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是萧韵人生中所面对的第一次偶然。所以,在飞机上,他一提醒她红色围巾从肩头滑落之事,她就知道他是谁了。在飞机上,他们认识了,他也是出差。他没有告诉她出差是为了什么,正像她没有告诉他自己是一名美容师一样,他的身份和她的身份对此都是神秘的。然而他们却住进了同一家旅馆,他好像对这座城市很熟悉,一下飞机,他就打了一辆出租车,带着她来到了他经常住的那家旅馆住下来。
他们各要了一间客房,白天他们在为自己的事,晚上他们一起用晚餐。萧韵的事情办得很顺利,她需要的货已经从火车发运到她所生活的城市去了,他好像也办完了事,两个人轻松愉快地又乘飞机回来了。在飞机上,两个人才真正的敞开话题,开始谈论自己,他是一名饭店的调酒师。而她是一名美容师,两个人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因为两个人在飞机上时都不想让飞机降落下来。但飞机依然降临到了地面上,调酒师说今晚他请她吃饭,他要亲自为她调制美酒。这就是那一幕她和他并肩走着有说有笑的走出飞机场的情景,这一情景恰好被落红看见了。
他把她带到了他朋友办的一家有诗情画意的餐馆,一走进这家餐馆,萧韵就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的轻松或快乐,整座餐馆中用竹子流水陪衬,有流水伴着美酒佳肴,有青青翠竹荡来一阵微风,当萧韵想为什么在这样一座城市里会有这样的餐馆,为什么外科医生和她从未发现过这样诗情画意的餐馆时,调酒师已经把一杯调制的美酒献给了他。他们轻松、愉快地干着杯,一杯又一杯地交替干杯,时间已经很晚了,他才送她回家,在分别时,调酒师说如果有缘的话,他还想见到她。那天晚上,她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午夜,这给了落红一个疑问,这个像妖精一样的女人,从飞机场出来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在这好几个小时里,这个女人去了哪里,她为什么到了午夜才回来。
直到打开房门的那一刻,萧韵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又重新回到了沉重的历史之中去,这种历史是别人的历史,别人是谁,当然是外科医生的历史,她躺在床上时第一次回首已经逝去的一切,她第一次发现了从开始的时候,自己就要一点点地,心甘情愿地承担外科医生的一切历史。
她在看见他脸上的皱纹时,虽然那只是几道细小的皱纹,呈现在前额和嘴唇周围——知道了他的年龄,他已经进入中年,所以他不可能是一个单身男人,这种推理符合常规。他确实已经有19年的婚姻史,让她感到欣慰的是,这个把头埋在她敞开的丰乳之间的男人的婚姻生活是平淡的,丧失激情的,乏味的一条时间轨道,而她确实有力量让他为了她而截断这条漫长的时间轨道吗?不错,她有的是年轻女人的魔力,有的是一种狐狸似的狡黠,她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沉溺在情欲之中,在情欲中的外科医生可以为她去做任何事情,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外科医生的妻子竟然有外遇了,而且是她首次发现了这种外遇的现状,她把外科医生引到一座茶馆,透过落地玻璃窗前,看到了他妻子与一个男人外遇的场景。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承受外科医生的历史需要的是时间,她以为外科医生的历史只不过是一场19年的婚姻而已。
也许是外科医生解除婚姻的方式太快太简单了,那时候她的心是快乐的,快乐得就像一只小鸟,希望尽快地与外科医生筑起自己幸福的巢穴。她没有想到,外科医生又一次把沉重的、疲惫不堪的头埋在她的丰乳之间时,向她坦露了一个秘密,一个已经变成了19年的秘密。
这个秘密中有一次不为人知的性生活,它的前因是一个夜晚中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肉体激情般地接触;它的后果是那次身体的接触留下了一个生命,如今这个生命已经像鲜花一样变成了蓓蕾。
外科医生再也没有任何办法独自承担这个秘密,因为外科医生已经决定让他的那朵蓓蕾之花绽放在他的身边,同时让她接受这个现实。为此,她悄悄地秘密地跟踪过外科医生的私生女,也许是好奇,也许是嫉妒,自从外科医生跟她讲述19年前的故事之后,她就嫉妒那个小镇女人,因为只有那个小镇女人感受到了外科医生的年轻时代的情欲。然而,她不可能是那个小镇女人,她也不可能是那个解除了婚姻契约书的杨娟娟,她就是她,她的周身散发出狐狸的气息。
她惊愕地倾听到了男人压在外科医生的私生女身上的声音,她感到那朵迎风摇曳的粉红色蓓蕾正在遭遇着风暴的侵袭,她把这个承担了下来,是因为她既是女人,也是那个想嫁给外科医生的女人。她不想让外科医生为了这个私生女而痛苦,没有机会,让她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外科医生。
