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我的文字记述到此,发生了一件使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促使我的记忆突然中断,戈壁滩上的故事也就不得不到此停止。

我从心理医生家回来后的第三天,传来了心理医生去世的消息,这个消息是那天中午我从外回家,无意识地按下了录音电话,我明明知道我刚搬到这里,不会有什么人给我打电话,可是潜意识里还是在盼着某一个电话在等待我。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传出——“心理医生于昨天凌晨两点去世,属自杀身亡。你如果对此有兴趣的话,请你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去他住宅。”

我听了这个电话录音之后,站在电话机旁边,好半天没动,首先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再次就觉得这一定是有人在捣鬼。我再继续按了几下录音开关,仍然只有这种声音在播响。

我脑子里很长时间一片空白,千头万绪地坐进沙发里。我想心理医生怎么会自杀,怎么会死呢,简直是笑话。如果传来的消息说是别的什么人死了,我可能还会相信,说心理医生死了,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决定去医生的住宅,是当天下午的三点钟,我走进医生的那幢旧式平房时,门口的树林下已停泊了两辆黑色的轿车。门是敞开着的,里边有四个陌生男人。据他们自我介绍,两位是市公安局的,来对医生的死因做最后一次鉴定,另外两位是医生单位的。其中一位对我说,你是到这里来的第一位女士。我很茫然,说,我也是听到电话录音后才来这里的。四个男人都同时点了点头。

我四处察看,显然医生在被人发现之后弄走了,此刻他一定例行公事地躺在某法医院的冰冻室里,或者被送到了火葬场的某个等待间里。

我心里哆嗦了一下,这才证实医生的确死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靠在门框上,我的重量使门压抑地响了一下。

室内的一切都完好如初。我突然发现那天我坐下之后观看的那盆君子兰,此刻仍然放在茶几上,好像开败了一些,颜色呈血红色。

公安局其中的一位男士,他冷静而周到地对我讲述医生是怎么死的,他站在医生吊死的地方,比划着,上下指点着,把他们后来目睹的情形一丝不落地告诉我。

他说,他们办了许多年的案子,这种自杀现象还属少见。

医生的死的确十分奇特,客厅的一面正墙上,钉着上下左右四颗对应的大铁钉,医生将自己的手脚挂在铁钉上,然后将头钻进顶上的那颗铁钉上拴的绳子里,上吊而死。

我看着墙上四颗大铁钉,好像置身于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下。我想医生在吊死之后的形象,一定与耶稣当年钉死在十字架上一模一样。一团迷雾在我眼前氤氲不散,好一阵我处在迷乱之中。

我对医生的死,确切地说,对他这种死的形式,感到震惊。

除震惊之外,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一个能看透人的灵魂,能为别人心灵疾患作出治疗判断的人,竟如此的执迷不悟地选择自杀?然而这种自杀的方式又如此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医生的死是一个谜,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据公安局几次来调查鉴定,医生的确属于自杀,没有什么他杀的蛛丝马迹。

然而令所有的目击者难以理解的是,医生为何自杀?为何选择这种方式?

医生所在的医院里,没有留下任何自杀前的痕迹和动机,哪怕一个文字性的东西。一切正常,家里也是如此,一切正常,没留下任何文字性的东西。

惟一的是一张压在医生的书桌玻璃下的一个用钢笔写的电话号码,就是我的电话号码。我已记不得什么时候给医生的。

电话号码旁有一张发黄的纸片,上面写着一首不知出自何时何人之手的、极其古怪的诗句:

我愿意与我一道死去

不忏悔

不要上帝

把我钉在痛苦上

仿佛在拥抱愤怒

我看了三遍,没有看明白。

我突然产生一种念头,心理医生精神所处的世界是我们谁也无法走进的。可是心理医生的死与那首古怪的诗有什么关系?

然而我家里留下的录音电话,又是谁打给我的呢?

