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女大学生发烧的事件出走以后,杨娟娟就从未去找过哲学教授,由于生气,由于嫉妒——她决定寻找到自己的那种尊严,如果哲学教授不召唤她的话,她就决不回到他身边,她有耐心地等待着,那天晚上,夜已经很深了,电话铃响了起来,一段时间以来,她的电话铃响起来时,准是哲学教授给她来的电话,因为自她搬到新居以后,除了哲学教授,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新电话。
她的心怦然跳起来,果然是哲学教授打来的电话,哲学教授问她是不是在生气,已经把他的生日时间忘记了,她这才想了起来,明天就是哲学教授的生日。一个电话又触解了一场隔膜,她不得不承认,在她出走以后,事实上每时每刻都期待着哲学教授能召唤她回去。第二天一早,她就开始被哲学教授的生活所笼罩住了,仿佛这一天她生命最为重要的庆典已经降临,清晨,她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了一只大花篮,在订花篮的时刻,她不由自主地又再一次想到了那个妖气袭人的女大学生,她想无法避免不让女大学生参加她老师的生日,而且她老师肯定会让她参加生日。所以趁这个时刻,杨娟娟要订做一只装满百合和玫瑰的大花篮,除了庆贺哲学教授的生日之外,这只花篮肩负着一种职责,那就是替代杨娟娟去对抗那个女大学生。想到这里,杨娟娟竟然站在花店中的鲜花丛中开心而诡秘地笑了起来。
她仿佛看见了这只大花篮占据了哲学教授家里最显赫或者最为醒目的位置,她知道女大学生一定会给哲学教授送鲜花的,而且她知道,女大学生决不会去订做这样的大花篮,那时候,女大学生的花插在花瓶中,与大花篮相比,一定像一种被忽略了的风景一样,这就是她要对抗女大学生的原因,她和女大学生之间总有一种对抗情绪,首先,它是由鲜花引起的。
杨娟娟还订了一只大蛋糕,这只蛋糕,它才是真正地为哲学教授所订做的。在走出鲜花店以后,她开始寻找这座城市最好的蛋糕店,在那一时刻,她才意识到自从与外科医生结婚以后,她从来也没有为他庆贺过生日,也从来没有为外科医生订做过生日大蛋糕,她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时刻想到这种伤感的记忆,因为被她窥视到的场景,萧韵和调酒师很偶然地并肩走在一起的场景,一直在她的世界中存在,犹如一只蜘蛛网一样悬挂在头顶,她为外科医生担忧。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蛋糕店,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一个男人订做生日大蛋糕,她知道当她把这只生日蛋糕献给哲学教授时,哲学教授一定会很高兴,因为这只蛋糕是惟一的,不会再有女人为他在今天这样特别的日子,订做大蛋糕了。
然后她开始寻找到了一家美发店,庄严地坐在美发师面前,她想把自己的头发烫成波浪似的卷发,这个念头是突如其来的,订完大蛋糕以后,她开始面对自己,她想改变一下形象,出现在哲学教授面前,在今天这样的日子,一切都应该像生日一样是崭新的,值得庆贺的。
三个多小时以后,波浪似的卷发已经披在了她的肩上,这时候杨娟娟来到了那座公寓楼前,在楼下,她稍稍停留了片刻,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前夫身边的那个女人也许会被她再一次看见,她笑了一下,看见又会怎么样呢?她的生活已经脱离开了她前夫的轨道,她前夫的生活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正准备进电梯,一个女人来了,与她在同一时刻走进了电梯。
杨娟娟惊讶了一下,为什么现实总会像自己所预感之中的那样降临呢?为什么在这样一刻,她前夫的那个女人会与她置身在同一电梯中呢?她很惊讶,那个女人旁若无人地乘着电梯,也许这个女人已经忘记了她的形象,因为她的直发已经变成了波浪似的卷发。
那个女人在10层楼闪出了电梯,而她依然在上升。她终于又可以用钥匙开门了,她敲了一阵门,决定还是用钥匙开门,因为哲学教授不在家,她想起来了,今天他有课。
在最真实的空间里,她开始像一个女主人一忙碌着。但她没有想到,随着一阵笑声和开门声,走进屋来的第一个人是哲学教授,第二个人是女大学生,他们看上去很高兴,哲学教授手里拎着一只蛋糕,女大学生抱着一束百合花,不过,正像杨娟娟所预料到的那样,那只蛋糕很小,女大学生带来的那束花很快就被那只大花篮所笼罩,显得很纤巧。
杨娟已经做好了几道菜,他们围坐在餐桌前,杨娟娟主动地为哲学教授点起生日烛光,三个人干杯着,杨娟娟和女大学生都共同祝哲学教授生日快乐。女大学生突然忧郁起来,她举起杯来独自干了一杯又一杯,哲学教授不停地劝诫道女大学生让她少喝几杯,突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女大学生在干了又一杯后突然拉起哲学教授的手说,问他爱不爱她,问他需不需要她留下来,如果哲学教授需要她留下来的话,毕业以后她就留在他身边。
杨娟娟的心突然慌了起来,女大学生突然把她的嫉妒激怒到了最高点,她站了起来,面对着已经沉醉在私人情感中的女大学生严肃地说道:“你疯了,你为什么面对你的老师说出这样的话,难道你不害羞吗?”女大学生仿佛并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女大学生看上去根本就无视她的存在,在女大学生的世界里,只有她的哲学教授,而且令杨娟娟感到愤怒的是哲学教授并没有被女大学生酒后的话语所吓坏,他坐在女大学生一侧,轻声地说:“我告诉过你,你不能这样喝酒,我告诉过你,你还年轻,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你不能因为我而失去你未来的生活……”
这些暖昧不清的话在杨娟娟听来是如此地不堪入耳,更为悲哀的是哲学教授的生日竟然变成了女大学生和哲学教授相互倾诉衷肠,互相寻找安慰的时刻,杨娟娟在这样的时刻应该怎么办?生日烛光在燃烧着,杨娟娟宣布说让哲学教授许一个愿,然后亲自吹灭烛光,哲学教授回过神来,意识到了杨娟娟的存在,杨娟娟的目光久久地与哲学教授的目光对视着,女大学生突然站起来,拎起了包,说了声再见,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拉开门,走了。