接下来,外科医生和私生女赶到那座小镇去。那个女人竟然如此之快地就死了,萧韵的嘴唇边荡过一丝沉重的微笑,没有人看见过她这种微笑,在外科医生和她的私生女手携手去乘火车时,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果然,外科医生和私生女带着黑色孝套回来了。一种死亡的证明,一种奔丧的现状,她站在卧房中面对着窗口,嘴唇边荡过了一丝沉重的微笑,那种历史终于剥离出去了,从此以后,她再也用不着为一个小镇女人的存在而烦恼,在此之前,她曾经虚拟过外科医生与这个小镇女人再次见面的一种未来。
没有未来了,未来突然之间被死亡截断了。她的嘴唇边荡过一丝沉重的微笑,然而,转眼之间,她却被外科医生和落红的两只黑色的孝套所笼罩着,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有了上黑色,外科医生好像变得更加沉重了。
直到现在,她才一点点地感觉到,外科医生在乎一切:为了竟升外科主任,外科医生推迟了他和她举行婚宴的时间,天知道时间会延续到什么时候;为了私生女,外科医生坚持睡在沙发上,以此来证明他的纯洁,他想证明给女儿看,他想让女儿生活在纯洁之中,有多少次,萧韵很想把那一幕历史讲给他听,她想让外科医生知道,他的私生女曾经在旅馆里,被一个男人的身体重压过,他的私生女早就经历过了那种性历史。
然而她越来越怜悯他,即使是在那惟一的一次上午,他和她在落红上课之后,自认为寻找到了一个安全的世界,她很长时间以来终于看见他被疯狂的情欲所激荡着,把外衣掷在地上,她仿佛听见了那只戴孝布剥离出去的声音。失去了怀念之声,他和她就这样疯狂地在一起。尽管如此,事后,他又穿上了外衣,那只黑袖套依然戴在他衣袖上,标志着外科医生的思念之情并没有结束,标志着一种沉重的历史仍在延续下去。
就在这一刻,出现了年轻的调酒师,他为她的存在调配好了美妙的酒,她品尝着美酒,这是偶然,她在沉重的时刻见到了调酒师。就这样,调酒师开始在美容店的门口等候她,这个场景已经被落红看见,那天晚上,他们除了散步之外,还有一个目的地,调酒师要带她到他的单身公寓楼去,调酒师一掩上门就开始吻她。她可以让他吻,可她却不让他碰自己的身体,这是一道属于她自己的警戒线,因为她还不能判断自己的情感,也许发生的这一切太偶然了。所以她从不留在调酒师的单身公寓楼上过夜,她总是想到外科医生,她想着外科医生的沙发床,想着卧室中的河床,想着自己努力挣扎着就是为了嫁给外科医生。每次她离开调酒师时她都感觉到一种害怕,她害怕自己会因此背叛外科医生。但她不知道,背叛已经开始了,在她的潜意识中和现实中,背叛已经开始。
杨娟娟并没有像外科医生所估计的那样,因为服了药而进入了睡眠,她只是假寐而已,当她知道哲学教授已经给她的前夫打了电话时,已经来不及了,她没有想到她的前夫知道她在发烧之后,会那么快的赶到她身边。她假寐着,因为哲学教授离开了而令她失望,为什么哲学教授作为她现在的男朋友不留下来呢?因此,总需要一个人留下来照顾她。所以,她的前夫作为那个留下来的人开始守候在她身边。她假寐着,虽然身体在发烧,思绪却在跳动着,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回到了在20多年前那片海滩上度蜜月时的情景,那时候,她是多么年轻啊,她任性地嫁给了他,并不爱他,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她爱的只是一个把自己抛弃的男人徐亚华,现在,徐亚华已经消失了,即使让她再见到这个男人,她也不可能去爱他,当她在飞机场,看见徐亚华挽住那位高贵、浪漫的女主人去泰国度假时,她就知道到了自己面对现实的时刻。
哲学教授来了,大学时代曾经追求过她的青年虽然现在已进入了中年,却仍然迷恋她。而且他离了婚,回到了这座城市。这不是乌托邦,而是属于她的现实。
从进入哲学教授的生活时,她就得丧失自己的优雅与哲学教授身边的那个女大学生玩游戏。她也有疲惫不堪的时候,比如,因为淋了一场大雨,她发烧了。她是因为跟哲学教授谈论结婚之事而钻进大雨之中去的,那是在酒吧,他们好不容易可以温馨静谧地坐在酒吧里,终于谈到婚姻的事情了,哲学教授想了想似乎终于想到了一种思想前来安慰她:“我们都经历过婚姻,都知道婚姻到底是什么滋味,为什么刚从婚姻中走出来,我们就要忙于再次选择婚姻呢?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想见面时就可以自由地见面,烦了就可以分开……”哲学教授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站起来拎起包,钻进了大雨之中去。
她在被大雨覆盖的夜幕之下走了很长时间,自以为哲学教授会追上来,哀求她,请她原谅,然而在走了很长时间,当她回过头去时,身后并没有追上来的哲学教授,只有城市的夜幕和大雨笼罩着她。这次在雨中行走所付出的代价就是发烧,好像这是她记忆深处一次重大的发烧,每一根骨头都仿佛被火所点燃了。
