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一)-乌泥湖年谱

怅望临阶坐,

沉吟绕树行。

孤琴在幽匣,

时迸断弦声。

——唐·元稹《夜闲悼亡》

仿佛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春节前夕,丙字楼下突然响起鞭炮。鞭炮声音清脆响亮,蓦地给乌泥湖带来一股喜庆之气。小孩子们都不约而同地围了上去,隔壁丁字楼上的李三婆却被突如其来的鞭炮声吓得脸色发白,跌坐在板凳上站不起来。嘴里连连说:“又要打仗了?大兵又来打仗了?”

她的女儿李乐云哭笑不得,赶紧安慰道:“哪里还有仗打呢?是有人家办喜事,放炮仗哩。”

李三婆方抚着胸,说:“哎哟,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办喜事的是丙字楼下左舍李昆吾家,李昆吾的大女儿李书爱出嫁。李昆吾家两个房间的门楣都贴着大大的喜字,鞭炮便在喜字的前面闪着火花。新郎是规划处的技术员陈远南。

乌泥湖好多的妇女和儿童都围着看热闹。李昆吾挂一脸笑容给围观的人们发糖。三毛和嘟嘟也在围观者中把手伸得老长。李昆吾同丁子恒一道去三斗坪踏勘过,彼此熟悉,知道三毛和嘟嘟是他的小儿小女,便在他们手心里多放了几粒,高兴得三毛和嘟嘟小眼都笑得剩了一条缝,甜言蜜语地说:“谢谢李伯伯。”

李昆吾是宜宾人,原先一直在上游局的猫儿峡地质勘测总队,调来总院后,便在勘测处跑外业。李昆吾大学期间,曾由父母包办,在乡下娶过一门亲,生下女儿李书爱。这乡下女子自不是大学生李昆吾的心中所爱。后来李昆吾参加了抗美援朝,在朝鲜时,因腿负伤认识了来自涪陵的护士陈霞之。两人一来一往地说着川东方言,说着说着便有了感情。陈霞之显然比乡下老婆年轻漂亮,很让有婚姻但却从未恋爱过的李昆吾动心。回国后李昆吾和陈霞之一起转业到水利战线,两人就堂而皇之地住在了一起。一年后,他们生下一个儿子。这时,有人揭发李昆吾有两个老婆。上级机关闻讯欲对李昆吾进行严肃处理,李昆吾吓得屁滚尿流,连夜赶回老家,使出各种伎俩办妥了离婚手续。正是这次回家,李昆吾发现自己读中学的女儿竟出落得聪明漂亮,而且才华横溢,潜藏心中的父爱突然涌了上来。

但女儿李书爱却并不领情。李书爱严厉地责问李昆吾为什么不要妈妈,李昆吾无言以对。临走前,李昆吾还是同女儿好好地谈了一次话,说明他的心情。谈话内容是:一,他的婚姻是父母包办的,是一个封建婚姻。他对她的母亲毫无爱情,而一个人生活在无爱的家庭中是很痛苦的。二,无论他娶谁为妻,她李书爱都是他的女儿,他会全心全意地爱她并为她的成长负责任。三,希望李书爱不要太多顾及家里的农活,要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他要培养她上大学。对李昆吾这番深思熟虑后的谈话,李书爱不置可否。李昆吾终于在前妻的哭泣声中,在女儿李书爱怨恨的目光中,离开老家。

带了离婚证回到单位的李昆吾,再三再四地检讨了一星期后,仍然吃了一个行政处分。

与陈霞之结婚后的李昆吾,心里仍总也抹不去女儿李书爱的影子。放暑假前,他写了一封长信,要李书爱假期中出来玩玩。李昆吾在信里把外面的世界描绘得十分美好,他相信这些足可以征服一个正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女孩子。

事实也正是如此。收到信的李书爱放假后没有去帮助农活正紧的母亲,而是赶到父亲这里。李昆吾带李书爱把重庆好玩的地方都玩了一遍,尤其是去了大学。李昆吾说:“如果你不好好念书,你将来就会同你的母亲一样,在乡下劳作一辈子。但如果你好好念书,进了大学,你的命运将发生天大的变化。”

李书爱一直没有做声。回到家乡,却给父亲回了信。信中说:我自然是要好好学习并且争取考上大学的。我之所以努力,并非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是因为国家需要新一代有文化的人来建设。我是为了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而读大学。李昆吾读罢暗笑,心道只要你能上大学,管你为了什么?你既可以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亦可以改变命运,这两者何曾有矛盾?于是亦热情洋溢地去信表示女儿的思想觉悟比父亲要高,正似长江后浪推前浪。

李书爱果然就考入了重庆大学。她在与李昆吾的通信过程中,对父亲的心态逐渐变得正常,对继母所生的两个弟弟亦十分喜爱,惟独对继母陈霞之仍然耿耿于怀。1957年李昆吾调来总院,搬进了乌泥湖,李书爱于1961年大学毕业,留在了重庆。毕业前夕,李书爱的母亲在乡下因浮肿病撒手西归,死前未留只言片语,亦未见到任何亲人的面孔。像许多的乡下女子一样,死去和活着一样悄无声息。

李书爱奔丧故里,抚尸痛哭,哭罢想想母亲这一生,默默地活了一辈子,没有爱情,没有幸福,没有享受,有的只是艰难困苦和孤独无助,现在又死得这么悲惨。而这一切,不都是因为父亲的遗弃吗?就连自己这个惟一的女儿竟也成了父亲的帮凶之一。想过后,哭声愈甚,心里就有些不肯原谅自己。李书爱将母亲安葬在荒芜的山坡,怀着痛苦返回重庆,此后便不再给父亲回信。

李昆吾闻知此讯,哀叹前妻,但更担忧女儿,便连连写信安慰,恐她太过悲痛。信中自然也言及其母的不幸是他造成。如此半年之久,李书爱仍不回信。有一次,处里小青年陈远南出差到渝,李昆吾便托他带给李书爱一件羊毛衫和一块手表,要求她过年时回到这边的家来。

陈远南在李书爱任教的中学找到她,把李昆吾所托东西交给李书爱。李书爱连看也不看,便断然表示她不需要。陈远南很奇怪,说:“你父亲从那么远给你带东西,说明他是多么疼你,你怎么不要呢?”

