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是落红把母亲送到了火车站,这个结局是她没有想象过的。说实话当她打开门,第一眼看见母亲时,一种本能,她想到了父亲,而当她看见父亲身后的另一个男人时,另一种本能,她很快在眼前浮现出了回到草坝小镇时,从窗棂中看见的,一个男人压在母亲身体之上的图像。不知道为什么,她如此年轻,却要承担两种东西。
如果按照她所想象中的常规,母亲应该跟自己的亲生父亲在一起,起码不会消失得这么快。当然看上去母亲身边终于有了一个男人,在落红的记忆深处,母亲身边从未有过真正的男人。母亲上火车时对她说:“你父亲不容易,你要理解他,无论你父亲做什么事你都应该理解他”。火车把母亲和那个男人一起带走了,母亲是去度蜜月,并且乘火车去度蜜月,这种现实很迷人,就像落红现在的生活一样,她知道,她已经可以忘记乌里奇的影子了,因为有了旅馆,有了那个年轻建筑设计师对她的爱。
她总是想跟他谈论未来,为此,她把他带到了她所住的出租房中去,她说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就在这里举行婚礼。建筑设计师笑了,搂了搂她纤弱的肩膀说:“你这么年轻,为什么就会想到结婚呢?”她说她想像母亲一样乘着火车去度蜜月。建筑设计师笑得很开心:“会有那么一天的,你一定会同一个男人乘着火车去度蜜月的……”,“那个男人一定会是你……”建筑设计师不吭声。她感到有些迷惘,便不知所措地对他说:“今晚,我们就不回旅馆了,留在这里过夜,好吗?”
建筑设计师摇摇头说,他喜欢和她在旅馆中过夜,好像是在旅途上,好像两个人的身体并没有捆绑在一起。可她马上说:“捆绑不是很好吗?我愿意”,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意留下来过夜,他依然带着她回到了旅馆里,然而,她没有想到这是最后一夜。那天晚上一点预感都没有,因为她就像以往一样紧贴着他的身体,根本就没有感受到他会离开她的身体轨道。
确实,她的身体似乎已经变成了他的轨道,只要她有机会留下来过夜,沿着她年轻的身体轨道,他就会用自己的身体覆盖住她身体,而且看上去,永不疲倦,她就是在这里,寻找到了忘记乌里奇的契机:他给她带来了愉快,他疗好了她的伤,他对她来说虽是一个谜,然而奔向旅馆已经成为了她周末生活的去处。
她从未想到过他会如此快地离开她,直到又一个周末降临时,她像以往一样匆忙地去赴约,忘记乌里奇的有效办法就是去旅馆中赴约,她已经习惯了这一切。然而,当她敲开门时,开门的是一个客人,一张陌生人的脸,那个男人本来已愠怒,不过,当他看见是一个有姿色的女人后,便在脸上堆起了层层叠叠的笑容:“小姐,你是不是找错人了啊?”她很害怕这张脸,于是她走到一楼的柜台前询问,值班小姐查询了一下电脑说:“你寻找的人已经在三天前离开旅馆了……哦,对了,你是不是叫落红,你寻找的先生给你留下一个纸袋,让我们转交给你……”,值班小姐查询了一下她的身份证,然后把一只纸袋交给了她。
这是一只很沉的纸袋,落红回到家后才拆开了纸袋,她吓了一跳,因为纸袋中装满了钞票……不过还有一封信,她还是第一次看见建筑设计师的字迹和信,建筑设计师对她说,他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已经把图纸绘好,而且领到了设计费。作为一个职业建筑设计师,他不可能永远地留下来,也不可能永远地为一个女人在一座城市留下来,因为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寻找到与一个女人生活上一辈子的理由。所以,她已经离开了,他感谢她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陪伴他的旅途,使他的旅途不再孤独,他虽然迷恋她青春美妙的身体,但他依然得离开。他把刚刚领到的设计费留下一半,作为酬金谢谢她的陪伴。
她面对着那只纸袋,开始抽泣起来,因为她突然意识到了在这么长的日子里,她只不过作了一次游戏而已,她用自己的身体陪伴着他,而他则付给了她身体的酬金。当她明白了这回事时,她便觉得自己是无耻的,然而仔细追忆起来,她之所以走向他,并不是游戏,她只是想走向他,她喜欢他的脸,那是一张希腊雕像似的脸,因为看见这张脸的愉悦,也因为被乌里奇所抛弃,所以她以为自己重新寻找到了所爱。
为什么他会离开呢?因为他不肯为她而留下来,她过去曾经听他讲过他的经历,自从他得到建筑设计师的证书以及一次又一次的获奖证书以后,他就辞职了。他总拎着箱子飞往一座又一座城市,他不喜欢守着一座城市住下来,因为他觉得在一个地方住长了,就会厌倦。
在旅馆中,在他绘制的图纸中,她看见过他所设计出的窗口,走道、露台,他曾经对她说,每一次设计都不一样,一座城市与另一座城市不一样,就像一个女人跟另一个女人不一样……他一边说一边吻着她的脖颈说:“我之所以被你迷住,是因为我看到了你那副无助的模样,那时候你真美丽,你的脸充满了忧伤,我想把你从忧伤之中拉出来……现在,你好多了,你不是已经笑了吗?你的牙齿很洁白,所以笑起来很动人……”这就是年轻的建筑设计师走近她的理由吗?