当第二天哲学教授给她打电话时,她听见了电话铃声在响,便不顾一切地下床,因电话离卧室有一段距离,她抓住电话机咳着嗽用沙哑无力的声音宣布道:“我在发烧,昨天晚上我淋了一场大雨,我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发烧……”
哲学教授迅速地起来了,因为她那沙哑的嗓音确实富有极大的召唤力,每个人聆听到这种声音都会感受到杨娟娟的骨头都在发烧。确实,因为淋了大雨而发烧,因为恼怒的出走而发烧的杨娟娟,终于迎来了哲学教授。看上去,他很着急,他把手伸进被子里仔细地触摸着她的体温,似乎也在触摸到她骨头里的温度……他吓了一跳,因为她的体温灼热,已经超过了正常人的温度。
然而,她拒绝到医院去降温,她用沙哑的嗓子宣布说她这一辈子从未进过医生,他不吭声,进了客厅从她的电话号码中找到了她前夫的电话号码,他知道她前夫是外医生。
外科医生迅速赶到,而哲学教授突然离开。太奇怪了,为什么当外科医生坐在床边时,她会有一种安全感。刚才当她发着高烧时,她仿佛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旅行,她仿佛看到了地狱的出口。
哲学教授走了,她好像并不生气。因为她此刻确实需要医生,而且医生又是她的前夫。她假寐着,克制着灼热的、昏迷的发烧生活。凌晨,她听见了他离去的声音,在他离开之前,他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她前额上,很奇怪,她的体温明显地就那样快地降下来了,他离开了,给她留下了一些药瓶,她知道这些药瓶是从前夫的家里配制的家用药箱中临时取出来的,虽然她从不进医院看病,然而她的身体不舒服时,她经常打开那只白色的小药箱,从里面找到自己需要的药品。
此刻那只白色小药箱似乎就像一只旅行箱一样漂泊到了她的手中,显得如此地亲切可爱。她可以起床了,她从内心深处感谢她的前夫让她的体温降下来了。她可以穿上衣服,到房间的外面去了。所以她给哲学教授打电话,她想告诉他,她的发烧生活已经过去了。
是哲学教授的女大学生接的电话,女大学生的声音好像显得很沙哑,无力,电话没说完,电话好像就从她手中滑落下去了。然而,女大学生已经告诉过她,哲学教授到药店买药去了。这恰好是杨娟娟休息的日子,她有一种感觉,那个女大学生似乎在生病或许是在发烧,然而女大学生为什么会呆在哲学教授的家里呢?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只用了20分钟时间就已经赶到了哲学教授所住的公寓楼,她竟然在电梯跟哲学教授匆忙相遇了。哲学教授惊讶地说:“你怎么从床上起来了,你不是在发烧吗?”她摇摇头说:“我已经不再发烧了”。
哲学教授怀里抱了一堆药,他解释说他的女学生在发烧,因为同样淋了一场大雨,因为那场大雨突如其来,全市所有人都不知所措,来不及寻找到雨具,女学生恰巧走在路上,她就这样发起了高烧,今天早晨刚进屋来,他就感觉到她在发烧,他想把她送到医院去,可女大学生彻底拒绝,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所有女人都害怕进医院……
电梯门哗然闪开了。哲学教授第一个奔出电梯,他好像很着急,为那个女大学生的发烧问题而着急。杨娟娟也闪出了电梯,刚才她已经听完了哲学教授的解释,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因为一场大雨女大学生淋湿了身体,女大学生肯定是要发烧的,就像杨娟娟一样发烧。
问题不在这里,门打开了,是哲学教授打开的门,问题就在这一刻呈现了,哲学教授直奔卧室,说明女大学生躺在哲学教授的床上,这是房间里惟一的床,因为女大学生发烧了,哲学教授就给了她这种躺在床上的权利。
杨娟娟奔向卧室,这是问题的入口处,杨娟娟看见了女大学生躺在床上,确实在发烧,杨娟娟曾经感受这种发烧的滋味,对于一个发烧的人来说最为需要的是寻找到一张床,然后躺下来。然而为什么女大学生发烧时寻找到的床是哲学教授的床呢?世界之大,女大学生为什么不躺在别的床上去发烧?
哲学教授对女大学生照顾细微,他让女大学生先服了药后躺下来……所有这一切都让杨娟娟感觉到迷惘和冲突。而且,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发烧,所以,哲学教授正围着这个发烧的世界而旋转,看上去,毫不疲倦地旋转。
杨娟娟悄然离开了。她想把这个发烧的世界留给哲学教授和他的女大学生。她刚准备进电梯,突然一双手把她攥住了,她回过头去,哲学教授把她从电梯口攥过来,低声问她道:“难道你想走,是因为嫉妒那个女大学生吗?”
她的泪水涌了出来,她扑进哲学教授的怀里,哲学教授说:“如果你不能理解我对女大学生的感情,那么你可以离开我,然而我要告诉你,我跟女大学生的关系永远只是一种师生关系,她快要毕业了,她也许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哲学教授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迷惘不堪,他松开了她的手臂说:“你如果想走就走吧!”