李书爱说:“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不懂。”

陈远南说:“我是不懂你们家的事,可是我只知道,如果我有一个父亲这么牵挂我,我会幸福得睡不着觉的。”

李书爱有些惊异地望着他,陈远南赶紧说:“对不起,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我从李工手上接过这些东西时,心里只想哭。因为我是孤儿,从小就没有父母。我是在慈善堂长大的,总盼望自己能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亲人,而你们这些有亲人的人却可以随便地处置在我来说最珍贵的东西。可见人和人是多么的不同。”

或许是陈远南的话打动了李书爱,李书爱留下了李昆吾带给她的东西。她把手表戴上手腕时,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情感在涌动。陈远南说:“看,你戴着多好看。”

李书爱带着陈远南在路边的小吃铺吃了碗面条。李书爱欲付钱时,陈远南忙不迭地抢了先,陈远南说:“怎么能让女孩子付钱呢?”

仿佛有些什么共同的东西,使两人觉得彼此相通。星期天时,李书爱便带陈远南去嘉陵江边玩耍。陈远南在重庆呆了一个半月,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和李书爱一起游逛重庆。临到差事办完,离开重庆时,他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这个女孩子。回来后便一天一封信地寄往重庆。

直到李书爱写信征求他的意见时,李昆吾方知道陈远南在追他的女儿,已一天一封情书地追了一年多。李昆吾对陈远南印象不错,小伙子一表人才,清华毕业,在机关也属于好学上进之人。惟独不理想的是,两人不在一地,彼此如何照顾呢?

李昆吾认真地找陈远南谈了一次话,表明他的支持态度,亦提出他的忧虑。陈远南说他将尽全力把李书爱调来身边。李昆吾听得满心欢喜,回家忍不住便将此好消息告诉老婆陈霞之,不料遭到陈霞之强烈的反对。陈霞之说:“你突然弄了这么大的女儿到家来,叫我脸面往哪儿放呀?”

李昆吾有些奇怪,说:“这女儿是我跟你结婚前就有了的,怎么会伤了面脸?”

陈霞之说:“她一来,会有多少人讲闲话?乙字楼的许素珍她们正找不着话茬儿,你这不是送上门了吗?”

李昆吾说:“如果人家知道我有这么个女儿,而你不让她上门,那闲话不是讲得更厉害些吗?”

陈霞之说:“她一来,你就会只想着女儿,哪里会顾我儿子?”

李昆吾说:“你这是什么话?女儿是我的,儿子难道不是我的?”

两人大吵一架,陈霞之哭得两眼红肿了好几天,饭菜都没有好好去做。李昆吾无奈,只好去信说陈远南是个好青年,但你们两人不在一座城市居住,将来生活会非常不方便,最好还是在重庆找一个,以便照顾。李书爱却似知道了李昆吾持这一态度的原因,立即回信说:如果仅仅只有两地问题,那就不是问题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相信将来生活照顾之类的问题,定会得到解决。但如果是阿姨不同意我来爸爸家,我可以考虑拒绝远南。希望爸爸明说,以便我回绝远南时也有理由。李昆吾看后吓了一跳。心想,倘若李书爱真这么做,陈远南一怒而说开来,我还有什么脸面在机关做人?李昆吾赶忙回信给李书爱,说是绝不是阿姨的意思,仅仅是为你婚后仍然一人在外,无人照顾而担心。

李书爱没有再回信。只在这年的寒假,一路乘船而下,来到汉口。李书爱理所当然地住到她父亲的家里。她不顾陈霞之阴沉的脸色,进门便告诉父亲,她是来这里结婚的。然后微笑着对陈霞之说:“阿姨不会觉得我拿这里当娘家有什么不方便吧?”

李昆吾忙说:“你这说的什么傻话?你是我的女儿,这里当然是你的娘家,你的喜事也是我们家的喜事呀!”

李书爱便很高兴地说:“太好了爸爸。我也不需要爸爸为我准备什么嫁妆,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我只想风风光光从自己的家里嫁出去。所以只要在远南来接我的时候,爸爸为我放一挂炮仗就行了。我要让他的朋友都知道,我爸爸是特别疼我的。这就是爸爸给我最好的嫁妆。”

李昆吾心里十分感动,心想女儿到底懂事,体谅他的难处,办婚事不事铺张,只要放一挂鞭炮,这炮仗自是用来代表一份情意而已。李昆吾想到此,便满口答应道:“炮仗是无论如何都要放的。我李昆吾嫁女儿,怎么能不放炮仗?”陈霞之气得脸色苍白,却无话可说。

陈远南在机关青年大楼的集体宿舍居住。因为无宿舍房,即使成了家,也还得继续留住集体宿舍。所幸宿舍是两人一室,同室人已另外觅得住所,这间屋子便成了陈远南和李书爱的临时小巢。陈远南因是孤儿,无亲无戚,簇拥他前去迎新娘的人都是处里同事。既是同事,与李昆吾自然也熟,迎娶新娘时,便纷纷打趣说,李工,原以为你家就书奇和书宝两个和尚头哩,没想到竟藏了这么个漂亮女儿。又说,李工,早怎么不让我们知道呢?让陈远南这小子占大便宜了。更有嘴没遮拦者道:李工呀,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女儿呢?肯定做学生时跟人偷情所生是不是?李昆吾知是说笑,便也一笑了之。