一堆纸做的钞票是建筑设计师设计费的一半,它散发出忧伤——因为这是一种圈套,就连他那希腊似的脸带给她的愉悦也是一种圈套,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钻进这种圈套之中去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的身体压住她的身体时,为什么她的身体是那样欢快,那样甜蜜,那样永恒。
她好像显得很平静,她不再埋怨他了,而她却不知道应如何处理这些钞票,当然,她知道,他留下一堆钞票给她的原因,只有这样,寻找自由的建筑设计师才会寻找心理上的平衡,在他寻找到用钞票来解决她与他之间的关系时,她已经变成了可以与之交换的东西:比如,你可以用钞票去兑换任何东西。在这样的意义上来讲,建筑设计师用留下的钞票付清了落红肉体的代价。
所以她不能容忍那些钞票,在那个暗淡忧伤的晚上,这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晚上,关于那堆钞票她已经想了整整一个星期。因为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去找到建筑设计师,她就无法将这些钞票送还给他,如果能亲自找到他,把这些钞票亲手交给他,告诉他:我跟你在一起并不是想利用我的身体来换取钞票。然而,太缥缈了,而且建筑设计师在离开旅馆时嘱咐值班人员将他的身份证地址全部从电脑的储存库里抹去。
这惟一的寻找线索被破坏了,因为年轻的建筑设计师早已在她之前考虑到了,要从她生活中永远消失的话,就是要消毁一切与他有关系的线索,而他留在旅馆中的身份证号码和地址可以让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借助于身份证寻找到他。当时,落红绝望地站在旅馆服务台前,建筑设计师就像设计一幢房屋的迷宫一样设计出了自己消失的道路,使落红再也无法到这个世界上去寻找他。
一堆钞票面对她,这已经是19岁的生日之后,她已经19岁了。她依然还认识建筑设计师的脸,那是一张完美的脸,就像希腊雕像一样动人。她凝视着那堆钞票,似乎想越过她的灵魂,到达另一个地方,然而,只要那堆钞票挡在她眼前,她就失去了前行的力量。
星期六的晚上,她终于作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焚烧那堆钞票。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是父亲在叫唤她的名字,她慌乱中把那堆钞票塞进了箱子里,在这之前,这只用纸袋装起来的钞票同样被她装在箱子里。打开门后,父亲和一个女人走进屋来,父亲对她说:“这是萧韵,你以后就叫她为萧韵姐好了,她是父亲的未婚妻,我们是来接你同我们一块住在一起……”
她感觉到这个女人很面熟,她回忆了一下感觉到曾经在不久之前见过这个女人。她从很久以前就产生了想与父亲住在一起的念头,但那种想法只不过是一种梦而已。父亲已经离婚了,她已经在这之前听父亲讲过,但他没有想到父亲离婚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当然不是落红的母亲。她抬起头来,那个叫萧韵的女人正在对着她微笑,仿佛期待她跟随他们离开,就在那天晚上,落红终于迁移了,把自己的一只箱子拎到了父亲车厢中,跟着父亲回家。
对于外科医生来说带着落红回到家,无疑是他长久以来的愿望。他把这一切归为婚姻的变异所带来的现实,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变异,他会把19年前的隐秘告诉给杨娟娟,那段始终被他秘密保存的往事就像一只鸟儿在树枝上缓慢移动,尽管不时发出嘶哑地叫喊,却从不泄露秘密。
因为他知道在婚姻变异之前,与杨娟娟谈论十九年前的往事是艰难的,这意味着他面对杨娟娟的优雅,他不得不说出这样的一桩事实:我之所以在第一次与你见面,就那样快地向你求婚,除了你的优雅美丽吸引我之外,更为重要的是,我可以利用你让我忘却往事,让我忘记和远离开那次私生活之旅。我一看见你就为你我画好了圈套,让你和我共同进入婚姻之中去,这就是我送给我们彼此之间的圈套。
很显然,他无法面对杨娟娟说出这个秘密,因为19年来,杨娟娟用优雅在她和他之间筑起了一道墙壁,他和她从来没有内心生活的交流,他们从不坐下来回首往事,他根本就没有机会把内心的秘密告诉杨娟娟,基于此,在婚姻未发生变异之前,他只能为私生女落红出租房屋,在他内心深处他是多么希望让女儿与自己同住,以此来弥补19年来的一切。
