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春天似乎在转瞬即逝中到了夏天,秋莎的病越来越重了。她偶尔从屋里走出来晒太阳,手撑着门框,朝远处张望,她脸上那种不健康的潮红,像两坨化不开的油彩,永远挂在她的脸上。

她远远地看着我把羊从圈里放出来。牧羊犬气势汹汹地朝着一个方向狂吠,不知它们发现了什么,到了戈壁滩它们才平静下来,然后就钻进阴凉的草丛里睡觉去了。

我转过头,发现秋莎仍然站在原地看着我,她那副样子使我很难受,心里涌出一股酸楚。我想起了黑嘎。

我转首时,却发现汉巴的影子在土路尽头的林带里闪现了一下,立即就不见了,显得那么诡秘和虚幻。自从黑嘎消失之后,他好像突然矮了一截子,背也似乎驼了,远远地见了我就立刻躲掉。汉巴知道我因为黑嘎仇恨他。

在那些日子的夜里,黑嘎那种宛如音乐一般美妙有致的蹄声就会从天边响起,由小到大,由弱到强,在空中回响不绝,一声悲绝的长鸣就会在空中久久地迂回不散。

我往往就在这种惊心动魄的惊梦中醒来,回到现实中来,我就再也不能入睡了,脑子里充满了黑嘎的影子。

我会不由自主地走出知青屋,来到黑嘎曾经栖息过的马厩,我站在冥静的马厩前,心里空的发痛。

我清醒的知道那里边再也不会有黑嘎了。

我转身朝戈壁滩上走去,月亮一丝不苟地悬照着戈壁滩,将万物都映照成银色的黑影。在这只有月亮而无星光的沙漠之夜,我听着戈壁深处胡狼的嚎叫,偶有牧犬的狂吠声,骆驼咕咕的鼾声,猛然被什么惊醒的乌鸦呱噪着飞起,在月空中瞎嚷一阵,落下,平静。

这些都是沙漠之夜的声音,如果没有在沙漠中生活过,没有在这种绝对自由,夺人心魄,使人魂梦系之的广袤世界里生活过,是断然不会理解这些的。

走累了我就坐在一块千万年之前飘落在这里的一块陨石上,望着灰蒙蒙的天边,想着黑嘎。黑嘎怀含着多少屈辱和悲痛,多少眷恋和爱意,消失在它从未体验过的世界里去了。

我伏在自己的膝盖上,哭了起来,失去黑嘎之后第一次撕心裂肺地哭。

在万籁俱寂的荒漠中,一个女人在哭泣。远处的狼嗥近处的犬吠,都悄然无声了,惟有凄凉的哭声在轻轻流动。

就在这时,我蓦然听见了黑嘎“嘿嘿”的叫声近在咫尺地响起,我惊愕地抬起头,这种声音便悠然逝去,眼前仍旧是空寂无声,惟有一股清风拂面而过,在不远的地上打着旋,卷带着细微的沙土,远去。

我突然觉得黑嘎的灵魂就在我的周围,它在跟随着我,陪伴着我,它离去时悲绝的目光一刻不离地注视着我……

我被一种奇特的力量牵引着,缓缓地站立起来,朝前走去,眼前就出现一团黑色的雾在轻轻地飘浮,我似乎在那种轻轻飘浮的雾状中,感受到了黑嘎的呼吸,感受到它健壮而美妙的长脖在我背上摩擦出的微微声响和温暖的气息。

我惊喜地叫道——“黑嘎,是你吗?”

我伸出双臂朝前走去,我轻声地呼唤着黑嘎,我的呼唤在月光里轻若鹅毛般地飘飞起来。

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一种缓顿的脚步声,我猛然回头,发现汉巴形态模糊地站在月光下。他看着我,然后就朝我走过来,站在我的对面说:“夜里我老听见黑嘎回来的马蹄声,以为是真的。”

汉巴迷茫地望着我。

我沉默一会儿,然后伤心地背过头去,我想这就是天造地设的人啊!黑嘎它怎么能够明白呢?

