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四)-一个月亮和一杆老枪

我望着它,从它恐惧的神态中感到了不样,风暴也许会再次扑过来埋葬我们。我吃力地扒开身前身后的沙土,从沙子里爬出来,跪在地上,抬头望了一眼昏黄的天空,沙子立刻扑进我眼里。我赶紧低下头,眼睛被沙子刺痛,流出刺人的泪水,我抱住头,痛苦难忍地趴在地上。

稍许之后,我侧过头对身边的牧羊犬说:“我们走吧,不能在这里等死。”

我站立起来,抱住它,它太沉了,我几乎抱不动,就把它放下。我们开始在漫无边际的沙漠中奔跑,大概跑了十分钟,一种轰轰隆隆的声音从天边,或者从天空中响起并冲向我们,接着一股灼热的风猛然地从地上卷起,掀起如一栋楼房一般高大的沙墙,在戈壁滩上移动着。我们拼命地奔跑,回头望时我惨叫了一声,牧羊犬连一声也没叫出来,就同我一起倒下了。我们很快被身后移动的墙淹没,接着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据汉巴说,当时他与秋莎正在医院里,风暴就已经开始了,风暴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下午,当天他只好和秋莎在医院的招待所住下。

可是那天夜里黑嘎表现极为反常。它焦灼不安地嘶鸣,受惊似的瞪着愤怒的眼睛,前蹄不停地叩击着地面,随时都想从马厩里冲出来。

深夜的时候,招待所的人都被黑嘎吵醒了,汉巴和被吵醒的人纷纷来到后院的马厩。汉巴举着马灯照着黑嘎,黑嘎有了少许的停顿,它那双黑森森的眸子望着汉巴,使汉巴大吃一惊,他觉得黑嘎目光中射出来一种让他无法接受甚至可怕的光芒。汉巴觉得和黑嘎相依为命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黑嘎身上感受到一种超乎马之外的东西,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汉巴说不清楚。他只在那一瞬间,感到他与黑嘎之间有一种无法逾越的陌生。汉巴围着黑嘎,百思不得其解,他抚摸它,安慰它,想让它安静下来,黑嘎就越加不安起来,低声的嘶鸣中带着无法压抑的悲愤。

汉巴无奈之下就去为它要来了足够的食料,才发现先前的饲料黑嘎一口也没吃。汉巴心里就慌了,他知道,黑嘎是一匹神奇的马,它知道的事情,他是无法知道的。

风暴仍然在不减速地撕掠着,四处的断裂和爆炸声,使这样的夜晚,充满了恐怖。

汉巴在黑嘎身边呆了一阵,就无可奈何地口招待所睡觉去了,秋莎正昏昏欲睡的样子,半眯着眼睛望着汉巴提着马灯进来,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声来,病痛已经使秋莎疲惫不堪。汉巴伏在秋莎身边,问秋莎:“还疼吗?好一点没有?”

秋莎轻轻哼了一下,说:“黑嘎,它怎么啦?”

汉巴说:“也许被风暴吓着啦!”

汉巴沉思片刻,说:“过去黑嘎可不这样,它什么都经历过……”

天亮时,牲畜管理员跑来敲门。汉巴被惊醒了,把门打开,见管理员一脸的惊慌,就问发生了什么事?管理员说:“你那匹马不见了,什么时候跑掉的都不知道。”

汉巴冲到后院的马厩,站在黑嘎呆过的地方脸色顿时发青了。他解下木桩上挣断的半截缰绳,半天不知所措,这时才预感到我出事了。

汉巴返回秋莎身边,对秋莎说:“大概知青出事了,黑嘎知道。”

秋莎用清醒的目光望着汉巴,思忖片刻,说:“黑嘎跟知青很特别,那天夜里,知青骑马回来,我见到过……”

汉巴不解地望着秋莎那张美丽的面孔,迟疑片刻说:“有些事我也挺奇怪,黑嘎生性刚烈古怪,除了我谁也不敢接近它,知青竟然能在认识黑嘎不多的日子,就能驾驭它,而且在戈壁滩上整夜地跑,竟然也没被黑嘎甩下马背来……我一直在琢磨这事,觉得挺奇怪。”

秋莎将目光收回落在汉巴的脸上,轻声说:“黑嘎不是一般的马,只是我们不了解它,它与知青之间的默契也许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契合……”

汉巴睁大眼睛更加迷惑不解地望着秋莎,他几乎是痛苦地摇摇头。

秋莎幽幽的目光闪了闪,说:“人和动物一样,有说不清的缘分,就像当初我遇到你,后来你与黑嘎又救我,你说这是什么?”