终于,婚姻变异了,一个狐狸似的女人走进了他的生活,他们似乎可以无所不谈,难道这就是因为他可以把疲惫的头埋在那个女人丰乳之间的理由吗?他的秘密终于无法像那只鸟儿一样在树林间缓慢的移动,鸟儿沙哑的叫喊终于泄露了19年来的秘密。他之所以说出这个秘密是为了让这个女人接受他的同时,也接受他的不符合常规降临人世间的女儿。她扬扬她的柳叶眉,笑了笑说:“你所爱的人我也会去爱,你不相信我吗?”于是他们出发去接落红。
现在,落红住在他的书屋里,另一间房是女儿的,他和杨娟娟的女儿在外省上大学,直到如今,女儿还不知道他们离异之事。落红看上去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压抑,毕竟,这里的一切已经被萧韵改变多了,自从萧韵搬来住以后,萧韵就在想方设法地改变这一切。
刺痛萧韵目光的是那张婚床,她知道,对此,萧韵寻找到了一种对河床的期待,用此来说服他消毁他和杨娟娟的婚床。这当然很容易,萧韵所描绘的那张河床确实也很迷人,它被萧韵的声音所展现的时候甚至就像她晃动的丰乳般迷人。所以他没有任何理由留下一张陈旧的过去的婚床,解决这个问题的现实是多么简单,然后,他和杨娟娟的婚床只用了20分钟的时间就被整日守候在门口的收集旧家俱的四川人搬走了。而那张婚床同样来得很快,萧韵带着她到家俱市场转了一圈,就寻找到了萧韵所寻找的那种“河床”。
据萧韵对他说,杨娟娟不久之前曾经回来过,萧韵为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了杨娟娟拎着九只皮箱下楼去的场景,当然,萧韵的描述中不会少了一个男人,萧韵说:“杨娟娟的九只箱子都是那个高大的戴眼镜的男人为她拎到楼下去的,你可以想象他们的感情有多深啊……”九只箱子和一个男人的话题已经被萧韵唠叨了许久,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一意象,而且这个意象对外科医生果然生效,他很快就摆脱了离婚的那种伤感,因为他知道对杨娟娟来说,生活是幸福的,因为有男人帮助她把九只箱子拎到楼下去。
他想得更多的是落红,他总希望应该尽快地把落红从出租屋中搬过来,因为19年来他从来没有尽到过父亲的责任,他总想弥补,他出于对萧韵的尊重,还是跟她商量了一下,萧韵有些怪怪的说:“不错,你应该管管你的女儿了,如果你女儿有太多自由的话,会很危险的……”,他并不知道,萧韵说这些话时,是有原因的,不过,萧韵没有再说下去。
很快,他和萧韵就亲自把女儿接来同住了。对此,他从内心深处很感激萧韵,无论如何,萧韵都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因为有了她,他可以第一次将压抑了19年的秘密说出来,不对,这个秘密已经有20年了。
落红住在了他从前的书屋之中,第一个夜晚就这样降临了。到了被暮色包围的时刻,几个人坐在客厅中看电视,不知道为什么,萧韵依然想像往常一样依偎着外科医生看电视,对此,外科医生很敏感地借此去调频道,站了起来,到了另一只沙发上去,他感到女儿和萧韵都很敏感地看着他。
他比她们更敏感地意识到了:不能当着年仅19岁的女儿与萧韵亲热,因为这是危险的。他之所以产生了这种障碍是因为当他抬起头来看萧韵的脸时,她的脸上写满了爱欲的符号,他知道萧韵总是想贴在他身体上,总是想像云彩贴着天空一样,逶迤飘动;而当他看着女儿的那张脸时,他总是会看见女儿的目光既清澈又迷惑,女儿才有19岁,为什么会那样迷惑呢?
他既害怕萧韵紧贴着她的那种爱欲,像云彩贴着天空一样逶迤飘动,同时也害怕看见女儿清澈目光中的一丝丝迷惑,他知道这迷惑是因为女儿背负着沉重的负担,就像自己在过去,现在或将来所负载的最为沉重的负担一样,女儿虽然已经搬到了与他同住的世界里,然而,过去的记忆在影响着女儿的内心,而现在的生活也在影响着女儿的现实状况。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念头:不能当着女儿的面与萧韵同居。因为这是危险的,他想:女儿会怎样想呢?女儿会想,父亲在与一个女人同居,就像20年前父亲与母亲同居一样,生活原来就是这样的……他感到恐惧,女儿已经进书屋睡觉去了,萧韵已经进卧房睡觉去了,他佯装在看电视,实际上是在思考着,今晚,自己应该睡在哪一张床上?
