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一)-乌泥湖年谱

乍雨乍晴花自落,

闲愁闲闷昼偏长,

为谁消瘦损容光。

——北宋·欧阳修《浣溪沙》

刮了一夜的大风,清早起来,人们发现围绕着乌泥湖宿舍的竹篱笆被风吹垮了好几米。垮掉的缺口正对戊字楼。戊字楼和乙字楼形成的夹角处种着一片竹子,十来丛竹子在这块不大的三角形土地上长得郁郁葱葱。戊字楼上左舍的严唯正常说,古人云,宁可三日无肉,不可一日无竹。乌泥湖亏得这片小竹林,否则便少了许多雅致。严唯正是航测队工程师,喜欢古典文学,常常伫立窗前,对着这片竹林浅唱低吟。但是这场大风刮歪了好几丛竹子,紧挨篱笆墙的三株已被倒塌的篱笆压倒在地。

篱笆外便是通向蒲家桑园的小路。几个蒲家桑园的学生站在缺口处,东张西望一番,似乎商量了几句。然后一哄而入,把倒在地上的竹篱笆踩得劈劈啪啪响。他们从缺口长驱直入,走过竹林,经丁字楼和戊字楼之间的夹道,斜穿操场,再从己字楼和辛字楼间穿出,便踏上通往二七路的石子路。这样走,较之先前绕乌泥湖宿舍大门,减少了几乎两百米距离。此后,蒲家桑园的人但凡要上二七路,一律选择了这个缺口。

蒲家桑园的男孩们显然比乌泥湖的男孩更带有一些野性。他们从宿舍内嬉戏着穿越而过时,难免没有打打闹闹的动作。有时两下里打起来,抓起石子便扔。石头的落点,十之八九在乌泥湖宿舍的玻璃窗上。夹角处的竹林,更成了顽童们的天然竞技场,折枝挥打、绕树奔跑、拉扯竹竿之类的事时有发生。住在戊字楼上右舍的洪佐沁太太董玉洁和左舍的严唯正太太蒋文清每天一到放学时间,便下楼来制止这种事件的发生。但顽童们有自己的一套记忆法则,今日制止今日诺诺地应承并表示永不再犯,明日却又将昨日誓言丢去爪哇国。竹林便在这无休止的打闹中日见颓败。严唯正天天说,这片竹林一荒,乌泥湖就俗了。他的老婆蒋文清也就天天去明主任家反映这里的情况。

明主任倒是为倒塌的竹篱笆墙去了好多次房管科,房管科科长拍拍肚皮说,说:“这年头,这里面都是空的,谁还有精力顾得上那个?人都活不下去,还管树?”

明主任说:“现在为什么就顾不上这个呢?就算是有自然灾害,工作还不是一样得做?三峡大坝都没全停,小小篱笆墙倒做不成了?”

可惜无人理睬明主任的话。明主任无功而返,心里颇有忿意,觉得现在的人越来越不负责任。

明主任的丈夫王达就此撰写一文登在《长江流域报》上,乌泥湖人读罢都说好了好了,总算有办法了。但是房管科的人还是过了好几天才姗姗而来。然而在他们来的前夜,倒在地上多日的竹篱笆竟不翼而飞。房管科的人便说,这回,你们就是登在《人民日报》上也不能怪我们了吧?

乌泥湖的家属们为之愤怒地谈了几天,却也无奈。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篱笆墙的缺口日益扩大,且并未再见到有竹篱笆散倒在地。看来,夜里有人偷盗是不争的事实。这种行为更令乌泥湖人生气,大家都说,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人,胆敢明目张胆地拆公家的竹篱笆偷盗回家,简直太可耻了。言词犀利,却毫无杀伤力。渐渐地,篱笆墙的破口一直延伸到了大门。过完春节,所有的人都看到这么一个结果:乌泥湖的院子已经名存实亡。

夹角处的竹子也因竹篱笆墙的崩溃而越来越少。好立在窗前浅唱低吟的严唯正便叹道:风吹梅花谢,细雨醒绿苗。春来万物生,惟见青竹少。

春天来临,万物又开始新一轮的复苏,乌泥湖宿舍东头的菜地同青草一起泛出绿色。突然有一天,蒲家桑园大队的人领着公社的人一起来到乌泥湖家属委员会。他们严正指出这块菜地本是蒲家桑园的地,应该交还给蒲家桑园大队。明主任有些发懵,不知对方所云。反复解释方才明白,没有了篱笆墙的乌泥湖宿舍应该把家属们自己开辟出来的这块菜园交给蒲家桑园大队。

明主任当天便去到总院,总院办公室的人说,不就是一块地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要就给他们好了。咱们院的人又不是菜农,要地也没用。何况现在私人种菜也不符合国家规定,交给他们就是交给人民公社,是支援农业,照说还是好事。

明主任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回来便召开家属会议,在会上把这番话重复了一遍。许多人都就此表态。雯颖说:“支援农业也是应该的。本来我也是因为从来没种过地,种起来觉得很好玩,当然也觉得可以节省一点菜钱。现在要交给蒲家桑园大队,我一点意见也没有。”

丙字楼下左舍李昆吾太太陈霞之亦说:“地嘛,也不值什么,人家要收就收吧,我们种不种都无所谓。”

但许素珍却提出强烈的反对意见。她说:“做什么要给他们?我们做什么就种不得?哪里写明了地是他们的?我家里吃菜还指望这块地呢!”她说话时,火气冲天,唾沫喷得到处是。

张雅娟便笑,说:“许素珍现在文化提高了,一说话就到处打标点。”

一句话让大家乐不可支。雯颖亦笑起来,心想这个比方倒是俏皮。张雅娟因为又有孕在身,自我感觉定是儿子,便日见快乐。

许素珍没听懂,连声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董玉洁说:“说你是个知识分子了。”

许素珍笑道:“我知识分子?我‘知屎分子’还差不多,我浇菜地全部用的是‘屎’,没见我那块地长得好?”