汉巴茫然地望着秋莎,说:“我得去寻找他们。”

汉巴回村之后,就组织人寻找我和黑嘎。两天之后风暴停了。他们寻找到零零落落的十几只羊和一条牧羊犬,是那一只公牧羊犬。

许多天过去之后,汉巴在别的村人那里知道了我们的下落,当他赶到时,我和黑嘎已经被一位维吾尔老牧人救起。老牧人是在清晨的草滩上发现我们的,他首先以为我们死了,我们躺在地上的样子的确像死去无疑。他蹲在黑嘎面前,翻开黑嘎的眼皮看了看,就大声地吆喝他的老伴提来一桶兑水的牛奶,他拍了拍黑嘎的鼻子,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黑嘎就睁开了眼睛,半天黑嘎才能撑起前腿,将头伸进桶里,把一桶牛奶很快吸光了,接着就站了起来,然后又吃了老牧人给它的麦麩子。

我在黑嘎吸牛奶的时候醒来的,我第一眼看见黑嘎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匹马就是黑嘎,黑嘎的样子我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由于疲累和劳苦已大大超过了一匹马的承受极限,它已经是形容憔悴、瘦骨嶙嶙,它后臀上被狼撕咬的伤口,那种惨状令我心疼不已。伤口胀裂开,皮肉翻涌出来,露出了白色的骨头,血已经将两条腿浸透,变成紫黑色,干硬地粘在皮肉上。

黑嘎大概发现我也醒来了,它冲我打着喷,轻轻地低唤,一股力量顿时灌注我的全身,我站立起来。老牧人冲我慈祥地笑着,说:“怕是躺了一个整天吧。”牧人就把滚热的奶茶给我,我慢慢地喝着,品味着,感受我还活着。阳光、草滩、村庄、黑嘎、老牧人,这组成我存在的全部意义和全部内容的东西,此刻正在阳光下,使我的生命有着参照,否则,我会怀疑我已经死了。

我走近黑嘎,用脸颊轻轻地蹭它的皮毛,那份亲切和温馨又回到心里,我听到它亲见的叫声,泪水就哗哗地流下来。

汉巴站在我们的面前的时候,他惊愕得张大了嘴。他的确没想到黑嘎和我还活着,可是黑嘎那副倦容又对他的打击太大。

久久之后,汉巴才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意十分复杂,不知是为了我的活还是为黑嘎的复得,总之,他一手紧抱住黑嘎鬃毛混乱的头,一手紧搂住我,汉巴哭得泪水横飞。我从未见过一个如此强大的男人如此地恸哭过。

黑嘎的吻部越过汉巴的肩头,用脸颊蹭着汉巴的泪水,发出“哞嘿嘿”亲昵的低唤。汉巴抚摸着黑嘎突然消瘦下去的肩架骨,心疼地拍拍,无语。

我被沙土埋葬之后,在那一段冗长的黑暗中,我的感觉被一种声音唤醒,这种声音含混不清,像遥远的轻拍海岸的波涛,隐隐约约地翻卷奔涌,从天边悄然袭来,然后又悄然退去——我努力地想去捕捉这种声音,可它总是似是而非,不可名状也不可琢磨,它总在我昏茫的感觉末梢上时隐时现地跃动,令我熟稔而陌生——“哞嘿嘿……哞嘿嘿……”

这种声音越来越近时,我昏暗的知觉渐渐清晰起来,我首先想到了黑嘎,是黑嘎在呼唤我!

我想放声大喊,可是我动不了。我内心尽管风起云涌般地冲动,想大声哭叫,想拼命大喊,但是我立刻被一种肝胆俱裂般的疼痛覆没,使我很快失去知觉。

当时我是被埋在厚厚的沙土下面的,我的双手紧紧抱住一丛骆驼草,头钻进骆驼草的根丛里,沙土在我身上垒起了一个坟墓。黑嘎寻找到我的时候,是用它的蹄子慢慢将沙土扒开,让我的身体从沙土中显露出来。

我第二次感觉被唤醒,是首先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从一个密不透气的水底浮到了水面,我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我听到了风的呜呜声,一股潮湿的气流在我干裂的脸颊上吹拂。我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黑嘎那双忧伤而深邃的眼睛,它与我分毫之间地对峙着——它多么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闪动着动人的波光,这是我在人间看到过的最美丽动人的光亮。

我终于在黑嘎不停的“哞嘿嘿”的低唉声中,失却的记忆渐渐恢复了。我抬起双臂,搂抱着黑嘎的头,我无声地哭了,我的眼里没有一滴泪水,只有流血一般的疼痛。

我挣扎着想站立起来,可我双腿麻木得好像不属于自己,我只好双腿跪地,恍然地看着我身处四周的情景,这时我发现在我被埋葬的沙堆旁,有一个微微隆起的沙包。我知道那里埋葬着那只怀孕的牧羊犬……我爬了过去扒开了沙土,露出了它的身体,它已经死了,它张大着嘴,露出闪亮的牙齿,它的肚子仍然鼓胀着,红肿的乳头变成黑紫色。