陈霞之面上却有些挂不住。她穿一身旗袍,面容妩媚,对着前来接亲的人们,扭着腰肢,笑道:“你们李工呀,心肠就是好。不管谁来找他认爹,不管人家心怀什么诡计,他都相认。平常也没见写什么信问安问好的,一到要花钱开销时,就二话不说地闯上门。他这一好心不打紧,人家还真以为自己是这个家的主人了,险些拿我当了李家雇来烧饭做卫生的老妈子。唉,不晓得,今年风风光光嫁一个,明年会不会从北京上海还冒一个出来。”

陈霞之的话夹枪带棒,李昆吾一时下不来台。新娘子李书爱亦气得嘴唇发抖,几欲发作,被陈远南耳语几句,方未多言。陈远南笑道:“陈阿姨真会说笑,明年再冒一个更是好事,你们家多几个女婿,以后买米买煤这样的活儿,都交给女婿们来做。”

李昆吾这才松下绷紧的神经,笑说道:“是呀是呀,我这里是来者不拒,明年再来一个,打桥牌就可以凑齐一桌了。”众人便都哈哈大笑,新娘便在笑声中,冷淡着神情被迎接而去。

李昆吾望着远去的队伍,想着女儿已成他人之妇,又想到她的母亲生她一场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心里有几分怅然。转过脸来,见陈霞之一脸冷笑,便又心生愠怒。

李昆吾说:“你又是何苦?!书爱今天就是陈家的人了,你何必在她临走前,说那些怪话?”

陈霞之说:“我知道她这么大张旗鼓地在我家门口办婚事,就是要出我洋相。她让我难堪,我就不能让她难堪?”

李昆吾说:“书爱她到底也是我的女儿,是我的亲骨肉。我已经对不起她母亲了,我怎么能再不办好她的婚事?再说她的要求也并不过分,只不过放放炮仗,增加点喜庆而已。你有什么容不得的?”

陈霞之说:“我容不得她?我不过是要好好地保护我这个家。她那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心里还不知道怎么想着替她妈报仇哩。我还看不出她来?别看她小小年龄,可不是个善辈。”

李昆吾说:“你胡说。她是我女儿,你脑子放清楚点。”

陈霞之说:“等以后她把你这个家弄垮了,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说!”

李昆吾在女儿嫁出门后,竟大动怒火地同老婆陈霞之吵了一架,吵得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许多好事者,在迎嫁队伍走后,听到吵架声,便继续站在窗下门前听下去。一份热闹有两份内容,并且得以延长,似乎是一件令人快意的事情。

好事之徒三毛和嘟嘟,亦挤在李家窗下偷听,想要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听完回家跟丁子恒和雯颖说,原来结婚就会让爸爸妈妈吵架,他们两个将来都不准备结婚了。听得丁子恒和雯颖大笑不止。

春天的微风再一次吹拂过来。仿佛沉睡了一冬的土地,醒后卸下背负的寒流,长长地嘘出一口暖气。随春而至的日子一天天明丽。人们一觉睡醒,发现原野碧绿,遍地蓬蓬而出的绿芽骄傲地展示着全新的生命。彩蝶也开始在太阳下飞舞,灿烂的翅膀拍打着阳光,自由自在有如精灵。满街曾经无精打采的行人,脸上渐渐呈出健康的红润。于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发现,最困难的岁月业已过去。

总院机关里也仿佛在恢复以往的生气。俱乐部楼上又开始有了一阵阵的喧闹之声,歌声夹杂着二胡和笛音,常常和风一起吹入人们的耳朵。青年团在举办学习雷锋的活动,各处团支部亦办了学雷锋墙报。墙报有雷锋事迹介绍也有歌颂文章和诗歌。青年们总是特别有活力,墙报设计得很是鲜艳夺目,上下班时便吸引了许多人。

这天,丁子恒站在一处墙报前很仔细地看有关雷锋的事迹。这个青年人的善良和无私深深地打动了他。他想,所有的青年人都能向雷锋那样工作学习和为人处世,那该有多好。“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这话说得很有意思。

正在这时,一个熟悉的面孔意外地出现在丁子恒面前。丁子恒不禁脱口而出:“皇甫……主任?”

瘦小的皇甫白沙亦在看雷锋的事迹。他听见惊呼,平静地扭过头来,朝丁子恒点点头,低语一声:“叫我皇甫就行了。”

丁子恒顿了顿,觉得直呼其名不合适,便索性省去称呼,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皇甫白沙说:“春节前。摘了帽子,就调我回来了。丁工,我好像听说你现在在施工室?”

丁子恒说:“是呀,1958年我就离开了总工室。我觉得在施工室更能发挥我所学的专长。”

皇甫白沙说:“那好,今后我们是同事了,还请你多加帮助。”

丁子恒惊讶道:“你调到施工室了?”

皇甫白沙说:“是的。我刚刚摘了帽子,”他苦笑了一下,又接着说:“从此以后,像你一样,专搞技术,或许更好一点。”

丁子恒忙说:“我是只会搞技术,不会其它。这样也不好,觉悟总是比别人提高得慢。”说过这些,丁子恒觉得他还应该为皇甫白沙来施工室说点什么,他想了想,说:“欢迎你。”

皇甫白沙一笑,说:“谢谢。”

皇甫白沙被安排在了施工布置组,恰好同丁子恒一间办公室。皇甫白沙上班的第二天,室里安排丁子恒去乌江渡枢纽出差。下班时,皇甫白沙叫住了丁子恒,说:“丁工,你现在回家吗?”

丁子恒说:“是呀。”

皇甫白沙说:“对不起,我能不能同你一起走?”