笑声便又响起。连明主任也笑了起来,笑完说:“这个许素珍!”又说:“好像好久都没这么笑过了。”

大家都突然感觉到,是呀,真是的好久没这么高声大气地笑过了。

笑完,大家还是同意了把地交给蒲家桑园大队,毕竟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虽然许素珍一直忿忿不平地说着什么,但总院的意见和集体的决定她不能不听。

只几天工夫,零零碎碎的小块菜地便被蒲家桑园大队的菜农平整成八大整块菜园。驼背他老婆也来这里干活。雯颖买菜路过,驼背他老婆见到她便叫道:“丁妈妈!”

雯颖说:“哦,你也来了。”

驼背他老婆便说:“是呀,原先我帮你浇粪,想不到现在这地成我们队的了。”

雯颖说:“你们一定比我们种得好。”

驼背他老婆说:“那还用说!我们生来就是种地的。你们是干什么的?你们生来就是坐在家里闲着的。”

雯颖回家后,不知怎么耳边一直想着驼背他老婆的话:“你们生来就是坐在家里闲着的。”她想,我凭什么生来就该在家里闲着呢?我有什么理由做一个大闲人呢?

乌泥湖已是一个没有围墙的宿舍了。起初大家不习惯,久而久之觉得没有院墙其实也很不错。比方,不必事事都走大门,条条小径皆可行。再比方,去蒲家桑园买新鲜小菜也方便得多,走不几步便可踏上通往蒲家桑园村的独木桥,就跟走邻居串门一样。

住在篱笆墙根下的郗婆婆更是觉得现在的乌泥湖宿舍比先前要亲近得多,站在屋门口便可同乙字楼或戊字楼的人搭话拉家常。郗婆婆有六男一女。女儿是老二,业已出嫁。老大参军去了。剩下四个小的,两个上了中学,还有两个是双胞胎,也已满了十岁。郗婆婆的丈夫在乌泥湖宿舍建成的前一年因病而死,坟墓就在她家院子后的菜园中央。郗婆婆总在那座孤独的坟前焚香烧纸,过年节时,且要放上一碗一筷,碗里自有好饭好菜。郗婆婆总是说,人死了,魂还在,不能让他离家太远。一个人在外面也不晓得照顾自己。就是死人,逢到年节,你给他倒杯茶送碗饭,他也是晓得的。这样他比别的死人过得好,就会转来梦中谢你。乌泥湖的老人都知道这座坟,坐在一起议时,纷纷羡慕,说是死成这样,该有多好。

篱笆墙垮掉后,严唯正的母亲便常去郗婆婆家小坐。1956年7月,苏联应我国政府之邀,派出十几架飞机和近百名航测人员前来负责长江流域范围内的测量,学过航测的严唯正便从北京调来这里。与他同来的除了妻子和六个孩子外,还有他的母亲和三妹。严唯正是河北沧州人,父亲是个地主,做过还乡团长,据说杀过土匪,但村里人都说那是两个共产党。土改时严父因此被镇压。枪决那天,严母突然精神崩溃,从此清醒一时,糊涂一时。清醒时,同常人一样,糊涂时,却疯言乱语。在北京工作的严唯正便以替她治病为由,将她接到北京,同时也将三妹严唯姝带了出来,家乡只留下他的弟弟严唯俅替全家人顶戴地主的帽子。严父死时,严唯姝刚刚小学毕业,从此便辍学在家,照顾母亲和侄儿侄女。严唯正与妻子蒋文清自结婚后,用十二年时间为严家生下四男二女共六个孩子。这些孩子几乎全是严唯姝帮助带大,最小的严晓琰也已上了小学一年级。严唯姝除了照顾有病的母亲和幼小的侄儿侄女外,还承担了严家所有的家务。她小时没有机会上学,大了也没有机会谈恋爱。乌泥湖宿舍甚至没人知道她的大名,都跟着严家孩子一道,唤她严三姑。

严老太清醒时,常对人叹息,说是都怪自己得了病,拖累了闺女一生。糊涂时便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三女呀,你不能走呀,你一走就有人要杀我呀,把我送到乱葬岗去呀。对严老太这句病中之语,媳妇蒋文清十二分的不悦,每每总要呵斥严唯正,说你娘这话是什么意思?!严唯正只有解释复解释:母亲之言决没有别的意思,只因父亲是枪决而死,她深怀恐惧,仅此而已。话虽如此,这终究是蒋文清的一块心病。每逢严老太如此叫嚷时,她的长脸便拉得更长,表情冷冷,几天都不会给严三姑浮一个笑脸。

严老太上郗婆婆家常常是为了买她家菜园里的新鲜菜。但严老太绝不敢亲自去菜园,她总是神情不安地坐在郗婆婆的堂屋里或房门口的小竹椅上,等着掐菜的郗婆婆转来。严老太从不敢看一眼郗婆婆菜园中那惟一的坟墓。

刚搬来时严老太不知情,曾经去过菜园。看见坟墓,便问是谁,一听回答,便犯了病。她的丈夫没有坟,甚至没有人为他收尸,他的尸体被工作队扔到村庄后的乱葬岗去了。乱葬岗野狗成群,严老太知道,不等天黑,她丈夫的尸体便会被野狗分食一尽。于是这事成了她的病,一个碰也不能碰的病。在郗婆婆家发病之后,严老太足足调养了几个月,才又缓解过来。再去时,便绝不敢去菜园,甚至不敢朝菜园方向望上一眼。