我怔然地望着它,心想,如果它不死的话,也许在不久的日子,它就会生出好几只活蹦乱跳的小生命来。但是它死了。

我仍然把它埋在了原处,往它身上盖上时,我真的不忍心将它的头部淹没,我把它的头留在了外面,它的样子很像一位熟睡在一床厚棉被下的女人,安详而平静。

黑嘎用嘴巴扒了拱我,然后屈腿趴在地上,我明白黑嘎的意思,我爬上马背,坐定之后,黑嘎站立起来。这时我看到天和地在暮色苍茫之中,吻合成一条线,从天与地之间投射出玫瑰红的霞光,那一道美丽的霞光,像一条丝带在悠远的天边魂牵梦萦般地飘动。这种壮丽的景观很深地刻进我的脑海,这是我复活之后第一次看到的最美丽的颜色,后来每当我回想起黑嘎,脑海中必然会出现天边那种令人心醉的美丽。

我伏在黑嘎温暖坚实的背脊上,黑嘎仰起头,一声长鸣之后,便迈开步子缓缓地有节奏地跑起来。

晚霞渐渐西沉,地平线之间那一道玫瑰红,渐渐向后退缩着,天色灰蒙起来。我下意识地朝后看了一眼,我垂下了头,孤独和恐惧紧迫着我。

这时我已明显地感到黑嘎沉重的呼吸,由于干渴和饥饿,它的嘴角流出了许多的白色泡沫,为了寻找我,我想它恐怕要在戈壁滩上奔跑了几天几夜,几乎将体力耗尽,尽管这样,它仍然挺直了身子,抖动着修长的脖颈,黑亮的马鬃在风中哗啦啦地作响。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不知道我和黑嘎此刻身在何处?黑嘎又将我带向何方?哪里有绿洲和村庄?黑嘎能将我带出这死亡之地吗?我深深地忧虑。

我看着黑下来的天空,在这辽阔的天地之间,除了死亡一般的寂静,就是黑嘎的喘息声和它沉闷的脚步声,在空旷中传响。

我俯下身子,听着急促的喘气从它的胸腔里传出,我揪心地拍拍它的脖颈,我说:“黑嘎,我们一定要走出去啊!”

黑嘎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它仰了仰头,放慢了步子,坚定地望着前方,长长地叫了一声,然后就放开步子快速跑起来。

夜色像幕布沉沉地压了下来,空寂而灰暗的沙漠,将一匹马和一个气息奄奄的人从沙漠的倒影中离析出来,突兀在无声的世界里。黑嘎踩进沙土的脚步声,在半明半暗的天光下,显得那么滞重和神秘。

我最终也禁不住疲劳的折磨,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但是些微的意识使我不屈不挠地紧紧拽住一个感觉——就是我在与黑嘎同行,它会将我带到该去的地方。

月亮大概在后半夜的时候升起来的,沙漠一片银白。我恍然醒来,发现自己竟然在马背上睡了半夜。我立刻听到了黑嘎粗重的呼吸,而且它越走越慢了,它的头朝前努力地伸着,每迈出一步都感到很艰难。

渐渐的,它那粗重的喘息声变成了咳嗽一样的咯咯声。我的心一下就被掀紧了,一股恐惧向我袭来,我怕黑嘎因过度劳累和饥饿死去,我也同它一样倒在这悄无声息的沙漠之中,变成这寂寞长风中的两具白骨,我被这种惧怕一下子震慑了。

想到这种结局,我绝望到了极点。我情不自禁地抱紧黑嘎的双肩,哭了起来。

黑嘎也许听到了我的哭声,它突然停止前进。我顺着惯性从马背上掉下来,身子一挨到地,就迅速散架似的瘫痪了。

月光照在我布满尘土和泪水的脸颊上,我半眯的眼睛觑着黑嘎,它默默望着我,然后凑近,用吻部拱我的头,它潮湿而温暖的呼吸吹拂在我的脸上,我紧闭双眼,我定心不再起来了。

黑嘎见我无起来之意,就无奈地低唤,又伸出吻部拱我。

我决意不理它了,抬手推了推它。它就露出一排硕大而洁白的牙齿,咬住我肩上的衣服,仰起头往上提着,于是我被悬空起来,双脚在地上拖着。我生气了,对它大声吼了起来——“放开我,黑嘎,让我永远躺在这里吧!”

黑嘎突然放开了我,抬头朝远处张望,稍许之后垂下头,哀伤地望着我,它闪动的眸子里充满了焦急,我从它的神情中,感到了我们四周潜伏着的巨大危险。

我无限感激地伸出双手,抚摸着黑嘎的脸颊,一股相依为命的感喟从心而出,我说:“黑嘎,你走吧,别管我了,我不行了,你离开这里,你要活下去……我是多么的感激你啊!你怎么找到我的,你在沙漠中奔跑了几天?你怎么知道把我从沙土里救出来?”

黑嘎不理会我啰里啰嗦的说话,它固执地拱我,要我站起来。

我的双臂瘫软地落在地上,无奈地望着黑嘎,它高耸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魁伟。我想,如果我死了,黑嘎将是我生命结束时惟一陪伴我的朋友……如果我活下去,回到人间,我今生怎么能忘却它呢!