杨娟娟在电梯门闪开时,走进了电梯。就在这一刻她看见了一个影子,这时候,电梯门闪开了,她已到了底楼,而那个影子却闪进了电梯,她只是觉得这个女人很熟悉很熟悉,她搜寻了人生中所有的记忆,突然开了窍,那个闪进电梯的女人就是把她过去的卧房所占据的女人。因为她在回前夫家里搬走九只箱子时,目光一次又一次地与这个女人相遇过,当时,这个女人的身体倚在卧房门口,目光中流露出一种荒谬的嘲弄感,她当时之所以不想与这种目光挑衅,是因为优雅。
此刻她下了电梯,却很奇怪,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进入公寓楼,她是在找人吗?她站在公寓楼的小花园口,花园是环形的,恰好把公寓楼紧紧包围,她知道住在这座公寓楼的人大都是单身男人和女人,或者说是还没有组织家庭的男人和女人。
杨娟娟之所以没有这么快地离开公寓楼,并不是因为哲学教授和女大学生,而是为了这个女人。作为女人,她当然不能忘记,离婚不久,这个女人就匆匆忙忙地把她卧室所占据的现实,所以她对这个女人的兴趣突然上升了。
也许是隐隐约约的,正在上升的嫉妒使她伫立在小花园的一把椅子上,她的等待中终于出现了这样的场景:一个多小时后,那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从电梯口并肩走了出来。那个男人很年轻,就像那个女人一样年轻。那个男人的年轻是她前夫外科医生已经失去了的年轻,而那个女人的年轻也同样是现在的杨娟娟已经失去了的年轻,尽管她仍然风韵优雅。杨娟娟产生了怀疑,她有一种感觉,外科医生的身边出现了妖精。因为有妖精必然就会带来一场危机。
更加年轻的落红已经深切的在杨娟娟之前感受到了父亲与萧韵的危机。她决心弄清楚萧韵在背着父亲干什么?虽然她已经感受到了萧韵在外面过夜的事实,然而我们可以有种种理由和原因不回家过夜,除了外面有旅馆之外,我们有朋友,有与社会的交往,一个人很难说清楚我们一生中除了家之外,在何处过夜的地点、时间、原因……因为睡觉只是一个地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世界到处都有供我们睡觉的地方。
又到了一个晚上,这个晚上像以往一样,父亲将在医院值夜班,而萧韵也将值晚班。晚班跟夜班不同之处在于,父亲要在第二天凌晨以后才下班,而美容师萧韵则在值晚班的十点到十一点钟下班。落红已经尝试到了萧韵一夜未归的现实,所以,她想为父亲,同时也为自己去做一名探索者。
落红像上次一样吃过晚饭,乘着暮色出发到了那条最繁华的街上,她刚站在美容店对面的电话亭后面,刚掏出照像机,这次她准备了一台照像机,这是她从电影中学会的技能,因为要研究和探索一件谜,必须充满证据。
她要寻找到证据,只有强劲的证据才可能让父亲摆脱这个女人,只有充分的证据才能让这个女人离开父亲。这是她租来的照像机,为了使用它,她跑到公园深处去拍风景,拍了几圈胶圈之后她就顺利地掌握了照像机的全部功能。由此,她告诉自己,世上任何事物都没有像人那样复杂。她从乘上火车寻找父亲的时候,就感觉到了生活就像谜,而父亲与母亲的关系则是世界上最大的谜。然而这个谜还没有彻底解破,与她有联系的谜却像雪片一样涌来,现在看来,乌里奇的出现和消失是一个谜,她的身体为乌里奇怀孕到堕胎是一个谜;建筑设计师的来去匆匆和那座旅馆是一个谜,年轻的建筑设计师给她留下的钞票是一个谜;父亲的离婚是一个谜,父亲的前妻也是一个谜……美容师萧韵不归家同样是一个谜。
照像机刚举起来,也正是萧韵走出美容店的时刻,完全是被暮色所笼罩的时刻,她扣动了照像机,卡嚓一声,隔着马路她已经抢下了一个镜头。萧韵背着皮包出门的时刻。不过,这个镜头并不能够证明一些什么?她很希望,为什么萧韵如此之快就下班了,萧韵穿一件褐色风衣,如果她不是父亲的情人的话,在落红看来,萧韵走在大街上一定是一个漂亮女人。然而为什么,这样一个女人会与父亲有关系,这是一个谜。而且令落红感到捻的是那个男人没有站在美容店外等待萧韵。
萧韵已经往前走去了,在路边突然出现了一辆白色轿车,萧韵刚走过去,车门就打开了,落红举起照像机拍下了这一瞬间:萧韵拉起长风衣的底摆,露出了她的脚踝和一双紫色高跟鞋。转眼之间,车门关上了。
落红就像鹿一样敏捷,但即使是一只鹿也无法追赶上车轮,为此,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她很少打出租车,因为她从不乱花钱。然而,要想去探究一个谜,只有打出租车才能追踪上前面的那辆车。截住后面的一辆出租车,并让出租车司机紧跟后面的白色轿车,已经成了落红惟一的选择。
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终于,轿车在一座公寓楼前停了下来,轿车开进地下停车场时停了一下,让萧韵先下车。轿车开进地下停车场去时,萧韵就站在外面,此时此刻,落红的出租车离萧韵不过几十米,她依然坐在出租车里,因为她不便于暴露自己,她看见了萧韵的褐色风衣不时地被风扬起来,一个男人从地下停车场走了出来,挽起了萧韵的手臂,就在这一刻,落红坐在出租车里扣动了照像机。出租车问她照什么,她说照风景。
不过落红的动作晚了一步,他们走进电梯时,她才下出租车,她到了电梯门口,电梯已上升,而且即使她早下了出租车,已不能与萧韵他们同乘着电梯上去。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她的存在和照像机就失去了意义。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他们之间面临的是一场巨大的冲突,落红还不想让冲突现在就出现。
即使上了电梯也是徒劳的,因为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无法去追究他们上了哪一屋楼,进了哪一间房间。落红捧着照像机突然看见了公寓楼不远处的一家照像馆,她开始兴奋起来。
照像馆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就把她那圈没有拍完的胶圈洗印出来了。面对那么多的空白,照像馆的师傅感到费解。不过落红拍出的三张照片却出奇地清晰。
清晰显得如此重要,因为只有清晰才能展现出画面,在三张不同的画面上,萧红出现在中央。这正是落红所寻找的目的,在三张不同的画面上展现出了萧韵和生活的一部份:在第一张照片里,萧韵充满期待的目光游移在美容店外,微风吹起了她美丽的褐色风衣和肩上的长发,这种期待是清晰的,它出现在萧韵那双热烈的眼睛中;在第二张照片里,萧韵拉起褐色风衣的一角正在上轿车,敞开的车门充满一种赴约的暧昧;在第三张照片里,令落红感到惊讶的是这张照片虽然是穿透过出租车的车窗拍摄的,却显得异常的清晰,当一个男人伸出手来挽住萧韵的手臂时,快门扣住了,保存住了这个清晰的私人生活的一瞬间。
三张照片异常清晰地出现在落红手上,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为什么在第一张照片里,萧韵的目光中会出现期待和热烈?为什么在第二张照片里出现了一辆轿车敞开的门,而萧韵为什么在那个暮色中钻进了轿车;为什么在一座公寓楼下面,一个男人走上前去紧挽住了她的手臂?
