夏日的炎热,使密不透风的城市陷入一种毫无激情的疲软之中,每一张面孔都呈现出难耐的疲惫,于是疲惫像一种病,很快蔓延开来,首先从人们疲惫的眼神,疲惫的面孔,疲惫的音调,流露出一种真假难辨的虚恍情态,真话听起来像假话,假话听起来像真话,真真假假的现象成了夏天这个城市的特征。于是责难、歪曲、仇视像苍蝇一样在人群中飞来穿去。
刘果下班之后急急忙忙穿过热浪逼人的大街,回到自己家里,冲了一个澡,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贝克”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一阵透心的凉之后,他无比惬意地躺在沙发上,打开电扇,徐徐的风吹着自己,抽一支烟后,就有了甜蜜而松软的睡意。刘果就在昏然的睡意中,做了一个有关爱情内容的梦。这种梦一般大体都是意义不明、含混不清的,人物、场景往往是在一种似是而非的意境中展现,梦中的主人公一般都按自己的臆想支配着这种梦的进程和深度,梦正要进入爱情的高潮时,却无端地被楼下的阿英的叫卖声给搅断了,一下使一个完整而温馨的梦变得不尽如人意地七零八碎无头无绪了。
阿英的叫卖声藕断丝连地在灯火辉煌的夜市的嘈杂声中迂回,显得缠绵而无奈。
刘果被吵醒之后,不知所措地呆坐一阵,记忆中残存的些许梦的温馨,仍在错乱的情绪中轻轻地荡漾着余痛。电扇一丝不苟地呲溜溜地响着。刘果点燃一支烟,回想刚才的梦,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被夭折的梦境像河边的一堆破泡沫,漂泊得无影无踪。
刘果有点沮丧,走到阳台上,俯望着楼下马路对面的夜市,他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个城市因为黑夜的深入开始降温了,风不知从什么缝隙里钻出来,吹拂着昏然欲睡的城市,于是一些隐蔽的地方,或者树荫丛中和目光不能直达的场所就有男人女人的拥抱和亲吻,公开和半公开的拥抱和亲吻使这个古老的城市变得不可思议地开放起来。
夜市上许多的人在灯下走来走去地选择摊位,各种各样的香味在夏日的气候中蔓延,各种各样的食物发出一阵阵诱惑,仿佛都在说,“……到这里来,这里有最最正宗的烤鸡、烤鸭、烤鹅、烤鹌鹑、烤大饼,有地道的饺子、馄钝、涮羊肉、凉面、凉粉、凉玉米粥……真是太好太美太香啦,快来品尝品尝啊!”五彩缤纷,眼花缭乱的食物争先恐后地想去填满人们的欲望。
刘果对眼前的情景略有些吃惊,心想,这条平时荒荒落落的大街,什么时候被渲染得如此生机勃勃眼花缭乱的呢?
刘果的眼睛被满街的灯光映照得炯炯闪光。他浏览夜市的全景之后,目光就落在了阿英那卖馄饨的小摊上,因为阿英的小摊正对着刘果的阳台。
这种方位和时间的顺序,就形成了后来刘果始料莫及的结局。
阿英用悠长的声调喊着:“……哎,馄饨哎……鲜鲜的,美美的馄饨哎……”像游丝一样拖着很长的余音,在这条拥挤的街上穿梭着。
刘果觉得这种声音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韵味,它既荒诞又正儿八经,让人模棱两可,不好去否定也不好去肯定,像一片杂音中的奇特音符。
刘果觉得阿英的喊声很特别,怎么特别,刘果说不出来,听久了总隐隐感到心灵的某一个地方被牵动了一下,慢慢生出一丝儿的伤感来。
刘果听了一阵,就下楼去。
刘果住的是老式的六层筒子楼,像旧时碉堡一样,鸟瞰着外面的世界。
由于这突然热闹起来的夜市,就引来了不少的人,来来往往的人中什么样的人都有,就使城市夜生活的本质变得复杂而诡秘起来,一些只在夜间行动的男人女人,目光如同信号灯似地在人群中扫荡来扫荡去,让人觉得事情挺纷纭复杂不那么单纯,唯有阿英的叫卖声,始终如一地贯穿着夜生活的主流,便使这里的夜生活简明扼要起来。
阿英天女散花似地朝锅里撒着肥嘟哪的馄饨,香气热气一起从锅里冒出来,连同她的声音湿漉漉地在人们的食欲中滚动,人们就不由自主地到她的摊位前,用充满欲望的目光注视着她和热气腾腾的煮锅。
阿英自然是不失时机地将呆头呆脑朝锅里看的人请过来。阿英的举止自然是不矫不作分寸得当的,会使人没什么犹豫地坐下,慢条斯理地吃一碗,对逛夜市的意义就有了初步的把握。
阿英爱干净,桌子板凳一尘不染,仅两张小圆桌,五六条板凳,小模小样的规模,加上阿英悠悠如唱的嗓音和她那恰到好处的热情,就足以让人感到一种意想不到的舒服。