丁子恒有些惊异,怔了怔。皇甫白沙便说:“我主要是有些问题想请教你一下。如果你不方便,就算了。”

丁子恒立即脸色发红,他知道自己怔忡一下原因,忙说:“哪里哪里,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同住乌泥湖,一道走也很自然。”

皇甫白沙说:“我离开总院机关好久,过了几年封闭的日子,不知道现在总院的总体规划情况。我想请你给我介绍一下,好让我尽快熟悉和了解工作。将近五年的时间,我几乎是个废人……”

丁子恒听着,心里便有些感动。

两人一起走出了办公大楼。沿着花坛且谈且行,不知不觉间便出了机关大门,踏上了返家的大道。因是上下班时间,大道上路人渐多。乌泥湖距总院机关较远,许多人都骑自行车上下班。骑在车上的人见到丁子恒和皇甫白沙并肩而行,打招呼间,似乎都有惊异之感。丁子恒便觉得自己同皇甫白沙在这样的时间和这样的路上同行,未免失策。倘若有人要找麻烦,又怎么能不把这事当做一件事来说?一直到拐上小路,避开诸多车客,丁子恒满心的紧张和不安方才得到些许缓解。

丁子恒详细地向皇甫白沙介绍了总院这些年的工作走向。关于坝址的确定和变化,关于石牌的提出和否定,关于太平溪和三斗坪的比较选择等。丁子恒说,总院这两年的工作重点有了不少调整。三峡设计只留了极少的工作人员,说是继续做研究,而实际是留守,目的是保存这个项目,以便东山再起。目前为配合大规模的经济建设高潮,工作是以枢纽建设为中心。总工办提出了十三个可以积极准备的大型水利枢纽。有金沙江的白鹤滩枢纽,岷江的偏窗子枢纽,嘉陵江的亭子口枢纽和飞鹅峡枢纽,乌江的乌江渡、武隆枢纽,汉江的丹江口、石泉枢纽,清江的长阳枢纽,洞庭湖四水的柘溪枢纽,鄱阳湖五水的万安、柘林枢纽以及青弋江的陈村枢纽等。这些枢纽工程如果能如期完成,对三峡建成前的防洪和发电将起到极大的作用。丁子恒说,我个人觉得三峡工程规模太大,过早上马,以目前的国力情况,恐怕也是困难重重。同时我们的实际能力也不能说完全胜任,与其将人耗在上面倒不如暂时放下为好,否则白白耗掉时间和人力物力,也不尽合适。如果能同长江流域各省合作规划并治理好主要支流,倒不失为一个上佳的思路。

皇甫白沙笑了笑,说:“看来你挺保守。”

丁子恒说:“或许是多余的担忧。”

皇甫白沙说:“长江的问题远不是治理几条支流可以解决的,必须在干流上大动干戈。我记得荷兰西南部几条河流的三角洲地区也是常常因遭受北海风暴袭击发生水灾,酝酿过不少治理方案,但一直不受政府重视。1953年1月29日又提出第九个治理方案,结果还没来得及讨论,两天后三角洲地带便遭受特大风暴潮袭击,死了一千八百多人,近三万人无家可归。今荷兰举国震动,方发现行动得太晚,实在是祸国殃民呀。然荷兰三角洲的灾难同长江的相比,可谓小而又小的小弟弟。长江1931年、1935年和1954年任何一次水灾所遭受的损失,都比荷兰要惨烈得多。死亡人数动辄十数万,无家可归者是上千万!1935年汉江许多村庄是一扫而光。1954年呢?这你亲历过。洪水更大,靠了新中国政府全力以赴,几乎倾国抗洪,家破人亡者仍得以万而计。算下来国家所遭受的损失足可以修几十座三峡大坝。那么与其这么被动地坐等损失,何必不主动预支出这些可能损失掉的财力来修建大坝,以求一劳永逸呢?”

丁子恒颇受震动,心想,说得也是。但他经历了反反复复的坝址论证过程,知道说的是一回事,而具体落实却又是另一回事。

皇甫白沙见丁子恒不语,知道他另有看法,也未追问,只是说:“现在坝址的讨论也停下来了?”

丁子恒说:“是的。坝址定不下来,一切都是枉然。现在重点在比较太平溪和三斗坪坝段哪个更合适做坝址。”

皇甫白沙说:“你怎么看呢?尤其从施工布置这个角度。”

丁子恒犹豫了一下,说:“我自然觉得三斗坪是个不可多得之地。从施工角度来看,它处于弯道之处,中间有个中堡岛,左边是主河床,右岸有河汉。施工第一期,可利用中堡岛修建纵向围堰,开挖明渠,施工第二期可把主河床围起来,江水走明渠,第三期则可拆围堰堵明渠了。如果从地质角度考虑,可能理由会更有力一些。”

皇甫白沙不时地点头,然后又问:“泥沙问题怎么解决?”

丁子恒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但听水文处的人说,似乎还没有拿出更有说服力的方法。林院长准备组织力量全力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个大问题。”

皇甫白沙说:“这的确是个大问题。但并不是最主要的问题。”

丁子恒想了想,说:“你说得对。”