严老太却很喜欢同郗婆婆聊天,两人一聊起来,竟不觉时光飞逝。严唯正觉得奇怪,她们阅历身份都大不相同,如何有那么多共同的话可说?有一回吃饭时他禁不住问严老太。严老太用严肃的口吻说:“我们说的一切都是‘死’,这个东西难道还不共同?”听得一桌人毛骨悚然。

严老太并没有胡说。她和郗婆婆一起谈得最多的话题就是死。这话题是因郗婆婆在一个晴天晒寿衣谈起的。严老太不明白郗婆婆为何这么早就把寿衣做好,说这是不是不太吉利。

郗婆婆便说怎么会不吉利?人都是要死的,只不过是个福气问题。有福气的早死,没福气的就得把磨难受尽再死。老早把寿衣做好,免得死到临头再找人做,做不出个好活儿来。何况到那个时候,儿女也不会有心思去寻细布,定是弄些粗土布打发了事。郗婆婆又说,死是自己一个人的活,总归得自己做完它,指望别人远不如指望自己好。如果自己把死前死后应该做的事早早准备好了,死起来会从容得多,而活起来也会万分安心。

郗婆婆的话对于严老太来说,如雷贯耳。严老太茅塞顿开,她不仅照郗婆婆所说准备好自己的寿衣,还学郗婆婆的做法每年开春出太阳时都拿出来翻晒。翻晒时,总是吓得她几个孙子孙女不敢靠近窗边。严老太我行我素,不管家人如何去说。而此后,谈死也就成了她和郗婆婆聊天时的重要话题。

严唯正先前十分担心母亲同郗婆婆一起成天说生谈死,容易诱发旧病,便常常有阻止之念。不料,从此严老太的病反而稳定下来,发病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严唯正询问医生,医生说,这似乎正是应了中国的一句老话“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母亲当初因“死”而得病,现在却在因“死”而疗病。严唯正恍然。便每在严老太心情忧郁时,极力动员她上郗婆婆那里去坐坐。坐过之后的严老太,总能心情轻松地转回家来。

严三姑因母亲常坐郗家,便也总去那里,同郗婆婆也就颇为熟稔。郗婆婆见到严三姑便说,姑娘大了,不能一辈子为哥嫂带孩子,还得嫁人才是。严老太听此言多不做声,严三姑便赶忙说:“我哪里是为我哥嫂,我是要陪妈妈过哩,我要陪妈妈过一辈子。”话虽这么说,眼睛里却满是难言的忧伤。

五月的一天,天下了雨,严三姑从幼儿园回来,见严老太不在家,知是去了郗家。竹林里的小路满是泥泞,一走一滑,严三姑怕严老太回家时摔跤,便去接她。一进郗家,见堂屋里站着个年轻人。年轻人见了严三姑,笑了笑,赶紧拿张小凳递给她。严三姑一怔,立即红了脸,凳子也没接,一闪身,藏到严老太身后。

郗婆婆忙说:“三姑呀,不用怕,这是我外甥福气,住我娘家后湖公社,是个生产队长,特地送糯米来给我,要在我这里玩几天。”

严三姑虽然已满二十八岁,却从未同兄长以外的男性有过接触。面对这个生产队长的粲然笑容,她心里扑扑乱跳,一句话也不敢说。

严老太忙说:“好了好了,我们三姑认生,我们回家去。”

福气便说:“那你们走好,有空再来玩。”

这天夜里,躺在床上的严三姑眼前老是晃着一个年轻人的影子。那影子晃来晃去,晃得她睡不着觉,于是有些心烦,在床上翻来覆去。同她共一个被子的老四严晓珏被她翻得一会儿一醒,便爬起来发脾气,说三姑你怎么了嘛!你还想不想让我睡觉呀!严三姑被侄女的喊叫吓得蜷屈着身子再不敢动,夜便在她的眼睁睁之中显得无限漫长。严三姑想,怎么平常我睡得着的夜晚都那么短,偏偏我睡不着的这个夜晚就死长死长的呢?又想,这人名字叫得好怪,福气,这也是人名吗?

幼儿园因是全托,需要值夜班,故而是三班倒。严三姑这星期上早班,吃过中饭,小朋友睡觉了,她便交了班。中班是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十点以后是夜班,夜班事情并不是很多,就是耗时间。这天严三姑交完班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郗婆婆家。严三姑一进郗婆婆的院子便叫:“郗婆婆!”

从屋里走出来的是福气。福气说:“我姨到甲字楼洗衣服去了。”

严三姑脸又一红,说:“我以为我妈妈在这里。”

福气说:“你妈妈来过,见我姨不在,就回了。”

严三姑说:“那好,我也回去了。”

福气说:“你要不要坐坐?我还不晓得你叫什么名字。”

严三姑说:“我不坐了。我叫严唯姝。”

福气说:“盐喂猪?怎么叫这个名字?盐怎么能喂猪呢?”

福气说时,一副很认真的模样,不像是在取笑她。严三姑便笑了,说:“哪里是这三个字呢?我是严肃的严,唯唯诺诺的唯,姝就是女字旁一个姓朱的朱,是指美女的意思。”

福气恍然,说:“原来是这样。你那个‘喂’是个什么‘喂’?”

严三姑便蹲在地上,用石子在郗婆婆院子里的土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唯”字。

福气说:“哦,是这个‘唯’呀,我学过。是‘唯物主义’的‘唯’。”

严三姑高兴了,有一种遇到知音的快意,说:“是呀是呀,就是这个‘唯’。”说完心想,我没笑他的名字,他倒笑起我的名字来了,这事好有趣。

福气说:“你上过学没有?”