黑嘎突然仰起头,猛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并扬蹄朝前快速地跑几步停下,扬起前蹄在原地上打转,并且不断地高声嘶鸣。

我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双脚一沾地立即觉得浑身的骨头在嘎嘎碎响,疼得两眼冒花,我差点失声尖叫。这时我才发现,我们被狼群包围了,远处大概有十几只狼,绿莹莹的狼目在月光下闪烁,黑色的狼影正向我们悄然围过来。

我顿时惊慌失措,大叫着扑向黑嘎,黑嘎朝我身子一偏,示意我上去。我于惊慌之中,几次脚蹬空,黑嘎着急得前蹄直发狂,我终于爬上马背,狼群已朝我们逼近了。

我刚一坐定,黑嘎便狂奔起来,我的身子狠狠地朝前压下去,双手抓紧缰绳,风声在我耳际啸啸飞响,黑嘎呼呼的喘息,如同擂鼓一般从我面颊拂过。

我猛然回头,一群狼正以一字队飞速追来。绿色的狼眼的凶光,在荒原中如流星一般飞射过来。

当黑嘎奔跑过一片低洼地时,几只狼超前截住了我们的去路,另几只从后袭击过来。黑嘎见势猝然收足,扬起前蹄准备掉转方向,可是这时两只抢在头里的狼,已经闪电一般扑向了黑嘎,黑嘎极其敏捷地扬起前蹄,朝扑过来的狼狠踢过去,只听见一声脆裂的断响,那只狼尖叫着在地上打滚,好像它的脑袋被黑嘎踢破了。

另一只狼在黑嘎踢伤那一只狼的同时,从后方咬住了黑嘎的脚踝,黑嘎忍痛跳起来,一甩后蹄,那只死咬住黑嘎后腿不放的狼,立即被甩出去很远,但它并没有像第一只狼那样惨叫着败退,而是在落地有声之后一下蹿跳起来,以更大的疯狂再次扑向黑嘎。黑嘎猛一偏头,扑过来的狼,呼一声从身边擦过,黑嘎很快甩掉狼群,加快了速度超前奔跑,由于黑嘎的逃奔,就引起群狼的更大的疯狂,它们呼呼啦啦地追上来,先是有一段距离,渐渐距离缩小,越来越近地看见它们的绿色眼睛飞溅的火星在夜色中穿梭,不一会儿功夫,它们以S形环绕过来,像拧麻绳一样地包围我们,我和黑嘎顷刻间陷入一群凶残无比的狼群之中。

也许黑嘎已经看到了我们的危厄,就突然停止前进,停顿片刻,它浑身激烈地抖动着,喘息声如雷滚动,我被面临的现实惊呆了,我知道这样突然停止对于一匹狂奔的马是十分危险的,马会因此而五脏俱裂,立刻吐血而死。我知道黑嘎这么做是出于无奈,它为了保护我,它怕我被围绕过来的狼撕下马来,成为狼群月夜下的美餐。其实黑嘎完全可以甩掉我,自己逃命——毕竟它是一匹马啊!

我突然感到死到临头,心里涌出强烈的悲绝,那一双双绿色的狼光悄然潜近。我拍打着黑嘎的肩脊,大叫起来——“黑嘎,跑啊!跑啊!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

黑嘎呼呼地大喘粗气,在原地打着圈,同时发出悲愤的长鸣。就在这时,迎面飞窜而来三只狼,呼声大作地扑向黑嘎,就在瞬间,黑嘎突然前蹄腾空,一纵身飞越过去,前蹄将一只扑上来的狼带出去好远,落蹄时,马蹄将那只狼的五脏六腑都践踏出来了,顿时哗哗啦啦一堆肝肠涂地。转眼间,一股热风夹着一个庞大的黑影扑面而来,我的肩膀立刻被一种尖锐的力量猛力一击,左臂的衣袖被飞跃而来的狼爪撕去了,肩上的肌肉被抓伤,一股古怪的疼痛直钻进心里,接着是热乎乎的血从手臂上流下来。

不知为什么,黑嘎突然倾斜了一下身子,我差点因这种惯性被甩下马去,我拼命地夹紧双腿,抱住黑嘎的脖颈,才没掉下去,我不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我不敢回头去看,我真怕狼扑上来抓伤我的眼睛,让我什么也看不见。其实黑嘎这时受伤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它的后臀被狼撕去了一大块,白骨都露在了外面。

尽管这样,黑嘎还是坚持着带我逃出了狼群的追杀。

不知跑了多久,耳边的风声渐渐小了,黑嘎奔跑的速度也在渐渐减缓。我抬头朝前看,发现天边有一丝的亮光,渐渐地,我看见了树,看见了牛羊,有影影绰绰的村子在昏茫的天光中浮动……我甚至闻到了水的清甜和面饼的香气……