哲学教授站起来,也许想走上前去阻止女大学生的离去,然而,杨娟娟走上前去拉住了哲学教授的手提醒他说:“让她走吧,她不过就是你的女学生吗?让她走了多好啊,只剩下我们两人,来吧,祝你生日快乐……”杨娟娟开始喝酒,她从来也没有像此刻这样想抓住杯子,她并不了解酒精,而且她一生中从来没有醉过。
此刻,杨娟娟亲自醉了一次,这对她来说很容易,她只不过喝了两三杯酒,就已经趴在餐桌上不说话了。过了很长时间,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哲学教授的卧房之中,她回忆了一下,只记得自己的头在晕眩和痛苦中倚依在餐桌上的前一个时刻,当然她还回忆起来了之前的一切细节以及女大学生的离去。这时候竟然是午夜已经来临了,奇怪的是不见哲学教授,她突然开始感觉到自己在发疯,因为在这样的午夜,哲学教授竟然不在她身边。
她被自己发疯的状态所笼罩着,她想去把她的哲学教授寻找回来,她打开门,顺着电梯飘去,仿佛在飘向同一座正在上演戏剧的舞台上,此刻在这座舞台上出现了一个男人和女人,他们正在午夜的电梯中狂热的接吻,他们似乎根本看不到她的存在,而她却感受到他们的存在,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狂热地,清醒地意识到一个现实:她前夫的情人此刻正在电梯下降的速度中与那个男人忘情的接吻,直到电梯落在了底楼,他们才从令人窒息的接吻中回到了现实。
她想起了在她喝醉之前,是女大学生醉了,女大学生好像是在她醉之前离开的,随后是杨娟娟醉,尔后她醒来,就没有看见哲学教授,她突然清醒过来,是哲学教授把她从餐桌前扶到卧房躺下,而哲学教授现在会在哪里?他肯定去找女大学生去了。她看见前夫的女人已经消失,她知道娶个女人肯定又会回到前夫身边去。而那个送她的男人已经乘电梯上楼去了,突然她感觉到有一阵从风中传来的呢喃之声,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循着这些缠绕在风中的声音而去,突然,她的胸口感到一阵沉闷,她看见哲学教授和女大学生的身影藏在一座花架之下,他们离得那么近,仿佛在倾诉衷肠。杨娟娟再一次感受到了一种现实:哲学教授和他的女大学生的关系是一种暧昧得让她难以承受的关系。
自从那天晚上回家之后看见萧韵和父亲置身在镜子中的时刻,落红就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改变父亲和这个女人结婚的现状。因为作为职业学校服装设计班的落红,她的目光看到的是一件崭新的、洁白的婚服,在她的设计中出现过这样的欧式婚服。但她还没有想到父亲会为她的女人订做了这样的服装,这意味着婚期已经离他们已经越来越远了。
那天晚上,她奇怪地听见了从卧室中发出的一种声音,好像是父亲和那个女人在争执什么,然而它就像一阵波涛,很快就过去了。落红已经失去了揭露这个女人私生活的勇气,她已经把胶卷在那个晚上给了萧韵,因为落红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过去发生的一系列不幸,那是她自己的私生活,当她捧着胶卷时,身体在浑身颤抖,她的全部勇气就在那一刻消失了,她再也没有勇气带着照像机去跟踪萧韵的私生活。
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跟一个已经背叛他的女人结婚,而萧韵又为什么在背叛父亲之后仍然穿上那套白色婚服。这些事情对她来说都像谜一样难以解开,她已经为自己打了赌注,如果父亲真的要这个女人为妻的话,在他们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她就离家出走。
然而她还是不甘心,她不愿意看见父亲被这个女人的妖气所蒙蔽,她斗争了很长时间,决定还是要让父亲看见这种事实,她知道她不会再举着照像机去拍摄那些荒谬、无聊的证据,然而她可以让父亲的双眼看见这一切,为此,她必须为父亲设置一个圈套,让父亲钻进圈套中去,在她决定离家出走之前,她必须做完这件事。
星期天的晚上,她邀请父亲到一家餐馆去吃饭,父亲当然很高兴的答应了。她选择了萧韵上班的那条街道,通过好几天的观察,落红发现了那条街上有一家餐馆有一面面落地玻璃窗面对着街道,而且通过好几天的观察,每到萧韵值晚班时,有一辆白色轿车就会停在落地玻璃窗外的街道边,等候着美容师萧韵,令落红感到惊讶的是那些被她所拍下的胶卷对萧韵来说根本没有意义,萧韵依然会一次又一次地钻进车厢,跟着那个男人前去约会。
所以证据对落红和萧韵来说都没有意义。因为落红只是局外人,她只是为父亲而拍摄下了那些图像;因为图像在胶卷上,它如今又重新回到了萧韵手中,在落红看来,消毁那些证据是很简单的,只须划燃一根火柴就可以了。现在对落红来说,虽然胶卷已经不存在了,然而,证据却依然存在着,那辆白色轿车是一种图像,它充满了等待之感,在落红看来,这正是确凿的证据,它对父亲来说充满意义。
她已经计算好了时间,她跟父亲在餐馆的落地玻璃窗下坐下时刚好是黄昏,她有意耽误了一些时间,因为她知道当黄昏以后的黑夜降临时,才是证据隐现出来的时刻。
她坐在父亲对面,她和父亲一样,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从衣袖上摘下了悼念母亲的那只黑袖套,她不知道父亲的感觉是什么,不过她忘不了摘下那只悼念物的时刻,那是学校组织的一次小型旅行,虽然只是到郊外,然而,在那天早晨,当她穿衣时,她突然想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时刻将那团悲哀的与死亡有关系的袖套从衣袖上摘下来,为此,她轻轻地解开了别针,它已经镶嵌在她衣袖上,就像一朵黑色的花,每次当她看见这朵花时,就会痛苦地看见了母亲,仿佛还看见了母亲的墓地。那天早晨,把终于充满勇气地摘下了那朵花,那朵黑色的花,就像告别了历史,为母亲而悲痛的一段历史。那一天,虽然只是在郊外旅行,然而她却度过了最为快乐的一天。她知道也许父亲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摘下那只黑袖套的,也许是在父亲晋升为外科主任以后的那个时刻,也许是父亲前去订做婚服的那个时刻。