这空间中总共有三张床,卧室有一张像河床般的床,这是萧韵已经躺着的床,书屋中有一张小床,这是外科医生平日午休的床;第三张床置放在女儿的卧室中,平时这间房子基本上是锁着的,无人进入到女儿的空间之中去,也许因为那属于女儿自己的空间。
外科医生突然坚定地告诉自己:决不能回到萧韵所躺着的河床上去睡觉,决不能当着女儿的面与另一个女人同居。现在他决定睡在沙发上,这是他在这个空间中寻找到的第三张床,杨娟娟就曾经在沙发上睡过,所以,这是前妻杨娟娟给他的启示:在最困难的时刻,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床时,可以临时地把沙发当作床。
现在,他要穿过走道到卧室中去一趟,他要去告诉萧韵,他从今晚开始就睡在沙发上了。也许萧韵正在床上等他呢?每晚,她都躺在床上等他。他轻轻推开了门,在推开门的刹哪间,他已经感受到了生命的一种负担:这就是走到床头去,靠近一个女人,解释他今晚必须睡在沙发上的负担。
首先,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温存,他感觉到了,萧韵不是杨娟娟,萧韵往往会被温存所击败,而杨娟娟却不一样,从他们在20多年度蜜月的海边旅馆中,他就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温存根本进入不到杨娟娟的优雅之中去。
他把头轻轻地埋在了萧韵的双乳之间,每晚对他来说,这都是序幕,他习惯了把自己疲惫不堪的头埋在她丰乳之间,就像埋在火热的枫树之间,就像埋在炉火之上。
而此刻,他却提醒自己说,解释的时刻已经到了,所以他从丰乳间把头仰起来突然说:“我今晚要到沙发上去睡,你不介意吧?”他感觉到萧韵的脸孔突然变大,变得生硬起来:“为什么?”他埋下头,他没有面对萧韵变大变得生硬的瞳孔,他把头埋在她的发丝之间,嗅到发丝间的香味,开始解释着他内心的沉重。
当他解释他内心的沉重时,也是萧韵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不堪的时刻,那天晚上,她能够感觉到外科医生虚弱的头埋在她发丝之间,仿佛想钻进漆黑的丝网中间去,她听完了他断断续续的解释,她没有说话,外科医生以为她睡着了,因为她紧闭着双眼,当外科医生在说话时,她就开始紧闭上了双眼。
因为外科医生在解释床,从第一张床到第二张床,到第三张床,直到进入客厅中的沙发……她久久地在漆黑中环绕着那只长沙发,她明白了,外科医生想逃到沙发上去睡觉,他不愿意当着女儿的面,与她同居。她闭上了双眼,不一会儿,外科医生帮助她灭了灯光,蹑手蹑脚地出去了,走到走廊另一边去了,又一会儿过去了,他知道外科医生已经睡在沙发上了。
从此以后,外科医生就这样遵循他内心的原则,每天晚上在沙发上睡觉。在她和外科医生之间仿佛已经隔了一座座墙壁,然而她仍然寻找时机想与外科医生在一起,这是一个下午,她休息,她早早地就回到了家,她已经与外科医生约定好了利用这个下午做爱。外科医生已经请了假,很快她就听见外科医生开门进屋来的声音。
她早已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等他。已经很长时间了,准确地说自从落红搬来与他们同住以后,他们就从来没有过性生活,不仅如此,他们之间也没有过亲热的举止。外科医生仿佛总是有借口,为了女儿,他不能与她同居一室,为了女儿,他不能过多地与她亲热。
即使她是一种狐狸,她也没有办法改变局面。但她可以像狐狸一样寻找穿越的空间。当她听见外科医生已经从走廊那边走来时,心开始怦怦地跳动,外科医生进了屋,然后把门掩上,把门彻底锁定。
外科医生脱衣服时充满了激情,他把一件件衣服脱去,扔在地板上,她看着外科医生,两个人的情欲都在这一刻像溶岩一样爆发出来了,当赤身裸体的外科医生的身体开始压在她身体之上时,她发出了第一声尖叫。
外科医生本能地用手蒙住了她的嘴唇说:“轻些,隔壁邻居会听见的……”他越是想用手掌盖住她的嘴唇,她就越是想叫喊。终于,他愠怒了,从她身体上爬下来,性事进行到一半就这样结束了。
这次毫无愉快的性事使两个人都意识到,完美的性事生活,同样需要自由的空间,萧韵原以为搬出出租房以后,与外科医生的情感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新阶段。现在,她没有想到竟连性事也得寻找机会进行,因为外科医生在乎他的私生女。
为此她郑重地对外科医生说只有结婚可以解决这一问题。“结婚……现在不是我们俩人选择结婚的最佳时机……”她不无惊讶地看着外科医生说话,连问了三声为什么?
外科医生好像陷进了一种明亮的诱惑之中去,他双眼从未变得这样熠熠闪光,终于,外科医生把她拉进了一个男人的世界之中去,外科医生说三天前医院院长已经找他谈话了,准备提携他为外科主任,希望他有一种好的表现。此刻外科医生仿佛拉着萧韵的手在往楼梯上前进,在往人生最高处走,外科医生喘着气神秘地告诉她说:“外科主任这个位置有多少人都在等待,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作为男人我已经等待有好久了,你当然应该支持我理解我,对吗?”