我突然感到天塌地陷般地下沉,我几乎与黑嘎同时跌倒在地。

就在这一年进入秋天的日子,我随队里的人去牧场送粮食,在路过荒弃在戈壁中的一口枯井时,在井旁看到了三副白色的骆驼骨架。井旁有七棵酸枣树,树上的叶片已被秋风吹落,伸展着光秃秃的枯枝。

我站在井旁,抬头望着天空,一群秃鹫在上空盘旋,尖声叫着随时都可能猛扑下来。找想,当初它们一定是这么扑向尸骨未寒或者是正在痛苦中挣扎的骆驼的。

我轻轻地打了个寒颤,低头看着三副骆驼骨架,想起风暴来临的那一天上午,戈壁深处行走的驼队……那一天,那一群迤逦而行、背映太阳的驼影,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看到这堆堆白骨,自然就会想到它们。

它们最终没走出戈壁。

沙漠将永远保持沉默……

可是就在这一天,我在枯井旁的沙土里发现了那一杆老枪,那一杆曾属于土墩,然后又属于强盗的那一杆老枪,它被遗弃在井旁的沙堆里,一半露在外面,一半埋在土里,滞重的枪筒沉默地朝着天。它混浊的颜色和浑身的斑痕,令我眼熟,令我怦然心跳,我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和奇怪的念头冲击和吸引着,我扑向了它,把它从沙土里扒出来,我看见了枪柄上用火烫的两个字——土墩。

我的血液顷刻间凝固了,强盗的形象一下切入我的脑海——他沉默的目光,在阳光下闪烁的洁白的牙齿,他抚摸我的长辩时那种不易察觉的柔情,涌进我的心里……强盗将我从沼泽地救出来之后,分手时他把这杆枪送给我,说是从一个叫土墩的人那里用两瓶白酒换来的,送给你,在危险的时候准管用!

强盗的话语在我耳际不断地回响,我回头望着遥远的天边,心灵深处似乎裂开了一条缝,一种声音从心里发出——强盗,你在哪里?为什么将枪遗弃在这里?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将目光收回,落在井旁的三副白色的骆驼骨架上时,我的心痛楚地抽搐起来,我悲枪地仰望苍天,我想,强盗,你在哪里?你真的遭到不幸了吗?

我不断地抚摸沉默的枪筒,多么想在它那里得到回答,于是我眼前出现幻影——土墩、朵尕、强盗,他们的形影在浩渺的深空中旋转,土墩说:我多想送你一杆真枪,在你害怕的时候,放上一枪……土墩被冻伤的脸、裂着血口的嘴唇,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出现消失,消失又出现。

我想,冥冥之中,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在永远不停息地转换,在永恒的空间里飘浮,令我看不清,捕捉不到,但是,它又使我真切地感受到,它与我生命的息息相关。这杆老枪,在历尽沧桑变故之后,为什么又悄然地回到我的身边,让我在这荒芜人迹的地方发现它……这个地方也许是我千载难逢路过的地方,可是它使我在千载一遇的机会里,让我靠近它、发现它、重新拥有它……

我再次回头遥望天涯的路,我再次想,强盗,你在哪里?我潸然泪下,泪水滴在枪筒上,我知道,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悄然地向我靠近,它在永恒地寻找我……

这一年的冬天,下了几场透彻的大雪,戈壁滩被厚雪严严实实覆盖了,天和地似乎冰结在一起,使整个一个冬天显得沉闷而漫长。

汉巴在下第一场雪之后,带着秋莎去上海了,走之前他将黑嘎交给我管理。汉巴将马鞭和饲料棚的钥匙交给我的时候,脸上所呈现出的那种无奈和痛楚的表情,使我于心不忍,我不知道对这个男人说什么好,只好说:“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黑嘎的。”

汉巴气喘吁吁地说:“并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能管好它,可是,可是……”汉巴瞪大眼睛望着我,然后又转首望着马厩里的黑嘎,痛楚万分地摇摇头。

我说:“不放心就把它带走,和秋莎在大上海的街上骑着它,那多气派。”

汉巴听了,就忍不住笑了,脸上的皱纹一环扣住一环,显得比往日苍老了许多。

汉巴带着秋莎走时,我骑着黑嘎去县城的车站送他们。车开动时,汉巴望着黑嘎那种眼神,又痛楚又无奈又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我愤怒得真想朝汉巴的那副面孔狠抽一马鞭。可是我站着没动,我理解汉巴,他如果不讨秋莎这个老婆,也许现在还是光棍,成天与他心爱的黑嘎相依为命地在一起。

我想,这是汉巴命中注定的。

这一个冬天,我几乎每天与黑嘎呆在一起,每天下午骑着它在雪原中奔跑一阵,算遛马。在天黑之前,让它进树林里啃吃一些枯树皮,我便倒在雪地里,大声地与黑嘎说话,有时也问它想不想汉巴?黑嘎这时往往都仰起头“哞嘿嘿”地叫几声。

我沉默起来。黑嘎走近我,用吻部拱我,我顺势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滚出去很远,躺着不动了。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胡思乱想一阵,从地上站起来,朝黑嘎走去的时候,对它说:“秋莎现在不知怎么样了?她病得很重……”黑嘎闪动着眸子望着我,没作任何回应。

冬天快结束的时候,汉巴和秋莎回来了。先前我并不知道他们回来,是这一天中午,我去马厩给黑嘎添饲料,路过汉巴家院时,发现他院子前有一串串零乱的脚印。我站在院子外喊了一声,门立即就开了,汉巴走出来,冲我迫不及待地打着招呼,说:“我已给黑嘎添过饲料了。”说黑嘎这个冬天比哪一个冬天都上膘,皮毛都亮铮铮的!

