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外科医生第三次从省城乘着火车去草坝小镇。经过了一夜时间,在凌晨时分进入了小镇,在火车上,父女俩人几乎都不说话,每个人都在看着窗外,其实看见的惟有黑夜,除了黑夜仍然是黑夜。
走出火车站,两个人都心急如焚地往前走,只有在这一刻,外科医生才头一次感受到,那个与自己的生命有联系的女人——她就像一团树枝——20年前是一团葱绿的树枝——如今正在变得黯淡下去。是时光让这团葱绿的树枝变黯淡了吗?20年前他的青春激荡着,同时激荡的还有他那青春期的情欲。
一个人可以在人的一生中经历千千万万次情欲。有些情欲是可以寻找到依据的,所谓依据能够保留下来,就是情欲载着记忆之舟在漂泊着。外科医生也许忘记了自己无以计数的情欲,然而他却记得在草坝小镇之外的悬崖边缘产生的情欲之火,那时候青春年少的他表达这种情欲的方式是伸出手去牵她的手,触摸到她的肩膀,乳房;这些情欲总是撞击着他,使他和她终于诞生了那激情飞扬的一夜。
一夜激情留下了一种胚胎的发芽过程,这个证据是强大的,它因为被藏起来,深埋在内心深处而强大,它因为是一种胚胎必须生长,必须越过子宫,降临于世间而强大;它因为变成一个生命而强大。
现在外科医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牵住了女儿的手。不错,20年来,她只有一种名份,那就是他和韩素美的私生女。私生女这个词汇包含着一种私生活,现在他和韩素美的私生女手牵着手出现在草坝小镇,那些传说故事的人看见了新的谣传了吗?
谣传正在进行下去。在韩素美生活了一辈子的草坝小镇的小院子里,此时此刻,石榴树摇曳着,鲜红的花朵显得有些不真实,像塑料花,然而,如果你一旦伸出手去,你会被它那燃烧的花蕊所触动,它那软柔而燃烧的花蕊不顾一切地怒放着,也许这就是抚慰我们灵魂的花朵。
灵魂在震颤着,韩素美躺在床上,已进入了癌症的晚期。外科医生看见了诊断书,刘朝阳告诉他说韩素美早在半年羊就已经诊断出了是癌症,可她不想通过医院来治愈,刘朝阳想一次又一次地把她送进医院里去治疗,都被她一一地否定了,她似乎很平静,接受了刘朝阳的求婚,然后开始去度蜜月。在度蜜月的后期,她的病加重了,再也不能将旅行继续进行下去,于是他带着她回到了草坝小镇。
他靠近了韩素美,她似乎已经感受到他来了,她的头微微挪动了一下说:“我想到外面去吹吹风,你可以带我到丘陵中去吗?把落红也带上,就我们三人,好吗?”
刘朝阳开来了一辆车,他们把韩素美抱在车上,落红一直在抽泣,坐在母亲身旁,抓住母亲的手,害怕母亲突然离她而去,外科医生坐在一侧拥抱着韩素美,刘朝阳似乎知道韩素美想去的地方。
从草坝小镇出现了一条土路,通往丘陵的方向,韩素美欠起身体来眺望着那个方向,她的脸上出现了某种期待。她让车停下来,她想到外面去走走,刘朝阳停下了车子,他没有下车去,他把这种空间留给了外科医生。
因为20年前外科医生就是一次又一次地与草坝小镇的编织女工韩素美走在这条丘陵小道上开始约会的,所以这个空间属于外科医生,当然,还有落红。
他们搀扶着韩素美开始朝前移动,外科医生的心颤动着,宛如看见了那团葱绿色的树枝逐渐地变得黯淡下去。丘陵两侧和前方依然被绿色的小树林所覆盖,落红抽泣着问父亲:“这条路这么艰难,为什么要带母亲到这里来。”韩素美突然说出了一句让外科医生永远也难以忘却的话语:“我和你父亲20年前就是在这里约会的……”她刚说完这句话,突然身体就失去了力量,父女俩人再也无法搀扶着她往前走。
外科医生的心颤动着:他再一次看见了那团葱绿色的树枝正在由葱绿变成一团黯淡,在流水声中漂远,沉落下去。
谁也无法让这团黯淡下去的树林再一次变得葱绿起来。外科医生就这样感受到了一个与自己的生命有联系的女人在自己的怀抱开始变得冰凉起来了,他抬头眺望了一下远方的丘陵,他依然能够感受到20年前他在这里等待韩素美前来约会时的心跳之声,他依然能够感受得到韩素美穿越丘陵小路,像一只小鹿一样向他扑来时的情景。
根据韩素美身前的要求,他们决定把她掩埋在这片广大的丘陵深处。落红跪在了母亲的墓地上,外科医生用了很大的力量才让她站起来。几天以后,他们就要离开草坝小镇了。刘朝阳把他们送到了火车站,这个男人也许是除了外科医生之外惟一与韩素美的生命有丝丝缕缕般联系的男人。这个男人在青年时期就爱上了韩素美,在韩素美生命即将结束之前,和他开始度蜜月,两个男人承担的历史不一样,外科医生20年来一直被一夜激情所笼罩着,而刘朝阳泥,一生的情感始终都在围绕着她转动。