落红想,这一切证据足以证明萧韵正在背叛父亲。她既然已经走上了背叛父亲的道路,为什么还要回到父亲身边去呢?这就是让落红感到迷惘的问题,她回了家,显得很疲倦,当她完成了照像机给她带来的一段旅程之后,她累了,她把照片收藏好,正准备入睡,就听见了开门声。
她原以为萧韵不会回来了,而现在,她竟然携带着朦胧夜色出现在她面前,不知道为什么,从落红听见开门声时,她的神经重又变得兴奋起来,因为萧韵竟然回来了。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她满以为在这个父亲值夜班的晚上,萧韵是注定不会回来的,因为出现了一幢公寓楼,出现了一个男人紧挽着她手臂上电梯的情景。
她的目光与萧韵的目光第一次这么复杂而长久地对视着,萧韵说道:“太累了,上了一天的班简单是累极了,就想睡觉……”萧韵一边说一边朝着卧室走去,就在这一刻,落红突然充满了一种力量,她飞快地跑上前去挡住了萧韵的身体,大声问道:“为什么你要背叛我父亲?”
萧韵显然被她的举动和声音吓了一跳,她轻声说:“落红,为什么你这样对我说话?”,“你需要看看这证据吗?”“什么证据?”落红就在这一刻把手中的三张照片扬起来,然后再递给了萧韵说:“这就是你背叛我父亲的证据……”
萧韵拿着照片再慢慢地走向客厅,打开了最亮的台灯,然后在台灯下坐下来,把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萧韵看上去尽管浑身颤抖却克制着怒气说:“小妖精,我还没有嫁给你父亲,根本就谈不上背叛,我可以选择我自己的生活……就像你一样可以选择……还记得你的那座旅馆吗?忘了吧……你怎么会那么快就学会遗忘呢?在那座旅馆里,你的身体不是被一个男人压住了吗?你不是发出了那种叫喊吗?……别害怕,我决不会出卖你的……因为我深信你同样也不会出卖我……好吧,我们就互相保守秘密,决不出卖对方……如果你父亲知道你在旅馆中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体之上,那你父亲准会被气疯……你知道很长时间以来。为什么你父亲不愿意和我睡在卧室吗?那是因为你父亲自以为你是一个单纯的少女……好了,现在把你的胶卷给我,就没有事了……世界依旧,胶卷在哪里……”
萧韵说话时,落红已经快要坍塌,她觉得自己的世界突然失去了秘密,乌里奇和建筑设计师都是她人生中最令她迷惘、伤痛的秘密,她不想让这些秘密让任何人知道,她已经来不及去追问萧韵为什么知道了那个秘密,此时此刻,她仿佛是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只想寻找到自己的避难之所,所以,她颤抖着把那张胶卷交给了萧韵,她看见萧韵诡秘地笑了笑,然后安慰她道:“你放心好了,除了你我之外,我决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给第二个人,更不会告诉给你的父亲,我已经发誓了,相信我吧!”她不需要落红发誓,她把落红带进了卧室中,为她关上了门。
那天晚上,落红头一次遭遇到了自己身体中的秘密被一个女人所揭穿的痛苦和颤抖。她躺在床上,她惟一所期待的就是这个女人像她所说的那样永远也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她的父亲。
此时此刻,萧韵回到了卧室,她打开灯光,躺在床上,开始展开那些像峡谷一样幽暗不清的胶卷。她的手颤抖着就像面对自己对生活的迷惘,她头一次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那条幽暗的峡谷,看着自己脸上的期待、热烈的眼神和被一个男人挽住手臂时的一瞬间……当落红展现出那三张照片时,她确实被吓住了,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方式,可以秘密地留住她私生活的一瞬间,她浑身颤抖,因为除了她自己,除了那个男人之外,她不想让任何窥视到她的私生活,尤其是不想让外科医生的私生女窥视到她的私生活,然而那些照片是清晰的。