汉巴说:“秋莎肚子里的肿块像石头一样硬,下床都很困难了,不知为什么肿成那样啊!”汉巴很悲伤,停顿一会儿,说:“秋莎总念着要吃羊肉,说哪怕喝一口汤,死了也心甘情愿……可是,你是知道的,我从哪里去搞来羊给她吃呢?”

我侧目看了汉巴一眼,说:“你不是队长吗?有什么话请直说。”

汉巴听了我的话,不安地说:“我只是对你说说而已,秋莎的请求让我揪心,我知道她在这个世界不会活多久了……”

汉巴把扭曲的面孔转向一边。

我头也不回地走掉,我猜想汉巴正站在原地发呆,或者格外窘迫。我对着寂静的夜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当天深夜,我悄然潜进了羊圈,牧羊犬很快认出了我,从羊群中冲出来,打着喷,摇晃着尾巴迎接我。

我打开栅栏门,走进正在挤睡的羊群中,站立片刻,当我的手在伸向它们的时候,就犹豫了。

我双腿发软地蹲在地上,我想秋莎,秋莎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瞪着一双悲怆的眼睛,逼视着汉巴,——给我一点羊肉吃吧!这是对自己活过的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愿望。

我想,活着的人,还能对她说什么呢?

久久之后,我站立起来,闭上眼睛随意地抓住一只羊头,羊受惊地咩叫一声,然后恢复平静地靠近我。

这些与我朝夕相处的羊,对我很熟悉了,它们用头蹭我的双膝,一股暖烘烘的臭味围绕着我,一股酸楚从心底里涌出来。

我拍着它的头往外走,出了栅栏,它同样顺从地跟着我走。它不知道我带它去什么地方,就像黑嘎不知道汉巴那种诱惑的声音把它牵引到什么地方一样,它们太善良地相信人类。

到了汉巴的院子木门口前的时候,羊也许感到了某种陌生和意外,它想离我而去,我弯下腰搂住它,对它说:“为了秋莎……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我也许是无法对你说清楚的,就像世人无法对黑嘎说清楚那是为什么一样,我对你作任何一种解释都觉得人是多么的渺小和卑鄙。黑嘎也许看清楚了这一点,才如此毅然地背弃了人类。”

我抚摸着羊绒绒的背部,我说:“想想……黑嘎它离开了我们,汉巴那么深地爱恋着秋莎,秋莎也要离去……”

我的泪水顺着脸颊流进柔软的羊毛里,羊也许感知了我的悲伤,它仰起头,舔我脸上的泪水。

那些日子,我格外地脆弱,也许是人生中最茫然失措的时光。

我推开本门,把羊引进院子,然后反手将门关好,和羊站在院子里,我正想留下羊,自己离去的时候,却听到了屋子里汉巴沉闷的说话声。我犹豫片刻就上前去推了推门,门竟然闪闪悠悠地开了一条缝,这条缝使我看到了屋里的一幕。

灯光下,汉巴的影子显得虚幻而飘渺。他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嘴里在说着什么,然后走到秋莎的床前,蹲在秋莎跟前,像孩子一样将头依偎在秋莎的怀里,秋莎伸出苍白而细长的手指,插进汉巴零乱不堪的发根里,轻轻地梳理着。汉巴那种压抑的呜咽声就从秋莎的怀里传出来,汉巴的抽泣令人窒息。

秋莎轻轻晃动的手指片刻地静止在汉巴乌黑的头发里,然后缓缓地梳起来,像在梳理一个梦,那么缠绵而悠悠不绝。

这时羊走近我,舔着我冰凉的手指,我的身子受惊地抖动了一下,我匆匆地走出院门把羊关在了院里。我想汉巴第二天准能看见的。

第二天傍晚时分,汉巴到知青点来找我,说秋莎让我去。

汉巴的嗓音嘶哑无力,脸上也好像浮肿着。我犹豫片刻就去了。

秋莎躺在床上,背枕着高高的被褥,眼睛瞪得很大,不知是过分的恐惧,还是过分愤怒,总之,目光显得十分地贪婪。她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走近她,她的嘴角微微地抽了抽,算是对我打了招呼。