现在外科医生带着落红已经上了奔往省城的火车站,他从车窗中看见了草坝小镇的月台上站着一个年仅59岁的男人,他的眼睛深邃湿润,他的影子孤单寂寞,不知道这个叫刘朝阳的男人今后会不会寻找到别的女人,也许他会在下半辈子终身守候着对那个女人的回忆,而生活下去。
落红倚靠在外科医生的肩膀上终于睡着了,几天来,落红从未合过眼,她似乎一直在抽泣不已。外科医生从来没有比任何时刻这样内心起伏不已,他知道落红在这个世上的惟一亲人就是自己了,因此,他的思绪一会儿票向20年前的丘陵深处,埋葬韩素美的那一天,下着小雨,镇上的许多人都来了,手工编艺厂的所有领导工人都来参加葬礼——毫无疑问,他的存在给韩素美谜一般的人生之旅带来了新的传说。
当然他只是人们喜欢沉溺于口头传说中的一个人物而已。所有人都回忆不起来,20多年前,年轻的李路遥曾经在草坝小镇做过实习医生。他总以为在那么多人里面,会突然有人认出自己的面孔,然而令他恍惚了的事情始终都没有发生。
20年过去了,再也没有人回忆起来20年前在草坝小镇镇医院做过实习医生的脸,这说明什么呢?这让他或多或少地感到悲哀,因为时间改变了他的脸,因为时间流逝剥离了人们对他的回忆。
此刻他的手臂托着落红的脸,如同摇曳的时光,作为父亲,他知道,以后的道路漫长,他会肩负起一切职责和爱。
当外科医生拉着私生女的手奔赴火车站去时,萧韵变得更加沉重了,她当然不理解这一切,她不理解外科医生为什么毫不迟疑地跳随他的私生女回到那座小镇去?难道仅仅因为20年前的那个女人患上了绝症了吗?
她像一种狐狸一样走来走去,试图寻找到出路,试图寻找到解释生活的谜底,一周时间过去了,她惶惶然,而就在这时,外科医生携着女儿已经回来了,从他们肩上佩带的黑袖套上,她已经感知到了一种不幸和死亡。
死亡洋溢着外科医生的脸,同时死亡也飘荡在他私生女的脸上。自从他们双双进屋时,仿佛在家里升起了丧旗。萧韵感到沉闷压抑,她弄不清楚已经过去了20年的一个女人,为什么如此之深地镌刻在外科医生的生活之中。外科医生和他的私生女衣袖上用别针镌着黑袖套,仿佛在向她挑衅:永永远远,镌刻在内心深处的记忆是无法抹去的。
她有记忆吗?为什么她与初恋者的记忆会被她驱逐得那么遥远呢?为什么她一投进外科医生的怀抱就以为自己已经寻找到港湾了吗?为什么外科医生不可能像她一样学会遗忘呢?因为外科医生和那个20年前的女人孕育了生命而她呢?而她注定要永远背负着外科医生的这些沉重的负担生活下去吗?
她总想召唤外科医生回到那张河床上来睡觉,有一天晚上,她穿着睡衣溜了出去,她来到沙发边,外科医生并没有睡觉,她把手伸进去,伸到了外科医生身体中最敏感的地方,悄声说:“我们到床上去好吗?”外科医生摇摇头说:“不行,落红会发现的?”,“你很在乎落红吗?为什么你不在乎我的需要?”外科医生不得不离开了沙发,跟着她来到床上,然而外科医生的情欲似乎被抑制住了,他只在萧韵旁边躺了半小时又回到沙发上去了。
萧韵很想把她不久之前在旅馆客房门口聆听到的声音,以及声音中展现的一个男人压在落红身体上的事实告诉给外科医生,然而,每每看见外科医生衣袖上挂着的黑袖套,她就会涌起一种恻隐之心:看上去,外科医生的沉重就像那只吊丧的袖套,看上去,外科医生似乎已经被一个女人的死亡完全笼罩住了。她从未看见过外科医生的面孔如此地冰冷、阴郁过,她根本就没有力量把那个事实告诉给外科医生。
如果她真的能变成一种狐狸,那该多好啊;如果有一种机会,让她变成一种狐狸,她会不会从沉滞的世界中奔跑出去呢?她的世界实在是太窄太窄了,也许从她进入这座城市的那一刻,她总想象着寻找到一个宽广的世界,让她的身心舒畅自由的世界。
她拎着箱子,充满了生命中最潮湿美丽的、宽广的幻想离开了火车站,虽然暴雨下着,虽然难以截住一辆出租车,然而她却把手伸向空中,仿佛在召唤这个世界把自己深深地接纳。外科医生如果没有在那一刻怀着恻隐之心把车停下来,她的世界会是怎样?如果外科医生没有停下车来,始终会有一辆出租车最终会在她身边停留,然后带上她去旅馆。
在旅馆中,也许会发高烧,也许高烧会把她燃烧着,但除了外科医生,难道她就不会有别的偶然和巧遇了吗?