刘果在人群中观看阿英忙碌的身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种滋味完全来自阿英的声音的诱惑。刘果觉得这世界对人的诱惑太多了,它让人应接不暇,甚至迷途其中,人们被欲望折磨着,迷醉着,沉湎其中从不抬头看一看欲望之外是些什么,这个世界除了欲望还有什么,支撑欲望的又是什么,人们只顾在欲望的一个个对象之间疲于奔命,只看重欲望的数目和数量,而从不关心欲望的质量。阿英也让自己微不足道的声音加入这浩浩荡荡的诱惑的洪流之中,也去溅起些许涟漪。
刘果站在阿英小摊前时心绪已经很乱了,他觉得阿英是那种身段很好的女人。
阿英很和善地看了刘果一眼,她觉得刘果不是种呆头呆脑朝里看了半天的人,似乎早有打算的样子,阿英就亲切地将刘果请进来。
阿英说:大哥您坐。便顺势弯腰利索地用白抹布擦把凳子,其实凳子早擦干净了。阿英转过身,取碗盛汤,说道,这馄饨新鲜,味道好,您吃了不会后悔。阿英边说边用一双充满哀伤和凄楚的目光看一眼刘果,阿英的目光使刘果大吃一惊,他觉得一个拥有那样一种声音的女人,目光应该是神采飞扬的,眉目传情的,可是阿英的目光于这繁华而热闹的夜市毫不相干,它好象在一个冰冷的世界里睡觉,刘果真是有点模棱两可的感觉。
刘果慢条斯理地吃起来,的确像阿英说的那样香,面皮既嫩又滑,刚一进嘴就溜进胃里了。
刘果对阿英说,你的噪音真大,把人都吵醒了。
阿英看了刘果一眼,说你睡得太早了,你没听人家说,真正的生活是从夜晚开始的吗?
刘果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这话看是什么人说,猫对老鼠说倒可以理解。你对我说就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阿英笑笑,说,你住附近吗?
刘果抬起头,用下巴指指对面的楼房说住第六楼。
阿英说那真是难为你了,你看这满街的熏烟。
刘果说,我看别的人都不像你这么吆喝,不怕人说你抢生意吗?
阿英往锅里倒水,脸上的表情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奈。
阿英叹口气说,不喊几声,心里憋得慌……我并不想跟别人抢什么争什么,只是为自己。阿英的嗓门低了下来,略有些嘶哑。
刘果看了阿英的表情,仿佛明白了点什么,至于明白什么刘果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还是用很理解阿英的样子点点头。刘果发现阿英是那种天生就很忧伤的女人。
阿英把客人送出门,说着千篇一律的客套话。
刘果坐着没动,他想跟阿英多聊聊天,因为阿英知道他就住对面,所以不必那么早回去,他真是怕走进那独自一人的屋子,在漫漫长夜中让无边的寂寞和孤独啃噬自己没着没落的心灵和充满欲望的肉体,他情愿坐在这里跟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女人说说话,将时间和精力消费在尽可能消费的地方。刘果想着,心里生出阵阵悲哀来。
阿英边擦桌子边说,住得近就这点好,把夜市逛够了回去睡觉,省了许多事。
刘果说,有夜市就方便多了,我可以每天夜里来吃你的馄饨,省得晚上做饭了。
阿英说,你天天出来吃,家里老婆愿意吗?
刘果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我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刘果说这话的时候,刻意地看了一眼阿英,他有意无意地传递给阿英一个含义十分暖昧的信息。
阿英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说真是有福气啊,不用替别人操更多的心。……有福气,阿英感慨地重复一句。
刘果仍然笑笑,他不知阿英夸他还是讽刺他,他看了一眼阿英的表情似乎不带任何弦外之音,刘果就放心了许多。
阿英用毛巾擦碗,擦得很仔细,阿英问,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刘果很闲散地伸伸腰,说,在一个机关里工作。阿英说,是干部吧,我看你像干部。刘果没想到阿英会这么看他,就尴尬地笑了,这种年代这么称呼己经不那么习惯了。阿英想了想说,那是,现在都时兴叫大款,大腕,大明星什么的,叫干部这个词,就有点像穿惯了西装再去穿中山服似的,是那个味吧?阿英很认真的样子问刘果。刘果说有那么点意思。阿英说,这年头称呼人真让人犯愁,过去人一见面就称同志吧,听起来又和气又平等,现在不管你是什么人,都称先生小姐,有的人你就没法张嘴称他先生小姐什么的,觉得不合适,真让人别扭。有一天我称呼一个小伙子同志,他看我半天,很奇怪的样子,说,你是苏维埃革命时期过来的人吧?你说这人损不损?