秋莎说:“羊肉真香啊。”她的声音充满了妩媚。我明白,拥有这样一种声音的女人是很美的。

我不敢去正视秋莎肿得很高的肚子,因为汉巴说过它像石头一样硬。我把头转向一边。

桌上放着一大碗的羊肉汤,正幽幽地冒着热气,好像专为我准备的。

汉巴坐在一个光线暗淡的角落里,对我说:“吃吧。”汉巴的目光望着别处。

我在桌前坐下,望着碗里的东西,心里被什么东西堵得慌。我抬头看看秋莎,秋莎一直在专注地看我,她冲我笑笑。

不知为什么,这时黑嘎的形象突然切入我的脑海,我觉得秋莎对黑嘎的了解远远超过我和汉巴,尽管她很少接近黑嘎。当她听说黑嘎跳崖自尽之后,她没有感到惊讶,只是沉默了许久,然后淡淡地说:“黑嘎这么做,一点也不奇怪。”秋莎说这话的时候,人显得很憔悴,也很宁静,她无力地垂着头,两行清亮的泪水从她鼻梁的两侧流下来。

我呆呆地望着秋莎,心灵在瞬间被震慑了,找第一次看见秋莎流泪,一个在为一匹马的逝去哭泣的女人,一个在宁静中悲泣的女人,是那么的神圣和令人感佩。

桌上的羊肉汤大概凉了,我最终也没吃,我真的吃不下去。我呆呆地坐着,想着昨天晚上那只羊,它那般信任地顺从地跟我走进汉巴的院子,它舔我脸上的泪水时的感觉,它背上绒毛触到我手上的温暖,一齐涌入我恍然如梦的回忆中。才仅仅一夜之隔啊……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碗里僵硬的羊骨头,我想,秋莎很美丽,她的笑容妩媚,但是她也会在一夜之间消失的,她的气息,她的声音,她的一切都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像那一只羊,尽管它是那么的善解人意,它的气息和温暖此刻还留在我的感受之中,但它已经消失了……想到这些,我禁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

我从汉巴家出来时,天已经全黑了,月亮未出来,四周显得浓烈的死寂。

我在夜色中没有目的地走了一阵,然后就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黑嘎曾住过的马厩前,马厩里黢黑而空洞。几只老鼠在残留的饲料中作窝,叽叽喳喳的叫声显得热烈而亢奋,大概黑嘎在的时候,它们根本不敢到这里来肆无忌惮地大呼小叫。

我在马厩前发了一会儿呆,正要想抽身走开时,却发现汉巴蹲在马厩西边的角落里抽烟,烟头一明一灭,使汉巴的面孔模糊不清。

我转身走开,就听见汉巴在我身后说:“知青,有许多事情,大概你还不是十分明白。”

不知为什么,听了汉巴那种语焉不详的话,被一直压在心底的愤怒一下子蹿到嗓子眼,堵得我满眼冒金花,我转过身,汉巴已从地上站起来,他垂直着双臂,看着我。

我说:“我不明白什么?”

汉巴垂下头,前南道:“黑嘎的事,大概你不明白。”

我真的没想到汉巴会对我说这些,我以为他会对黑嘎的事沉默到永远。我直视汉巴,冷笑了一下,说:“黑嘎的一切不幸,都因为你把它仅仅看成一匹马,所以你们才如此丧尽天良地干那种勾当!”