现在,萧韵在夜色中走着,仿佛等候着她人生中别的巧遇降临。这个夜晚外科医生值夜班,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想回去,不想回到外科医生衣袖上缀满的那种沉重不堪的历史之中去。
27岁的萧韵穿着长风衣,她喜欢穿各种各样的风衣,也许她想把那种类似狐狸的本性用长风衣裹起来。她从少女时期就喜欢穿风衣,里面套着短裙,长丝袜,初恋时,男朋友总喜欢坐在她一侧,伸出手去触摸她风衣中的大腿。那时候她以为男人都喜欢从风衣中触摸到女人的大腿,直到碰到了外科医生,当外科医生把他疲惫不堪的头深埋进她丰乳之间时,她同时经历了两个男人不同的触摸方式。
世界上决不会有两个重复的男人,世界上也决不会有两个重复的女人,这就是为什么,当外科医生值夜班时,她不想回家,在几乎总是围绕着外科医生生活的圈子里,外科医生是她在这座城市生活的惟一男人。
偶然,对她重要吗?她认识外科医生是在偶然之中发生的,偶然可以给她带来如此大的变化,她从弃她而去的男人身边偶然地进入另一座外省城市,她从暴雨之中挡住了一辆不是出租车的车钻进车厢,她为了与外科医生更深的交往下去而偶然地发烧,所以一切对她都是偶然,却给她带来了变化中的生活。
偶然之中,她认识了一个男人。她乘着电梯到超市购物,她的围巾从肩上滑落了下来,一个男人帮助她捡起了围巾递给了她,那是一根红色的羊毛围巾,她推着一只小巧玲珑的购物车回过头来。另一个男人也同样推着一辆购物车,同她平排走着,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羊毛红色围巾第二次从肩上滑落下来,依然是那个男人弯腰捡起了围巾递给了她。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偶然,她感谢他之后,就忘记这个男人的存在了。然而,偶然的大门依然向她敞开着,这正是外科医生衣袖上吊着黑袖套为那个20年前的女人戴孝的时刻,她要出差了,美容店的经理让她乘飞机到外省一座化妆品工厂进货。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外科医生,虽然时间才三天时间。不过,她总觉得这是别离,她希望在别离之前,外科医生能与她亲热一下。
那天晚上她早早地就沐浴了一番,她在进浴室之前早已暗示过外科医生,当时,他们刚用完晚餐,落红到厨房洗碗去了,这是她和他单独面对的时刻,她说我要出差了,我要与你有一次别离,你会想我吗?她灼热的目光又升起了那种欲求,也许是情欲似的火焰,她希望这种火焰能够飘到外科医生的身体之中,她希望火焰也是一种撞击或者触摸的方式,就像以往一样的外科医生产生情欲,产生与她相撞击的另一种火焰。
外科医生似乎很麻木,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就你一个人出差吗?”她点点头说“一个人要小心一些……”她去浴室了,她想夜色来临时,外科医生一定会到卧室里来的,一定会。为此,她有意穿上了一件飘曳性感的吊带睡裙,坐在外科医生旁边与他一起看电视。
她贴近了他温柔地低语道:“明天我就要出差了,今晚你到卧室里来好吗?”,她好像看见他在点头,又好像看见他在摇头。
然而她因为被自己的性欲所笼罩着,她的心灵和身体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温情如水,所以她深信外科医生今夜一定会到卧室中去的,为此,她先到卧室中去了,她把灯光调到最佳的时刻,外科医生果然进屋来了。
她穿着吊带睡裙,光着脚站在地板上伸出手去拥抱着外科医生,她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她的手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触到了那块黑袖套,一块吊孝之布,像黑夜一样黑,像死亡一样沉重,她突然觉得外科医生的身体是如此地僵硬,然而她仍然解开了他的外衣。
这是她头一次主动地积极地解开他的衣服,她确实想在这别离之前与他的身体好好地享受他们之间的性爱,因为这性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发生了,准确地说是落红搬进屋的那天晚上开始,他们就中断了性爱生活。所以,她从骨子里把这一切归咎于在外科医生和那个女人在20年前孕育的私生女身上。这次她主动而积极地解开外科医生的外衣,完全是为了用自己潜在的女性的力量去战胜笼罩在她和外科医生之间的那种历史。
终于外科医生的外衣已经从她手上滑落下去了,她听见了衣服掷地时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她充满了一种快感,因为外科医生的外衣上戴着那只黑色吊孝布,她有更大的力量想剥离开那种笼罩外科医生的历史,她不能让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来笼罩外科医生,她因为活着,她比死人更有力量。
果然,外科医生开始将头埋在她的丰乳之间,像是寻找到了一种栖居的温柔之乡。然而仅此而已,外科医生突然听见了外面的开门声,是落红从书屋打开门的声音,她也许去卫生间了。就这样一件事竟然让外科医生的身体猛然地颤栗了一下,仿佛历史突然之间在他内心世界中激荡起来,他开始让自己的身体变得重新僵硬起来,开始穿衣服,当萧韵看见外科医生弯腰捡起了掷在木地板上的外衣时,她眼前仿佛已经看见了那只黑色吊孝袖套,这只袖套越来越重,比以往任何时刻更沉重,更黯淡地前来笼罩她的生活。在那一瞬间里,她多少希望操纵起一把剪她,把那种黑色阴郁的历史与一个死人联系在一起的历史——彻底地剪碎或剪断。
然而在现实中,她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壁,整个晚上,她都在紧贴着深沉而冰冷的墙壁,她贴墙而眠,她身上柔软性感的吊带睡裙整夜都那样贴着她的肉体,也在贴着那面墙壁。她承认自己再也没有力量让外科医生回到卧室中来睡觉,她已经失去了力量。
第二天一早,她穿戴打扮之后拎着箱子去飞机场。她没让外科医生送她出发,她想打出租车去,当她从身体紧贴住的墙壁之中睁开眼睛醒来时,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尽快地乘飞机,她想飞离这沉重的地面,她想与外科医生之间有一次真正的别离。
偶然就在这一刻出现了。
当她坐在机舱位上时,一个男人来到她身边坐下来了,她抬起头来,她突然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个男人提醒她说:“我认识你肩上的红色围巾,它不会再滑落下去了,是吗?”