在场的四个人,都说没给我打过电话。

另一种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当我来到医生的住宅,见到这四位男士之后,他们都没有对我的到来有任何的疑问或者对我有所盘问,而是十分随意地对我讲述医生自杀的情况。我的确有等待他们对我提出一些问题的心理准备,可是临到大家离开现场时,也没任何人问起我。

我们从医生的宅子里出来,其中公安局的人给门上锁,然后他们各自钻进小车,从树林中的小道开往大马路上去了。

我在医生的宅门外的树林里站了许久,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如同转眼之间那么贴近,医生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是那么的清晰和近在眼前。当我跟医生讲述有关那匹马的故事的时候,医生的那种专心致志和倾心倾听的投入模样,仍然历历在目,现在回忆起来,就使我心中疑虑重重——他为什么对我的故事如此感兴趣?他的死与我跟他讲述的一切有关联吗?如果没有联系,那为何就在我讲完故事之后极短促的时间内,他就自杀身亡了呢?是什么事导致他去自杀?如此地使他绝望而毁灭自己呢?如果我的故事与他的死有关联的话,那我故事中的什么情节什么人与他有什么关系?会对他产生如此大的震动?

我很激动,在树林的小径上来口走着。我像钻进一个迷宫里,无头无绪万分焦虑,总想找到一个缺口冲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的空气。

我离开医生宅子的片刻时间里,心中无端生出一种怀念。他的那种平淡无奇的面孔,和他充满男性磁性的嗓音,以及他总是循循善诱的问话……在我回首那扇紧闭的门时,轰然地涌进我的脑海中。

我仰望着渐渐暗淡下去的天空,我想借此忘掉刚才涌进心里的东西,可是医生的声音总在耳边响起——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结束的……

现在回想起来,真的不知道他说这话的真正涵义,在当时只认为是针对我而言的。真是奇怪——他已经死了,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三天前,他拥着我站在此,我们彼此注视着,仿佛都觉得有些东西来得太突然,跨越彼此的陌生太为迅速,有着迅雷不及掩耳般的猝不及防,彼此在对对方的观望和注视中或多或少地表露了这一点。

他似乎在默视我良久之后,要对我说什么,可是他最终因聆听有关马的故事,而将想要对我说的话掩盖了。我想,他要对我说的话一定很重要,最起码对他后来的死很重要,我是这么猜想的,因为在当时他欲言又止的痛苦神情中,我感知到他将要告诉我的事情非同一般。

不管怎么说,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这一实事。他的死是因为我对他讲的故事有关,无论如何除我及他之外,任何人都不明白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因为在发生这一切事情之前,我们还素不相识。

然而眼前的实事,医生已经魂归黄泉。

我甚至在回忆他的过程中,亲耳听到了他往墙上奋力钉铁钉时的叮当声——是深夜还是凌晨?我不敢断定,但是他沉着冷静,几乎是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手脚捆绑在铁钉上,然后把自己的头颅钻进绞绳时的义无反顾。

他给我留下的记忆实在太深太鲜明了……他默然注视我之后,将双手伸给我,将我悬空提起,他温存的呼吸,他强有力的双臂,以及狂风暴雨之后无可排遣的懊悔与感伤,以及我在此之后,对另一个男人那种心灵如泣的呼唤——这一切都好像发生在一分钟之前。

他那句被我忽视并忘却的话,此刻如铁钉钉响似的传进我的脑海里——“人类的一切心理疾患,都因失弃爱而产生……然而,人类又把死看得过于沉重,在一个失弃爱,却又恐惧死的世界里,人在痛苦中挣扎,其实死是生的众多因素之一,并不是生的终结,比如说,幸福和快乐到了极致,我们会感受到了尽头,痛苦悲伤到了极致,我们也会感受到了尽头,正如死无处不潜藏在生之中,只是我们太过于把两者对立起来……”

回忆医生当时给我说的这些话,我除了有些吃惊,更多的是茫然。

如此说来,死,并非生的完结,而是生的另一种因素和解释。如此说来医生选择了生的另一种因素和另一种解释。

我胡思乱想了许久,沿着来时的街道往回走,本来该坐车回去,节省许多的时间,可是我一直处在记忆中的另一个世界里,慢慢地步行会使我思维更加合理和完整。

到了我的住处,大概是夜里十一点钟,我倒在床上仍然辗转反侧,又一个不眠之夜,又会令我想起许多。

……我脑子里总是医生的死。他的死的确给我带来无限的悲哀,我努力地想从这种悲哀中挣脱,甚至寻找到或者领悟到死的某种哲理,可我仍然失败了。

心理医生究竟为什么自杀?他神秘莫测的死亡,简直就像一根由黑暗中伸向我的绞绳,将我的心悬挂在空中,令我窒息,使我永远陷于一种没有着落的空茫之中。我猜测他的死因,虚构和幻想他选择死亡的动机,可是我最终都无法逃脱一种现实——心理医生的死,一定与我有关,与我给他讲述的故事有关。