进了乌泥湖,两人分手。丁子恒想,皇甫白沙右派一场,也算受了不少磨难,还仍然这样富于激情,这样的精神气质真不是我辈所能有的。

这天晚上,丁子恒因与皇甫白沙相遇一事,竟久久不能平息自己的心情。在写日记时,皇甫白沙的面孔便老是在他眼前晃动。于是日记的内容便离不开皇甫白沙了。

丁子恒在日记里将他和皇甫白沙的精神气质进行了分析。分析列为四项:一、性格,二、毅力,三、情绪,四、智力。皇甫白沙可同各种人打交道,并可根据各类型的人采用不同的方式,自己则不行。在性格上,皇甫白沙开朗、爽直、包容性强,自己则偏于孤僻,只喜欢与同自己趣味相投的人来往,见到不喜欢的人,理都不理,亦不看人家长处。加上讷于言词,群众关系总是很淡。在毅力上,皇甫白沙有一种坚忍不拔的性格,而自己却很脆弱,一旦遭受不公,精神上便难以支撑,承受能力颇差。有一点可证实,即自己曾经有这样的念头:一旦有一天被打成右派,送去劳改农场,就自杀。在情绪上,皇甫白沙始终富于激情富于理想,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依然不改变一贯的追求,而自己纵有理想,一旦情况变化,便会很容易地放弃理想,取一条平安的路走,说起来也是一种自私自利。在智力上,丁子恒觉得两人都属于高智力者,且自信自己决不输于皇甫白沙。但总的结论是,自己的综合素质和精神气质都不如皇甫白沙。自己只能做一个单纯的具有才能的技术人员,而皇甫白沙则应该是一个可以在社会上叱咤风云的领袖人物。

然而实际的生活却让皇甫白沙无用武之地,而使他丁子恒日复一日地变成一个有话不想说、才能亦无处发挥的庸常之辈。

俱乐部决定在乌泥湖宿舍操场放一场露天电影,以庆祝五一劳动节。消息在四月三十日中午传遍了乌泥湖的每一户人家。整个中午,丁字楼上的人都在讨论幕布是挂在对面壬字楼的树上,还是挂在丁字楼阳台的栏杆上。如果是挂在对面树上,丁字楼的人便有如看包厢了。

午饭时,乙字楼的刘二豹和刘三熊都上楼来参与研究这件事。丁字楼上右舍吴松杰的长子吴安林认为幕布应该挂在对面树上。而二毛却觉得从放映队角度考虑,他们多半会挂在丁字楼的栏杆上。一来不用爬树,挂幕布很省事,人们多半会挑选省事的事情做;二来接电源也简单;三来喇叭平放在栏杆台面上很方便。吴安林说方便了他们,却方便不了我们。二毛说一般来讲,放映员肯定只考虑自己的方便,而不会考虑别人的方便。吴安林说让他们学雷锋。二毛说那为什么你不学雷锋呢?

吴安林说:“反正我就是不让他们把幕布挂在我们栏杆上。”

二毛说:“他们怎么会听你的呢?”

两人抬了半天杠,相持不下。刘三熊不耐烦吴安林,便说:“你以为放映员是你爸爸?你要他怎么样他就怎么样?”一句话顶得吴安林不敢吭声。

吴安林搬到丁字楼后,与丁家兄弟的关系一直不十分融洽。起因就是吴安林搬来头一天便在走廊上划隔离线。此后又发生过一些大大小小的磨擦,这种磨擦虽以小孩为主,但也影响两家大人的心情。

吴安林搬来后第一个欺负的人是三毛。那时三毛只有五岁,有一天三毛当着吴安林的面越过了走廊的中线,结果被吴安林狠狠地踢了一脚,三毛的屁股被踢得发青,疼得哇哇大哭。二毛领着弟弟前去吴家告状,吴安林的母亲、小学老师李乐云却连一声道歉都没有,只说小孩子扯皮打架是常有的,其他人不必在意。这件事令雯颖大为不悦,心说你身为教师,怎么连起码的教养和礼貌都没有,至少你也该说一声对不起呀。却因毕竟是新邻居,吴安林也是小孩,雯颖就没说什么。但是两家的关系始终淡淡的没法亲近起来。

吴安林的外婆李三婆不管在任何条件下都是卫护吴安林的,但凡小孩之间有点龈龊,李三婆便要大加挑拨地向李乐云投诉,李乐云便时常冷一句热一句地说雯颖。李乐云是天沔一带的人。天沔人的毛病就是从来不懂得有什么说什么,而喜欢话中藏话,言词夹枪带棒。有时她脸上笑得很是温柔,但句句话都带攻击性。有时她自以为很聪明地耍点小计谋,暗自得意占得几分上风,殊不知旁人早就看破了她的把戏,心里正觉得好笑。雯颖和张雅娟都不喜欢她,私下里聊天都笑她,土成这样,还把自己装成大家闺秀。雯颖对李乐云有一种天然的厌恶,平常尽可能少同她说话。

大毛二毛虽与吴安林年龄相差无几,却嫌吴安林没有教养蛮不讲理不愿与他来往。乙字楼下的刘家几兄弟因同大毛二毛从小一起长大,一直相处亲密,更兼他们的母亲许素珍要求他们同品行学习都好的大毛二毛做朋友,便也都冷落吴安林。这便使得吴安林憋了一肚子气,对丁家兄弟怀有深深的敌意。

有一天,蒲家桑园的蒲海清来找三毛,恰好遇见吴安林。吴安林说:“你这个鼻涕虫到我们楼上来干什么?”

蒲海清吓得一声不敢吭。吴安林说:“你敢不理我?”说完便推了蒲海清一掌,蒲海清呜呜地哭了起来。

三毛闻声而出,见蒲海清被人欺负,立即大声说:“他是我的同学,你不能欺负他。”

吴安林说:“欺负了又怎么样?”

三毛说:“大欺小,不要脸。”

吴安林说:“你这个三根毛敢骂我不要脸?”

三毛说:“你就是不要脸,你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吴安林说:“你敢骂我就敢打你。”说着便冲到三毛面前,上去便是两拳,将三毛的鼻子打出了血。原本正在哭泣的蒲海清,一见三毛挨了打,又冲上去替三毛帮忙,结果被吴安林一掌推到楼梯口,一骨碌滚了下去,正巧被尚读初中的大毛撞见。大毛扶起了蒲海清,三步两步奔上楼。见三毛鼻子淌着血,一股怒气便涌上心头,扑上去便将吴安林打倒,一下子骑在吴安林身上。任凭吴安林如何挣扎,大毛都不松劲,嘴里却问三毛:“他打了你几下?”