她已经被外科医生携着手到达了一片平台,这是一座公园深处的台阶之上,也许在外科医生看来,只有将她带上这么一片平台,才能让萧韵登高望远,无限风光在险峰。可她还是不明白,她问道:“这是一件好事,可我们结婚难道会影响你晋升为外科主任吗?”,“当然有影响,因为我刚离婚就结婚……”
一只只风筝就在他们头顶飘扬着,这是公园中一群退休老人往空中放飞的风筝,外科医生突然抓住萧韵的手沉醉地说:“你看见风筝了吗?你喜欢风筝往空中飘扬吗?”她点点头看着风筝,她和他目光不断地重叠着,追逐着空中飞得最高的那只风筝。
从此以后,萧韵不再提结婚的事,因为她知道,外科医生让她等待的事情是庄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知道外科医生晋升是有意义的,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渴望着各种各样的晋升,所有的男人都在用晋升来衡量自己的价值标准。外科医生想推迟婚姻也没有错。
就这样,她在等待。
她依然是那种狐狸吗?然而即使是一种狐狸也有等待的时候。她并不害怕等待,她只是害怕面对这样的现实:让外科医生每晚躺在沙发上睡觉。当她的身体每晚躺在宽大河床上时,她似乎听见外科医生的身体在窄小的沙发上辗转着,外科医生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女儿,事实上,在萧韵看来外科医生错了,女儿并不像他所想象中的那样单纯天真,不久之前的那一幕又重现在眼前,这是萧韵获得的一个最大秘密,她之所以能够保持住这个秘密,是因为还不到出售这个秘密的时刻,时机尚未到来,她知道如果她出售这个秘密的话,外科医生和他的女儿肯定会掀起一次战争。而且正像外科医生所遵循的一样,他需要晋升上外科主任,所以一切事情都可以推迟,包括他跟萧韵所约定的婚礼。
她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那样的场景披着婚纱与外科医生举行婚宴,那时候,外科医生的许多同事和朋友都将前来参加他们的婚礼,那时候,她会像一只狐狸一样披着婚纱旋转着,她把这一次婚礼,隆重的仪式作为自己扎根在一座城市的最大依据。她知道这场婚礼过后,她的命运将大有改观,她不愿意永远守候着一家美容店去打工,她要开属于自己的美容会所,因为那时刻,一旦她变成了外科医生的妻子,也许那时候外科医生已经是省第一医院的外科主任了,这不是政治头衡,在某种意义上却比政治头衔更深入人心,更有更强大的影响力。
因为上帝造人时把我们变成健康的人种,同时制造了时间。上帝把人与万物的成长兴衰史联系在一起,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万物的生命都是一样的,由健康而逐渐衰竭,然后死亡。医生是帮助人或治愈人疼痛的使者,上帝让人既生病,也让人生病时有医生治疗。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无以计数的时间去看医生,无论你是总统也好,贫民也好,富人也好,在生病时都急不可耐地去看医生,所以医生的职业受到了社会的尊重。它比政治头衔更永恒。
她是一种狐狸孤身一人闯进这座陌生城市,她一见到他就生病,在旅馆中悬着吊瓶液体的日子里,她的高热身体不能动弹,失去了力量,也许从那一刻,她就悟到了一个真理:站在她身边帮助她身体降下温来的这个男人,比任何总统都伟大。她也许不会去爱上一个总统,却因此会爱上一个医生,因为爱上一个总统的路程是遥远的,缥缈的,不切实际的,而爱上一个医生的现实就在眼前。
生病是短暂的,然而,医生的光芒却散发出来,至少对她来说,这种光芒是迷人的,因为有了被外科医生光芒所笼罩,她此时此刻仿佛已经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主人,当然她已经成为了外科医生家里的女主人。所以她必须等候,虽然她不习惯于独自睡在卧室中的“河床”上,“河床”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美丽的意象,她渴望着与她的外科医生有一天,能够自由自在地躺在“河床”之上,不仅仅为了性生活,也为了那种私语。
当然她从内心深处在悄悄地抗拒着落红的存在,她从第一次听外科医生讲他的私生活时,就不喜欢这个闯进城来寻找父亲的女孩,她之所以不喜欢这个私生女,是因为在她看来,这是外科医生所有历史中最复杂的历史,甚至比外科医生的婚姻更为复杂迷离,因为她的身心要承担这段历史是艰难的。
然而她必须前来承担这段历史。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她从不流露出对外科医生私生女的那种不喜欢,她也从不流露出那种秘密,当她站在旅馆的客房门口倾听到一个男人压在落红身上的那种声音时,她就已经获得了一种武器,现在,她要深藏住这种武器。
让我们回到杨娟娟的生活之中去。自从不久之前杨娟娟拎着九只箱子出门时,她的生活就真正的与过去的历史毫无关系了。我们不得不回到哲学教授帮助她拎着九只箱子下楼的那个时刻,当她面对九只箱子时,手足无措,很显然,她只能想到男人,惟有男人可以轻松地把九只箱子拎下楼去。
她肯定是不能召唤外科医生了,这个男人曾经在婚姻中属于她,然而即使是在漫长的19年婚姻生活之中,她也从未召唤过外科医生帮助她承担过什么负荷,也许,那时候,箱子是一只一只移动而来的,每两年一只,从十九年中漂泊过来的,用不着外科医生的帮忙。
