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丁子恒去柳山湖整整一个月。回来时,人虽晒黑了许多,可精神气倒很不错。乡间劳动自然辛苦,但也并非没有乐趣。有一天割麦子,因为暴晒加劳累,丁子恒的血压突然上升,面色变得赤红,把带队的领导吓了一跳,赶紧让他看医生,并休息了两天。两天后,丁子恒被安排扎草把。草把只是用来烧火,故随便扎扎即可。这个活比较轻,并且不必晒太阳。
和他一同扎草把的还有资料室的刘格非。刘格非亦住乌泥湖,原来也在下游局,他的太太秦云岚是嘟嘟幼儿园的阿姨。丁子恒早与刘格非相识,只是往来很少而已。刘格非被安排在此,乃因他年过五十,且人长得瘦小不堪。刘格非古文功底尤好,丁子恒过去常在报纸上见他写一些古诗文赏析之类的小文。文字干净漂亮,一读便知出手不俗。丁子恒早先总觉得能写漂亮文字的人一定风流倜傥,是刘格非让他改变了这个想法。
坐在一起扎草把,手动嘴闲,于是便聊天。两人并无共同话题,除了嘟嘟和三峡大坝可聊上两句外,再无什么可说。无话可说便有些难堪。
柳山湖的伙食自然不及甲灶食堂,吃杂粮喝稀粥是常事。虽难以下咽,但总比腹中空空要好。有一天早上吃了大麦糊,中午又是玉米粥。丁子恒买了粥,端着碗和刘格非一起往稻场去,脑子里突然跳出两句诗,他不禁脱口而出:“地碓舂粳光似玉,沙瓶煮豆软如酥。”
刘格非立即说:“这是苏东坡的《豆粥》诗。苏东坡是个最爱食粥的人,不光这首,还有好几首,都有趣。”
丁子恒立即记起,这正是苏东坡的诗。刘格非说:“‘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真乃妙不可言之味也。”
刘格非说时摇头晃脑,眼睛微眯,不知是在享受诗意,还是在享受粥味。
丁子恒觉得十分有趣,便说:“人生能如苏东坡,十日一遇黄鸡粥,足矣。”
刘格非眯着的眼睛立即睁大了,说:“何止是足矣,简直是大幸呀。苏东坡是何等人,有几凡人敢说人生如他?我把东坡以前的人看了一遍,又把东坡以后的人看了一遍,发现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有才华和风度。所以我晓得了,像苏子这样的大才一万年才出得一个。没能赶上跟苏东坡同代做人,是我一生之大悲哀呀。”
丁子恒见他如丧考妣,便忍不住失笑出声。刘格非说:“你不要笑。我说没人赶得上苏东坡,是有根有据的。”
丁子恒便说:“你说说看。”
刘格非说:“苏东坡词写得好,你无话说吧?苏东坡的诗写得好,你也无话说吧?苏东坡的文写得好,你还是无话说吧?苏东坡的画画得好,字写得好,你也得承认。当然,你会说人家王羲之、米芾、郑板桥一个个也都是画好字也好的,可是他们的诗词文却是给苏子提鞋打扇也不够的,对不对?苏东坡酒喝得好,能‘把酒问青天’,苏东坡菜做得好,在《仇池笔记》之《与兄子安》信中写道‘常亲自煮猪头’,又有《食雉》曰‘百钱得一双,新味食所佳’,还有‘青浮卵碗槐芽饼,红点冰盘藿叶鱼’,他真是吃成文章了。你说,除了苏东坡,还有谁能如此?”
丁子恒不服,便拼命在脑子里搜寻。搜了半天,丁子恒说:“那李白呢?”
刘格非哈哈一笑,说:“我就知道你会说李白。还就只有他可与苏子一比,可从没听说过李白会画画哩。李白比苏东坡多一份狂傲,却少了苏子的洒脱和宽宏。”
丁子恒说:“这又怎么讲?”