三毛哭道:“两下。”

大毛说:“都打在鼻子上?”

三毛说:“是的。”

大毛说:“吴安林,我告诉你,我要替我弟弟讨个公平。”大毛说完,便朝着吴安林的鼻子狠狠地揍了两拳。揍完,对三毛和蒲海清说:“你们两个赶紧到房间里去。”

大毛对吴安林的秉性颇为了解,他从吴安林身上一跃而起,迅速回到自己房间,以避开他的纠缠。听到喧闹,李三婆走出房门,见吴安林被打,便狂呼乱喊叫救命,惊得四周邻居都来围观。吴安林亦不是一个肯退一步的人,他捂着鼻子站在走廊大骂出声。大毛几次想要出去与他对抗,都叫二毛拦住。

二毛说:“李三婆会撒泼哩,她撒起泼来怎么办?妈妈要骂死我们的。”

大毛想到父母,便忍了。吴安林骂着骂着,见无人应答,便冲下楼,抄起一块砖头,将丁家朝北的玻璃窗全都砸了。

事情就这样闹得天大。晚上,两家大人坐在一起,雯颖先检讨自己管教不严,又批评了三毛大毛,然后再提出希望,希望吴安林以后不要欺负来找三毛玩的孩子,更不能动手打他们。

李乐云说:“既然你也认识到是你家的孩子错了,那我们就高姿态一点,不多说什么了。我家安林一般说来不会无缘无故打人,一定是有人先惹了他,他才会动手。就拿砸玻璃这事来说吧,是你家大毛以大欺小,我们安林才会砸你家玻璃窗。这件事我们不能负责任,我们是不会赔你们的窗子的。”

雯颖说:“我并不需要你们赔玻璃,但我要你们管教你家吴安林,不能再这样继续欺负小孩。”

李乐云说:“你刚才也说了,是你对小孩子管教不严。我对小孩的教育一向很重视。同时我也要求他们,只要有人欺负你,你就奋起还击。”

雯颖说:“你有你的教育方法,我没什么可说的。但今天的事首先是吴安林欺负蒲海清,三毛因帮蒲海清说话,被吴安林打得鼻子出血,大毛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手打的吴安林。虽然小孩打架都有不对,但你不可否认是吴安林以大欺小在先,并且是动手在先。”

李乐云说:“这就奇怪了,你先还检讨,认为你们不对,现在又这样说。看你说得头头是道,我倒想问问,你亲眼见到了?你既然没有亲眼见到,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我们安林先欺负那个姓蒲的小孩?”

雯颖气得面孔通红,她说:“如果你采取这样的态度,我们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两个男人丁子恒和吴松杰一直坐在一边没有说话。丁子恒对吴家孩子如此欺负三毛本来极为不满,只是他觉得作为一家之主他最好还是大气一些,不要掺和妇女和小孩子的事。但李乐云的言谈却激起了他满腔愤慨。

丁子恒冷下面孔,转过脸对一边低头不语的吴松杰说:“吴工,如果你也同意你太太这种说法和方式,我们今天就什么都不说了。不过吴工,李老师,你们要记住,我家三个儿子,两个大的都比你家的大。他们以后怎么揍你们的儿子,我们概不负责。我们也用李老师的方式,永远认定他们是在自卫。”丁子恒说罢便扬长而去。吴松杰不做声,只是显得有些无奈地望了李乐云一眼。

雯颖没料到素来忍让、息事宁人的丁子恒竟会发表如此一通观点,大受鼓舞。她放下和颜,一改谦容,用她少有的厉声语气,说:“你们这样纵容小孩最终不知道会害了谁,这是你们自己的事。但是,吴安林,我警告你,你如果再敢欺负三毛,或者是欺负他的同学,我一定不让我家大毛二毛放过你。你不信,就试试。”

吴家人大怔,一时竟无话可说。

这次风波的结果更是出乎意外。乙字楼下刘一狮和刘二豹知道此事后,大为愤怒。刘一狮刘二豹自小和大毛二毛兄弟是玩伴,又因小时在乡下生长,性格便比大毛二毛更具野性,打架生事也是一把好手,且有一种侠义风格。刘一狮说:“看来不教训一下吴安林,他还以为他是这里一霸哩。”次日放学,一狮二豹便找了个茬子把吴安林弄到路边树林里痛揍一顿,打得吴安林喊爹叫娘。他当场答应了三个条件,第一决不再欺负三毛包括他的同学,第二赔偿丁家的玻璃,第三他被刘家兄弟痛揍的事,不准跟任何人说。二豹说,如果你不做到这三条,我们一天打你一顿。吴安林受此一顿教训,一下子老实了许多。尤其在刘一狮和刘二豹上楼来玩时,他的表现简直可以用乖巧二字形容。大毛二毛背后便常跟一狮二豹暗笑不已。从此丁吴两家相安无事。丁子恒和雯颖私下里笑说,看来吴家也不过纸老虎一个,我们口气一强硬,他们也就老实了。他们哪里知道这一乃是刘一狮和刘二豹拳打脚踢的结果。

电影七点放映。可中饭过后,便有人将凳子搬到操场占座位。这天下午小学生不上学,正趴在走廊地上打弹子的三毛,一看有人开始占座,便也忙搬了凳子下楼。三毛叫了嘟嘟,两人上上下下跑了三次,按家中人口一共占了六个座位。位子在操场中间,不前不后,面朝着丁字楼。占好座位后,三毛和嘟嘟两人便坐在凳子上打牌。

楼上的吴安森也搬凳子占座。但因为他比三毛行动得晚一点,并且只有一人跑上跑下,板凳便只好放在了三毛后面。及至下午五点,整个操场都被板凳摆满了。幕布果然如二毛所说,放映员想都没想,就挂在了丁字楼的栏杆上。这下,三毛生恐位座被人挤掉,连晚饭都端到了操场上去吃。二毛很晚才放学,回家时,饭菜已经上桌。

丁子恒说:“二毛,吃过饭去把凳子拿一个回来,我不看电影。”

二毛说:“好的。”

吃罢饭,二毛遵父亲之命下楼搬板凳时,遇到了水文总站的宗梅生正摇着轮椅想要找一个座位。二毛同宗梅生并不熟,但常看到他摇着轮椅在操场上看篮球比赛,并且也知道他是在一场事故中瘫痪的。

二毛说:“宗叔叔,你是不是想找个位子?”