对落红来说,当她摘下那只悼念物时,最悲痛的时刻就这样过去了。此刻她坐在父亲对面,他们俩个人都已经摘下了那些黑色的花朵,此刻看上去,父亲很高兴,因为她从未主动邀约过父亲共进晚餐。然而这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晚餐,落红选择了这家餐馆,是因为选择这里的透明、宽敞的落地玻璃窗,从这里可以让她的父亲透过落地玻璃窗往外看去。
这是她为父亲设置的一个小小的圈套,她开始同父亲一起喝着那天晚上的红色葡萄酒,她跟父亲谈论她人生梦想中的一部份,她已经毕业了,她要开一家自己的设计工作室,对此,父亲的双眼显得异常地明亮。而她的眼睛不时地搜寻着落地玻璃窗外的每一个行人,就在这时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对父亲低声说:“父亲,父亲,你看,那不是萧韵姐吗?”
父亲的目光已经循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去,她知道落地玻璃窗也许比那些胶卷更能清晰地显现出这一刻:萧韵依然穿着那件褐色风衣,她已经从美容店里走了出来,她迳直奔向她的目标,一辆为等待她而停泊在路边的白色轿车,车门已经为她敞开,她钻进车厢去的速度像以往一样,不慌不忙。轿车开走了,落红这才转过身来看着父亲的脸,父亲显得很平静地说:“你萧韵姐会上哪儿去呢?”很显然,父亲是在问自己,落红似乎在父亲眼里已经看见了一丝追问,但并没有像她预想中所看见的那种惊讶、迷惑,因为对父亲来说,在这样一个晚上,萧韵下班了,钻进了一辆白色轿车中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交往。
然而落红知道,父亲钻进去的这个圈套并没有结束,因为她深信,今天晚上萧韵要么会一夜未归,要么会在午夜才归家。所以她要陪同父亲一样等待,从餐馆回到家以后,他们仍在等待。只不过这种等待是双方的,父亲坐在客厅中看电视等待萧韵,而落红回到房间一边看书一边在等待萧韵,只有落红知道这个圈套对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不时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已经到了午夜十二点过了,有人开始往钥匙孔道里钻动钥匙了,落红即使在房间里也能倾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
父亲好像迎上去很关心地问萧韵上哪儿去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归家?萧韵好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迳直奔向卧房,父亲又进了卧房。此后的声音她就再也没有听见了,世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后,落红却感到很累,她上了床,没过几分钟就睡着了。离天亮还差一小时,落红起床上卫生间,她第一次发现父亲没有睡在沙发上,她感觉到无论她作多少努力,父亲仍然会被这个女人的妖气所罩住。她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她一定会让父亲看见这个女人是如何背叛父亲的,她知道她会把父亲引进更深的圈套之中去,于是,她想起了那座公寓楼,那些上升的电梯,那个直到如今仍然未看清楚的男人的脸。
父亲一早就去上班了,落红已经从职业学校的服装班上结业了,再也用不着上学去了,她想在家做些设计,然后计划着什么时候开一个设计工作室。此刻她并不安静,因为从隔壁不远的卧房中传出了一种声音,这不奇怪,那个女人在里面,因而那一定是妖精所发出的声音。
她不理会这声音,她要抗拒这声音,她从内心升起一种彻底对抗这声音的办法,那就是她对自己说一定要阻止这个女人成为父亲的妻子,一定要让父亲看见这个女人背叛父亲的证据。
突然,她听见了一阵滑轮在过道上滑动的声音,她打开门倚着门朝外看去,看见那个女人正在拉着一只箱子往前走,因为那只箱子的滑轮正贴着地板朝前滑动,她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个女人要出门了,太好了,这个女人就要出门了。然而她突然发现萧韵除了那只箱子之外,还有另外两只小箱子,看来,她再也不可能把身体倚在门框上看轮子朝前滑动了,她走上前去,问萧韵去哪里,萧韵正在掏出包里的钥匙,她把钥匙放在了茶几上,抬起头来目视着落红说:“请告诉你父亲,我走了,我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至于你的那个秘密已经被我带走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也用不着再去告诉别人,因为从此以后,我跟你父亲,跟你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明白了吗?我走了……。”她一边说一边朝外走去,她竟然拎着三只箱子下了楼梯。落红站在门口朝楼梯上往下看去,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她突然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很大的圈套,应该快去告诉父亲。
只有真正地穿上那条欧式的婚服,让婚纱曳地发出的声音时,萧韵才感觉到了外科医生就要实现自己的诺言,娶她为妻了,这不正是她很早以前抵抗着外科医生一系列沉重的历史时,惟一有所期待的梦想吗?
如果生活中没有出现年轻的调酒师,那么,她的沉重就一直是一种石头,或者是男人的身体,它们覆盖在她身体之上,因为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抛开这些沉重,于是,她只有期待,有时候期待着外科医生会从沙发上回到卧室,有时候期待着外科医生能够和她偷情,因为只有在偷情时,外科医生才会脱下外衣,把那件黑色的悼念物扔在地上。然而只有在遇见年轻的调酒师以后,她才问自己为什么调酒师给予她的总是快乐,而外科医生给予她的却都是沉重呢?
