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佩离的影子两侧有着另外两道影子,他们是刘川和刘露。两个少年一左一右地变成了影子,很长时间以来,刘佩离就已经感觉到了活在世上只不过是一道影子而已,自从他出走在阳温墩的那个世界之外时,他就看见了自己身体反射出来的影子,那些影子有时被绊住在荆棘丛中,有时映现在一道墙壁上,有时折射在暮色合拢的时刻,人活在世上不过是一道影子而已,一旦影子消失了,在看不见自己的影子的时候,那么生命也就消失,也可以这样说影子消失的时候,也正是生命消失的时候,影子出现的时候,也就是生命来临的时候。
影子啊,那附在大地上的影子,那为时间所照耀的影子,现在在影子的右侧和左侧又有了别的影子,刘佩离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繁衍的规则,生命就是依赖于这种规则前行的,所以,刘佩离决心要带上两个年轻的影子出发,自从那个夜里他在冥想和清澈的夜色之中突然抬起头来看见两个儿子的时刻,也在无意之中看见了刘佩东,就是他把两个儿子带到腾越,刘佩东仿佛只是落在夜色中的一道影子而已,他在门口伫立了不长时间,刘佩离猛然发现了刘佩东的一只空袖管,他的心抽搐着向前,然而就在他走上前时,刘佩东的影子已经消失了。两个儿子的声音向他描述了见到叔叔刘佩东的场景,那时候,刘佩东的空袖管在我中荡漾着,仿佛是树枝在摇曳着一样,然而,刘佩东没有解释那只手臂的不翼而飞,他就这样像呼啸中的狂风一样带着刘川和刘露出发了,一路上,他从来不解释那支手臂,看得出他在忍受着疼痛,然而他从不解释疼痛的原因,从那一时刘佩离就明白了一个事实:刘佩东终于找回了他的马儿,然而他付出了代价,他用他的右臂付出了代价,每一条道路,每一道影子,每一种时光反射,每一种轮回……都需要付出代价。所以,刘佩离从看见两个儿子的那一刹哪间,他就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孤独地穿行从阳温墩到缅北丛林的那种时光,他想把两个儿子带到野人山、雾露河去,那里有他的矿山,他知道两个儿子竟然有勇气离家出走,也绝对有勇气面对那些神秘的石头山,面对石头山上像蜜蜂一样大的蚊虫,面对石头山上游动的一片云翳,每个人眼前都会飘动着一片云翳……
而刘佩离眼前的那片云翳也许是从老祖母的眼神中带来的,是在老祖母咽气的那时飘忽而上的,也许是从阳温墩的空气中,在白云移动之中带出来的,已经有多长时间了,记不清到底已经有多长时间了,那片云翳在一阵阵唏嘘声中来临着,但因为世事万物的变幻莫测,刘佩离一直没有时间和心绪伸出双手去触摸那片云翳,此刻两道影子就在旁边,他的心灵,他那向往着从美玉上传出的乐音,此刻似乎在雀跃着前行,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这种雀跃感了,在他雀跃而行时,他似乎又忘记了战争,忘记了他调配毒液的那些时光,在他雀跃的时刻,在这之前,他已经在他失眠的那个夜里看见了那些入侵者,那些为日本帝国而杀戮的入侵者,他看见了他们中的一些人倒下了,刘佩离看见了毒液蚀空了他们的生命,为此,他知道世上的事情已经了结了,他的女儿已经死去,虽然他女儿的墓前增加了一座土冢坟丘,然而,他还是觉得那种悲怆是人世间最大的悲怆。此刻他雀跃着,悲怆的力量推动着他雀跃而去,他想让缅北山区的野人山、雾露河的玉石山湮没着自己的影子,他想让两个少年在蜥蜴和蝎子中探索自己的前景;除此之外,他携带着两个儿子前行,是为了逃避两个女人,第一个女人是李俏梅,自从那个夜里他哄她入睡之后,他就知道第二天凌晨她醒来之后就会睁开双眼,她的女儿李蜜蜜不在身边,他害怕看见她那发疯的模样,因为他无法帮助她把女儿找回来;第二个女人就是诺曼莎,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诺曼莎不久之后就会离开曼德勒,而他对她的那种爱情就像大海中的一块石头一样沉入了海底,那是世上的一块美玉,他愿意让那块美玉沉入海底……所以他离开了曼德勒,他知道诺曼莎会抱着李蜜蜜留在她怀抱的那个婴儿离开,他已经感觉到任何人也无法从她怀中剥离开那个在战争中不幸降临于世的婴儿。他是男人,本不应该逃离这一切,然而,在那个夜里,他抬头就看见了两道年轻的影子,他似乎再一次感觉到了世界在颠簸着,世界也在被改变着。