宗梅生说:“是呀,我来晚了,没想到大家这么早就把位子占满了。”

二毛说:“我弟弟在中间占了好几个座位,正好我们多出一个,你要不要坐到那里去?喏,就那里。”

宗梅生说:“在正中间?那太好了。”

二毛在前面为宗梅生的轮椅开道,张罗着帮他挤入中间。好容易在一片喧闹声中挤到三毛所占地盘,二毛搬起最中间的板凳,将宗梅生安置在那里。然后对三毛说爸爸不想看电影,正好腾出来给宗叔叔,三毛忙不迭地点头说行行行。却不料宗梅生的轮椅比板凳要高出许多,后面的吴安森便叫了起来:“不许插位子!”

三毛说:“没有插,我们家多一个位子。你看,我二哥搬回家了一张凳子。”

吴安森说:“搬回家可以,但不许插新的进来。”

三毛说:“我占的位子,怎么不可以?”

两人便吵了起来,被安排在此的宗梅生一时十分尴尬,拼命制止他们不住。想要退出去,可板凳椅子交错一起,一连一大片,退出已不容易,只好听着两个孩子拼着嗓子吵架。

这时吴安林出现了,他带了两个蒲家桑园村的同学来看电影。一见吴安森同三毛吵成一团,便毛焦火辣。想揍三毛,又恐惧刘家兄弟的教训,便将目光放在坐轮椅的宗梅生身上。他知道事情是由他的出现而起,便厉声对宗梅生说:“又不是你占的座,你凭什么在这里?”

宗梅生说:“是这个小朋友的哥哥让给我一个座位。”

吴安林说:“你轮椅这么高,后面的人怎么看?”

宗梅生想想也是,便说:“是呀,我先也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可我现在想出也出不去了。”

吴安林说:“那我不管,反正你现在必须滚开。”

宗梅生说:“小兄弟,你说说我应该怎么个滚法?”

电影场上挤挤攘攘,观众们等着影片开始正没事干,听到吵架便都伸头够脑地张望。听宗梅生这一说,似乎觉得说得颇有水平,轰地笑了起来。

吴安林有些恼羞成怒,大声骂道:“你这个瘫子!想不到这么阴险。”

吴安林的同学之一,个头高大,一看便知不是省油的灯。他拉了吴安林和另一同学,三人低语了几句,然后竟一起抬起宗梅生的椅子。吴安林说:“我来教你怎么滚。”

悬在空中的宗梅生没有半点能力阻止这几个男孩子的行动,一下子脸色煞白。围观人群顿时炸开了。

这时,一个人突然踩着椅子冲了上来,大声吼道:“放下他!”

这突如其来的干涉,把吴安林三人吓了一跳,他们定下脚来,望着来人。轮椅却因下面都是板凳而放不下去。

来人厉声吼道:“把他放回原来的地方!”

围观群众也有人叫道:“放回他原来的座位!”

吴安林三人不知所措,脸上显出害怕的神情,慌忙地往后退去,一直退到原处,放下了轮椅。

从椅子上跳下来的人是个小个子。许多大人都认出他来,他就是1957年被划为右派,最近刚刚摘了帽子的皇甫白沙。皇甫白沙目光炯炯,具有强烈的震慑力。他厉声道:“难道你们没有看到他是一个残疾人?你们这样对待他,良心到哪里去了?告诉你们,他曾经比你们还健康,他是大学生,是我们的技术员。为了建设社会主义,为了争分夺秒地修建大坝,他在丹江口工地连续干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因劳累过度,昏厥在工地,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他才二十六岁呀!虽然他残废了,可他是英雄。是像雷锋一样的英雄!你们懂不懂?你们不仅不应该把他赶走,而应该把最好的位置留给他。”

皇甫白沙讲话的时候,场上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都静静地听着,几个女孩子发出唏嘘之声。皇甫白沙说:“我告诉你们,如果再让我看到像今天这样的事,我第一个不饶你们。”说完,他依然如来时一样,矫健地跨越着板凳,几步便没入人群。

场上继续了静了几秒。人们听到宗梅生的声音:“算啦,没事啦。我也不是什么英雄,我的确是个废人了。”他的虽然尽可能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话,可声音里却很有几分凄然。

电影开映之后,仍有人在指点着宗梅生,向后来的人述说适才发生的事情。这件事给乌泥湖的中小学生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在那一学期学校布置的作文《你最难忘的一件事》或《你最难忘的一个人》中,许多人都写了这件事。三年级的三毛的作文还在被老师拿到全班念了一遍。就连吴安林自己,也在作文里写下了自己的忏悔。

雯颖的旗袍已经旧了,而且有几处也破了小口。雯颖本已不想要了,可是简易宿舍的尹妈妈来找雯颖帮忙写信时看见了,便说:“丢了可惜,不如我拿去帮你家小嘟嘟改条裤子吧。”

旗袍是淡红底色起白花的,图案也很漂亮。雯颖一想,这也不错。就说:“那当然好。只是太麻烦你了。”

尹妈妈便说:“有什么麻烦的?你帮我写信,算我们两个换工好了。”

只一天,尹妈妈便将改好的裤子拿了来,让嘟嘟穿上一试,既合身又好看。雯颖便高兴道:“想不到尹妈妈真有一手。”