刘格非说:“这可是最要紧的呀!苏东坡一辈子生活在小人的谗言之中,动不动就被抓去坐牢呀,贬谪呀,流放呀,一生没有好日子过。一般人,一定是忧愤懑心胸了。忧愤太重,诗气易戾。而诗文这东西,最要紧的是从容大度。一戾便见紧张,一紧张即现小家子气。只有苏东坡这种天下大才,才能身逢逆境绝地,依然故我,依然‘何妨吟啸且徐行’,以他的天生豪迈、地生清朗、人生从容来化解命中之劫。一辈子倒霉如此,倒以诗书画以及行为做派乐观自由潇洒飘逸而彪炳百代。你说,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丁子恒大叹,说:“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讲老实话,我也是满喜欢苏东坡的,但却从没有听到过你这样让我耳目一新的见解。听过你这话,真可让人三日不俗呀。”
刘格非说:“错错错,应该说是熟读苏东坡,一生不落俗。”
丁子恒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经这番对话,丁子恒方知眼前这个瘦小个子不可轻看。因有刘格非,柳山湖的青山绿水便格外地多出一份诗意。晚饭时,两人沿着湖边漫走,双手不停地拍打飞扑过来的蚊虫,聊着数不尽的历史典故。刘格非从未上过大学,但因其父亲教私塾之故,他也跟着读了不少书,甚至一些旁门左道之书,他也读过不少。在总院,因同事皆是理工科出身,大多对文学话题无甚兴趣,所以平常很少有听众耐烦听他如此长聊。好容易在柳山湖有了大量时间,偏还有个丁子恒对古典文学饶有兴致,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刘格非怎会没有滔滔不绝之话涌来嘴边?刘格非的记忆力尤其好,一句诗,左可以引出一个人,右可以牵出一段史,令只将文学作品当做消闲读物的丁子恒大长见识,连连说悔不该当初没有学文,否则便可学苏子以诗文化去命中的劫数。刘格非大乐,连道:“好好好,有了这个认识,也算学苏子摸到了门径。”
离别柳山湖,丁子恒竟有不舍之感。心想,如能长居此地,春水投竿,斜阳晒网,得钱沽酒,寻友论诗,与世无争而活,也未尝不是一种人生也。
六
夏天已是尾声,天不燥了,树却依然张着浓厚的绿冠。阳光似夏之明媚,又似秋之爽朗,洒落一片在地,令人极其快意。风便在阳光下轻柔地吹拂,轻柔得仿佛怕动作大了会吹掉阳光。丁子恒家的收音机一早便被嘟嘟拧开,里面的音乐便拼命充填房间,意欲将屋里装满快乐。
嘟嘟在一家人的关注下,穿上崭新的裙子,把新书包挎在肩膀上,然后对着镜子把自己照来照去,两臂还不时做几个舞蹈的动作。三毛喊喊叫叫地说她是“妖精”,嘟嘟并不理睬他。丁子恒和雯颖静观她如此这般,看得饶有兴味。
丁子恒说:“大毛二毛三毛上学,没一个像嘟嘟这样欣赏自己。女孩子就是可爱。”
雯颖说:“我看你平常好像更喜欢三毛呀。”
丁子恒说:“三毛的可爱跟嘟嘟的不同。”
雯颖笑道:“哪里不同?”