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不已:为什么自己的衣物竟然塞满了九只箱子,而且竟然塞得满满的。这就是历史,九只箱子沉重地展现在她面前,而她拎着九只箱子下楼到打出租车的过程都是艰难的。召唤哲学教授成为了她惟一的、合情合理的选择。哲学教授终于来了,但他并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箱子。
哲学教授汗淋淋地终于把九只箱子拎在了两辆出租车上,因为一辆出租车根本就装不下九只箱子。他和哲学教授每人乘一辆出租车,杨娟娟所乘的出租车在前,哲学教授所乘的出租车紧跟其后。绕了一个大圈圈后,两辆出租车终于来到了杨娟娟所住的航空公园的住宅区。杨娟娟感到很尴尬,因为正是下班时刻,院子里不时有人出出进进。
她不想让别人议论那九只箱子,她也不想让别人看见哲学教授和九只箱子在一起。她手里拎着两只箱子带领哲学教授开始上楼梯,她住六楼,也是最顶楼,就这样往返了几次,九只箱子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此时此刻,哲学教授喘着气站在她的新宅中环顾着四周,她给他倒了一杯水,哲学教授喝完了那杯水后突然问道:“为什么你会有九只箱子?”这是一个沉重、幽默、诙谐的话题,同时也是一个简单的话题。
在这个话题之中隐藏着生命的全部奥秘,哲学教授当然能理解这个奥秘,但哲学教授说:“为什么你没有学会抛弃呢?把九只箱子缩小为一只箱子,我离婚时手里就只有一只箱子……哦,当然你不一样,你是女人,女人的箱子总要比男人复杂,因为女人总是往箱子里扔东西……”这个话题很快就在一阵笑声之中结束了。
这件事情以后,杨娟娟的内心世界中总会出现哲学教授帮助他拎箱子的情景,她感到很过意不去,她很后悔当时召唤哲学教授前来帮助她拎箱子。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哲学教授帮助她拎九只箱子上楼下楼的事情永远地镌刻在她和他的历史之中。
也是从这个时刻开始,杨娟娟想把自己整个的生活与哲学教授连在一起。不过,她始终都感觉到那个女大学生的存在,每次她出现时,都会看见花瓶中盛放的粉红色百合花,她有点隐隐约约地嫉妒,有一次她对哲学教授说,其实帮助哲学教授收拾房间的事情她可以承担,用不着去麻烦那个女大学生了。哲学教授看了看她说:“我的学生是自愿的,心甘情愿的,就让她去做吧!”就这样,杨娟娟想把女大学生驱之于她生活之外的念头被破灭了。
她为此很想得到一把钥匙,因为女大学生就有哲学教授的钥匙,为此,她优雅地期待着哲学教授能把他房间的钥匙给她一把。她使用了一种技巧,解下了自己新宅的钥匙,把它递给了教授,那是一个恬静美好的星期天晚上,她前去会见哲学教授,就像以往一样,怀抱着一束纯白色的百合花赴约。美好、松弛的星期天晚上,他们的身体再一次结合在一起,性事之后已经是午夜了,她很想留下来,但哲学教授已经像以往一样穿上了衣服,他说:“娟娟,我送你回去吧……”,哲学教授最近申明了一个观点,如果与一个女人整夜地守在一起,那天晚上他会注定失眠,对此,杨娟娟敏感地问道:“难道除了我之外,你还会有别的女人吗?”哲学教授笑了笑说:“女人就是爱吃醋”。杨娟娟没有吭声,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对自己说,不能让哲学教授整夜失眠,既然自己爱他,就要理解他,包括理解他独自睡觉的习惯。
在分手的时候,她站在自己住宅院外围的墙壁下面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那枚钥匙准备递给了哲学教授,哪知道那枚钥匙竟然在街灯照耀之下闪烁了很长时间,哲学教授拒绝了那枚钥匙,他的拒绝理由是,他用不着悬挂着她生活空间的钥匙,因为每个人的钥匙都是一种私生活,每个人都有维护自己私生活的权利。把没等她解释自己手中的那枚钥匙,哲学教授已经坐在一辆出租车消失,在夜幕之下了。过后,她久久地回味着哲学教授的话,她还是不明白,哲学教授为什么不接受她房间的钥匙?既然她已经与哲学教授发生了一系列的故事,难道他们各自还有自己的私生活吗?
有关钥匙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在折磨着她,为什么哲学教授可以把他房间的钥匙交给他的女大学生,难道仅仅是因为女大学生可以心甘情愿地把他打扫房间吗?她决心解开这个谜,然而,要解开这个谜的最好方式就是像女大学生一样得到一枚钥匙。
为此在他休息的一个星期一下午,事实上她通常是在周末休息,要轮留好久才会转到她星期一休息。那天下午,她早早地守候在哲学教授的门口,目的只是为了让哲学教授亲眼目睹她去等他,她已经等了他一个半小时。她确实已经等了他一个半小时,她知道他下午有哲学课,这是她为自己所设计的一种圈套,只为了一枚钥匙。果然哲学教授终于从电梯口走了出来。
她一看见哲学教授就扑上前,诉说她已经足足等了他一个半小时,她一边说一这开始报怨道,如果能有钥匙的话,她早就已经在房间里了,说不定她已经为他准备好一顿丰盛的晚餐了,在这点上她是有所准备的,她手里拎着两条鲜鱼,还有一些蔬菜,因为等待鲜鱼的味道已经开始弥漫着空间。
新像她所期待的一样,哲学教授当即解下了一把钥匙交给了她,并一再地表示说对不起,让她等了这么长时间,她获得了一枚钥匙,解开了心底的一道栅栏,那天晚上,尽管天已经很晚了,她还是为哲学教授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对此哲学教授很高兴,他们倒了两杯红酒,哲学教授说:“还是成熟女人可爱,让你感受到生活的美妙,而我的那名女大学生就不会为我准备如此丰盛的晚餐……”