总是被女大学生所笼罩的生活使杨娟娟的世界始终有一个妖精在飘动着。自从她上次在哲学教授中看见女大学生在沐浴室中之后,她就把这个女大学生划分在妖精的世界里了,那天,她因为很生气女大学生在浴室中轻松自由地边洗浴边唱流行歌曲的行为,便离开了。
过后她对哲学教授提到了这件事,她原以为哲学教授一定会惊讶的,然而哲学教授不以为然地说:“是他给予女大学生这个权利的,因为在校园中只有公共浴池,不方便……”
她只好把女大学生划分在一个妖精的世界里。从那以后,这个与妖精有关的世界总是像戏剧般地在她面前展开一幕幕的戏剧。她不知道为什么离了婚,却面对着与一个妖精对抗。
竟然是哲学教授给了他的女大学生在他的沐浴室中洗浴的权力,对此,她无话可说。她惟一想做的事就是早日做这房子里的女主人。只有婚姻的方式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她想要让哲学教授尽快地与她结婚,最为重要的就是要让哲学教授感觉到她是无法取代的。为此,杨娟娟一生的优雅正在被改变,她除了上班之外,只要有时间就往那幢公寓楼上跑,她告诉自己,她要在女大学生还未整理房间时,把房间整理好;她要在女大学生还未进浴室之前进入浴室中去,占据位置;她要在女大学生还未把百合花插在花瓶之前,把两种花型香味的百合花插进两只花瓶之中去。
总之,她决心把女大学生在这个空间的所有位置占领。这对杨娟娟来说是一场疲惫的旅程,而且她从来没有这样旅行过,因为即使是真正的旅行,她也一直保持着优雅动人的姿态。
因为要对付一个妖精,对杨娟娟来说,对付一个妖精的最好姿态就是不让这种妖气袭人。这是杨娟娟一生最为伤感而疲惫的旅程吗?尽管如此,杨娟娟却沉溺在其中,乐此不疲。因为她能时刻都意识到只要她不在场的时刻,女大学生的妖气就会侵袭在哲学教授生活的空间里,在浴室,在花瓶,在厨房,在洗衣机里,妖气在弥漫着,随着百合花的花瓶在上升,在沐浴间的蒸气中弥漫,在洗衣机的滚桶中旋转着。
妖气散发着,杨娟娟从来也没有想到一生中是为了对抗一个女大学生的存在。这样,她必然要撕开自己的优雅,一天午后,她刚打开门走进屋,还没放下了手中的鲜花,就感觉到女大学生正在开门,因为她听见了女大学生的长鞋之声,即使隔着很远,她也能听见这种声音。
她最害怕的是女大学生钻进浴室,作为女人,作为一个想嫁给哲学教授的女人,她有权力阻挡妖气进入浴室,为此当钥匙还在防盗门孔道之中剧烈地旋转时,她已经急忙地奔进了浴室。在浴室里,她一边脱身一边把水笼头打开,她就这样阻止了女大学生奔向浴池。时间过去了很久,她在浴室中对着镜子游戏,她觉得多少年来,自己映在镜子中的那张脸从来也没有那样焦躁不安,她问自己,难道你就这样害怕那个妖精吗?