严三姑说:“小学毕业了。”

福气说:“比我姐姐强多了,我姐姐连小学都没上。我家就我一个人上过学。”

严三姑说:“那你还是个知识分子呀。”

福气脸上就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上的学跟你一样多,不过在我们那里算是吧。听我姨说你们乌泥湖的人差不多全都上过大学,都是大知识分子。”

严三姑说:“大概吧,不过我看他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福气说:“我也这么想。没有我们农民种地给他们饭吃,他们屁也不是。”

严三姑觉得他的话有点粗,但还是笑了,说:“是呀是呀。就是给他们饭吃了,我看他们天天跑来跑去地上班,什么事也没做成。我没搬到乌泥湖来就成天听我哥哥说要修一个三峡大坝,这一说就说了好几年,前几天他们还在说,把那个大坝修到什么地方好呢?你说他们好笑不好笑。”

福气说:“有这样的事?要换了我们农民,早修成了。我们村要修条路通到城里,年前说的,现在都快修好了。”

严三姑说:“是吗?你们真行。”

福气说:“早知道你们乌泥湖的人这么没用,还不如让我们村的人来修那个坝哩。听说你们这里人拿钱拿得特别多?”

严三姑说:“是呀,最起码一个月也有一百多块。我哥哥算少的,有人还拿得多哩。”

福气大惊,说:“有一百多块呀!我们一年分红还分不了这么多哩。”

严三姑说:“可不。我就想不明白,那个发工资的人是怎么给他们发的。我上三班倒的班,累得要死,一个月才拿十二块钱。我哥他们那些人,也没见他们做啥事,倒拿得比我多得多。”

福气说:“这样说来,简直像旧社会一样,太不公平。”

严三姑说:“你说得太对了,就是不公平。”

两人说话间,不知时间飞快。郗婆婆回来时,见这两人聊得如此开心,不觉奇怪,说:“三姑,是你在这里?你妈不在?”

严三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呆的时间已经不短,立即又红了脸,说:“我下班过来看看我妈在不在这里。我正准备回去。”说完,也未同福气道声别,便掉头而去。

福气追出来喊道:“小严,我这两天还在这里,有空过来聊天。”

严三姑没有回答,她的面孔开始发烧。她想,我今天怎么会跟这个福气说那么多话呢?

严三姑同郗婆婆的外甥谈恋爱的事,乙字楼上左舍张雅娟最先发现。张雅娟的房间正可俯瞰郗婆婆家的院子。有一天突然下雨,张雅娟急急忙忙把晒在窗外的被子收回。收完被子,正欲关窗,一眼瞥见郗婆婆院子的树下,有两个年轻人抱在一起接吻。张丽娟怔了怔,觉得奇怪。郗婆婆大儿子参军未回,女儿已经出嫁,下面四个小的还够不上年龄,会是谁呢?便在张丽娼猜测的那一刻,雨大了,男青年拉着女青年往屋里跑,张雅娟一眼认出那女子正是戊字楼上的严三姑。

张雅娟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雯颖。雯颖很惊异,说:“有这事?男的是谁呢?”

张雅娟说:“看不清楚。”

雯颖说:“怎么会到郗婆婆院子里去呢?”

张雅娟说:“不知道呀。想不到三姑倒蛮会勾人的。”

雯颖说:“三姑是个老实人,怕不会有人欺负她吧?”

张雅娟说:“老实人?女人见了男人,再老实也会有几手。”

雯颖笑了,说:“你这话说得怪难听的。”

张雅娟说:“不过按三姑这年龄,也实在是该出嫁了。”

雯颖说:“蒋文清知不知道这件事呢?”

张雅娟说:“那就不晓得了。不过她要是晓得了,定是不会同意三姑嫁人的。”

雯颖说:“为什么?”

张雅娟说:“你想想,三姑就跟她家保姆似的,什么事都做。她要走了,做饭管孩子伺候婆婆,还不都成了蒋文清的事?”

雯颖说:“那本来也应该是她做的呀。”

张雅娟说:“这你就不明白了。如果一开始就没三姑这个人,蒋文清做了严家媳妇就应该做这些事,她也无话可说。可是有过三姑这个人,蒋文清舒舒服服地当了这么多年太太,再要她去做保姆的事,她放得下来?”

雯颖说:“她不肯也得肯呀,总不能让人家三姑一辈子替她伺候一家老小吧?”

张雅娟笑道:“这是你的想法,人家蒋文清可不见得会这么想呢。”

雯颖说:“我看也不见得。严家孩子渐渐大了,说不定蒋文清并不愿意三姑留在家里哩。”

张雅娟想想,说:“你说得也是。”

事情小议到此,也就打住。张雅娟和雯颖都没再提此事,无论见了蒋文清还是严三姑,都跟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严三姑还是按部就班地在幼儿园倒三班,与往日并无不同,只是脸上溢出些光彩,不时哼几句歌子。

蒋文清有些奇怪她的举动,说:“你倒有心情哼歌?”