丁子恒挠挠头,说:“我也说不上来。只觉得,男孩子长大了可以同父亲做朋友,女孩子却永远都只是父亲的心肝宝贝。”
背着新书包的嘟嘟照够了镜子,终于说:“爸爸妈妈,我上学去啦。”然后一脸美滋滋的笑容,在爸爸妈妈双双注视下,牵着哥哥三毛的手,一蹦一跳地出了家门。
丁子恒望着她下了楼,又忍不住到窗口张望她远去的背影。一直到看着她走出甲字楼和丙字楼间的通道,踏上碎石路。丁子恒返身回来,对雯颖说:“这真是个好日子,我们家最小的孩子也上学念书了。”
整个乌泥湖宿舍有七个孩子同时进了一年级。三个男孩,四个女孩。另外的三个女孩子都是上的总院幼儿园,嘟嘟同她们并不相识。一直到了学校,大家分到了一个班里,嘟嘟看见她们白裙子上绣有“长院幼儿园”五个字,方知她们也住乌泥湖。
她们三人一个是癸字楼下右舍的张静文,一个是庚字楼上右舍的姬小萱,一个是辛字楼下左舍的刘雪茹。刘雪茹的妈妈叫秦云岚,曾是嘟嘟幼儿园的阿姨,所以刘雪茹说:“哦,我认识你,你小名叫嘟嘟。”
嘟嘟便高兴了,说:“是呀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刘雪茹便说:“我听妈妈说过的。我妈妈叫秦云岚。”
嘟嘟说:“是秦阿姨呀,秦阿姨说话最温和了。”
姬小萱说:“你怎么没有上我们幼儿园呢?我们都上了。今年我们幼儿园还去还去庐山休养了,庐山凉快得不得了,晚上还要盖厚被子。”
嘟嘟惊讶道:“真的呀?”然后很后悔地说:“如果我妈妈没有跟那个园长吵架就好了。”
刘雪茹便说:“是姜园长吧。她就住在我们楼上,特别凶。就连蓓蓓她爸爸都怕她,我也怕她。”
嘟嘟说:“蓓蓓是谁呀?”
刘雪茹说:“就是姜园长的女儿呀,她读三年级了。”
嘟嘟说:“我哥哥也读三年级,他肯定认识她。”
刘雪茹说:“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嘟嘟说:“他叫三毛。”
三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说不知道这个三毛是不是头上也只有三根毛。嘟嘟也笑了起来,忙解释说三毛只不过是个小名,他的大名叫丁简,我的大名就跟在他后面,我叫丁单。和哥哥三毛合在一起就叫简单。
姬小萱就说:“哈,好像是门铃响:‘叮——当——’”
嘟嘟听她这么说,也哈哈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嘟嘟一下子有了三个朋友。她想,上小学比上幼儿园有趣多了。
严唯正到北京汇报去了。他走后没两天,一个夜晚,戊字楼上他的家里深更半夜突然发生激烈争吵,声音全是女人的。尖细锐利的争辩声割碎了宁静,仿佛把夜的幕布撕扯得稀烂。闹声把附近几栋人家全都吵醒,起先人们还忍着,可忍了一个多小时吵声仍不止息,便忍不住了,楼上楼下都有了些骚动。有人发出喊叫:“不要吵啦!大家都要休息!”亦有人高呼:“注意公德!”喊叫声声又惊醒更多的人家。几近凌晨,吵闹之声才渐渐低下来。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便有人见严三姑从戊字楼上下来,拎着个小包哭泣着离家而去。
严老太并不知严三姑离家,只以为她买菜去了。及至中午,严三姑未回,她才有些着急,便四下寻找。找来找去找不见,一下子发了病,开始狂呼乱嚎,惊天动地,但却无一人听清她嚎些什么。
蒋文清虽是干练之人,遇上这种事,也慌了手脚。求楼上右舍的董玉洁想办法。董玉洁因体胖而行动笨拙,便又找雯颖和许素珍来帮忙送严老太去医院。严老太听说要送她去医院,便就地一躺死活不走,几个人奈何她不得。
最后董玉洁说:“严奶奶平常跟郗婆婆谈得来的,要不请郗婆婆来劝劝她?”
蒋文清说:“让那个郗婆婆上我家里来?……她那样脏,怎么好……”
许素珍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这个?”
蒋文清还在犹豫,雯颖说:“要是严奶奶一直闹下去,严工又不在家,万一出了事,你怎么交待呢?”
蒋文清说:“那好吧。”
郗婆婆正在地里拆黄瓜架。许素珍火急火燎地找到她,郗婆婆说:“我见不得严太婆那媳妇,拿我当贱人看,说两句话,像吼畜牲。连金妈妈那样的贵人,正宗的皇亲国戚,都对我客客气气,她凭什么那样?我不去,不去。让老太婆整整她。”
许素珍说:“哎呀,我说郗婆婆,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严奶奶从不跟你见外,现在病了的人是她,不是她媳妇。你就忍心让她闹病,把命闹掉?”