汉巴一脸的喜气,走近我时,脸上持续地挂着笑。我发现汉已消瘦了许多,眼眶深四下去,尽管脸上笑着也掩饰不住内心的焦虑和忧愁。

我正想说什么,秋莎从屋里走出来。她还是与以往一样弱不禁风的样子,眼神忧郁,脸色苍白地望着我。

秋莎对我露出细而密的牙齿,仍然是那么妩媚地笑笑,她说:“你和黑嘎都长胖了。”

我不置可否地转动着脑袋,看了一眼马厩的方向,我说:“该遛马了。”我便匆匆走掉。

我拉着黑嘎从马厩里出来,朝戈壁滩走去的时候,汉巴走来了,他告诉我,说秋莎患的是绝症,医生说这病很难治好。

听了汉巴的话,我内心震动很大,我说:“怎么可能呢,秋莎怎么能患绝症呢?她这么美丽……”

汉巴哀伤地摇摇头,伤心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本想安慰汉巴几句,可是我心里被什么堵住,同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接着春天就来了,整个戈壁都洋溢着冰雪消融之后泥土的腥味,仿佛也夹杂着草根萌芽时的清香味,去年牲畜们留在荒野中的粪便随着天气转暖开始发酵,飘出浓浓淡淡的畜肥味。一切都被春风吹拂着,一齐在阳光下飘荡,总之,戈壁滩的春天是一个杂味纷呈的季节。

太阳一出来就被漠风狠劲地吹着,阳光被吹得一尘不染,朗然地照耀着戈壁和草原。这时候成批的牛羊马如同海浪一样从你眼前翻卷而过,它们被赶往天山牧场,因为它们的身体被春风暖得咕咕作响,它们在这样的季节躁动不安。它们匆匆而过的蹄声,使沉寂了一个冗长冬天的戈壁开始喧闹起来。

春天是牲畜们交配的季节,黑嘎在这个春天显得格外烦躁不安,它无端地嘶鸣着,前蹄焦灼地叩响脚下的大地。我走近它,它用吻部嗅我的头发,发出声声低唤,黑嘎很不安也很悲伤。它用头蹭着我的肩,它想让我牵它出去,它无法忍受马厩对它的约束。我抚摸着它,它美妙修长的脖子轻轻地摆动,坚实的肩头和柔顺的皮毛都发出一种轻微的战抖。

我无奈地望着汉巴,汉巴也显得烦躁不安,他大概因为秋莎的病,被折磨得面黄肌瘦,黑嘎无端的嘶鸣使他急躁。他大声地吆喝或者怒骂黑嘎,黑嘎愤怒地扬起头,呼吸急促地鸣叫,汉巴放好马鞍,跃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朝林带的方向跑去。

林带那边有三四匹陌生的马,旁边站着几个男人,见汉巴过去,就围着汉巴,他们好像都在缩着脖子,叽叽咕咕地议论着什么。汉巴的表情显得十分古怪,时而痛苦摇头,时而若有所思的点头,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

后来那些缩着脖子的男人骑马走了。汉巴骑着黑嘎,神情恍惚地从我面前路过,汉巴只冲我意不由衷地笑笑,那种笑一看就是从什么地方挤出来的,让人觉得不自然。

我望着汉巴耸动着远去的背影,心里疑惑地想着,他这是干什么?怪里怪气的!

似乎后来发生的一切不幸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

傍晚时分,秋莎到知青点来了,我感到奇怪,她平时很少到这里来的,她病恹恹地站在知青点的门口,满怀心事地望着我。我就走近她,她幽怨地眨动着眼睛,对我说:“汉巴和黑嘎去巩乃斯牧场了,黑嘎是良种马……”秋莎欲言又止,她没有目的地转首看着远处,自言自语地说:“汉巴带黑嘎去了……”

秋莎转过头来,无所依傍地看着我。我不明白秋莎来对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就心不在焉地对秋莎说:“汉巴和黑嘎很快会回来的,你不用担心。”

秋莎听了我的话,脸上顿时闪出极端的失望,她沉默片刻说:“很多人只懂养马而不懂马,黑嘎是一匹与众不同的马,它心性刚烈,悟性独特,这次去交配的对象又是它的亲姐妹和母亲,对于黑嘎这样的马来说,这么做是会出事的……我在牧场呆了八年,我知道像黑嘎这样的马是不会多得……可是汉巴不听我的,他和他们做了交易,汉巴不听我的……”秋莎很悲伤。