她试穿了欧式婚服,走进了卧房,曳地的婚纱让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终于走到卧房去时,她脱下了婚服,她脱下婚服的姿态仿佛挣扎一般,外科医生不得不走上前来帮忙,她埋怨道:“这套婚服根本就不适合我?”外科医生急了,问她需不需要修改,她盯着外科医生的眼睛说:“为什么你独自去订做婚服,为什么你不征求我的意见,为什么你不让设计师量体裁衣……”她一连串地问了好几个为什么?
他把她抛在地上的婚服拣起来,一边折叠婚服一边说:“因为我想让你感受到惊喜,因为我知道你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因为我想用惊喜来贿赂你,因为用不着设计师量体裁衣我都能够想像你的身体尺寸……”他一边说一边用灼热的目光与萧韵的目光相遇。
萧韵回避着外科医生的目光,从那一刻也就感觉到了外科医生的真诚,她开始害怕这种真诚了,因为她已经答应了调酒师,同调酒师一块走,到遥远的外省去生活。
她选择了调酒师,经过了一番理智的思索,当调酒师让她选择时,调酒师并不知道她的过去,调酒师给了她三天时间,在这三天时间里,她试图回到那个暴雨之夜,回到她人生中的第一个时刻,她开始回忆跟外科医生生活相爱的所有时光,为什么最艰难的时光都已经承受住了,为什么她还要选择呢?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承受住了外科医生的一系列沉重的历史,在不知不觉之中,外科医生已经顺其自然的晋升为外科主任,这是外科医生的一个梦想,这也是萧韵曾经期待的结局;在不知不觉之中,外科医生已经摘下了那只悼念死者的黑色袖套;在不知不觉中,外科医生已经让她选择举行婚宴的时间,而且,外科医生为了给她带来惊喜,竟然为她预先订做了婚服。
哦,穿上美丽、洁白的婚服,曾经是她作为女人为之梦想的一个时刻,为什么在这个时刻即将到来时,她要选择离开呢?直到如今都还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即将离开,她总想寻找到留下来,留在外科医生身边的理由,不错,寻找到理由是很简单的,因为历史是如此地清晰,它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把萧韵出现在那个雨夜之中的镜头展现在我们面前,所有这一切都意味味着她是命运安排到外科医生身边的一种狐狸,她曾是那种狐狸,周游在外科医生的生活中,企图占据外科医生周围的世界,这样她就会寻找自由。而且她承认,是外科医生安排了她的命运,如果没有外科医生,她也许会被这个世界迅速地逐出城市,因为她是那种狐狸。
出现了调酒师,这个把酒味,酒的色泽调制成梦幻状态的年轻男人,毫不拘谨地为她在商场电梯上拣起了从脖颈上滑落下去的红围巾;这个男人在飞机上的机遇之中坐在她一侧,同她一起感受身体在空中飞行的状态,并把她带到了另外一座城市;热情洋溢的调酒师毫不掩饰对她的一见钟情,为她一次又一次地调制美酒,与她共饮;年轻的调酒师可以在电梯上吻她,可以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去外省生活……
这种没有历史的年轻深深地吸引了她,使她一次又一次地前去赴约。终于,到了她决定最后选择的时刻,那天晚上,在落红的巧妙安排下面,外科医生和落红坐在了落地玻璃前:她钻进一辆白色轿车的镜头历历在目。这个晚上,也是外科医生和落红等待她的时刻,她本来用不着回家来,只是因为她想把自己的衣物带走,她想把外科医生家里的钥匙留下来。这个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外科医生决定在卧房中睡觉,她感到诧异,外科医生就躺在她一侧,整个夜晚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笼罩着她。
两个人都好像产生不了情欲,然而,他们却平静地躺着,她敏感地感觉到外科医生似乎想有什么话要问她,但是到了天亮时,外科医生去上班了,外科医生是第一个起床的,看见窗帘上的一缕拂晓的光线时,外科医生仿佛可以推开笼罩着他一夜困惑不倦的问题了,他站在卧房中穿衣服,系领带,外科医生穿一身深灰色西装,系上了一根紫红色的领带。外科医生已经是外科主任了,到了白天,外科医生永远都是那样热情专注地奔向他的医院去,尽职尽责地做他的外科医生。
她站在窗口,在这里往下看去,就可以看见她的外科医生,她想最后一次看一眼外科医生,因为她已经诀择好了自己的命运。外科医生已经启动他的二手车,不知道为什么,萧韵就在这一刻,感觉到了一种忧伤,她仿佛看见了第一次截住这辆车的时刻,如果没有那个时刻,就不会有现在,现在是由过去的某一个瞬间延续过来的。
外科医生已经驱着他的二手车出了院子,消失在她眼前了。她知道,她再也不会见到外科医生了,她开始收拾箱子,她不知道为什么在无形之中已经由一只箱子增加到了第三只箱子,她想起了外科医生手中的九只沉甸甸的箱子,那个场景永远地镌刻在她眼前,因为从九只箱子中她看见了生命由简单到繁琐的过程。
一只箱子再也无法装满她的东西,由一只箱子到第三只箱子,在这中间,她经历了一只狐狸从轻盈到沉重的过程。此刻,她出门时才意识到,她箱子的滑轮响动已经让落红倚在了门口,她是外科医生的私生女,她是外科医生沉重历史中的一部份,她是外科医生历史中无法切割出去的风景,因而,这道风景永远地镶嵌在外科医生的历史之中。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说还有什么人知道她的命运的转折的话,那就是落红了,因为只有这个女人,举着照像机私拍过自己的私生活照片。
她要走了,她在箱子的滑轮发出回声之后告诉了那双隔着清晨的湿气,想来指控自己和生活的目光说,她要走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把一串钥匙放回茶几,钥匙响动了一下,归于平静。她左手拎着一只箱子,右手拎着两只箱子,她知道从此刻开始,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回到与外科医生的历史融为一体的历史之中去。
她上了出租车,她从车窗外仰起头来看见了那道窗口,她看见了一个人头在窗口晃动着,她知道在自己出走时,是外科医生的私生女在目送自己,她还知道,在那个正在成长的女孩身体中,有过破损的碎片,有过梦想的花瓣,有过颠覆自己的历史……不过,这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了,她正在奔往调酒师住的那套公寓楼,明天上午,他们两人将离开这座城市。她的身体此时此刻已经开始由沉重而变得轻盈起来,哦,这就是她狐狸般的灵性支配她所选择的新生活吗?