颠簸着也被改变着的世界就在眼前,红色的棘荆带来了有蜥蜴在爬动的玉石山,命运开始于一次激情洋溢的梦幻深处,命运就像火热的扇面张开了,两个少年看了父亲一眼,又看了看那一座又一座寂寞的矿山,刘佩离说:“记住,我的命运就是在看见蜥蜴和蝎子的时刻闪现在眼前的,你们的命运也在此地,从现在开始,从我的影子旁走出去,去寻找你们的命运……”刘佩离看见两个儿子离开了,他们的双眼中闪烁着的不是困惑而是希望。而他呢,只剩下他自己的影子了,于是,他又一次看见了肉红色的蜥蜴从石头上移动到另一块石头上,他还看见了黑色的,褐色的蝎子,它们在跳动,这就是他命运开始的地方,每当这样的时刻降临时,他就希望独自发现一块璞玉,他知道世上的美玉是有限的也是无限的,很多时候,他只是想寻找到那种绿光闪现的瞬间,美妙的瞬间,带来乐音的瞬间,可以让他沉迷于其中忘记世上的一切不幸和痛苦。为此他又回到了自己石头山的那间小屋,木屋的两侧摆着两块璞玉,他从墙上摘下两三只蜥蜴,然后倒在床上睡了一觉就到了第二天。
而在这样的时刻,诺曼莎正在四处寻找他的影子,经过了反复无常的一段血腥般的生活,诺曼莎仿佛做了一个恶梦刚刚醒来,她抱着那只襁褓回到曼德勒,当她第一次把襁褓交给格林医生时,是为了去曼德勒的店铺为这个婴儿重新买回一块襁褓,她再也无法忍受从襁褓上散发出来的血腥之味,而且她不喜欢那种黄色,那种黄色显现出战争的一种颜色,为此,她寻遍了整座曼德勒城,终于寻找到了一块粉红色襁褓,她是在一家中国店铺中偶然看见这块襁褓的,上面绣着海棠花和牡丹花,当她解开那块军用襁褓时再一次嗅到了在她一生一世中永远难以忘记的味道:一种爱情在战争中产生又被战争所践踏的血腥之味,这味道猛然地扑来,使她再一次感到令人窒息,为此,格林医生决定带她回英国去,她没有反对,她抱着那只粉红色襁褓说:“你知道我已经抱着这只襁褓有多长时间,它已经进入我的命运……”,格林医生温柔而坚决地对她说:“我深信你的怀抱会永远抱着它,而且还有我,如果你感觉到累了,你可以把它放在我怀抱……我们就这样把它抱到英国……”诺曼莎的心底涌起一种暖流,格林医生说:“我之所以来曼德勒,是为了寻找你……现在,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如果离开曼德勒能让你快乐起来,那么我们就回英国”。诺曼莎抱着那只粉红色襁褓,她确实希望回到伦敦的雾中去,曼德勒上空虽然悬挂着热烈的太阳,然而却留下了战争的烟云和碎片,而且她希望回到伦敦的雾中去抚养这个孩子。为此,诺曼莎第二次把那只襁褓放在了格林医生怀抱,因为她的心底突然涌起一丝丝爱情的渴望,就要离开曼德勒了。可她还没有见到刘佩离,当格林医生订下了离开曼德勒的船票时,只剩下三天时间了,她却突然发现在整座曼德勒城根本就寻找不到刘佩离的影子,只有一个人知道刘佩离现在何处,他就是刘佩东,刘川和刘露在离开曼德勒前走到刘佩东身边说:“叔叔,父亲要带我们去缅北……”当时,刘佩东正从一匹栗红色马背上下来,他知道缅北就是玉石山,就是让自己的兄长一生灵魂出窍的地方。当他看见诺曼莎的长发随着诺曼莎匆匆忙忙的身影在她肩后拂起来时,也正是刘佩东筹备一次马帮旅途的时候,风中的长发被拂起来时,仿佛轻拂着他的眼睑和肌肤,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为什么看到这个女人时仍然有一种爱情的感觉,诺曼莎看见刘佩东时也看见了他那只空袖管,诺曼莎的心灵像突然沉入了一条暗流之中去,她惊愕地收住匆忙向前的脚步声,走上前去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的手,抚摸到的只是一只空袖管,而不是他的右臂,诺曼莎低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的右臂到哪里去了……”,“它被日本人的马刀斩断了……”刘佩东似乎不再想解释右臂的故事,他问诺曼莎是不是要找刘佩离,诺曼莎点点头说:“我要回英国了,我想去向他告别……”,“他到缅北的玉石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