照片清晰地再现出了她背叛外科医生的证据,在这之前,她并不以为自己在背叛外科医生,她只是为了一种愉快的期待去约会而已,直到如今,她都还没有用肉体背叛过外科医生。而且,在她认为她与年轻调酒师的约会也不意味着背叛。直到刚才落红问她为什么背叛父亲时,她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展开幽暗峡谷式的胶卷,她显然已经把证据收回来了,她庆幸自己那么快就寻找到了武器,然而她并没有想象到,这种武器对落红是致命一击,她亲眼看见了落红快要坍塌的神态,看样子,她所掌握的落红的私生活确实可以击败这个女孩。
她不知道是把胶卷毁灭呢,还是应该把它保存下来。此刻她知道留下胶卷就会为自己的生活制造陷阱,如果她还想嫁给外科医生的话,这种陷阱会毁灭她的生活;然而,她却寻找不到毁灭这种胶卷的勇气,一根火焰就可以让这些证据化为灰烬,然而这并不是她所期待中的结果。
这些证据虽然是落红紧追她拍摄的,却可以揭示出萧韵的另一种生活状态,她为什么不顾一切地同一个陌生男人开始了交往,难道她疯了吗?难道她不知道这种交往的冲突吗?让我们回到萧韵上飞机出差之前的那个晚上去吧,只要稍稍回忆一遍在那午夜里萧韵所碰到的压抑沉重的负担或之前的一系列负担,我们就会理解萧韵为什么那么容易走进一个陌生男人的召唤之中去了。
在那些日子里,萧韵一次又一次地承担了外科医生携带而来的历史,她无法剥离开这些历史而去,因为她等待着与外科医生的婚宴,尽管她像一种狐狸一样施展着种种狡黠,却始终无法改变这种历史。
当历史压在她心上像一块石头时,她有了一次出差,美容店派她去出差,她乘着飞机轻盈的飞翔起来时,旁边坐着一个男人跟她平静的交流。就在那时刻,萧韵的身体从来没有如此地轻盈过,更为轻盈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她不知不觉地听从了调酒师的召唤,他好像总是愿意为她调制美酒,他把自己的全部技能和想象力盛放在一只酒杯里,那些粉红的、蔚蓝的、纯白的、银色的器皿,荡漾着令人沉醉的美酒,于是他把她带回到了私人公寓,她可以让他吻她,她却保持着警戒线,不把自己的身体交给调酒师。
何谓背叛,我们的肉体和我们的灵魂有没有分离过?当落红追究她为什么背叛她的父亲时,她全身颤抖,她面对这些证据,她既无法去毁焚它,那么,她要保存下来吗?此刻,天亮了,她听见了落红关门的声音,一个夜晚终于过去了,落红刚出去不久,她听见了外科医生开门的声音。她把那些铺在床上,让她一夜未眠的那些照片,胶卷塞进了衣柜里去。
然后,她钻进了被子。外科医生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卧室,他好像并不想惊醒她,他在床边轻轻坐了一会儿,她睁开了双眼,外科医生俯下身吻了吻她的眼睛告诉了她一个好消息:外科医生已经晋升为外科主任了。她觉得这个等待已久的好消息降临时,并没有像想象中到来时那样快乐。
外科医生在脱衣服,她睁开双眼看到的就是这些,外科医生把外衣平静地解开,然后掷在椅子上,她显得出奇的平静,肉体怎么也无法上升像昔日般燃烧的情欲之火。她第一次拒绝着外科医生欲火上升的时刻,外科医生靠近她的丰乳,吻着她的乳沟说:“这种日子就会尽快结束的,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举行婚宴,你不是一直等待着我们的婚宴吗?”
她依然失去了昔日的激情火焰,她用双手拒绝着外科医生,甚至想在她和外科医生之间筑起一道墙壁来。她困倦地拒绝着,是因为昨夜面对那卷胶卷吗?是因为她用了一夜来回忆她的生活吗?是因为太沉重的负担让她面对外科医生时突然失去了情欲之火了吗?
为什么那根点燃情欲之火的火柴不见了呢?为什么她期待中的外科医生的晋升降临时,她失去了等待中的快乐?为什么离婚宴的日子已经很近了的时刻,她却想在她和外科医生之间筑起一道墙壁呢?