郗婆婆一想,便说:“你说得也是,我得去劝劝严太婆。她媳妇巴不得她死,我得要她千万莫死了。”
郗婆婆一出现在严老太面前,严老太便死死抓住她的手,凄惶地说:“你来了你来了,带我找我闺女去。我要死了,逼走我闺女就是要逼我死。我不去乱葬岗呀,那里野狗正饿哩。它们把闺女她爹吃光了,连骨头都啃啦。我不去那里,叫我三姑带我走呀。三姑哪里去了?千万别去乱葬岗呀。我不敢死我不敢死,严家人要杀我的,我没去收尸。野狗好多呀,吃了三姑她爸,他死得惨呀。三姑呀,你在哪里呀?你不在妈就要没命了……”严老太滔滔不绝,口齿出奇的清晰,听得雯颖和许素珍皆觉毛骨悚然。
郗婆婆说:“好啦,没有野狗,三姑也好好的。我带你去找她不就是了?你不是说要跟我约着一起死的,你怎么现在一个人要去找死呢?”
严老太仿佛清醒了一点,忙不迭说:“我没有我没有,我要你陪我。我不死,你带我去找三姑。”
蒋文清说:“那怎么行?你在生病,怎么能出门?叫他们把三姑叫回来就是了。”
严老太又喊叫起来:“我不去乱葬岗呀!有人拉我去乱葬岗,三姑你救救我!”
雯颖说:“郗婆婆,你晓得三姑在哪里?”
郗婆婆说:“怎么不晓得?在我家福气那里。”
许素珍说:“我看这样吧,弄辆板车,让严奶奶躺在板车上,把她先送到三姑那里。如果还不好,再往医院送。”
郗婆婆说:“你们陪一个人,跟我一起去,万一严太婆有什么事,也是个证明。”
许素珍忙说:“我跟你一起去好了。”
雯颖忙说:“你家儿子放学回来,我让他们上我这儿来吃饭就是了。”
许素珍说:“那几个小崽子,饿他们一顿也没多大事。”
雯颖说:“你放心,我晓得做的。”
郗婆婆从蒲家桑园借得一辆板车,在车上铺上席子和被子,然后几个人连拖带抱把严老太弄到车上。板车出乌泥湖宿舍往西北方向而去,沿着部队营地外的泥路,横穿二七路,再翻越铁路,走向后湖。
福气的家在湖边。湖水开阔碧绿,给人洁净无尘之感。岸边随意散落着几处茅屋,槐环柳绕,别开静境。近湖的垂柳,枝条一直坠到水面。许素珍看后便连连咂嘴,说这湖边风景活脱地跟她老家一样。来这里看过,都让她忍不住想回老家了。
郗婆婆说:“乡下就是日子过得苦一点,其它什么都比城里好。”
许素珍说:“是呀是呀,我来城里住了几年还住不惯,心里还是觉得乡下好,空气几多新鲜,湖里鲜鱼现抓现烧,园里的青菜现摘现炒,好吃得不想放碗筷。”
板车上的严老太听她们两人如此聊着,脸上竟浮出一点笑意。
许素珍说:“福气这个人怎么样呀?”