我大声地怒吼着,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金属敲击那般尖锐。

汉巴惊愕的目光看着我,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

这时月亮出来了,戈壁一片银白色。

我转身走掉,我感到体内的血液全部燃烧起来。

秋天到来的时候,秋莎在一天早晨去世了。这个在人世上活了二十七年的女人,在这一天早晨走完了人生的全部过程。

秋莎是死在汉巴的怀里的。汉巴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他脸色青灰,目光黯淡地望着门外,似乎是一切都在那里停止了,仿佛他在这个世界上经历的一切都从他脸上尽数地退去了,剩下的只是无止境的平静。

刚开始人们并不知道秋莎去世了,有人去找汉巴,推开门走进屋发现汉巴怀里的女人早已死去。人们这才将秋莎从汉巴怀里抬出来,放到院子里的木板上。

汉巴仍然木讷地坐在那里,僵硬的目光望着门外,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内心的悲伤有多深。

唢呐声吹响了。秋莎被抬进了荒漠的坟场里,变成了一堆土,风在土堆上呜呜咽咽地吹奏。

汉巴坐在坟头的另一端,仍然显得死一般的宁静。他没有滴一滴泪水,似乎这个给了他无限情爱的女人,将他的一切带走了。

在秋莎去世后不久的一段时间里,我突然发现汉巴重新又骑上了一匹枣红色的马,奔跑时在戈壁上荡起浓浓的尘烟。

我望着汉巴在马背上耸涌的背影,先有些惊愕,我以为他在痛失黑嘎之后不会再骑马了,没想到他很快又骑上了一匹马。

不知为什么,一种强烈的情绪从心底里像火焰一样喷发出来,坚硬地横亘在我的胸口里,使我痛苦得浑身都在颤抖。我知道这种情绪是仇恨,一种莫名而无需解释的仇恨,它从我的骨子里渗出来,像中毒一样布满我的全身。

我冲进马房,拉出一匹褐色的马,顺手从墙上取下套马绳,挂在我的肩上。我在戈壁滩学会了套马技术,任何一种狂傲不羁的野马,都会屈服于我神秘飞旋的圈套之中。

我带着它朝汉巴追去,他骑马的身影在红柳丛里,很诡秘地闪烁。当他走进一片开阔的平地时,我很快追上了他,没想到他竟然掉转头看我一眼,便加快速度奔跑起来。我内心的愤怒和仇恨一下子被挑到了极点,我取下肩上的套马绳,一头攥在手心里,奋力地向空中抛去,顿时宛如长蛇一般窜向汉巴,没等汉巴醒过神来,就听见他惨叫一声落下马来,套马绳不偏不倚地套住了他的脖子,他掉在地上的样子十分狼狈。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怒不可遏地看着我,他脖子梗得很硬,满脸彤红,他想对我怒吼,像以往一样肆无忌惮对我怒吼,可是当他看了我一眼之后,就哑了。

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充满胜利者的骄傲直视着他。

汉巴先愣怔地看着我,在惊愕之后,便狡黠地眯起眼睛,从眼睛缝里看我,但是我还是感到了他的心虚和不知所措。

我从马上跳下来,背靠着马注视他,我仰起脖子,鼻子对着天,我说:“你为什么看我,觉得奇怪吗?”我斜视着他,一股恶毒的快意在我胸中乱窜,我想激怒他,我抚摸着手中的套马绳。我故意让汉已注意到我手中的套马绳,它像一条盘旋在我手中的毒蛇,吐着噬噬作响的芯子,随时可能飞向对方。

汉巴很清楚他目前的处境,但是他无法一下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对他,他的目光中充满了迷惑和不安。

稍许之后,汉巴故作镇静地拍了拍身上的土,趁机走近我。

他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看着我,他复杂的心情使他的眼睛慢慢缩小,变成一条缝,从缝里射出两道闪烁不定的光来。

惊疑之后的汉巴说:“我真的没想到你抡套的技术竟然如此娴熟,你什么时候练会的?”

汉巴欲言又止,脸上出现不可遏止的嫉妒神情。

我看了汉巴的样子,心里生出从未有过的得意,我从鼻翼里发出轻声的冷笑。

对于汉巴的嫉妒也好,还是他的惊奇也好,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因为套马绳在飞向他的那一刻,他肯定看到了空中翻卷的绳索,是那样准确无误地将他套住并把他从马背上拖下来,如果不是经过千百次的抢套训练,是绝对不会有那般风擎云卷般的景象的。因为汉巴称得上是草原上的套马能手,每到春天,成千上万的野马出现在草原上的时候,这便是汉巴大显身手的时候,成群的野马像洪水一样从戈壁深处冲出来,卷走草原上牧民们圈养的马,牧民们便山呼海啸地叫喊着,骑马追赶着野马。汉巴和他们将套住的野马拴起来,直到在他们的皮鞭下变成一匹匹驯服的马,往往就在牧民们自以为驯服住了这些野马的时候,在一夜之间,这些驯服的野马偷偷带走了牧民成批的良马,牧民们对着马群消失的方向捶胸顿足地发誓,要杀了这些野马,因此,每到春天草原上就充满了厮杀掠夺的叫声。