下午,她到美容店上班,她不放心那些照片和胶卷,所以在出门时,把它们装在一只牛皮信封中放地最包里,只有背在肩上,她才有一种安全感。临出门时,外科医生轻拥了一下她说:“我们结婚的时间由你来定吧,你可以选择一个好的日子,我们举行完婚宴之后就去旅行……”她的眼睛明亮地闪烁了一下,这不就是她在那些肩负着沉重的负担时,她一遍又一遍倾听到的梦想吗?那时候,每当她的身体被沉重的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来时,外科医生就会趁机说:“等到我们举行完婚宴之后,我们就去旅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旅行……”
到了暮色缭绕的又一个时刻,调酒师给她来电话,约她见面,说是有一件很重要的诀择想与她商量一下。她终于完成了对最后一个顾客的服务,她把手指放在空中伸直了一下,还是决定去见调酒师,她在电话中都没有拒绝与调酒师的约会,因为她始终感觉到,她与调酒师之间也许会发生些什么变化。
对于变化的期待在她决定去见调酒师的时刻突然升起在她心中,暮色中已经出现了调酒师的轿车,他正坐在轿车中等她。她本能中突然回过头来,因为她突然想起了那些胶卷,而且有一张照片真实地记录下来了,在一个暮色合闭的时刻,她走向轿车,她上车把褐色风衣揪起来的那一个瞬间。
在她身后是陌生人的面孔掩映在暮色中,看不见落红的身影,也看不见一架照像机的,更感觉不到镜头的闪现……她坚信落红不会再举着照像机前来追踪她的私生活了。她感觉到一种来自她内心深处的变化,这就是奔向那辆轿车,钻进去。
她朝着敞开的车门钻进了车厢,她紧紧地用双手护着那只包,朝着调酒师微笑了一下。她的身心轻松地、由衷地升起一种感觉,因为调酒师同样给了她一个微笑。
调酒师轻轻地驱着车,在环绕了城市一圈之后突然对她说:“假如我带你离开这座城市,去另外一座城市生活,你愿意吗?”她不说话,调酒师解释说外省一家城市的酒店邀请他去做调酒师,而且为他准备好一套新宅,如果想走的话,就尽快与那家酒店签约。时间不多了,他们只允许他有三天时间选择,如果过了三天,他们会寻找别的调酒师,她突然问道:“为什么要离开这座城市呢?”这句话她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在调酒师听来,却是在问你为什么要带上我离开这座城市呢?
调酒师把车开得很缓慢,他回顾了一遍她和他的相遇后突然说:“我有三天时间考虑,同样你也有三天时间选择你的生活……我们都需要选择自己的生活,不过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从我在飞机上再次看见你时,我就知道我想为你为我调制出一杯杯的美酒,我想让你品尝到我所调制出来的所有美酒……”
调酒师在说话的时候,萧韵突然看见了这样一幅画面:她正拎着一只箱子跟着调酒师奔往另一个遥远的、不可知的城市去,他们驱着车跟着旁边的河流在奔驰,跟随着蓝天上的白云朵朵在奔驰。
外科医生当然不知道那个像狐狸一样的女人正在发动一场异想不到的变异。当他晋升为外科主任时,他仿佛触摸到了山顶灿烂眩目的光环,也可以这样说,他已经被灿烂眩目的光环所笼罩住了。他很满足,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过自己的事业,所以他现在想来解决私生活的问题了。而且他知道,很长时间以来,萧韵一直在忍受着这个问题,当然还有女儿落红也在忍受着这个问题。
他的情人兼女朋友、未婚妻从出租屋迁到他的住宅楼时就在忍受着他睡在沙发上的现实。对这个现实,他不能暂时改变,因为在他还不能与萧韵举行婚宴时,为了女儿在他心目中所存在的那个世界,因为女儿像一朵水百合正在这个世界中含苞欲放,为了这朵水百合,他一定要每夜在沙发上过夜,他决心尊重传统,在未与萧韵举行婚宴时,决不让女儿知道他与自己的女人同居。这个问题长久以来已经使萧韵不愉快,当这种不愉快弥漫时,他看见了她的脸上荡漾着乌云。
他的女儿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保留的一种私生活的神话,他把这个神话时刻带在身边,让这朵水百合在他的世界中含苞欲放,所以,他知道,因为他把一个女人带到家里来长久地居住,女儿的脸上出现了种种困惑。
现在他要尽快地解决这个问题,总而言之,他知道,惟有遵循一种世俗的道路,才能解决这个问题。他知道,沉重的私生活已经捆绑了他还有他的情人和女儿,已经捆绑得太久太久了,所以他期待有一个最世俗的解决方式,让他为他的女人和女儿松绑。
为此,今天是他的休息日,他特意到婚服专卖店为自己也为萧韵想提前预订了两套服装。他不想让萧韵到专买店量体裁衣,因为他想给萧韵一个惊喜,所以除了他自己量体裁衣之外,他开始回忆着,萧韵的尺寸。
坐在专卖店宽敞的落地玻璃窗下朝外看去,他似乎看见了萧韵在一个暴雨之夜站在街头,把手臂伸向空中召呼出租车的那个时刻,他似乎看见了自己把疲惫不堪的头埋在她丰乳之间寻求男人的慰藉的那个时刻……
作为外科医生也作为男人,当他伸出手来抚摸到萧韵的裸体时,他对她身体的形状早已有了记忆。也可以这样说,情感的记忆之中装满了尺寸,那是一个女人身体或轻或重,或宽或窄的真实记载,所以他可以闭上双眼回忆出萧韵的尺寸,告诉给量体裁衣的师傅。
他为自己订做的是传统的西装,而为萧韵订做的是一条欧式的婚纱长裙,婚纱可以曳地好几米……他想用这一切来减轻自己给予这个女人的沉重,他想用飘曳的白色婚纱来衬托生命中另一种轻松的时刻。他希望这条欧式婚纱长裙能够越快越好地出现在他面前,时间不超过半个多月。