严三姑忙掩饰道:“幼儿园小朋友教我的,非让我学会。”

星期六雯颖去接嘟嘟,严三姑正领着孩子们一边等候家长一边做游戏。游戏中的孩子们笑得咯咯响,严三姑仿佛被圈在笑声之中。雯颖看了,觉得心里好感动,便对一边的园长金妈妈说:“三姑真会带孩子。”

金妈妈说:“是呀,这三姑天生是做幼儿教师的材料,细致耐心,又心怀仁慈。”

雯颖说:“是呀,我家嘟嘟总说严阿姨最好了。”

嘟嘟在幼儿园已是大班的小朋友了。她最喜欢的阿姨就是严三姑。严三姑很喜欢笑,笑起来声音很脆很脆。帮嘟嘟洗澡时,她总要在嘟嘟屁股上打几巴掌。一边打一边说:“真是一只小白猪的屁股。”嘟嘟对这一说法甚觉有趣,故而每次被打,非但不生气,且会笑得咯咯的。严三姑还教嘟嘟用肥皂吹泡泡,她把大拇指和食指做成圈,再将肥皂沫堆在上面,然后用嘴轻吹。她常常能吹出很大很大的泡泡,泡泡轻轻地飞动,上面有些彩光,十分好看。严三姑帮嘟嘟洗了几回澡后,嘟嘟便把这个技术掌握了。嘟嘟很为自己这个本领自豪,因为这一手连三毛都不会。每逢三毛说嘟嘟笨得什么都不会时,嘟嘟就会说,我会吹泡泡,你会不会?一下便把三毛反击了回去。

星期天的时候,丁子恒突然心血来潮,领着大毛二毛上街抱了台收音机回家。收音机是五灯的,一开旋钮,便有人说话唱歌。所有声音都令嘟嘟大为兴奋,整整一天她都坐在收音机跟前,半步不肯离开,音乐一响,便跟着节奏手舞足蹈。

丁子恒见了心下高兴,便说:“想不到买了台收音机,家里还能培养出个舞蹈家。”

三毛说:“才不哩,人家跳舞的姐姐都很瘦,嘟嘟胖得像个小猪,怎么能跳舞呢?”

丁子恒便笑,说:“哟,三毛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哦。”

要在往日,嘟嘟定会跟三毛吵闹起来,可眼下,嘟嘟听见他们的嘲笑,却不加理睬。嘟嘟想,我在听收音机呢,我根本没听你们说什么。

次日是星期一,嘟嘟必须上幼儿园。因是全托,一离家便有一个星期之久。虽然嘟嘟早已过惯这种全托生活,但在出门的一刹那,她看见了收音机,便觉得幼儿园是一个最最没有意思的地方。

这天晚上八点,睡觉时间一到,嘟嘟及所有的小朋友都被赶上了床。值班阿姨把帐子放好,高声说:“乖乖们都睡好,小臭脚丫不要乱蹬,蚊子进去了咬死你们。”说完便出去了。

躺在床上的嘟嘟,脑子里始终在想那台收音机。她想,现在收音机是不是还在响着呢?三毛一定会坐在它旁边,一个人听里面的爷爷讲好听的故事,也许,大毛二毛哥哥也围在跟前听。想着想着,嘟嘟便睡不着。四周十分安静,连小虫的叫声和帐外蚊子的嗡嗡声都能听见。睡不着觉的嘟嘟便老想撒尿,爬起来两次后,第三次出门时,她突然发现值班室里竟没有阿姨。嘟嘟心里一激动,便情不自禁地溜到大门口,大门也没上锁。嘟嘟紧张得手心冒汗,她轻手轻脚地打开门,然后飞也似的往家跑。

从嘟嘟家走到幼儿园顶多五分钟时间。嘟嘟沿着碎石路,跑到丙字楼和甲字楼之间的通道,一路狂奔到丁字楼下。她站在楼梯口喘息时,方想到这么偷跑回家一定是个错误。她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扒着北边窗台往屋里窥望。收音机并没像她想象的那样正播着音乐或是讲着故事。爸爸和妈妈一个坐在桌前,一个坐在床边,两人说着话。大毛二毛和三毛都在另一个房间写作业。窗台下正好放着一张竹床,嘟嘟便在床上悄然躺下。爸爸妈妈说话的声音清晰地响在她耳边。爸爸说他要去柳山湖劳动,支援农业。妈妈说要去多久。爸爸说大概一个月。妈妈说怎么正赶上天热去。爸爸说不知道,时间就这么安排的。妈妈说嘟嘟就要上小学了,她上学之前希望你能赶回来。嘟嘟一听说到自己,便用劲地竖起耳朵。爸爸说八月底之前一定能回来。妈妈说过几天我去给嘟嘟买个小书包,想到连小嘟嘟都背书包上学了,真觉得十分开心。爸爸说是呀是呀,嘟嘟上学,是家里的大事,我要送给嘟嘟一点礼物。我抽屉里的那只铅笔盒,是嘟嘟最喜欢的,我就送那个铅笔盒给她。嘟嘟一听,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她简直想大喊出声。爸爸抽屉里的那个铁皮铅笔盒,画着北京的风景,有颐和园的桥和白塔,非常漂亮。三毛上学时曾经找爸爸讨要,爸爸没有给他,现在爸爸竟要给自己了。嘟嘟想,原来爸爸妈妈最喜欢的人是我呀。想到这里,嘟嘟一骨碌翻身下床,飞快地下了楼,又往幼儿园跑去。跑时,嘟嘟想,我不能让爸爸妈妈发现我逃跑回家,要不他们会生气的。

所幸幼儿园的大门依然没有关严,并且值班室里依然无人。嘟嘟奔到自己床边,一掀帐子,便钻了进去。她从爸爸妈妈那里得到两个秘密,心里觉得快乐之极,这天的梦里全是欢笑。

但是,早上起来,嘟嘟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被蚊子咬了,痒得她乱抓一气,也还是难受,忍不住便放声哭起来。上早班的阿姨看见,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把园长金妈妈和雯颖找了来。

金妈妈一看大惊,连声叫道:“这是谁当的班?是谁当的班?”