我想汉巴是不会想到,就在他带着他心爱的秋莎去治病的那一段日子,我与黑嘎整个一个冬天,是在离村子不远的那片沙枣林里度过的。我骑在马背上,训练抡套绳,将那一片被冰雪覆盖的沙枣树当成浩浩荡荡奔腾不息的野马群,直到把那片沙枣树劈成光秃秃的树干,不明真相的人路过这里,看了这光秃秃的树干,就发了蒙,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汉巴睁大了眼睛,盯着我手腕里的套马绳,像一个老猎人盯着一个不知为何名的野兽,嘴唇也慢慢张开。

我傲岸地直视着汉巴,我甚至听到粗重的喘息在自己胸中回响,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我强压着内心的激动。

汉巴抖动了一下身子,走得离我更近,他迷茫地看着我,喃喃道:“你长大了……你仇恨我。”

我靠在马背旁,看着汉巴,说:“我恨你。”

汉巴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形下,突然伸出一只手,粗大的手指钳住了我细长的脖子,我顿时惊了一跳,但我没有退缩和挣扎,我知道这一只手可以随便不费力地将我的脖颈掐断……可是落在我脖颈上的这只手,是那样的温柔,像一股温暖的雾围绕着我的脖颈……接着他的大拇指开始轻轻地捋动我的喉结,上下划动着,然后伸向腮沿,拇指像蛇一样在我的喉部和腮沿处游弋……

不一会儿,我就感到了窒息。我大口地喘息,我尖叫着挥臂打掉他的手,我扭曲着面孔怒视着他,像受伤野兽在挣扎。

我对他怒吼道:“我恨你!”

汉巴又眯起了眼睛,露出了狡黠的神情,但我还是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脯上看到了他内心的痛苦和压抑。

我心里涌起一股恶毒的快感。我的目光仍然紧逼着他。

汉巴突然垂下了头,低语道:“我喜欢你。”

汉巴望着我,目光中闪烁着难以言表的哀伤。

在那一刻,我的心被他的哀伤触动了,内心那种坚硬的仇恨,仿佛在往下沉沦,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从心底极遥远的地方流传出来,慢慢弥漫着心头,堵住了我的咽喉,令我双眼昏花,我闭上了眼睛,我在黑暗中听到汉巴痛苦的喘息声……

我睁开眼,望着汉巴,不由地走近他,默视着他像岩石一样坚硬的肩。我闻到了他身上属于男人的味道,我仰起头,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他发烫的面孔,他的脸很烫,我的手指触到了上面宛如伸进热水里。我突然有些害怕,我的手指僵滞在那张滚烫的脸上,我有片刻地想退缩,但很快被一种奇怪的情绪左右了,我坚定不移地注视着这张脸,我鼓舞着每一根指头深入他,一股神秘的热流沿着手臂潜入我的神经,我恍惚起来……他的呼吸如漠风炽热而坚定地吹拂着我,我感到浑身发痛,我闭上了眼睛,我的心在狂跳,久久之后我睁开眼睛。

这张男人的脸扩大十倍地悬立在我的眼前,这是一张充满野性和稚气的脸,它粗厉而坚实,迷茫而痛苦,这张脸曾使我感受到一个女人最初的心痛,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一个女人心中的仇恨。我的手指在他的脸颊上开始发抖,我痛苦地低下了头,咬紧牙齿,我克制着,不想让他看见我的泪水。