他幻想着半个多月后把婚纱长裙带回家,神秘地打开盒子,献给萧韵的那一特殊的时刻——当萧韵试穿婚纱长裙的时刻,也是他们的生命由沉重变得轻松的时刻。
当他悄悄地做着这些事,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时,却感觉到了两种不太正常的现象。首先是女儿落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在女儿脸上发现了他从未看见过的沉重,有一天,他找女儿谈话,并把自己即将与萧韵举行婚礼的事实告诉了她,他想提前告诉女儿,他和萧韵的感情是要走向婚姻的,也是认真的,庄重的,他没有想到,女儿却扭过头去沉重的说:“为什么要结婚呢?为什么结婚了又要离婚呢?”他感觉到一种困惑使时对女儿说:“因为我爱这个女人,所以我想跟她结婚……”,“这么说你二十年前从未爱过我母亲,所以你没有跟母亲结婚?”,他似乎被这个问题所困住了,而且他失去了机会,因为女儿拉开门就走了。
他第一次感觉到女儿在仇恨他,女儿在为二十年前她的母亲申诉,而且他第一次感觉到女儿对他即将举行的婚宴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
另外一个人同样以不可思议的态度在对峙着他。这就是萧韵,他好像见到萧韵的时间是那么少,萧韵经常在上晚班,而他同样也经常在上夜班,因为自他晋升为外科主任以后,他就主动地要求多上夜班,以表示自己的敬业精神。他之所以主动地要求上夜班,是因为他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请一段长假,与萧韵举行完婚宴之后去度蜜月。
作为男人,他从来也没有如此地细腻过,所以,在这细腻的情绪下,他才感觉到自己离萧韵竟然是那么远,当他上完夜班回家时,也通常是萧韵出门的时候,有一天早晨,他问她有没有想好了举行婚宴的日子,他看见萧韵的目光似乎是在回避他的目光。他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问道:“难道你不相信我吗?难道你怀疑我的感情吗?”萧韵还是走了,不作解释地走了出去。
于是他希望快点见到那套婚纱服装,所以,时间一到,他就来到了婚纱店,在取货的窗口竟然挑着队,那天下午,他十分焦急地站在队列中,这是一列年轻人的队伍,其中队列中有男人女人,他们期待着准时地取到订做的婚服。
他突然间感受到了所有的人都比他要年轻得多,在列队的人群中,竟然寻找不到第二个中年男人,而他自己呢,却焦灼地期待着顺利地取到婚服——这种荒谬而悲哀的现实似乎没有冲淡他的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之情。终于他取到了订做的婚服,他拎着两只用粉红色纸包装好的纸盒,甜蜜地把它带回了家。
这是一种中年男人的甜蜜,它趋近真实,在这刹哪间外科医生似乎已经忘记了自身的全部历史,尽管我们的历史总是在重复,比如,他期盼中的第二次婚姻,但这种重复的形式却有所区别,即外科医生在第一次婚姻时,没有来得及订做婚服,那是一个缺乏道具的时代,很少人会想到在举行婚礼时要穿特别的婚服,婚服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有道具的性质,它让进入婚礼的男女穿上它,更加具有戏剧性,在没有婚服的情况下,他依然跟杨娟娟结婚,直到后来,我们才可以把第一次婚姻称为外科医生和杨娟娟逃避记忆的婚姻,因为两个人都带着充分的记忆走进了婚姻;第二次婚姻即将来临了,外科医生甜蜜地拎着婚服,这是最好的道具,它给外科医生带来了立足于虚幻和现实中的基本点:即沉没在世俗的快乐中,才是与之抗衡历史和重荷的永恒。
所以他开始在家里等待萧韵回家,今天,萧韵回来得很早,下午四点钟就回家来了。这正是一个好时机,因为落红还没回家,只有他们两人的世界尽可以让萧韵在意外之中看见他带回家的用彩色绢带纸包装好的纸盒。在他的生活中,他从未显得如此神秘过,让萧韵亲手解开绢带纸,他事先没有告诉她里面是什么。
萧韵果然开始弯下腰来解开由外科医生设置的秘密,整座房间里都荡漾着秘密,即将展现的那种气氛,萧红把纸箱中一团白色展现在手中惊讶地问道:“这是什么?”,“婚服,我为你预订好的婚服,是欧式款,带婚纱的……穿在你身上肯定很漂亮……”在他的再三恳求之下,萧韵开始穿上了那套婚纱服,在那一刻,他忽视了萧韵的感受,忽视了萧韵脸上那种奇怪的惊讶的,与之抗衡的目光。
尽管如此,萧韵仍然满足了外科医生的愿望,穿上婚纱服,那条白色的婚纱曳在地上,外科医生只好走上前去用双手抓住那曳地的纱带,萧韵站在镜子前面,突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声音对他说:“不,我不可能穿上这套婚服与你结婚……”她的话还未说完,门被打开了,落红走了进来,此时此刻外科医生正站在镜子后面,用双手抓住曳地的婚纱,因为如果他一松手,婚纱就会落地,他害怕婚纱会被弄脏,于是,他只好用双手抓住它。直到女儿的目光逼近这一场景时,他才意识到了这是一个甜蜜而尴尬的场景,于是在女儿的目光逼视下,他松了手,而萧韵呢,就在这一刻穿着那白色的婚服开始往卧房走去,那长长的曳地的白色的婚纱就在她肩后垂落在地上,仿佛在荡漾着生命中的负担和生命中最荒谬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