雯颖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嘟嘟的小脸又红又肿,胳膊和腿,全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包块,全身被咬得体无完肤,整个人都肿得变了形。雯颖说:“这这这,你们这是怎么弄的呀?”

嘟嘟见妈妈也要哭了,不由哭声更大,一边哭一边说:“妈妈,我会不会死呀……”

丁子恒尚未上班,亦闻讯而至,见嘟嘟这般模样,心疼万分,顿时大发脾气。丁子恒说:“孩子交给你们,你们就要对她负责任。怎么可以把孩子弄成这样呢?”

金妈妈忙不迭地说:“丁工,丁妈妈,实在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园长,我有责任。我们一定查清楚是怎么回事。我马上派人带孩子去看医生。”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雯颖平静了一下自己,说:“还是我带嘟嘟去吧。从今天开始,我们嘟嘟再不来了。”说罢便让丁子恒去叫三轮车,自己背了嘟嘟走出幼儿园。

雯颖刚从医院回来,金妈妈便上了门。嘟嘟正坐在收音机前,一本正经地听那匣子里面的人说说唱唱。金妈妈看了看嘟嘟身上,红包依然。

金妈妈说:“怎么样?”

雯颖说:“医生说不要抓,怕抓烂了化脓。开了些止痒的药,说如果十天半个月没有后遗症,就没事了。”

金妈妈便叹了口气,说:“幼儿园开办几年了,出这样的事还是头一回。我有责任。”

雯颖说:“主要还是值班阿姨的责任。她们太不负责任了!”

金妈妈说:“我想也没有想到,昨天的值班阿姨是严三姑。”

雯颖惊讶道:“是吗?怎么会是三姑?三姑一向是很负责的呀!”

金妈妈说:“是呀,也不知道她昨天怎么回事。你走后,中班和夜班的阿姨吵了起来,相互指责,吵得天翻地覆。夜班阿姨一个是秦南霞,一个是胡碧蓉,都是从下游局来的,跟你熟,平常也特别喜欢你家嘟嘟,见嘟嘟被咬成这样,都心疼。把个严三姑和跟她一个班的陈霞之骂得狗血淋头,这不就吵起来了。幼儿园一旦出事,就像这样闹法,又怎么办得下去?”

雯颖心里立即有些不安,忙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下次注意好了,千万别弄得大家伤了和气。”

金妈妈说:“应该说,责任主要在中班。她们负责安置小朋友上床睡觉,要为每一个小朋友掖好帐子。晚上十点交班前,还必须巡查一次,看看有没有人把帐子蹬开。显然她们昨天一样都没有做。”

雯颖说:“夜班不巡查吗?”

金妈妈说:“幼儿园定的规则是很严的。夏天夜里必须四次查床,中班和夜班各两次。夜班接班后,十二点要查一次,清晨五点要查一次。十二点是秦南霞查的,说是见嘟嘟的帐子没掖紧,便把它掖好了。但是她没有料到,里面已经进去了几十个蚊子。为什么说主要是中班的责任呢?如果是短时间蹬开帐子,蚊子不会进去那么多。这说明从嘟嘟从睡觉起,帐子就没有关好。”

雯颖说:“好在没出什么大事。我看就算了,以后要她们注意一点。”

金妈妈说:“这并不是小事,一定要严肃处理。丁工说得好,家长把孩子交给我们,我们就要对他们负责。出这样的事,不了了之,叫家长怎么敢信任幼儿园?而那些阿姨们又怎么能明白什么叫责任?”

雯颖说:“你说得太有道理了。既然这样,我们嘟嘟好了,还回幼儿园吧。”

金妈妈说:“谢谢你。”

一边听收音机的嘟嘟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过来了,她靠在雯颖的腿上,静静地听金妈妈说话。这一刻,她突然问:“是不是要惩罚三姑呀?”

金妈妈说:“是的,要开会狠狠地批评她。”

嘟嘟说:“我不要批评三姑。三姑最喜欢我了。根本不怪三姑,我的帐子是我自己弄开的。”

雯颖说:“好了好了,大人说话你不要多嘴。”

嘟嘟说:“是真的嘛。又不是三姑的错,三姑昨天根本不在幼儿园。都怪我,我睡不着,爬起来撒尿。后来……后来……见阿姨都不在,就偷跑回家来了。”

金妈妈和雯颖都大吃一惊。雯颖说:“什么?你一个人跑回来了?我怎么不知道?”

嘟嘟说:“是呀。我就躺在走廊的竹床上,听见你和爸爸说话。你说要给我买个新书包,爸爸说要把他那个铁皮铅笔盒送给我。”

雯颖怔住了。

金妈妈说:“真有这事?”

雯颖说:“嘟嘟没说谎,我们昨天的确谈到这些。那你为什么没进屋?”

嘟嘟说:“我怕妈妈看见我生气,不给我买新书包,就又偷偷跑了回去。”

金妈妈说:“大门没有关吗?”

嘟嘟说:“没有。”

金妈妈说:“阿姨没看见你?”

嘟嘟说:“没有。一个阿姨都不在。”

金妈妈脸色顿变。

雯颖很是不悦,她后悔刚才说了让嘟嘟回幼儿园的话。心想孩子住在幼儿园里竟连基本安全都没有,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她刚想说点什么,见金妈妈气得脸色发灰,便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雯颖说:“金妈妈,你别生气,回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幼儿园因了嘟嘟的话,再起轩然大波。值中班的陈霞之承认,她这天晚上因家里有客,没去上班,但她同严三姑说好了的,三姑也答应一个人顶没问题。于是所有的目光都指向严三姑。

严三姑坐在墙角嘤嘤地哭个不停,哭得两眼如桃。起先她什么话都不说,可在金妈妈的追问之下,她不得不说了。严三姑说她晚上从来都是认真值班的,可是昨天晚上有人找她,她就出去了。她本来只想说几句话就回来,没想到……

金妈妈严厉地说:“结果呢?你几点钟回的?”