汉巴猛然伸出双臂抱紧了我,他发出沉重的呻吟。

我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吸引和裹拥着,我的血液开始沸腾,我眼前昏茫一片,我的仇恨,我的复仇,我难以表述的悲伤,统统在瞬间濒临崩溃,我感到自己粉身碎骨般的飘零,我在朝着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我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了深刻的恐惧,我不可遏止地大口大口地喘息……可就在这一刻,黑嘎的形象像闪电一样切入我的脑海,一股邪乎乎的力量冲击着我,使我一下推开了他。

汉巴松开手惊愕地看着我,他双臂垂直无所依傍,像突然遭受到沉重的打击。

我们对视着,久久之后,汉巴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你想干什么?”他的语气飘渺而虚幻,在我的面颊上轻轻地掠过,我故作轻松地朝别处张望。

我的手下意识地伸进了外衣口袋,手指触到了口袋中软绵微凉的黑布,这是曾经蒙在黑嘎眼睛上的那块黑布。我的手指在黑布上慢慢变凉,接着一股冰凉而尖硬的东西顺着我的臂回到我的心里,使我纷乱的心绪,突然变得强硬明快起来。

阳光耀眼地照耀着戈壁,四处静得像死去一般,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黑布,在手里把玩着,黑布冰凉而柔软,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生冷的光。我想,它曾经被蒙在黑嘎的眼睛上,使黑嘎爬上了它的姐妹和母亲的跨上……这仅仅是一块黑布,它却使黑嘎坠入了深渊。我想,我怎能忘记黑嘎回首人世时的那声哀鸣?

我抬头四处张望。一种刻骨的孤独从心底浮起……

我甩动着手中的黑布,黑布在旋转中像套马绳一样呜呜作响。

汉巴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脸上呈现出梦幻的神情,他大概已经把这块黑布忘了,况且此刻他正被一种难耐的欲望燃烧着,他的脸上在阳光里像喷薄欲放的罂粟花,他眯起眼睛,很快陷入困惑,他不明白我要干什么。我走近他,说:“把你的眼睛蒙住!”

汉巴怪怪地笑了,他自作聪明地耸耸肩,用嘶哑的声音对我说:“你害怕,怕我看见你?”

我想了想,说:“随你怎么想吧,必须蒙上你的眼睛。”

汉巴犹豫了一下,说:“我想看着你,真的,我想永远这样地看着你。”汉巴很激动,似乎他的骨头都在嘎嘎作响,他激烈起伏的胸好像随时都会爆炸开。

一股极其复杂而陌生的情绪从我心底里涌出,这使我持黑布的手颤抖起来,但是我很快地恢复了平静,我说:“必须蒙上!”

汉巴无奈地靠近我,把粗重的呼吸喷在我的脸上,我踮起脚尖,将黑布蒙在了汉巴的眼睛上,一层又一层,蒙好之后在后脑勺打了一个死结。

我把手刚一放下,汉巴就大声叫起来:“不行,我受不了!我心里不好受,不知为什么!”他伸手去取脸上的黑布,我抓住他的手,诡秘地对他说:“你必须蒙上,否则我就离开你!”

汉巴那只执意要取下黑布的手软了下来,他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就这样。”

汉巴的话音刚落,他就朝我猛扑了过来,我猝不及防地与他轰然倒地,松软的沙土在我们的身下像潮水般波及开。

汉巴一只手死摁住我的双手,另一只手迅速地脱掉自己的衣服,于是裸体的男人,痛苦而渴望着的身体一丝不苟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在一瞬间里,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那个在月亮下洗澡的男人,像电影画面一样切入我的大脑,他裸露的身体在月光中变幻着千姿百态,从不同的角度和方位涌向我……月光使裸体男人身体舒展而自由,奔放而宁静,然而阳光下的男人,他的裸体却是充满欲望和冲动,像一颗上膛的子弹,随时射向对方。