郗婆婆说:“福气是个勤快伢。原先订了门亲事,前年那姑娘一家都得肿病死了,就把福气耽搁了。要不,福气哪里会快三十了还打光棍。福气要人有人,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还怕找不到老婆?我也搞不懂,福气怎么会看上三姑。三姑倒也是个好人,可她比福气还大几岁呀。再说,三姑她爹……”
郗婆婆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严老太却已听见,哭了起来,说:“她爹其实也没做什么坏事呀。家里的长工是爷爷在世时用的。她爹是个没用的人,什么本事也没有,是个废物,只会抽几口大烟,骂骂人。家里都是我当家,租子都是我去收,闺女儿子上学都是我做的主,要毙应该是毙我的。”
郗婆婆忙说:“呸呸呸,不说这个了,说多了人晦气。前面就是福气家了。”
福气同他母亲以及一个哑巴弟弟住在一起。福气的爹在铁路刚修起时,一天卖菜回来过铁路,火车一叫,心里一紧张,不敢抬腿,结果叫火车撞死了。福气那时刚刚考进中学,还没来得及上一天课,便办了退学。老师都说真真可惜了一个读书料子。福气回来便挑起养家糊口的担子,生活一直过得很苦,房屋也是半截土坯半截柴板。
郗婆婆一行到福气家时,严三姑正在帮福气修屋顶。严老太在板车上一眼便看见弯腰在屋顶上的三姑,不禁高叫道:“三姑——”
屋顶上的严三姑大为惊讶,忙从上面下来。严三姑说:“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严老太生气道:“我怎么能不来?你找婆家住下了,让我去住乱葬岗呀?那里的野狗吃了你爹,你还想让它们吃了你娘?”
严三姑红了脸,说:“妈,嫂子她……她……欺负人。我是实在没地方住,福气说就在这里跟他妈做几天伴。我想等大哥回来再回家。”
严老太说:“哦,你不陪你妈,去陪他妈?你不在,那个乱葬岗我能住吗?野狗吃掉我你开心呀?”
严三姑便不再做声。许素珍笑道:“找到姑娘就好。严奶奶,就别说那些话啦。三姑,照戏文上讲,你这是私奔哩。看不出你丫头有这个胆子。我年轻时也想跟一个相好私奔,到头来硬是没敢,三姑你比我行。”严三姑一张脸便红得像上了颜色。
福气和他母亲见来了这么多人,先是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现在听到许素珍的说笑,松下一口气,忙不迭地招待来人。
许素珍说:“看看看,这湖水几多美,哪里是什么乱葬岗?简直跟画里一样。”
严奶奶环顾四周,嘿然笑道:“哎,是真的啊。我们那边乡下可没有这么大的湖,这里是好看。”
郗婆婆说:“这是我妹子家,要是好看,就在这里住几天。反正你儿子出差没回来,等他回来再回家也行呀。”
严三姑说:“是呀,妈妈,这里空气好,很自在。我们在这里住几天好不好?”
严老太说:“我是什么人?怎么能住在这里?我也私奔?”
许素珍便笑:“新社会,不讲那些规矩,哪里能住就住在哪里。福气早晚不也是你女婿?”
严老太说:“我可没答应。三姑她哥也没答应啊。”
严老太说着脸色又变,郗婆婆忙说:“不谈女婿这事,算是在我妹妹家玩两天行不行?这里总比你媳妇那张脸好看吧?”
严老太望望郗婆婆,又望望福气和他妈,仿佛是在想媳妇的脸色。片刻方说:“我好累。我要睡觉。我不要睡乱葬岗。”
大家便都说对对对,先睡下休息休息。
严老太就这样留在了后湖。郗婆婆和许素珍推着空板车返回时,一路长叹,郗婆婆不停嘴地骂蒋文清。许素珍说也不能光骂她,她也不容易。六个孩子一个婆婆,外加一个小姑子,一大家人,也要操持。郗婆婆认为做媳妇的就是上要服侍老的,下要照顾小的,中间还要护着弟妹,这是天生该做的。许素珍说说是这么说,可媳妇也是人,要把这么多事情都做得那么好,也难。
郗婆婆说:“不管难与不难,她骂自家姑子像条癞皮狗赖在她家,说她自己找下了男人,是不是还想在她家多赖点嫁妆。当嫂子的说这种话,怎么叫人受得了?孩子都替她带大了,婆婆也没让她伺候,还说这种话,是个人吗?”