让她始料不及的是当她穿好衣服拉开浴室门时,女大学生已经迎着她走了出来,女大学生在朝她笑了笑说,她要洗澡。女大学生还没等杨娟娟开口说话就已经走进浴室把门关上了。
她现在才意识到,女大学生根本就无视她的存在,即使杨娟娟守住了浴室,女大学生同样可以从容不迫地等待,因为女大学生已经习惯了在哲学教授的浴室中洗澡,因为她的老师已经给予了她这个权利。所以她就可以等待下去,因为她知道杨娟娟不可能永远地在浴室之中呆下去。
确实,杨娟娟不可能永远占据浴室的位置。还不仅仅如此,女大学生进屋时又抱来了一只花瓶,在女大学生认为她献给哲学教授的那只花瓶已经被占据,她早就看见了种占据,因为上一次女大学生来时,也正是杨娟娟把两束百合花插进花瓶的时候,当时,杨娟娟很得意地看着不知所措的女大学生,因为在这空间里再也没有第三只花瓶。
女大学生这次带来的是一只粉红色的花瓶。摇曳的、香气溢人的香水百合花摇在粉红色花瓶中,仿佛在向杨娟娟示威。仿佛在对杨娟娟说:你不可能剥离开我献给老师百合花的权利。
杨娟娟当然不可能把女大学生的百合花挪开。然而有一种方式可以试一试,比如把它变成碎片。然而,杨娟娟知道如果仅仅是自己看见那种碎片还不够,必须有三个人在场,碎片才具有意义。而且碎片是在无意识中,在偶然中出现的,这需要她去制造一场事端,很简单,杨娟娟很快就让花瓶变为碎片的现实出现了。
在哲学教授和女大学生同时在场的星期天上午,通常这是他们师生俩人切磋哲学话题的时刻,杨娟娟早就已经反感这种切磋了,两个人坐在靠近露台的窗口,两个人各自坐一把椅子,中间是一只茶几柜,上面放着两杯咖啡。
这种师生交流的场景如果放在茶馆、酒吧,一点也不过份,重要的是在家里,杨娟娟看见他们交流的场景时,就感受到了他们之间的不正常,所有不正常都与杨娟娟的感觉有关系,因为他们之间的膝头离得很近,他们不停地在谈论黑格尔、尼采、叔本华……而让杨娟娟感受到不正常的是从他们目光之中传递出来的暧昧。因为暧昧是可以看见的,却是不能言喻的。因为她不能揭穿这种暧昧,所以,杨娟娟显得很痛苦,也很嫉妒。
更微妙的是她不愿意流露出很痛苦,也很疾妒的模样,因为她知道,那样的话哲学教授会取笑她。在这个星期天上午,客厅中散发出从三只花瓶之中弥漫而出的百合花香味,哲学教授和女大学生坐在窗口又开始了他们切磋哲学的时刻,杨娟娟决心要在这样的一个时刻,把那只花瓶变成碎片。
她煮了一壶咖啡端出来,有意用身体碰了碰客厅茶几上的那只粉红色花瓶,这是杨娟娟所期待的那种声音,她的身体只是轻轻地碰了碰那只花瓶,顷刻间就听见了一种裂之声,完美的花瓶就这样结束了它美妙的、像女大学生一样芳龄的使命,在地上成为了杨娟娟所期待的那种碎片。
首先被这种碎裂之声所笼罩的是女大学生,她跑上前来,就这样,女大学生无奈地弯下腰来,忧伤地凝视着那堆碎片,从碎片中流出来的水正在渗入地板,杨娟娟操起一只拖把,正在清理渗入地板的水渍。
惟有女大学生独自一人蹲在那只花瓶前,忧伤地沉默着,哲学教授走上前来说:“不就是一只花瓶吗?碎了就碎了吧”,女大学生突然对哲学教授说:“为了这只花瓶,她跑遍了一座城市,寻找到一只自己喜欢的花瓶实在是太难了,可它为什么就这样变成了碎片?为什么?”
于是,哲学教授和女大学生都同时抬起来注视着杨娟娟的脸,此时此刻的杨娟娟沉默不语地正在清理着那堆碎片,她有意回避着他们的目光,因为她不想告诉他们这是为什么?
从此以为,那只粉红色的花瓶,女大学生跑遍了一座城市寻找到的最心爱的花瓶,献给她崇拜的哲学教授的花瓶,就这样从客厅中永远地消失了。女大学生再也没有去整座城市寻找她最心爱的粉红色花瓶,她再也没有带来过第二只花瓶。
杨娟娟剥离了女大学生献给哲学教授玫瑰花的权利,她置身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姿态,她有一种悲哀的感觉,自己正在变化,自己身上的那种优雅正一点点地消失殆尽。她感到恐怖,每每想起有意把一只花瓶变为碎片,她就觉得自己的心态是扭曲而荒谬的,然而一旦身体离开了镜子的照耀,她认为自己目前最为重要的是依然与女大学生作斗争,因为这是她的现实生活,与一个妖精作斗争难道永远是其乐无穷的吗?
毫无疑问,母亲的死亡是对这个世界的最后告别,落红携着父亲的手自始自终地参加了这种由生到死的最后告别仪式。母亲被安葬在丘陵中的泥土中时,落红感觉到可以牵住她手的母亲,把那个寻找父亲神话交给她的母亲已经走了,再也无力来牵住她的手。从这一刻开始,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只剩下最后一个亲人了,这就是她的父亲。
父亲好像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她跟随父亲回家,她终于又一次地乘着火车,跟随父亲回家了。直到过了很长时间,她才知道父亲对母亲的怀念是长久的,不仅仅是因为父亲始终佩带着黑袖套,作为一种吊孝的方式,那只黑袖套使父亲的脸显得稍微阴沉了一些,她在这种阴沉中看见父亲对母亲的怀念,怀恋是漫长的吗?她能够感受到父亲对那个女人的冷漠,从一开始,她看见的就是冷漠,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跟那个女人去卧室中睡觉,为什么她喜欢每晚在窄小的沙发上过夜。她过去不明白,她现在明白了,父亲是在怀念母亲。
她知道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的这个女人总是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盯着父亲衣袖上的那只黑袖套,那目光燃烧着火焰;当然,那个女人也用同样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的脸……每当这时,她就在想,这个女人是在等待,充满仇恨的在等待,因为总有一天父亲会同她结婚的。
突然,一道风暴突然如其来。这是星期六的晚上,她和同学去飞机场送服装设计师,这是从外省请来讲课的服装设计师,两个月后,她要离开了,所以她们去送她上飞机。在飞机场上,落红突然看见了萧韵和一个男人并肩走了出来,他们的手中各自拎着一只箱子,有说有笑地并肩走着。此时此刻,落红问自己,萧韵不是说去外省进货吗?而且她听见了萧韵临走时对父亲说的话,美容厅派她一个人出差,可为什么萧韵身边会走着一个男人呢?