我说:“汉巴为什么这样做?”秋莎无力地说:“我生病花了很多的钱,为了给我治病……”

我呆愣地望着秋莎,她由于病情的加重,脸上出现了不健康的潮红。她的目光凄清而幽怨,看我一眼又转向了别处,她显得很虚弱地摇摆了一下身子,好像要找一个姿势站稳,怕倒下了。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突然觉得一种不祥之兆在我们的周围漫延开来,脑子里不断地出现汉巴上午那种奇特的样子。

秋莎沉默片刻,说:“明天一清早,你去一趟牧场,也许还能来得及阻止……”

夜深了。我无法入睡,秋莎幽怨的神情,占据着我大部分的心情,我从她悲伤的话语里,已经感受到了黑嘎将要面临的不幸。想到黑嘎的不幸,脑子里就涌现出有关黑嘎种种的画面来——黑嘎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它在冰凉的泥潭中绝望地挣扎、哀鸣,它的身旁站着一群缩着脖子的男人和汉巴,他们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预谋着一件不可告人的阴谋,直到黑嘎彻底地沉沦下去,这些人才悄然地离去,到处是一些鬼鬼憧憧的黑影,到处是死一样的沉默。我好像在歇斯底里地呼喊着黑嘎,似乎心肺都因为大声的呼唤而炸裂开了,可是回应我的仍然是一片沉默。

我从这种幻觉中挣扎出来,大汗淋淋地冲出屋子,站在清风浩浩的戈壁滩时,就彻底清醒过来。月光下的沙漠就像银色的海洋,波澜起伏。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悲伤,使我绝望地仰望缄默的夜空,空中那轮亘古不变的月亮,深深地静默着。

天一放亮,我就去附近的牧场借了一匹马,这匹马在去巩乃斯牧场的途中,把我从马背上甩下来,自个儿又跑回牧场去了。我的骨头虽然没被摔断,但我被摔得鼻青脸肿,嘴角渗出一滴滴的血来,好在此时来了一辆去巩乃斯送粮食的拖拉机,我截住爬上了车,一路颠簸到了牧场已近中午了。

巩乃斯牧场是一个近靠天山南端的一片原始森林附近的大牧场。一到春天,成千上万的牲畜都在这里放牧,现在正处于交配季节,许多的马都赶到这里,于是马的嘶鸣和人的吆喝声使这里充满了喧闹。

在一片开阔的草场上,我立刻就从众多的马影中发现了黑嘎,它太与众不同了,它矫健的体魄和英武的雄姿,在众多的马中脱颖而出。但是此刻,它很慌乱地望着它的同类,显出从未有过的亢奋和激动,它大概从远处的地方看见了我,它朝我的方向望着,但汉巴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莫名其妙地挥动双臂,勒紧了它的缰绳,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或者正在发生什么,我茫然地朝汉巴和黑嘎走去的方向靠近。

汉巴和黑嘎在一排木栅栏跟前停下,他们的前方是一条狭窄的通道。就在这时,黑嘎的双眼突然被汉巴身边的两个牧人用一块黑色的布蒙住了,黑嘎扬起头颅,愤怒地叫几声,然后无奈地垂下头,汉巴一手牵缰绳,一手大面积地抚摸着黑嘎,嘴里含糊不清地在说着什么。这时木栅栏通道的另一端,出现了一匹健壮而美丽的母马,被一个牧人牵引着,走进通道。同时,汉巴也牵着黑嘎走进通道。

我望着那条通道,我似乎猛然明白了什么,心在瞬间被掀了起来,秋莎的话像闪电一样切入我紧缩的心。

我几乎是绝望地大呼一声——“汉巴!”

汉巴显然是没听到我的呼叫,抑或他压根顾不上我的呼叫,他正处心积虑,全神贯注地引导着黑嘎朝那条通道走去。

汉巴那种富于诱惑性的呼唤,听起来既古怪又荒诞。黑嘎顺从地跟着汉巴诱惑的唉声朝前走去,走到通道的尽头,汉巴的唤声停止,他拉了拉缰绳,阻止了黑嘎再走下去。

片刻之后,我就亲眼目睹了汉巴唆怂着黑嘎,爬上了那匹美丽的母马的后部。

黑嘎高昂的头颅和晃动的马鬃,在阳光下像一面黑色的旗幡,在猎猎的风中鼓动着。

一种屈辱和悲愤在我心中风起云涌,我感到内心深处突然裂开的伤口,正洞洞地朝外涌动着痛。我的双目被黑嘎的耸动刺伤了,一股酸楚的泪水立刻从眼里进射而出。

就在这时,我亲耳聆听到了黑嘎那种“嘿嘿”熟悉的唤声,伴随着母马充满磁性甚至是梦呓般的鸣叫,在绿色的草原上轻轻地荡漾——那是交配的声音,是一个生命融入另一个生命时的呼应。