外科医生在刚进入一场手术中去时,落红来了,她大概是从好几层楼上穿越而来的,跑得气喘吁吁地站在外科手术室门外,叫住了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然而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要让女儿等待他,所以还没等女儿开口说话,他就告诉女儿说,有什么事等到他手术完毕之后再说,他让女儿先回家或者坐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等待,总之,他现在无法脱身,无论世界发生了天大的事情都无法让他停下来,听女儿说话。
这是一次重大的手术,是他晋升为外科主任以后第一次做这么大的手术,他必须面对一个16岁的女孩子,为这个女孩做心脏移植手术。他过去曾做过这例手术,这也是他可以成功晋升为外科主任的业务条件。现在这个年仅16岁的女孩就躺在手术室里,因为女孩身体极其衰弱,所以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聚精会神,20多年的职业素质把他训练成了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这就是为什么他可以面对气喘吁吁的女儿,不让女儿开口说话的原因,因为在这一刻,他必须百分之百的投入到手术之中去。
一个年仅16岁的女孩因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她的生命几近垂危,她躺在手术室中,虚弱的目光正在看着他,麻醉师以及几个助手站在他周围,这是一个除了器具声响之外,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地方,手术开始了,他的心跳动着,由此,他能够竭尽全力地让这个女孩拥有另一颗心脏。
手术进入了六个多小时,他成功地又一次完成了一例心脏移植术。当他从手术室往外走时,才感觉到疲倦就像麻醉师的麻醉液体渗进了他的血液之中。他想回到休息室中休息一会儿,然而,他的女儿就在这一刻迎上前来,把他带到了现实之中去。
他所面临的现实是什么呢?当女儿把她拉到走廊尽头的一道窗口时,女儿才告诉他了一个事实:今天早晨,萧韵拎着三只箱子出走了。他认为女儿在开玩笑,他站在窗口,往外看去,阳光明媚,一些洁白的鸽子正在医院的草坪上空飞来飞去,他摇摇头说:“别跟父亲开这样的玩笑,你萧韵姐怎么可能出走呢?”
落红坚持说,她没有开玩笑,那个女人拎着箱子已经出走好几个小时了,他沉思了一下问女儿:“你怎么知道她是出走,也许她要出差,就像上次一样……”,“父亲,你一定要相信我,如果她出差的话,为什么要拎着三只箱子呢?”“她真的是拎着三只箱子走了吗?”现在,他的眼前开始出现一群鸽子,它们正从草坪上轻柔地飞起,飞得越来越高,女儿说:“父亲,父亲,我们可能还会追上她,我知道上哪里去可以找到她……”
外科医生突然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似的说:“你知道她上了哪里,那就说明她不是出走……”他跟着女儿下了楼,现在已经无后顾之忧了,手术已经成功的完成了,他驱着车,他不相信,萧韵会出走,然而,她为什么会拎着三只箱子离开呢?这个现实成为了一个谜,只有女儿可以带着他前去解开这个谜的答案。
谜的答案不是在房间里,也不是在语言中,也不是在昨天的某个瞬间,它就在现在所发生的瞬间里。落红带着他,使他的车绕了许多圈道,最后才在一幢公寓楼前停了下来。然后落红说我们就在车上等候,总会看见他们的,一定会看见他们出现的。他听不懂落红在说什么,落红说父亲,你总会弄明白的,你一定会看见他们出现的。这时候,时间已经是下午了,这是让人慵倦的下午,外科医生突然说他要回医院一趟,看看刚做过手术的病人怎么样了,落红说:“父亲,都到什么时候了,为什么总是想起你的病人……”他笑了笑,拍了拍女儿的肩膀说我去一趟就回来,你在这里等候吧,他刚想离开,落红突然说:“你抬起头来,父亲,你朝前面看去,你看见什么了吗?”