而且她看见萧韵同那个男人钻进了同一辆出租车里去?可以肯定,这对于落红来说是一道意外的风暴。在飞机场送走那位讲课的服装设计师以后,她就回到了家。
她在等待,父亲已经值夜班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在等待的人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女人。从在飞机场看见那道风景时,她就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为什么萧韵要对父亲说是她一个人出差呢?那么为什么萧韵会同一个男人有说有笑的并肩走出飞机场,为什么他们会打同一辆出租车呢?而且,直到现在,为什么她还没有回来。
她第一次独自一个人坐在客厅,表面上是在看电视剧,实际上是在等待,她不是在等待父亲,父亲上的是夜晚班,要到明天八点钟才回家。她等待的是萧韵,她想用等待证实父亲的情人、未婚妻,女朋友,三者兼之的一个女人,今晚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她今晚不回来,她又为什么不回来,她会到哪里去?
从她第一次在父亲车厢中看见这个女人时,她就感觉到父亲的一部份生活已经被这个女人所剥离出去,终于,父亲离婚了。一个女人来到父亲身边生活,她置换在父亲和这个女人之间,她寻找不到离开他们的理由,尤其是自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就成为了她惟一的亲人。她在等待完全是为了父亲,直到午夜时分,门开了,萧韵拎着一只箱子进了屋,她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萧韵是在黄昏未降临这座城市时出现在机场上的,这就是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在这几个小时里,难道萧韵一直跟那个男人呆在一起码?如果她跟别的男人可以度过好几个小时,那萧韵的行为又称为什么呢?落红突然觉得在萧韵从飞机场上消失的这几个小时里,她已经背叛了父亲。
但这仅仅归于猜测,因为对于背叛来说,落红有切身经验,乌里奇被另一个女孩牵住手时,无形之间已经背叛了自己;那个喜欢自由的设计师留下了一些钞票,就轻松自由地扬长而去。现在她感觉到这个蛇一样的女人已经到浴室中去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越来越冷漠。她用不着再等待下去了,一个谜已经裹住了落红,她躺在床上,在黑夜之中问自己:这个既像蛇,又像妖精的女人,在她同那个男人有说有笑地从飞机场进出租车去,是不是为了背叛父亲。
她突然觉得做外科医生的父亲是如此地可怜。七点半钟她乘着公交车到学校念书,到学校才知道,学校让学生自由设计服装图纸,马上就要考试了。落红又乘着出租车回到了家。她以为父亲在这样的时刻肯定在睡觉,因为父亲上的是夜班,通常上完夜班后再休息。所以她有意识地在开门时不惊动父亲,甚至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弄出来就进了屋。
如果她不从学校赶回家来,她就永远也不会看见这一幕,也许是从卧房中发出的声音太疯狂,像是嘶杀,又像是在噬咬,于是她本能地走到了卧房前,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堆衣服,那是父亲的外衣,一只漆黑的吊孝袖套在衣物之上,就像无尽的荒凉一样向她涌来,接下来她看见了父亲的身体压在萧韵身体之上,两个人的身体越来越忘情地投入了一场情爱之中去,因而他们呈现出了一种疯狂的嘶杀和噬咬。
落红的身体似乎在本能地下沉着,她对自己说要快快跑出去,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为什么她要看见这样的场景,为什么每夜睡在沙发上的父亲会利用这样一个上午疯狂地用自己的裸体压在那个女人的身体上。
门砰地一声,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把门关得那么重,也许是在门打开时,恰好是一阵风突如其来的时刻,所以门哗啦一声关上了,然而门关上的声音震撼了她的耳朵,她不管这一切,她只想跑,跑到楼下去,她站在楼下的风中大口地呼吸了一下,她又乘着公交车回到了学校。在公交车上时,她眼前不时地出现那只连同衣物抛在地上的黑色吊孝袖套,没有人告诉她这是为什么。然而,她已经经历过被男人压住身体的故事,她只是觉得奇怪,既然如此,父亲为什么又要跑到沙发上去睡觉呢?那天晚上,她很晚才回家,父亲在沙发上看电视等着她们回来,萧韵不在家,据父亲讲她在美容店加班,但已经过了加班时间,通常萧韵总是在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回来,而现在已经十一点钟了。
落红独自进房间睡觉去了,她想萧韵会不会去与另一个男人约会呢?萧韵几乎到午夜时才回家,落红听见了她进卧室的声音,这天晚上,与平常没有什么区别,父亲依然睡沙发,萧韵睡在卧室之中。
落红辗转在床上,她已经有力量前来承担她的现实和记忆了。上午看见的那一幕使她觉得凄迷不堪,像一张荒凉的风景画时刻镶嵌在她眼前。父亲把吊孝袖套扔在地板上,仿佛在一点点地扔去了父亲对母亲的怀念,而父亲和那个女人肉体之间的疯狂让她感到不堪重负。
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体承担了多少沉重。然而,她却想去探究一个问题,父亲身边的这个美容师到底有没有与另外一个男人约会,她爱父亲,然而又怜悯父亲,当父亲每夜睡在沙发上时,她感觉到一个女人把父亲驱逐到了另一个世界,那本应属于父亲睡觉的床被那个女人强制性的占据了;而她在那天上午偶尔看见的那片荒凉的风景画让她感到一种荒谬,父亲竟然对那个女人如此地疯狂,这是为什么?