许素珍想这蒋文清的确太过分了,便说:“如果这样讲,真就不是个人了。”
严唯正出差回来,发现母亲和妹妹都没住在家里,当即同蒋文清争执起来。争到后来,蒋文清哭得披头散发,杯子也砸了,碗也摔了,几个小孩都吓得脸色发白。乌泥湖好几栋楼的人家又在夜里听到一场恶吵。
次日严唯正匆匆去了后湖,但是他并没有接回他的母亲和妹妹。据说严老太住在那里,气色一下子好了许多,连医生也没看,病便稳定下来了。严老太和三姑都不愿意回去,说是这里的湖水气息养人。严唯正见妹妹的肤色果然红润,母亲也脸带笑容,也就没有强求。再说接了她们回去,家里不能和睦相处,日子又怎么过下去呢?严唯正原本不同意妹妹同福气的这门亲事,他觉得让妹妹嫁给一个农民太委屈她了。然而事已如此,他想挡也挡不住了,妹妹竟自己给自己做主嫁了人。独自返回的严唯正事前事后地想想,觉得心里多出许多哀伤。
一个月以后,就听郗婆婆说严三姑已经怀孕,严家便悄声不响地把婚事办了。蒋文清对雯颖她们说,现在的姑娘,真不得了。婚没结,敢怀孩子,真是伤风败俗呀。要在我们老家,非把她下猪笼丢水塘不可,我们严家的面子叫她给丢得差不多了。好在眼下是自然灾害年头,谁也顾不了谁,算她走运了。姑嫂一场,总还是要送点礼。我们送了三姑一对枕巾,还有一对热水瓶,热水瓶是特地请人从上海带回来的。政府号召勤俭节约,送多了还怕人家讲闲话。
雯颖、许素珍以及董玉洁张雅娟几个人,背后议论时,都替蒋文清难为情。
七
乙字楼上的张雅娟在年关逼近时,生下一个儿子。儿子的初啼之声清脆响亮,体重有七斤半。沈慎之喜笑颜开,张雅娟却抱着小婴儿满面是泪。三十那天,沈慎之雇了辆三轮车把她从医院接回家来,雯颖闻讯忙买了鸡蛋红糖跑去看她。孩子很白很胖,小鼻子大眼睛,轮廓颇似当年的丁丁,雯颖看时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张雅娟也说:“我总觉得这孩子是丁丁转世。长得像丁丁是不是?体重也跟丁了当初一样。还有那个哭的声音,我家老沈也奇怪,说一听他哭,就觉得跟当年丁丁哭得一模一样。你看,是不是老天爷可怜我,又把我家丁丁送还回来了?”说着张雅娟哭了起来。
雯颖忙安慰她,说:“月子里千万别哭,小心把奶水哭没了。像丁丁是好事,要笑才对。笑得越多,奶水越好。孩子听多了笑,以后也会是个快乐的人。”
张雅娟一听,忙抹着泪,迫不及待地发出笑声。雯颖见状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孩子起名叫忆丁。
那天夜里,丁子恒和雯颖都听到忆丁的哭声。夜很静,那响亮的哭声很轻易地穿过静夜,从乙字楼蔓延到丁字楼来。丁子恒和雯颖还没睡觉,他们原本正说话,听见哭声,便不约而同地静下来,一起聆听着那悦耳的声音。
听了一会儿,雯颖说:“婴儿的啼哭真好听,简直是世界上最动人的声音。”
丁子恒便笑,说:“沈工和张雅娟不知道是不是也这么想。说不定他们正在为制止这个最动人的声音而忙得不亦乐乎。”
雯颖一想,可不是!也不禁笑了起来。
新年的钟声就要响了。丁子恒想,一个新的年头又将到来,不知明年的日子同今年相比,是否会有所改变。一个新的生命又开始生长,不知前面有什么样的风风雨雨正等待着他。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既知,又仿佛都是未知。谁也无法把握即将到来的日子,不知道它究竟会以怎样的姿态出现。
忆丁的啼哭终于停止。新年的钟声蓦然响起。1963年不动声色地卷带着寒风,走进了这个寂静的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