一辆白色轿车来了,他看见的就是轿车,一辆轿车而已,落红说:“你继续看吧,你就会看到她……”果然就像落红所说的那样,一个女人下车来了,他第一次看见她戴着墨镜,但即使这样他同样能够认出她来,因为她不是别人,作为外科医生,他能够通过回忆,寻找触摸这个女人的身体上的尺寸,他能够为她预订婚服,可以这样说,他跟这个女人的关系使这个女人无论到哪里去,他都能够认出她来,他刚想叫喊,因为他突然想起来了,女儿落红告诉他的事实,今天凌晨,萧韵拎着三只箱子离家出走的事情。箱子在哪里,在车上吗?那辆车绕了一个圈,到地下停车场去了。
剩下了萧韵,因为外科医生的车隐蔽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树下,这是女儿的主意,女儿说要让别人看不见我们的情况下,我们才可以看见别人。他现在明白了女儿的用途,他觉得女儿正伸长脖子,像侦探也像间谍。
整个画面中出现了萧韵,她站在公寓楼下面的一小块草坪上,正在等候谁?她为什么来到了这个地方,为什么她的脖颈伸长,像天鹅一样正在等候,她等候的神态看上去很恬静,转眼之间一个男人似乎是从地下停车场中走出来的,他走到萧韵旁边,用一只手臂轻轻搂了下她的肩膀,然后朝着公寓楼的电梯走去。女儿摇了摇外科医生的手臂说:“父亲,快,我们快去追。”女儿把他从车箱中拉了出来,把他拉到了电梯前,然后电梯已经上去了,电梯在转眼之间就这样上去了,根本看不到萧韵和那个男人的影子。
女儿摇了摇头把他重新拉回到车箱中对他说:“父亲,你别沮丧,他们还会从电梯上下来的,他们不可能永远呆在公寓楼上,那会闷死的……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一定会下楼来的,你相信吗?”他的双眼升起一种困倦的迷惘,他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为什么转眼之间,萧韵就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而昨天晚上他们曾经躺在同一张床上,昨天晚上他回来得很晚很晚,他好像想起来了,在那条街上,他和女儿坐在餐馆用餐,透过明亮的落地玻璃窗户,女儿让他看见了一辆白色轿车,他现在明白了,昨天晚上的轿车和现在出现的这辆白色轿车是一辆车。
在刚刚逝去的一个夜晚里,他睡在萧韵一侧,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夜里他似乎缺少情欲,而且萧韵也没有情欲,他们就那样平静的躺着,在他看来,因为已经离婚宴的时间太近了,他相信萧韵一定会尽快地确定婚宴时间的,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三天以后。为此,他不顾女儿的在场,第一次与萧韵在卧室中过夜,他怎么会想到生活中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呢?
首先,那个男人是谁?萧韵为什么会跟那个男人上楼,她的箱子呢?女儿亲眼看见了她拎着三只箱子出走,她的三只箱子呢?女儿说过,他们总会从电梯下来的,然而,暮色已经渐渐地开始像雾一样从四周飘来,暮色就这样上升了。
女儿悄悄地下车去了几十分钟,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只纸袋,里面装满了刚刚出炉的热面包,还有两瓶矿泉水。女儿说:“父亲,你别急,我倒要看看那个妖精会藏到哪里去?”他的眉头皱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女儿说到妖精这个词汇,这么说,在女儿的世界里,萧韵是一个妖精了。他饿了,没有吃中午,上午又是一场大手术,直到现在,他才感到真的饿了,他啃着一只热面包,喝着矿泉水,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午夜,然而在电梯门的闪开中始终看不见萧韵的影响子。女儿睡着了,他刚想把车倒回路上,然后回家去,女儿却醒来了,女儿说:“父亲,都已经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要回去吗?天就要亮了,我们继续等下去吧。”女儿的话刚说完不久,天确实就亮了,晨曦笼罩着他们,他敞开车窗,让新鲜空气涌进来。
突然,女儿轻声说:“父亲,父亲,你快看,他们下来了”,他看见了电梯门刚闪开,就走出了两个人,两个手中都拎着两只箱子,然后他们把箱子放在地上,用手拉着箱子,那天早晨,公寓楼下面被四只箱子的滑轮声笼罩着,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音是如此地高亢,让外科医生第一次感到世界充满了混乱,他的耳朵忍受不了这种混乱之声。
总共是四只箱子,看来三只箱子是萧韵的,另一只箱子是那个男人的。四只箱子堆集在萧韵身边,那个男人已经到地下停车场去了,女儿催促外科医生说:“父亲,你为什么不下车,你为什么不下车去问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背叛你……”女儿的声音刚落下来,一辆白色轿车就已经从地下停车场开到了萧韵身边,那个男人把四只箱子装在了后车箱,然后为萧韵打开了车门,这个时刻是外科医生最后一次看见萧韵,这个女人穿着褐色风衣,披着长发,戴着墨镜,即使相隔很远,外科医生同样能感受到萧韵脸上荡漾出来的那种微笑,那微笑是自由,是像风一样的自由。
女人钻进了车箱,白色轿车以外科医生始料不及的速度在转眼之间突然奔驰而去,女儿催促外科医生说:“父亲,快一点,我们还可以去追上他们……”外科医生掉转车身,像女儿所说的那样,开始跟上了那辆白色轿车。
当两辆车经过了交通堵塞的漫长时间,终于行驶上了宽阔的高速公路时,两辆车距已经离得很近了,突然,外科医生开始放慢了速度,他目视着前面不远处奔驰着的白色轿车,他突然觉得无聊至极,为什么要去追呢?为什么她选择的自由要去破坏和阻止她呢?既然她已经拎着三只箱子跟着这个男人走了,为什么要把她追回来了,他把车倒向旁边的一条路,他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他顺着这条路就可以回到城里去,而这样的话,他离他们则会越来越远,而这正是他的目的。