严三姑哭道:“交班前回来的。”

金妈妈就:“这么说从晚上八点到十一点整个幼儿园都没有一个大人?”

夜班的阿姨们便都吼叫了起来,纷纷追问严三姑到底干什么去了。严三姑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金妈妈便将她母亲严老太请了来。严老太一听便急了,说:“三姑晚上没有回家呀!她一晚上能到哪里去?”

严老太比金妈妈更为严厉地让严三姑交待夜里的去处。严三姑被逼无奈,只好抽抽搭搭说:“福气来找我,我本来就只想跟他说一会话,可是,可是……”

严老太说:“福气是什么?”

严三姑说:“就是……就是郗婆婆的外甥……”

严老太依稀记起她曾在郗家见过的那个年轻人。不觉惊愕万分,说:“你……你……跟他……”

严三姑“哇”一下放声哭出来,说:“我本来要走的,可,可后来……妈,我说不出口,你就饶了我吧。”

如此的原因和结果,令所有人吃了一惊。

雯颖晚上听说了这事的原委,她觉得三姑真也不容易,心里生出许多对三姑的怜惜,因心疼嘟嘟而憋在心里的气便消了许多。次日她专门上金妈妈家一趟,告诉金妈妈,三姑这次出错,也实在是事出有因。男欢女爱,不觉时间飞快,可以理解。好在没出什么大事,不必太责怪严三姑了。

金妈妈叹道:“幸亏是你,要是换了别人,我还不知道怎么收这个场。”

雯颖说:“当然我也是了解三姑为人。我来时,已经听到她家里吵成了一锅粥,她里里外外的日子都不好过,我怕把她弄狠了。其实,她真是个好人。”

金妈妈说:“你说得也是。只不过,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辞去幼儿园园长的职务。”

雯颖大大地吃了一惊,说:“也不必这样嘛。”

金妈妈说:“其实就是没有发生嘟嘟这件事,我也不想干了,我觉得好累。”

雯颖便无话可说。

金妈妈第二天果然便去家属委员会辞职。明主任再三劝说,都挽不回她的去意。明主任只好由她,另让住在己字楼上右舍的秦南霞代理园长。秦南霞毕竟是不金妈妈,对管理幼儿园也无经验,不足一个月,家长们便多有意见。恰这时,物勘总队要求收回借给幼儿园的房子,已经对幼儿园倦意深浓的阿姨和家长们便趁势散架。

张雅娟和雯颖在一起聊天时,总是笑说:“你们家一个小嘟嘟,活活搞垮了一个幼儿园。”

雯颖亦笑,笑过后,竟也有些愧疚和怅然。

上午,为了对石牌进行又一轮的论证,总工室金显成又把丁子恒等一些熟悉情况的人找了去参加会议。天已很热了,热得令人烦躁。会议室的两台电扇一直嗡嗡地转着,其中一台颇为老旧,嗡嗡中不时掺杂着“咔咔咔”的声音。

丁子恒同张者也都坐在角落,电扇的风吹不到此,两人都不时地擦着汗水。张者也刚从石牌回来,说平峒打了一段,但地质情况实在是太差。单单这一条,便足可否掉这个坝址。张者也说时不停地叹息:“就这么个防空提议,弄去了两年时间,最终一无所收获。”

丁子恒说:“还是有所收获吧?”

张者也说:“收获便是知道了这里不能做坝址!”他的语气十分怪异,丁子恒不禁笑了起来。

讨论的结果在丁子恒的意料之中。多数人都表示石牌除了防空略微有利外,其它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宜用来做坝址。工程太艰巨,工期也会十分之长,最重要的还是地质条件太差。放着现成的美人沱坝区内的三斗坪坝段那样好的坝址不用,而逃匿到这深窄的峡谷中来,实在是很荒唐。有人说,坝这么大,藏在哪里都藏不住。战争真要打起来,用上了原子弹,十个石牌也抵挡不住挨炸的命运。与其如此,不如索性按照常规状态来建坝好了。丁子恒觉得这个话说得颇有道理。还有人说,如果这么害怕战争,什么大型建设也不做,那也就等于坐以待毙,等于天天等着人家来打我们。说这话的是老总吴思湘。丁子恒很惊讶他竟然也敢于说出这番话来。

金显成则提出是否可选三斗坪上游的太平溪。太平溪的地质条件同美人沱差不多,但河谷要狭窄些。虽然开挖工程量大,但混凝土工程量小,颇有优势。这个提议引起关注,觉得可以拿它同石牌、三斗坪进行比较。

会议一直开到中午,大家都有了倦意,主持会议的金显成便宣布了散会。出门时,张者也不禁叹说:“大会小会知多少,讨论何时了。”

丁子恒听罢觉得有趣,笑了笑,接上去说:“小楼今日又无风,石牌不堪回首防空中。”

张者也说:“平峒钻机今犹在,只是坝址改。”

丁子恒笑道:“问君能有几多会,”说到此,他顿住了,想下一个合适的句子。张者也接得快,说:“恰似一江热风向东吹。”说罢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完,都说修坝竟不如作打油词有趣了。