她有点迷惑,她弄不清楚为什么哲学教授要把她和他的女大学生放在一起评论?不管怎么样,她总算拥有了打开哲学教授房门的钥匙,就这样,她感觉到已经离哲学教授的生活越来越近了。有一天下午,照样是轮到她星期一下午休息,她早早地就站在镜子下面欣赏自己的时装,她知道教授喜欢欣赏她每一套时装,这是她刚买的法国名牌,她没有到菜市场买菜,她想和教授晚上到外面用餐,不过,下午三点钟她已经用钥匙打开了门。一进门她就看见了一双黑色高帮鞋,只有女大学生穿这样的时髦鞋,她知道女大学生已经来了,她早就想单独会见她了,她想跟这个女大学生友好地谈一次话,她想劝诫女大学生用不着频繁地来整理房间,教授身边还有她,她想让女大学生知道她的角色,她想证明给女大学生看没有女大学生,她同样能代替他打扫房间。
她听见了来自沐浴房的水声,也许女大学生正在打扫沐浴间呢?她等了一会儿,女大学生并没有出来,仍然是水声流动,她靠近沐浴间的门倾听了一下,判断出女大学生在沐浴。
是谁给予了女大学生在哲学教授的沐浴房中沐浴的权利呢?她的头一下子开始热起来,身体也开始变热,她觉得女大学生留下来洗澡是不符合规则的,因为她只是一个女大学生,她没有权利留在她老师的沐浴间里洗澡,这对哲学教授不尊重,而且也触犯了她,因为她是哲学教授的女朋友、情人,也许是未来的妻子。如果说在哲学教授的沐浴房里,有一个女人可以留下来沐浴的话,那只能是杨娟娟。
此刻,从沐浴房里竟然传出来了歌声,这是一首流行歌曲,杨娟娟是从来不喜欢流行歌曲的,如果说让她来欣赏歌曲的话,她还是欣赏前苏联的歌曲,很早以前女儿未到外省上大学时就不断地在她自己的小房间里用录音机放着流行歌曲,为此她曾经抗议过女儿说这是媚俗歌曲,女儿问她媚俗到底是什么?她沉默了一下,大声说:“媚俗就是庸俗”。所谓“媚俗”只不过是她偶然在报纸上看到的一个词汇,她偏偏就记住了这个词汇。
她知道,女大学生同女儿都喜欢流行歌曲,但她此刻却不能容忍女大学生在哲学教授这样充满书斋味道的空间中唱着流行歌曲,为此,她站在沐浴房门口,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敲了敲门,歌声终于停止了。
女大学生问了声谁啊,她又敲了敲门说:“我是你老师的女朋友”,女大学生已经趿着拖鞋来开门了,杨娟娟吓了一跳,女大学生竟然赤身裸体地前来开门,并且站在门口问她有什么事?杨娟娟看着女大学生那一副喜气洋洋的姿态,也许她正被刚才那首流行歌曲所笼罩着,眼神中充满了一种向往。
杨娟娟把门关上,她浑身颤抖地问自己:到底是谁给了女大学生置身在哲学教授的沐浴房中的权力,谁给了女大学生一边裸体沐浴,一边唱着流行歌曲的权利?她浑身颤抖地坐着,然后又站起来,然后她嘀咕了一句:“妖精”。
转眼之间,落红已经同父亲生活了一段时间,当然他们当中还有一个女人,不知道为什么,从她第一次在父亲的车厢中看见这个女人时,她就不喜欢她,后来父亲又带着她去接落红,她知道,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她已经见过这个女人,在父亲的车厢里。
车厢摇曳着,使落红又看见了她,而且父亲介绍了这个女人的身份。父亲是在暗示她: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与这个女人结婚的,所以现在他们可以住在一起。令她奇怪的是,父亲为什么要每晚睡在沙发上,而不同那个女人同居一室呢?
没有人在的时候,她就会站在那间卧房门口,她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看见过如此宽的床,她的心跳着,她久久地注视着这张宽床,她用不着回避这张宽床,因为她在之前已经交往过两个男人了。虽然她与这两个男人的故事从未有过结果,而且她被伤得很痛很痛,她的伤痕累累谁也看不见,尽管如此,这张宽床会让她涌起一种幻想,因为她渐渐地明白了,在男人和女人还没有一张很大的宽床时,所有的故事都是短暂的。
乌里奇来了,建筑设计师走了,因为她的故事中还没有出现宽床,因为她的生活中还不会出现宽床,即使出现了宽床,父亲仍然要睡在窄小的沙发上去?而那个女人,她却越来越感觉到这个女人的存在让她想起了草坝小镇谣传故事中的“妖精”一词。
每当谣传故事中出现哪一个女人把一个男人诱拐了时,很奇怪,在小小的草坝小镇,女人经常可以诱拐男人,当然,诱惑的方式有许许多多,在最终的结果不外乎有两种:一个男人因为一个女人可以在黎明或黄昏之中私奔,不顾一切的私奔,一个男人可以因为这个女人抛弃原有的家庭生活,他们在黎明或黄昏中消失之后,留下了谣传,人们在谣传中说道,那个女人就像妖精一样把那个男人诱拐走了;还有一种诱惑方式,一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这个男人追她,这种追的图像穿越着草坝小镇的大街小巷,女人在前面跑,男人在后面追,无论这个女人到天涯或海角,似乎这个男人也会穷追不舍,因此,谣传中把这个女人比喻为妖精。
草坝小镇的妖精难道会来到了这座城市,难道会出现在父亲身边吗?她总是感觉到这个女人对着她假笑,她知道除了自己不喜欢这个女人外,这个女人也不喜欢她,她看这个女人的时候总是想着草坝小镇谣传中的那种妖精,她问自己,那个女人的目光总是在审视她,仿佛在穿越她的身体,难道那个女人知道她是父亲的私生女吗?