此刻,他旋转着方向盘,放弃了追回一个女人的愿望,他侧过身看了女儿一眼,发现女儿正望着窗外,过了很长时间,女儿突然问他说:“父亲,如果我有一天也这样离家出走了,你也会给我自由吗?我突然觉得她已经自由了,自由是多么好啊……”女儿的身体神经质的颤栗了一下,他突然感到一种忧伤。萧韵走了,再也不会穿上那套欧式婚服了,就像女儿所说的一样,自由是多么好啊。
正当杨娟娟想离开哲学教授和女大学生的暖昧关系时,她没有想到女大学生要走了,她即将毕业离开这座城市。哲学教授给她来电话时,她已经有20多天没有去见哲学教授了,在那个半夜,杨娟娟乘电梯下来想去寻找哲学教授,然而她彻底失望了,因为哲学教授和女大学生正坐在公寓楼下的花园中促膝谈心,一幅相互倾诉衷肠的场景,它已经动摇了杨娟娟全部的信心,从那个半夜下决心离开哲学教授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座公寓楼。
哲学教授也好长时间没给她来过电话,她想就这样静悄悄地结束好了,没有一丝希望的结束这一切吧,就让那个女大学生,那个年轻的女妖精和哲学教授的暧昧生活由于她的消失而继续下去吧。她决心从他身边消失,所以从来不打电话过去,也不希望哲学教授给她来电话,在20多天时间里,她同售票处的同事们旅行了一次,那是整个民航系统的旅行,在外出旅游之中,她第一次觉得当人面对往事时,往事就像风一样吹过去了。许多同事们已经知道她离婚许久了,有人甚至问她有没有男朋友,想给她牵红线,因为在她同事们认为她虽然到了中年却处处洋溢着一个成熟女人的风韵,无论是身材,皮肤都保养得那么好,如果重新找男朋友,一定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所以,旅行回来之后才三天,一个同事就给她带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他的前妻已经因车祸去世三年了,这是一个档案管理员,他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就不停地讲20多年来他是如何在政府部门积极地做一个管理员的;她从见到这个档案管理员的那一刻就对他没有任何兴趣,因为这个男人虽然才近中年却已经开始大面积的谢顶,在他谢顶的地方似乎在不停地分泌出油脂,所以,他的脸显得油光发亮,其次,她根本就不想听他唠叨着分门别类的档案生活,所以在分别时她显得很冷漠,没有把她的电话号码给他,而他呢,见面不到三分钟,就已经把电话号码给了她。
她对自己说,如果寻找不到一个让她激动的男人,她是永远也不会再婚了,这么说,哲学教授曾经是让她激动的男人吗?正当她竭力想忘记这一切时,电话铃声的震荡似乎从以往中的任何一次都清脆入耳,她正在从洗衣机里取出衣服想晾衣,她奔过去拿起了电话。
是正在被她竭尽全力的想遗忘中的声音,她的优雅似乎又回来了,如果她失去优雅的话,她很可能刚拿去电话,就会把电话挂断,因为她已经决定再也不与哲学教授演戏了,那场戏让她疲倦,好像是一个圈套,从她进入哲学教授的生活以后,很快就出现了女大学生,从那个时刻开始,她的全部精力似乎都在对抗着女大学生。
此刻她优雅地坐在沙发上,想让哲学教授把他的话说完,从声音中,好像哲学教授从来没有与她再见过,他竟然在电话中倾诉了这么长时间对杨娟娟的思念之情。除此之外,他告诉了杨娟娟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明天中午女大学生将乘飞机回到她父母身边去住一段日子,然后女大学生就要到她联系好的外省去赴职,她已经联系好了一所中学做中学老师。
她的心跳动着,女大学生难道真的要走了吗?难道女大学生真的舍得离开她的哲学教授吗?哲学教授之所以给她来电话的意图是想让杨娟娟明天陪同他去飞机场送女大学生离开,问她愿不愿意去,她迟疑了不到十秒钟后就说她愿意去。
无论如何,放下电话以后,杨娟娟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从她认识哲学教授以后就认识了女大学生,她之所以认识女大学生,是因为女大学生一次又次地出现在哲学教授家里,女大学生出现的频律甚至比杨娟娟都要多,因为照哲学教授的说法:他的女大学生愿意为他义务地整理房间,基于这样的理由,他就把房门钥匙给了她;也同样基于这样的理由,哲学教授和女大学生一样可以自由自在的谈论哲学话题,而且是在家里展现话题;基于这样的理由,他的女大学生可以怀抱着百合花献给她的老师;基于这样的理由,女大学生可以出入于哲学教授的浴室,可以哼着流行歌曲洗澡……这不是一个哲学教授和自己的女大学生的暖昧生活的展现吗?为什么突然之间,女大学生要离开呢?如果想求职,女大学生可以轻易地进入这座城市的哪一座中学去任教,为什么女大学生会舍得离开,而哲学教授也愿意让女大学生远走高飞呢?
这同样对杨娟娟是一个无法言喻的谜,不过,她仍然答应了为哲学教授去飞机场,也许是因为在她的内心深处又隐隐约约地升起了一种希望,而且这希望是明晰的,因为明天中午以后,女大学生就要在这座城市的飞机场上消失不见了。
不管怎么样,这个现实是让杨娟娟感到希望的所在,所以第二天上午,她去了一趟美发店,做了一下头发,让她波浪似的卷发更动人,然后,她在衣柜中选择到了自己最喜欢的欧式款装,穿在身上,她按照约定来到了哲学教授的公寓楼上,哲学教授已经在等她,她一进屋,哲学教授就走上前来轻轻地拥抱了她一下说:“我们去飞机场吧,好吗?”她感觉到,哲学教授好像从来也没有经历过她所经历过的那种感受,一种想与此生活分离的矛盾和决心。在哲学教授看来,她好像就是他的女朋友。
打了出租车很快就到了飞机场,远远看去,杨娟娟就看见了女大学生已经站在了飞机场门口,正在等候着他们的到来,哲学教授走上前去轻轻拥抱了一下女大学生说:“走吧,我们送你到候车室去吧!”女大学生的眼眶突然潮湿了,杨娟娟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在女大学生领登机牌的时刻,她环顾着四周,突然间,在出港的人群中她看见了一个男人,他就是她过去的情人徐亚华,徐亚华转过身来突然看见了她,并走向她说:“娟娟,你怎么在飞机场……我回来了,会住很长时间,就住在过去的房子里,你还记得那房子吗?……”哲学教授走过来挽住了杨娟娟的手臂,哲学教授好像并没有看见站在杨娟娟对面说话的男人,因为在飞机场,到处都是男人和女人。