嘟嘟次日便兴高采烈地穿了花裤子上学。没想到,第三节体育课时,一个男生突然说:“你们看,丁单穿的是地主婆的裤子。”

这一叫不打紧,男生们立刻哄起来,管嘟嘟叫地主婆。嘟嘟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装作没听见。她拼命忍着眼泪,一直把它忍到家里。进了家门,她便哭着脱裤子,脱了又找了剪刀,一定要把它剪掉。雯颖手快,把裤子抢了过来,忙不迭地问出了什么事。

嘟嘟说:“都是你要我穿这条花裤子,害得那些男生叫我地主婆。”雯颖听了哭笑不得。便佯装骂那些小男孩,以安慰伤心不已的嘟嘟。

这条花裤子从此便放在柜子里不再穿了,但花裤子事件却还没完。选三好学生时,本来因为嘟嘟门门功课都是班上最好,选她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一个男生竟然提出,丁单不能当三好学生,她还穿地主婆的裤子呢。嘟嘟申辩说那不是地主婆的裤子,是用她妈妈的旧旗袍改的。却不料这一解释,一个女生说,你妈妈还穿这样的花旗袍,那你妈妈是地主婆。

嘟嘟大声抗议,说:“我妈妈不是,你妈妈才是。”

那女生站了起来,说:“我敢说我妈妈是贫农。你敢说你妈妈是什么吗?”

嘟嘟并不知道妈妈是什么,但她在报纸或是书上看见过“中农”两个字,她想也没想,便答道:“我妈妈是中农。”

又一个男生说:“中农是跟地主一伙的,我们村里就这样。”

这句话把嘟嘟的脸都吓白了。

老师既未阻止、亦未加入他们的争执。只在这时说:“大家继续选吧,丁单的这件事先放下来。”大家一共提了五个人的名字,其中有嘟嘟,但五人中只能有三人会被批准为三好学生。嘟嘟感到十分紧张,她不知道她的这条花裤子和关于“中农”的说法,会不会害得她当不了三好学生。

晚饭时,嘟嘟在饭桌上讲了她们班上选三好学生的事。说到花裤子和“中农”时,丁子恒和雯颖笑得几欲喷饭。嘟嘟却哭丧着脸说:“这有什么好笑的?我的三好学生一定会选不上的。”

二毛说:“妈妈,如果因为嘟嘟穿了花裤子就选不上三好学生,那就太不公平了。”

雯颖一想,二毛说得对。她觉得有必要就此事去对嘟嘟的老师解释一下。

嘟嘟的老师姓柳,有四十多岁了,面相很凶。但一开口,便知所有凶意只在脸上,她的言谈十分温和,甚至说话的节奏颇慢。雯颖直奇怪,怎么会有一副凶相长在她的脸上呢?雯颖一说明来意,柳老师便笑了,说:“丁单在班上是个非常乖的孩子,学习成绩也很好,我很喜欢她。这学期,我已经任命她做班主席了。三好学生非她莫属,哪怕只有一个三好生名额,我都会考虑她。请家长放心,她的裤子怎么会对她产生不良影响呢?”

雯颖回来便把柳老师说的话公布于众。二毛三毛都高兴地为嘟嘟拍手。丁子恒连声说:“好好好,想不到我们家嘟嘟在学校表现这么乖,这回爸爸一定要奖励。”嘟嘟听得眼睛都瞪圆了。立即,所有的欣喜都浮现在她的脸上。

晚上睡觉前,嘟嘟蹑手蹑脚走到雯颖跟前,附在雯颖耳边,轻轻说:“妈妈,你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妈妈。”然后风一样跑回隔壁房间她的床上。

雯颖回味着嘟嘟的话,心里充满了一股特别的幸福之感。

嘟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三好学生。丁子恒亦兑现承诺,奖给她一个大红色的蝴蝶结和一块巧克力。嘟嘟戴着蝴蝶结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又当着三毛的面拆开锡纸将巧克力掰着吃。

三毛喉头涌动了几次,心里颇不服气,说:“有什么了不起。一年级的奖状最好拿了,我一年级时不是也当过三好学生。”

嘟嘟说:“可是你现在什么也不是。”

三毛说:“有本事二年级三年级都当三好学生。”

嘟嘟说:“我肯定能当上。大哥二哥当三好学生都是当到六年级的。”

三毛说:“我才不信你能当上呢。这一回不是妈妈到学校去,说不定就没你。”

嘟嘟急了,大叫道:“你造谣!你造谣!”

三毛说:“我才没造谣哩。妈妈就是去了学校嘛。”

嘟嘟便大喊大叫了起来:“爸爸,妈妈,你们看三毛造谣!他造谣……”喊着又想要大哭出声。

家里只有这么个小女儿,丁子恒和雯颖一向都宠爱她。一听嘟嘟大叫,立即都上前来批评三毛。气得三毛也叫了起来:“爸爸妈妈偏心!就喜欢妹妹,早知道我还不如生下来先当个大妹妹。”

丁子恒和雯颖批评三毛,本来也没当真,只是想要哄住嘟嘟而已,听三毛这么一说,倒都笑了起来。

雯颖说:“我看三毛嘟嘟也都别为三好生争吵了。你们两个干脆赛一赛,看谁先加入少先队好不好?”

三毛眼睛一转,说:“好吧,我同意。”

嘟嘟想了想,也说:“那好吧。”

二毛说:“妈妈,其实这不太公平。入队要满九岁,可嘟嘟才八岁,起码一年内不能入队。而三毛已经十岁了,他一点也不受年龄限制。”

三毛得意道:“反正嘟嘟已经答应了,说话要算话,不能反悔。”

嘟嘟说:“不反悔就不反悔。”

这场比赛就这么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