又到了萧韵上晚班的时刻,最近以来萧韵经常上晚班,恰好这天晚上也正是父亲值夜班的时刻。落红像一只鹿样已经溜达到了那条最繁华的大街上,萧韵上班的美容店就座落在这条街上。暮色掩映的大街上显得很朦胧,落红的心忧伤地跳动着,她想通过她自己的方式来揭穿萧韵的另一种妖气,她一直觉得萧韵就是草坝小镇上传说中的那种妖精,她们可以让一个男人失去力量,可以让勾引男人跟随她去私奔。
难道父亲就是被妖气所迷住的男人吗?为了这个女人,父亲可以长久地睡在沙发上,尽管这个世界是荒谬的,落红知道,父亲之所以不愿意与那个女人睡在卧房中,是因为自己的在场,是因为父亲以为自己的女儿还很单纯,父亲并不知道落红已经怀过孕,已经堕过胎,已经用身体承担过男人重压时留下来的一切疼痛……让我们还是回到落红父亲的问题上来吧。为了这个女人,父亲竟然离了婚,落红从未见过父亲的前妻,当然,她很感兴趣,因为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20多年前,父亲抛弃了母亲时,寻找到了另外一个结婚的女人,所以她很想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美丽吗?在落红的心目中,母亲一直是最为美丽的女人。为了这个女人,这个妖气纵横的女人,父亲终于在那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时间里,把那只吊孝袖套抛在了地板上……
沉重,美好的怀念难道就因为一个女人可以剥离出去吗?她嫉妒这个女人的存在,她守候着黑夜色中的一条繁华的大街,这条街上有小吃店,酒吧,茶馆,完全是一条休闲娱乐的街道。
美容店像一条细长的峡谷从她的目视中跃出,她站在美容店对面的一座电视亭后面,刚好可以目视美容店里的一切。确实,萧韵果然在加班,她穿着深蓝色的美容师外套,戴着口罩,正在为一个客人做面腊。落红看着萧韵的双手在柔和的灯光下一起一伏着,确实她在上晚班。就在落红准备撤离的刹哪间,她突然看见了萧韵的目光开始游离着,她的目光仿佛像一尾鳗鱼在水中穿行着,事实上是在不时地抬起头来,透过门和窗户看着外面,就在这时,一个男人来了,他耐心地在美容店的门外伫立着,在他身后就是美容店,所以,他不时地回过头去,目光仿佛在与萧韵的目光重叠在一起。
落红怎么也无法回忆起来,在飞机场上见到萧韵和那个男人并肩走在一起的那个男人的形象,所以,她怎么也无法把这个男人跟那个男人联系在一起,而且她现在还不能判断出,等候在门口的这个男人是在耐心地等待萧韵,所有这一切都令她困惑不堪。不过她依然等候着,因为她想搜寻一切证据,她想让这个女人从父亲身边走开,她想让可怜的疯狂的父亲回到卧室中去睡觉,她想让父亲怀念母亲的时间延续下去。
过了半小时之后,她想看见的场景终于出现在眼前:萧韵正在穿大衣,她的大衣的颜色是一件深黑色的,这是传说中妖气弥漫的色泽,落红从来不喜欢这种色彩。萧韵已经走出了美容店,那个男人迎上前去,两个人开始并肩走在一起,两个人仿佛在散步,走出了繁华的大街,朝着右边的马路走去,在过马路时,紧跟在身后的落红看见了这样一个细节,那个男人很细腻地牵住了萧韵的手,但只是一瞬间,过了马路的斑马线之后,他们的手就松开了。
他们仿佛没有想停下来的时刻,穿过了一条马路又一条马路,落红已经累了,她想,他们总是在散步,仿佛想走到世界的那边去,然而,从目前的现状看,还看不到世界的那一边是什么?那天晚上,落红回家以后在等待,她想门一响动,萧韵就会回来的,不过,午夜过去了,萧韵还没有回来。
最令外科医生感到悲哀的是戴着吊孝的黑色袖套时,依然对萧韵的身体充满了情欲。当他的身体压在她身体之上时,他知道这是女儿不在场的时刻,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女儿会在这一刻回家,当时他听见了门一声响,他的身体趴在她身体颤栗了一下,她安慰他道:“是风吹窗户,卫生间的窗户是敞开的,不会有事的……”
所以,他又继续在她身体上趴着,仿佛趴在恬静的草地上,这是他幻想中出现的一片草地,也是他在20多年前看见的草地,那片草地在丘陵中起伏着绵延出去,他和那个叫韩素美的小镇女人,那个周身散发出栀子花香味的女人,他们平躺在草地上,那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
他从她身体上起来时,开始面对那只袖套,这是一只黑色的小鸟,一只奔丧的小鸟,一只让她永劫回归的小鸟吗?他来到了卫生间,他想证实萧韵所说的那道窗户有没有开着,不错,他的心松弛了一下,窗户确实敞开着,可能是风吹响了窗户,才发出了声音。这样一来,他就完全地推翻了落红进屋又关门的猜测,而且,他之所以选择在上午与萧韵做爱,是因为只有这个时刻世界是安谧的,因为女儿在上课。