杨娟娟在恍惚之中朝着徐亚华点点头,很快就跟着哲学教授来到了送别女大学生的地方,杨娟娟看见了女大学生在离开的那一时刻,脸上涌满了泪水,但转眼之间,女大学生就消失了。哲学教授久久地看着女大学生消失的地方,好像那个地方化成了泡影,他才回过神来。
离开飞机场以后,哲学教授突然对杨娟娟说:“我们结婚吧!”杨娟娟点点头,并清晰地意识到是女大学生的离去使哲学教授清楚的认识到,他与女大学生的暧昧生活终于结束了,那些谈论哲学的生活取代不了现实,如果女大学生留在这座城市,那么哲学教授是不会决定与杨娟娟结婚的。
不过,在她即将与哲学教授结婚之前,她想起了两个男人:第一个男人是她的前夫外科医生,她在离婚以后,经常回顾她与外科医生19年的婚姻生活,她为这段生活下了定义:在这19年里她既不是像想象中的那样不幸福,也没有像想象之中的那样幸福,她为此,经常为自己的冷漠感到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不过,她与外科医生婚姻生活所留下了一个女儿,女儿来信说她就要出国了,在出国之前她要回来一趟,她还不知道届时如何面对她女儿解释她的生活。之所以经常回顾这一切,还有一个现实原因,在哲学教授住的公寓楼的电梯上,她一次又一次地与外科医生的情人相遇,她知道外科医生的私生活出了问题,然而她却无力去帮助他,因为在那时候,她的生活也出了问题,不过,一切问题都正在解决,她就要与哲学教授结婚了。第二个男人是徐亚华,不知道为什么,很长时间她已经不再想这个男人了,如果他不出现在飞机场上,她也许永远也不会想他了。不过,她现在告诉自己,她与徐亚华的故事已经在很久以前就结束了,她再也不会与徐亚华约会,她现在首要的问题是要尽快地与哲学教授渐入佳境,进入结婚的旅行之中去。
当落红看见父亲的女人弃父亲而去,跟随着一个男人私奔时,她突然明白了:乌里奇为什么要抛弃自己,年轻的建筑设计师为什么弃自己而去……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寻求自由。所以,当她坐在父亲车厢中,陪同父亲看见落红拎着三只箱子放在那辆白色轿车里时,她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自由生活已经开始。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没有想象之中的愤怒,让她奇怪的是父亲在追赶了一段时间以后,突然掉转车身放弃了追踪,父亲给予了那个女人以自由。她在无意之中突然已经看见了自己的箱子,她的幻想之中从来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画面:她想拎着箱子到一座非常陌生的地区去生活,她乘上了火车,以后还会坐火车……箱子不停地在她手中交换着,她目前虽然只有一只箱子,不过用不了多长时间她生命中就会出现第二只、第三只箱子。
就这样,她在悄悄地设计着自己的出走方案。首先让她面对的是父亲,自从那个女人弃父亲而去之后,她就变成了惟一的亲人陪伴着父亲。父亲显得少语,每天都在上班。
然而她是决心要出走了,有一天父亲突然对她说,再过一星期时间,他的另一个女儿就要回家来了,父亲打开了她女儿过去住的那间卧室门,房间里好像发出了霉味,父亲正在清理那间屋子时,门铃响了起来,落红前去开门,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门外,用一种无比诧异的目光看着她,父亲走了出来把那个女人迎进屋,并把这个女人介绍给了落红,原来这就是父亲的前妻,父亲把这个女人拉到女儿的房间中去了,落红感到很尴尬,她只是觉得父亲的前妻用一种探究的目光一直问她是谁,而且父亲也没有介绍她是谁?
落红知道父亲让前妻来,肯定是在商量女儿之事,据父亲说他的女儿还不知道他们已经离了婚。这件事情加剧了落红离家出走的决心。父亲跟她商量说在他女儿回家以后,让她到旅馆中住一段日子,因为无论是父亲的前妻和父亲的另一个女儿都不知道落红与外科医生的真实关系,而且父亲说他不想把这一切告诉给他的前妻和前妻的女儿。父亲说话时,请落红能够理解他,并说一旦他女儿走了,就让她尽快地搬回家来住。
直到现在,落红才第一次知道,在父亲心目中,她的存在永远都是一个谜,一个不想揭穿的谜。这种现实毫无疑问已经让落红下定决心出走了。她开始整理东西时发现了箱子中的钞票,那是她生命中遇到的第二个男人,年轻的建筑设计师留给她的,她本应焚毁它给自己带来的耻辱和创伤,现在她才发现,这次出走无法离开它,有了它,落红就可以到另一个陌生地区生活,并开一家自己的设计工作室。
落红给父亲留下了一封信,在这封信里,她告诉父亲,感谢她父亲在20多年前在草坝小镇和母亲孕育了她,感谢父亲在过去的日子里秘密地给远在小镇的母亲汇款养活了她,感谢父亲在她进入到这座城市以后接纳了她,为了父亲的幸福生活,她愿意永远或者暂时从父亲的现实生活中消失,她愿意去寻找自己的新生活。
在父亲上班的那天早晨,她拎着一只箱子离开了,她知道两天后父亲与前妻的女儿就会回家。她秘密地留下了一封信,留下了一串钥匙,这个场景在不久之前她曾经看见过,那是作为妖精似的女人萧韵在离开前让她看见的场景。正是从这个场景的降临中,她看见了那个女人颠覆生活的勇气,她过去曾经恨她,并且讨厌过她,而她现在正不知不觉地效仿这个女人。
那天上午,火车载着落红向外省奔驰而去,此时此刻,她坐在窗口,她知道她的新生活就在这一刻自由地敞开了,她再也不是那个遭遇到身体疼痛的女孩子,她再也不是被两个男人抛弃的女孩,她再也不是那个私生子,她看到了更远的风景,她会在两天以后抵达另一座城市。当然,有一点是无法颠覆的:她永远是外科医生同草坝女人韩素美在20年前的一个激情一夜孕育的生命。她就是那个生命,她就是那个秘密,基于此,她跟父亲的血缘关系永远不会中断。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她寻找到了自由,而她的父亲,那个外科医生也将寻找到他的自由。自由多么好啊,就像那些看不见的风景一样召唤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