中午丁子恒依然在甲灶食堂吃饭。太阳热辣辣的,直晒头顶,风从阳光下吹来,热气扑面,令人呼吸不畅。走到甲灶门前,丁子恒突然觉得头晕得很,脑子里像糨糊一样,糊里糊涂的。虽然还是困难时期,但甲灶为让高级知识分子们吃好,伙食开得颇为不错。尤其今日,炒包心菜里竟放了几片肉。应该是很好的菜了,丁子恒却有味同嚼蜡之感。这种状态在他似乎从来没有过。他试试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并无发烧之状。吃完饭从食堂出来,他便径直去了医院。

医生正是住他对面壬字楼上右舍的杜大夫。杜大夫见了他便说:“我认识你,丁工。我同丁太太挺熟的。”

丁子恒便笑笑,说:“我听我太太说过。”

杜大夫听丁子恒叙述他的症状,二话没说,便替他量血压。量完,他说:“丁工,你得好好休息休息,你血压很高,高压都一百八十了。”

丁子恒怔了怔,说:“我血压高?”

杜大夫说:“是呀,你体型偏胖,又人到中年,如果工作量大,休息不好,是很容易血压高的。”

丁子恒说:“那我应该怎么办?”

杜大夫说:“你这是刚开始,问题也不是很大,注意休息就行了。我给你开点药,先把血压降下来。”

杜大夫说着便伏案开药,开时又说:“这些年因为营养不良,急性肝炎流行,得肝炎的人多得让我们发愁。相比起来,得高血压的人倒少了许多。我想你应该在家里休息几天。”

丁子恒没有多说话,他脑子里突然想起甲灶食堂的女管理员。院里曾风传甲灶女管理员秦小玫同医院杜大夫关系异常,而秦小玫的丈夫姬宗伟同丁子恒甚是熟悉。丁子恒念头到此,心里便对眼前这个热情的杜大夫有些厌烦。

走出门诊室,杜大夫笑说:“做医生这行的,从来都不对病人说‘再见’,更不说‘欢迎再来’,我喜欢说‘就此别过’。”

丁子恒点点头,算是道谢。出门来,又想,看他人还不错,却怎么那样轻浮呢?

丁子恒拿了病假条,欲去处长办公室请病假。走到门口,突然站下。下星期,他即将被派去柳山湖农场劳动,时间长达一个月。在处里他一向身体颇好,现在临到劳动,却冒出病来,虽然是真病,可别人会怎么看?上级会怎么看?那些党团员是不是又会说,早就知道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最怕劳动,这不是又在设法逃避劳动锻炼?他们一旦这么认定了,我丁子恒又怎能解释清楚?丁子恒想到此,又一步步退了回来,犹豫再三,还是把病假条悄悄放进了抽屉。他想,身体的问题,总归属于自己个人,就算病得严重了,精神上也能承受得起。而劳动的问题,却是政治任务,倘若不去,被人揪住进行批判,自己又如何能吃得消?两害相权,孰重孰轻,显而易见,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如此想过,丁子恒觉得其实自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去柳山湖劳动。“选择”这个词,在他来说,已经是个奢侈品。属于他的除了“服从”,别无其它。

下午下班,丁子恒正欲收拾桌面回家,忽见有人在他办公室门口张望。丁子恒觉得此人颇为面熟,却又一时想不出到底是谁。来人望见丁子恒,便径直走过来,一直走到丁子恒桌边,说:“丁工,你好。”

丁子恒微微惊异,忙站起,说:“你好你好,你是……”

来人说:“我是航测队的严唯正,住在戊字楼上左舍,跟洪佐沁洪工是邻居。”

丁子恒便拼命在记忆里搜索,说:“哦——戊字楼上,怪不得我觉得你好眼熟。”

严唯正说:“很不好意思,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丁子恒说:“道歉?为什么?”

严唯正说:“我妹妹严唯姝是乌泥湖幼儿园的阿姨,因为她工作失职,令您的小女儿身体受到伤害。”

丁子恒这才明白其中缘故,他默然未语。嘟嘟浑身红肿可怜兮兮的样子,浮在眼前。他心里的确曾对犯错的阿姨万分恼火,但人家的哥哥专门来道歉,他还能多说什么?严唯正说:“这件事实在是舍妹之错。本想专门到您府上谢罪,可我又怕面对孩子的母亲。出了这样的事,做母亲的一定十分伤心。”

丁子恒想了想,笑笑说:“那是当然。不过我太太很大度。她也大致跟我说了你妹妹的事,她说你妹妹是个非常好的人,一向对我女儿非常好,这次只是一时失误。我当时在幼儿园是发了火,我只这一个女儿,见她被咬成那样,心里怎能不心疼?现在她也没多大事,身上的红包也在慢慢消褪。没关系,以后小心点就是。”

严唯正说:“我后来知道你太太还上金园长那儿帮我妹妹说话,心里很感动。但这件事的确是她的错,所以我觉得我必须亲自来跟你道歉。另外,这两盒巧克力,想请你替我送给你女儿,这也算是表示我的一点歉意。”

严唯正说着,从他手上的包里拿出两盒巧克力递给丁子恒。丁子恒手托着巧克力,不知如何是好,连连说:“这……这怎么好意思?”

严唯正说:“请你无论如何代孩子收下。当然,这点东西是补偿不了她所受的痛苦的。”

丁子恒推辞了一下,见严唯正极为认真,便只好收下。已经很多年见不到有巧克力卖了,严唯正送的巧克力是英国所产,盒子的包装色彩极为温馨。丁子恒心想,不知道严唯正从哪里得到这两盒巧克力。这一定是别人送给他家孩子的,而他却拿来送给了嘟嘟。想着,不觉对严唯正深怀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