父亲总是睡在长沙发上,那沙发虽长,却很窄小,她为父亲的现状感到悲哀,父亲为什么不能睡在那张宽床上去,因为那个妖精似的女人的身体占据了宽床,她能够感受到每天晚上,那个女人的身体在宽床上滚动的场景,当然,每天晚上,她也同样能感受到父亲躺在那只长沙发上不眠的图像。、
躺在父亲书屋的窄床上睡觉,能够让她寻找到回家的感觉,她对父亲的那种爱是从儿时就开始产生的,从一次又一次的幻想之中,她就期待着寻找到父亲,因为母亲从不让她的这种幻想破灭,因为母亲总是说:“你的父亲是一个省城的外科医生”。
母亲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父亲的妻子,这一点看她乘着火车来到省城,见到父亲的第一眼时,她就已经预感到了。当时她年仅18岁,面对着父亲,父亲就像一道伟岸的长堤,这是河的长堤,这是大海边的长堤,她从看见父亲的那一刻就知道19年来父亲为什么筑起了一道高高的长堤,因为父亲在热闹的省第一医院走到她身边,穿着白大褂,而且父亲把她带到了旅馆,她知道,父亲有难言的生活,所以她只能暂时住在旅馆里。而母亲,当然不可能回到父亲怀抱,除了母亲身边有一个男人压在她身体之上,除了母亲是一个小镇女人之外,还有最为重要的原因,父亲已经有了家庭。
即使父亲的家庭已经瓦解了,父亲身边还有别的女人,这个年轻的女人仿佛主宰着父亲的一切,除了占据那张宽床之外,她还像女主人一样在这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已经预感到因为有了这个女人,她不会在父亲身边呆得太长的。
她把那些钞票锁在了那只箱子里,因为转眼就已经失去了焚烧那堆钞票的决心,在夜深人静时,她会关上门呆呆地面对着一堆钞票,一个男人留下了记忆,他的消失难道仅仅是一堆钞票吗?当然,她深信这个男人再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她,男人的那种本性事实上早就已经从乌里奇身上体现出来了。
从旁边伸出来的那手臂,搀扶住了她的晕眩,从而将她从一个男人身边过渡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她在一个男人身边刚刚疗好伤,这个男人又重新弃她而去。现在,钞票在漂来漂去,仿佛像她的命运;现在她生活在另一个男人身边,这个男人是她的父亲。
她父亲身边始终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始终像一道风景,还像一道门槛,阻止她与父亲亲近。而且这个女人盯着她的目光,即使是在微笑之中也在询问:“你是不是你父亲与一个女人在19年前的那个私生子?”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她单独面对她,她压抑的时候就唱歌,在浴室中唱歌在她的房间中唱歌——直到有一天午后,那是星期天,父亲加班,她唱歌的声音扰乱了她的午觉,于是她大声嚷道:“落红,你疯了吗?你明知道我在午睡,为什么还唱歌?”
她很开心,关上门走了,在这样的时刻,她很想看见父亲,哪怕是能够单独跟父亲坐在一起说话,聊天……这样的机会终于降临了,一个电话打到了她所在的学校,这是上午,第三节课刚结束,一个从草坝小镇打来的电话,打到了学校,幸好学校校务处就在三楼,她教室门外一个人在二楼大声的叫唤着她的名字,谁会把电话打到校务处呢?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很快想起了与母亲共度蜜月的男人刘朝阳叔叔。刘叔贴紧电话告诉了她一个令人悲哀的事实,她的母亲韩素美身患癌症已到了晚期,生命垂危,让她即刻回家。
她掷开电话,仿佛想掷开一种惊雷。
然而这种惊雷却纠缠她不放,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父亲和萧韵正准备出门,萧韵站在镜子前面,穿着一条连衣裙,父亲正在为她拉上脊背上的拉链,她像一头受惊的小鹿突然向着父亲扑来,她本想扑进父亲怀抱,然而她站在了父亲身边,告诉了父亲母亲的绝症。
她看见父亲愣了一下,然后她走上前去拉住父亲的手说:“今晚有火车出发,我们可以赶那趟火车,明天早晨我们就会抵达草坝小镇……”她仿佛在安排着,并支配着父亲的生活,父亲点点头,随即开始准备出发。她头一次感觉到父亲竟然也是爱母亲的,否则父亲不会跟她去乘火车。
就在他们出门时,萧韵突然扑上前来说:“你们都要离开吗?为什么已经过去了20年的事情总是来纠缠你的生活?为什么?”父亲伸出手去拥抱了一下萧韵说:“对不起,回来我会向你解释的……”
现在父亲终于停止了那个拥抱,这个让落红不舒服的拥抱,使她拉起了父亲的手,仿佛在这一刻,只有她的力量才可以支配父亲的生活。他们乘上了火车,在轰鸣的铁轨之声中,落红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了同父亲一起回家的感觉,然而一种更大的悲哀却像惊雷般笼罩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