我竭力地回忆与他认识交往的每一个情节与细节,回忆他面对我的时候的每一个动作和表情,甚至他强有力的双臂提起我时瞬间的眩晕,都在我回忆时强烈地冲击和颠覆着我……

因为当时我与他发生那件事以后,我的情绪始终处在不安和低落之中,一种难言的尴尬和感伤使我忽视了许多重要的细节,我只是在他不断地催促下,很机械地讲述著有关马的故事。我的情绪总是起起落落地游离于我的故事之外,而心理医生却陷于我的故事之中。

我的思索和追忆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无力而穷尽,或许我的一切感受和猜测都是错误的,心理医生的死,或许与这个世界的一切无关,只是与他自己有关,他走不出自己,被自己所杀……

说真心话,在千折百转的思绪之后,我真心希望心理医生的自杀永远是一个谜,一个我永远猜不透的谜,它就像一颗恒久悬挂在遥远天宇的神秘之星,让我醉心而玄惑。

难道我的身世与他有某种讳莫若深的联系?他从我讲述的故事中发现了某种与他有某种关联的秘密?

然而,他是谁?他与我存在着什么关系?

就在我苦苦地思索和回忆中,我脑海深处突然切入一个亮点,这个亮点在我昏暗无序的思绪中渐渐扩大渐渐明亮起来,那就是黑嘎,它时刻像悠远的闪电切入我的脑海……心理医生那张生动而充满深意的面孔,清晰地出现——他在倾听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那种心往神驰的状态,令我身心为此震动。

当他听完有关黑嘎的故事之后,他的神情有某种反常的冲动。他的双臂在颤抖,为了掩盖这种生理的冲动,他无端地转动着脖子,像在寻找什么,其实他什么也没寻找,只是因为过分的激奋,令他不知如何是好。当他痉挛一般的颤抖过去之后,他目光中闪烁出很强烈的光芒,这种光芒在当时我目睹时,就有些悚然,可我当时无法理解他目光中的涵义。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我仍然觉得是一个幻觉,直到电话铃不懈地响下去,才使我如梦初醒。我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拿起电话,听到了月明惊讶万分的声音——你到底怎么啦?

我蓦然回到现实中来。月明说,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你一定不会责怪我吧?

我脑子里的确一下转不过弯,竭力在回忆有关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我支吾着说,我好像觉得……

月明忍无可忍地低声叫唤起来:“你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难道那种事就如此令你神态不清了吗?”

我平静下来,清了清嗓门,说,不是月明,那天晚上之后发生了其它的事情……

月明领悟地“哦”了一声,继而叹了一口气,说,目前,金的情况很糟,他无法离开你,他心里又十分矛盾。

我沉默。面对金的妻子,说到有关金的问题,我不得不沉默。

月明说:“你仍然爱他,忘不了他,是吗?”

我心里突然涌出一种异样的感受,觉得电话对面的女人不是月明,不是金的妻子,而是其他什么人在说一件与已毫无关系的事……

我说:“月明,你是金的妻子吗?如果是,请你从今往后,不准在我面前提起他,否则我会认为你无耻!”

月明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轻笑,传过来让我皮肤发麻。

我放下电话。

可是月明的音容笑貌仍然在我眼前晃动。前天夜里发生的事,统统在这个不眠的夜里一一再现。

我从医生家里回来的第二天,月明中午到我家。她穿着一件银灰色的风衣,里边穿了一件橘红色的内衣,显得十分醒目,她站在我面前,若无其事,甚至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无所顾忌地注视着我,然后她从手提袋里掏出一把木制的巨形大钥匙,放在我手里,说,你今天夜里拿着这把钥匙,按照钥匙上面的地址去一个地方,你会看到许多令你意想不到的东西,你会很开心的……

月明欲言又止,神秘且妩媚地看着我。我掂量着手中的大木钥匙,觉得很古怪,心想这把木钥匙能把我带领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去呢?它又能使我知道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呢?

我故作潇洒地对月明笑笑,说,晚上几点?

月明说,八点,地址在钥匙上面。

我注意地看了木钥匙上的一串烫金的宇——“梦苑,幸福大道50号。”

我说,有这个地方吗?