他永远也不会想到,他的女儿会在这个时候回家来,他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却发生了,然而他却永远地不知道他的女儿已经蒙受住了一种荒凉风暴的笼罩。他不知道这一切,他忙着竟升,忙着在医院中周旋着,他依然戴着象征着死亡之悲伤的黑袖套,医院里的同事不无悲哀地问他为什么人戴孝,他说为了一个远房亲戚。他一边解释时,一边在回首往事,他的往事沉重得像一片一片的乌云,每日覆盖在他头顶。
毫无感知被女儿窥视到了自己的性生活的外科医生,依然从容不迫地每夜在沙发上过夜,这样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安慰:女儿就像蓝天上白色的云朵,他想让女儿在这个世界上快乐,明朗地生活下去。
除此之外,他想与萧韵结婚。
结婚是严肃之事,这一点在20年前他就已经感觉到了。所以当草坝女人韩素美乘着火车,带着身孕来见他时,他知道等待他的是选择,他没有选择跟韩素美结婚不知道是错误还是正确,总之在20多年前,对于年轻的外科医生来说,结婚是不可能的,永永远远不可能的。这么说,难道他选择与杨娟娟结婚是正确的吗?我们很难给一种选择下定义,当时他那么快就向杨娟娟求婚,而杨娟娟也那么快就接受了他的求婚,在海滩上度蜜月时,他们能预测到19年后的有一天会亲手撕毁证书吗?
他累了,他现在似乎在为两个女人而活着,一个女人是他的女儿落红,当然还有他的另一个女儿,不过这个女儿用不着他担心;第二个女人就是萧韵,他沉重不堪地在她们之间走来走去,难道就是为了与她们共同活下去吗?
这个夜晚他重又睡在沙发上,就像平常一样宁静的夜晚,突然电话响了,他去接电话,电话就在一侧,在沙发边缘,他伸手就能抓住电话,是一个男人打来的电话,他对这个男人的声音感到陌生,那个男人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他说他是某某大学的哲学教师,是杨娟娟的男朋友,此时此刻,杨娟娟正在发着高烧,请他务必赶去一下,最好带些退烧药,因为夜已经深了,药店已经关门了,而杨娟娟又不愿意到医院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半夜的电话把萧韵和落红都吵醒了,他抬起头来,两个女人都站在一侧,看着他接电话。他把电话放回电话机架上,萧韵的目光逼视而来,他解释道:“我前妻在发烧,我得马上去……”,“为什么不送医院呢?”,“因为我前妻不喜欢上医院,我知道她这该死的性格,无论生什么病,我前妻总是不愿意到医院去……”,他一边说一边去寻找药箱,作为外科医生,他仍然为家人和自己配制了一只很大的药箱。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使用这只药箱了,现在药箱打开了,一只只瓶子里放着各种颜色的药粒,他寻找到了退烧药,寻找到了维生素,萧韵的目光依然那么笔直地注视着他,仿佛在问他:难道你的生活依然与前妻有关吗?
他已经来不及解释,因为他的前妻在发烧,作为医生,即使是邻居,朋友,陌生人在这样的时刻呼唤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出发,更何况这是他的前妻,不管怎么样,他跟她曾经共同生活了整个的十九年。
他下了楼,刚才那个男人告诉了他前妻的住宅,这个地方他很陌生,他的前妻竟然分到房子了,他当然很高兴,离婚时,他本想把房子给她,可她拒绝得很快,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也许她前妻的自尊心不能接受他的房子。他没有勉强她,因为他知道,对杨娟娟来说,勉强她永远是没有意义的。
他好不容易按照那个男人所说的地址寻找到了郊外的民航公司的住宅楼,而且寻找到了单元房,当他伸手按响门铃时,他知道前来开门的不是杨娟娟,而是杨娟娟现在的男朋友。跟他所判断的一样,一个高大的男人戴着眼镜前来开了门。然后很有礼貌地把他请进屋去。
杨娟娟躺在床上,所有的家俱看上去都是崭新的,那张床也如此。杨娟娟发烧不轻,在迷惑中好像看见他来了,他刚把体温计夹在杨娟娟的腋下,站在他旁边的陌生男人就对他说,他有事要先离开,外科医生感到突然,如果他是杨娟娟现在的男朋友,那他为什么要离开呢?
那个男人就是那样离开了,剩下了外科医生留在杨娟娟身边,杨娟娟的温度39度,他给杨娟娟服了退烧药后,杨娟娟就睡着了。这就是他的前妻,他坐在床前的一把椅子上,看着杨娟娟进入睡眠的模样,好像在他们共同生活的19年里,他从未这样守候在杨娟娟身边,因为杨娟娟从来不发高烧,因为杨娟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过他吗?
直到天亮他才离开了杨娟娟的住宅,这时候他感觉到杨娟娟的体温已经下降了,而杨娟娟就要醒过来了。他离开了前妻之后直接上班去了,他没有想到,作为医生的他在与杨娟娟的生活的19年中从未为她治过病,而他们离异之后,他却为前妻降下了一次发烧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