刘果大声笑起来,说是让人觉着不伦不类的。
阿英叹口气,放下手里的毛巾,坐下面对着刘果,说,不管怎么样,你们国家机关的人被国家养着,不用为生计发愁,咱们工人就惨了。
刘果说,你在什么厂工作?阿英说纺织行业的,全国下岗的工人很多,你没看电视,天天说这事。
刘果说,你这是下岗啦?
阿英点点头,很伤感。阿英说咱们厂几千号人,下了一大半,光我们车间四百多人全下。
阿英停了停,说,离厂那天,大伙都不好受,在一起工作了几十年,……咱是从知青回城那年就在工厂上班的,算起来也有二十几年了,离厂那天,都哭了,老的少的,抱成一团,过去人与人之间因为点小事闹点矛盾的有点仇的,在那份上,都没气了,真是有点“劳燕分飞”的辛酸劲。咱们的老厂长是流着泪把下岗的工人一个一个送出厂门的。老厂长说,你们各自找活路去吧,等工厂找到转产机会或者其它出路时,咱一定招你们回来……
阿英说着就哽咽了,很难过地摇摇头。
刘果望着阿英,不知对阿英说什么好。
沉默一会儿,刘果说,这是大势所趋,是我们国家的经济无法回避的一个大问题……刘果想把一些关于社会转型期中经济所要面临的困境讲给阿英听,但又怕阿英不懂,或者责怪自己饱汉不知饿汉饥,刘果就打住了。
刘果说你每天晚上卖馄饨,挣的钱比在工厂上班挣得多吧?
阿英瞪着眼睛想想,说,话不能这么说,这也不是挣钱多少的事,在工厂上班的时候,心劲不一样,觉得自己有工人的身份,背后有国家,那种感觉跟吃大锅饭不一样,你想想,一个人把自己半生的年华和精力都投入到事业中去了,那不是能用金钱多少来衡量的,它是一种精神,一种支撑自己大半生的精神。比如我打从知青回城后,在工厂上班,几乎每年都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那个上进的心气呵,让人活着有劲。你说那些先进称号能值几个钱?一个钱也不值,那只是一种精神弥补,说穿了就这样。
阿英有些激动,脸上泛出红晕。
刘果发现阿英是个俊秀端庄的女人。
刘果说,你丈夫在干什么工作?
阿英听了表情木了一会,情绪有些低落,她直起身朝街上望望,说,天晚了看样子不会有人来吃了。
刘果见阿英这种表情,自然就对自己刚才的问话有些后悔。
阿英站在门口,对着人影渐渐稀少的夜市作了一天中最后的吆喝:“……哎馄饨,热热和和的馄饨哎……”
阿英的声音给这深夜的大街,作了极其疲惫而辛酸的结尾。
刘果听着心里不是滋味。
阿英把炉子火灭了,将剩余的东西收拾在一起。从阿英的举止看,阿英显得很疲惫和无奈,生活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太重了。
刘果站起来,说我帮你收拾吧,反正我一个人,闲着也没事干,明天又是休息。
阿英感激地看了刘果一眼,说,不用不用,我一个人干惯了,从来没人帮过我,你一帮吧,我还嫌乱,再说你是顾客,怎么能让你……
刘果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刘果就与阿英道别,朝马路对面去,阿英站着看着他的后背,喊了一声,明天来!
刘果回头望着阿英,冲阿英点点头,刘果觉得心里有一种酸涩的温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不知是为阿英的无奈还是自己的无奈,总之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刘果回到家里,没有立即躺下休息,而是走到阳台上,朝马路对面望,他看见阿英推着小板车,走在已经寂静的大街上。阿英的身子像一个灰色的影子,在夜灯下缓缓地移动,越变越小,然后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刮大风了,刘果关上门,返回屋里,点了一支烟,躺在床上慢慢抽着,烟影在屋子上空悠闲地升腾。刘果觉得阿英这人挺诚实,不属于那种俗艳而夺目的女人,是那种极普通、一旦走进人群就很难找到的那种女人,但是她有一种包括小非在内的许多女人身上没有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什么,刘果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只是一种感觉。
刘果带着这种说不清楚的感觉进入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