月明说,当然有,你去了就明白了。

月明把钥匙交给我之后,告辞走了。她似乎是专程来为我送这把神秘莫测的钥匙来的。

那天我是怀着很特别的心情去了那个地方。那个地址坐落在这个城市的中心,在一座百年之前曾被外国人控制并管辖的大楼背后的一座规模不大的二层的旧式楼里。这座小楼被秋天来临之后的残枝枯叶所覆盖着,外观灰旧而充满神秘的沧桑感,从一条斑驳和凸凹不平的狭道进入,迎面的是一扇褐色的木门。两扇术门紧闭着,我站在木门面前犹豫了片刻,想起了月明给我的木钥匙,我从包里掏出来,便在门上寻找与我手中这把木钥匙相对应的机关,可是门上没有任何机关可以使我的木钥匙派上用场。我站在这两扇木门前茫然起来,我无意识地将钥匙在门上敲了几下,门与钥匙之间发出阵阵沉闷的声响。

……门却在这时不可思议地开了……一切都那么神秘兮兮,这很合我来这里的心意。

里边露出一个女孩子漂亮的脸蛋来,用稚嫩的嗓音略有些造作地说:“请进。”这时我才发现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了。

门“呀”一声打开,里边首先给我的印象是经过刻意的现代化装饰后的富丽堂皇,一种略带神秘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的情绪在极短的时间内产生粘糊糊感觉的东西,在我目睹里边的那一瞬间传递给我。

我由小女孩领进去,一条进入里边大厅的一个通道,两面的墙上是古色古香的唐朝时期仕女及飞天图画,这种图画直接画在墙上,占据通道的整个墙壁。一个个圆而肥胖的唐女,从各种不同的角落里朝我的视线涌来,特别是那一张张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樱桃小口,红而性感,加之两只细长而悠闲的眼睛,眼珠子都那么一个点似的点缀着那双细长眼睛,觉得她们的世界很祥和,她们很超然度外,仕女飞天在空中以各种姿态无忧无虑地飞翔着,一派歌舞升平的美妙景象,把我拥入内厅。

小女孩把我引到一个角落,坐定之后,我才仔细打量厅里的情景,可以说这里营集了目前国内及国外最高级且豪华的摆设和别具匠心的装饰,使我感到很奇怪的是这里从吧台的服务员到厅里四处落座的人,都是女人,而且都是衣冠华丽,头饰和装饰都十分考究,这种打扮和装饰,似乎是总想对人表达一点什么,却又总是那么含混不清地表达不清楚。我这身随意的装束,大概是进到这里来的最不起眼和寒酸的了。

大厅摆设了许多的精美花朵,鲜花丛中摆放着一张张精致的桃木圆桌,每一张圆桌旁都有两把高背棕红木椅。气氛优雅而空灵,音乐声从四面八方朝大厅的中央徐徐飘来,像绵绵的细雨,飘浮在空中,与人的听觉粘糊在一起。

仿佛每一张桌前的女人都在漫不经心地窃窃私语,偶尔有朗朗的笑声从某一个花丛中传出来,我很难看清楚离我稍远地方的女人们的表情,因为这里的灯光,是经过刻意准备之后,呈现出一种朦胧幽暗的光线。我对着大厅里的灯光琢磨了好半天,我一时找不准这种灯光与别的地方的灯光不同的效果。

就在这时,月明来了,我不知道她也会来,她穿着华丽而飘逸,像外面走廊里的“飞天”一样让人眼花缭乱。她在与一位迎着她的女人说着话,目光却在寻找什么,当她看见我的时候,就冲我挥了挥手。

月明走近我,在我桌子的对面坐下,她带来一股幽香,大概来这里的女人都会带来一股香味的。

月明的目光明澈清晰,以询问的眼神望着我,说,我以为你不来呢!

我说,我生性对一切事物都有好奇心,不来不是我的性格。我故意调侃。

月明就笑了,她说今天来的人不算多,大概十点之后就多了。

没等我说什么,月明把头伸近一些,小声对我说,你知道来这里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吗?我不解地摇摇头。

月明说:都是女人,她们都活的不愉快,但她们都有身份有地位甚至有金钱……她们在现实中寻找不到她们情感寄托,她们就来这里……

我说,这里难道能找到你们感情的归宿?

月明会意地点点头。

我说,你让我来这里,目的也是让我找到归宿?

月明犹豫片刻,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说,不尽然,我是想改变你的某种观念,或者说某种你所不喜欢的东西……

我笑了,笑的有些唐突,使正在说话的月明有些不自在。

我说,你也太幼稚了,你能改变别人的观念,难道能改变别人的遗传基因或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吗?