阳光使裸体的男人痛苦难耐地扭曲起来,他的双手充满了屈辱,发疯地撕扯着我,他声音嘶哑地哀嚎着:“我看不见,我难受!”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双臂,我怕他揉碎我,怕子弹穿透我原本就脆弱的心,怕被他的疯狂彻底埋葬。在这种挣扎和恐惧中,我突然被自己体内猛然升腾起的强烈渴望,撞击得晕头转向,这种渴望交织着仇恨像火焰一样迅速地燃遍我的血液,我不想躲避,不想退缩,而是想歇斯底里地拽住这个男人,让他走进我的生命,从此饮尽我青春的血液,驱散我与生俱来的恐惧和孤独……

就在他压向我的一刻,一种压抑的声音从我胸中冲出——你不也是把黑嘎的眼睛,这样地蒙住,然后将它逼向死路的吗?

这时汉巴像受了枪击,痉挛了一下,然后仰起头,静止下来,好像在倾听什么,又好像在冥暗中看到了什么,总之,他的样子很悲惨,片刻之后,他大叫一声,整个身子像面条一样坍塌下去。

我从沙土里爬起来,惊愕地注视着这个蒙面的溃败不堪的男人,他双膝跪在地上,面孔深埋进沙土里,他裸露的后背在强烈的阳光下闪烁着悲绝的光芒。

阳光将我的身影悄然地映在地上,我的血液在阳光中凝固,漠风吹拂着我的头发,发丝飘动的影子是眼前推一的动静,此时此刻,我的仇恨在这个崩溃的男人面前悄然隐退,我的复仇像海边浮泛的泡沫在飘散游离……

我猛然听到黑嘎一声长啸,从天际滑过,坠落在沙漠深处,我紧闭双眼,身子颤栗起来,我不敢抬头望天,我欲哭无泪。

这时,汉巴像一个复生的幽灵,轻轻地蠕动身子,抬起身,形容浑噩而脆弱,黑布几乎这去了他半张脸,只有嘴角呈现着神秘的痛苦。

他的双手开始在地上摸索起来,找到了衣服,混乱无序地穿在身上,静默地站立起来。他没有去取下蒙在脸上的黑布,他的鼻子嘴巴沾满了沙土,沉默片刻之后,他转身朝那匹枣红马走去,摇摇晃晃的身子像随时可以倒下,他的后背在阳光里显得沉重而羞辱,迷茫而悲伤,他跨上马,静立少许,突然双腿猛力一夹,马顿时大惊,像箭一样冲向戈壁。

我对着汉巴消失的远方发呆。

晚霞就在我发呆之际,将戈壁滩染尽。

戈壁滩的晚霞是玫瑰色的,漫天飞舞着,尽数地飘落梦一般的意境,在这种时刻我醉心地怀想着黑嘎。

原因是黑嘎在一个充满爱情的季节里消失了,它似乎不单单仅是一匹马,黑嘎的存在与消失,就像这荒原中的晚霞一样,曾经那般辉煌地升起又这般万籁无声地落下。黑嘎来去无痕,惟有留给我的是无言说出的伤心。

一群被什么东西打搅的乌鸦炸了窝似的从杂树丛中惊起,黑压压飞到空中杂乱无章地叫一阵,慌乱地扑向另一处落下。乌鸦的一惊一乍,把我发呆的情绪全部打消,我寻望着它们落下的地方,戈壁滩又渐渐重归平静,无比干燥和纯净的空气从我头顶上浩浩而过。晚霞就由玫瑰色变成了朦胧的灰色,像灰色的海浪从天边弥漫过来,经晚风一吹,渐渐变成苍苍茫茫的黛色,黛色使荒原越加地悄然无声起来,夜就开始了。虽然这样,我也能看到很远的地方,看到目光所及的地方,地平线与天际吻合成一条线,宛如一条亮丽的丝带,在天与地之间魂牵梦萦般地飘啊飘啊,好像在召唤着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就会被这种召唤缠绕的发痛,我会遏制不住地东张西望,然后无奈地将面孔仰对浩渺暗淡的天空,泪水就会顺眼角掉进耳窝里,在耳膜中撞击出滞浊的声响,我心里在想着黑嘎和秋莎——他们一定站在天宇的某个角落里看着我——否则,我不会如此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