许是久久之后,人们如释重负地吼叫起来,似乎他们的欲望和目的在顷刻间得到了空前的满足,他们得意异常地狂呼乱叫。

黑嘎从交配完毕的母马背上退下来时,蒙在它眼睛上的黑布却意外地掉了下来,就在这一瞬间,黑嘎看到了从它的胯下退去的母马——黑嘎的母亲。

黑嘎发出了一声尖利而古怪的鸣叫,使它的母亲,那匹健壮美丽的母马转过头,用陌生而慌乱的目光看了黑嘎一眼,然后被牧人拉走了。

在那一瞬间,黑嘎呆住了。它的一个姿势定格在通道的尽头,任凭汉巴和其他人怎么赶它鞭它吆喝它,它都一动不动地站立在那里。

也许黑嘎在那静止的片刻中,回忆了它短暂的一生,回忆了它的母亲。

汉巴的叫声显得干巴而愤怒,他粗野地叫骂着,仍然无济于事,汉巴无可奈何地四处张望,黑嘎突然发出一声惊世骇俗的嘶鸣,同时挣断汉巴手中的缰绳,汉巴被沉重地摔倒在地。

黑嘎冲出栅栏,在草地上猛然扬起前蹄,在空中狠狠地划着,后腿在原地转着圈,当前蹄落地之后,就奋蹄朝它的母亲走去的相反的方向猛冲而去。它卷起的一阵旋风,扑打在周围的人身上,四蹄溅起的碎草,飞扬起来弥漫着空间。

在场的人包括汉巴都惊呆了。汉巴张大嘴惶恐地望着黑嘎如闪电一般消失的影子。

也许汉巴在片刻呆愣之后,意识到了什么,他转过身朝一匹马奔去,然后跃身上马,朝黑嘎消失的方向跑去,汉巴边追边吹着一种呼唤口哨,这是平时汉巴招呼黑嘎最有效的口令,只要汉巴这种口哨声一响起,黑嘎就会立即平静下来,顺从地走近汉巴。可是此刻,尽管汉巴拼命地尖啸着这种口哨,黑嘎没有停下,黑嘎永远也不会停下了。

我走进黑嘎刚才站立过的通道,弯腰拾起地上那条曾蒙在黑嘎眼睛上的黑布,黑布在我的手里像一条柔软的蛇,阴冷而潮湿,我的手指在轻轻发抖。

我将这块黑布揣进口袋,跟在场的人借了一匹马,朝汉已消失的地方追去。

黑嘎在越过了辽阔的草原,穿行了那座原始森林之后,终于停止在一壁峭立的山崖尽头。山崖前方是万丈深渊,一只鹰正从崖壁上起飞,朝远处的天空飞去。

汉巴和我追赶到的时候,黑嘎已经静止地站立在山崖边许久了。它站在阳光下显得那么沉静,它黢黑闪亮的皮毛闪动着圣洁而神秘的光,似如流水轻轻地淌泊在阳光中。

山顶上的风呜呜咽咽地吹着,天空中呈现着深远的朗蓝,融化着一丝一缕的白云。

黑嘎高高耸立的身影,此刻正背映着太阳,阳光将它黑色的身影映进了广袤的深渊。

黑嘎在仰首叩望静穆的苍天时,它在想什么啊?它怎么能明白这人世间所发生的一切呢,就像人无法明白它一样。

汉巴惊愕地望着山崖上的黑嘎,然后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黑嘎,在离黑嘎不远的地方他停下了,他喊道——“黑嘎,千万不能啊!”

这时,黑嘎缓缓地转过头,用悲绝的目光看了汉巴一眼,然后转过头去,对着空渺的山涧,猛然扬望长啸。

马啸声浩浩荡荡,在山峦中不绝回响。

也许黑嘎听到了我的呼唤,它再一次回转头,看着我,凝神屏气地回望着我。它高耸的马鬃轻轻颤抖起来,它开始后退,退了一步、两步……

汉巴见状惊喜地叫道:“黑嘎,黑嘎!”

黑嘎停止片刻之后又退了一步,它的四肢在陡峭的山崖上打着颤,然后站定,挺直着修长坚实的脖颈,然后将头转了回去,望着山崖那边的天空,沉默久久。

当我的呼声再次响起时,它又回过了头,它看着我,发出一声“嘿嘿”轻唤。它的目光闪烁着无限的凄凉和悲伤,似乎在追寻、在回忆……

黑嘎的轻唤,唤起我记忆中全部的往事,我朝着它伸出双臂,魂牵梦绕地走近它。我轻声地呼唤——“黑嘎!你带我回去,回去……”

黑嘎终于掉转过头,身子朝后一挫,带着它最后一声悲鸣,纵身跳入山涧。顿时一股强大的风从山涧中腾飞而起,冲进了天空,在朗蓝的天空中久久盘旋。

我仰望着空中盘旋的风,我对黑嘎的呼喊在空谷中悠悠回响,然后消失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