月明听了木然地望着我,好一阵没有说话,久久之后,她仿佛有些感伤,说,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你使我想起我的舞蹈老师,你真的很像她,你的一举一动,甚至说话的语气……

我说,可是有一点不像,我不是同性恋者。

月明清晰的目光盯着我,一丝痛苦从眼睛里掠过,她好像受了某种刺激垂下了头,她很伤心地掰弄着自己的手指。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像小女孩受委屈之后的模样。

我说,月明,我们走吧,这里对我没有意思,到外面去,我请你喝酒或者咖啡,或去听一场音乐。

月明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幽怨。

正在这时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士走过来,她的头发高高的耸在头顶上,一露脸就感到了十分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把月明挽走了。我目送着她俩相互依缠的身影,消失在花影中的一扇门里。

我喝了一杯鸡尾酒,味道很好,是我喝过的为数不多的鸡尾酒中最美的一次。我手持酒杯欣赏着所剩不多的杯底里的五颜六色的酒,回味着酒的余味。

我把酒喝干之后,付了钱,便想离开这里。这时一位身材瘦小且十分妩媚的女人朝我走来。她说,你准备要走吗?不多玩一会儿?

她的气质很好,可以用高雅去形容。没等我回答,她已经把手伸到我的两侧腰际,轻柔地搂着,身子随着音乐的节拍扭动起来,她说,我们跳一会儿舞吧?

我被她搂着,面对面很近地对望着。她的个头大概与我不相上下,她极其妩媚抑或是情意绵绵地看着我。

我先是很茫然,尔后感到十分别扭,如果对方是一个男人,也许我会好受一些,从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逃走,大概会悲壮一些。

我很沮丧,甚至有些莫以名状的悲伤,我什么也没说,推开她,站在大厅里四处寻找来时的那个出口。

我看见有三三两两的女人从一侧的门外进来,我断定那是我来的时候,画满飞天图案的通道。我就快步朝那里走去。

我没想到走错了,当我打开门之后,一头钻进去,里边有许多的女人,有的在交谈,有的在搂着跳舞,有的在拥抱、亲吻。

我看见月明在与刚才邀请她的高挑女士在情深意长地交谈。

月明也看见了我,便慌乱地朝我走来,我不想再与她纠缠,便扭头出门去。

月明追出门,从身后把我揽住,在我身边轻声说,留下吧,呆会儿我们一起回去……

我挣脱开月明,回头直视着她,我本来想对她说一句什么话,可我却忘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月明望着我,她也愣了。

我从那扇门出来,我的感觉就好多了。脑子里不断地涌出月明的多次神态的变化,她的样子在我脑海中反复重现。

我走在路上,我突然想起刚才忘了对月明说的话——你必须跟金离婚,你这个婊子!

不知为何,我迫切地想见到金,想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可是当我走到平时与金常相约的地方——我站在晚风习习的桥上,望着灯火如海的远处时,这种念头就渐渐消失了。我的心有些刺痛般的难受和灰暗。

我在想,金是怎么与月明度过这十几年的婚后生活的?难道金一点也没察觉月明的不轨行为吗?抑或是知道,他假装不知,而是为了其他什么?是利益,是感情?我怀着这些疑虑,回到住宅,我没有开灯,坐在黑暗的屋子里,片刻之后我又起身去打开唱机放了一盘磁带。

《草原之夜》的音乐,在黑暗的空间里回旋,慢慢地金的过去又口到我的记忆之中……

我想起金那种大男孩与老人之间那种天真而老成的神情,清澈明莹的眸子在凝视我时的样子,轻轻颤抖的如玫瑰花瓣一样红润饱满的双唇,双唇中闪烁的洁白牙齿。他把大滴大滴的泪水留在我的睡衣上,湿了一大片,让我胸前的皮肤,感受到泪水由热变凉的过程。我用手指不停地抚摸他发烫发亮的嘴唇,他用牙轻轻咬住我的手指,然后慢慢地吸吮起来……

就这样,我的夜晚被金的形象占据着,如汹涌的潮水向我涌来,将我的身体冲往遥远的年代……

一个礼拜之后,我去参加心理医生的葬礼。在墓地里我见到了金和他的妻子月明。

金见到我的时候先有些吃惊,这种神情在他苍白的脸上持续了片刻之后,他平静下来。

他未跟我打招呼之前,月明首先跟我打招呼,说:“我太意外了,你竟然也来参加医生的葬礼?”

月明惊讶地望一眼金。

金仿佛也愣了一下,他走近我,语气低沉地说:“我听他说过,你去找过他……”

我说:“他告诉你什么了吗?”

金说,什么也没告诉,只说你去找过他。

我“哦”了一声,一股悲怆从心里涌出,泪水夺眶而出,一种深深的忏悔在我心里生出。

我转过身去,朝墓地的大门走去。

我心里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从此以后,我不会再见你了,金!

然而,就在参加完医生的葬礼两天之后,金在一天早晨突然敲开了我住宅的门,我对他的到来很感意外。

我没让他进屋。我一支胳膊撑在门框上,故作镇静地望着他。

他提着一个大旅行包,然后放在门口的地上,见我不让他进门,就退后一步靠在旁侧的墙上。

金说,我来告辞,一会儿我就离开这个城市,去大西北,去你曾经呆过的那个地方。我要在那里养一大群的马,种植许多抗风沙的树木……

我说,然后与一个沙漠女人生下一大群的儿女!

金笑了,他的嘴唇很干枯,牙齿没有光泽。

我说,你很浪漫,二十一世纪的钟声很快就要为你的西部之行敲响,为你送行。

金说,这不是浪漫,是我的一个理想,当年我站在城墙上对着远方唱那首《草原之夜》的时候,就产生了这种念头。这种想法在我心里酝酿了快二十年了,终于实现了……我已经跟西部地区的有关部门联系好,他们同意我去……

我惊讶地望着金,我对他的选择感到突然,感到震惊。

金走近一些,我把胳膊从门框上放下来,垂直地站立着。

我听到金的呼吸声,他的心跳得很厉害。

我心里十分难过,我说你为什么对自己的婚姻一直保持沉默?你应该知道很多关于你妻子的事情,为什么要沉默……

金从门外进来抱住我,他把我抱得很紧。金说,她需要保护,你跟她的短暂接触大概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一点了,她需要我们共同去保护……

我对金的这番话,感到很震动,我真的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金注视着我,他的表情有老人一般的智慧和深沉。

我不可理喻地摇了摇头。

金说,我与月明的结合,不是因为爱……我没爱过她,她也如此。

找抬起头看金,目光直视着他,我说,你就用这种稀里古怪的方法来对待自己和对待我吗?

金沉默一会儿,说,我爱你,将来你会明白。人世间有许多的问题,靠我们正常的思维和惯常的做法去思考和处理,有时是行不通的,甚至有时是违反人性和反人道的。对待月明,我是选择了非正常的做法,再说,我们每一个人都生存在一个看似极正常的社会所给予的规定情景中,我们有时必须作出非正常的选择以对他人对自己的自身的保护,否则……她,月明会被吞噬。

金,欲言又止。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他羞涩地笑了笑。

金又出现大孩子般的天真和害羞的神情。

我注视着金,心里千头万绪,好像心里蓦然明白了他十几年的沉默,他的牺牲和痛苦。好像又什么都不明白。

我心里很酸楚。

金低声说:“我把月明交给你,你懂得怎么去保护她,因为我们还没有失去一个平常人的平常心。”

我伸手捂住了金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我紧紧地抱住他,紧闭住双眼,任泪水倾泻。

我望着金的脸,问他心理医生为什么而死?

金很平静地说:“我认识心理医生已经有十几年了,他是一位心理学教授,可他反对和否定心理学,他常常说出与自己行动相悖的理论。在他自杀前一段时间,我们见过面,他跟我说起过一段话,令我至今无法忘记,这大概和他选择那种形式的死,是有关系的。他说:‘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是事后才觉得重要起来的,发生的时候人们可知道,基督所受的苦难之所以转化为后来的基督精神,那是需要条件的,后来人必须从耶稣的死而复活中知道自己的罪孽、耻辱并且从此痛下决心,换一种想法和活法才行。如果没有这个条件,基督的血还是要白流的。’”

金说完,比较感伤地摇头,说:他是一个很古怪的人,难道你不觉得吗?

我有些愕然抑或是意外地望着金,我觉得有些事,不想隐瞒他,我说:“那段时间我很痛苦,想忘掉许多事情,我与心理医生相处了……”

金默默地靠着我,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别说!”

我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把想告诉金的话咽了回去,很难过地垂下头。

金说:“我爱你。”他的表情很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