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那个狐狸似的女人凭着她的性经验,这种经验是她和男人在一起慢慢地积累而来的,她看见的只是一幅图像,所有做女人的都会在为爱情所奴役时,或者说为自己的情欲所奴役时——被男人压在身体之下。这是一幅永久的,无论历史和政治的演变都无法改变的图像。在这幅图像之中,人类开始了人种的繁衍,除此之外,一代又一代人在这种相互的重压和激情中产生了永久的缠绕关系,当然,在这种重压之中,更多的人可以把灵与肉相互结合在一起。
很难说清楚在这样一个时刻,落红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体之下,已经寻找到了灵与肉的结合点。也很难说清她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体之下,是为了性快感还是为了爱情。总之在她无妄的时刻,男朋友乌里奇抛下她不管,并且很快牵着另一个女孩的手,当着她的面体现出了:即使用她的子宫为乌里奇怀过孩子,即使她的子宫中留有疼痛的痕迹,这种佐证也没有用处。
而这个男人就是在这一刻走上前去抓住了她的手。见到他,她从感官中升起一种愉悦,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这种愉悦,男人和女人在第一次见面时产生的愉悦通常是来自感官,它会碰撞灵魂,当落红决定跟这个男人回到旅馆去时,她已经被她的灵魂所牵制着,在她最无妄的时刻,她的灵魂偏向这个男人。
那天晚上,这个男人拥抱着她开始抚慰着她那无妄的伤痛。她不想回去,她想逃避那座出租房,因为她想忘记昨天发生的事情。在一个男人怀里,他对她的抚摸越轻柔,她的宽慰就越来越浓烈,她把头埋在他胸前,啜泣着,他从不过问她的过去,也从不谈论他们的未来,而他的手指就像弓弦一样抚摸着他们的现在。
他们的现在是热烈的拥抱,从一个把自己抛弃的男人怀里脱离出来,被另一个男人深切地拥抱着,此刻,她子宫里的疼痛感明显地在减轻,而取而代之的是灼热,她的唇和身体开始了灼热。她很快就投入到了这种激情的深渊之中去,她肯定会被这种想忘记过去的激情奴役着,为什么乌里奇可以那么快就抛下她不管,而她为什么又不可以在这个拥抱她的男人怀中忘记过去呢?
于是,她被他压在了身体之下。每天晚上,只要离开学校她就会急促地赶往旅馆,她只是想跟他在一起,白天他把旅馆当作设计室,他是一个建筑设计师,他有他的图纸、比例、想象力,有一天下午,她提前敲开了他的门,她看见了很大的一张图纸,上面有很多窗口和门,于是她就说:“有一天你会带我住进你所设计的房间里去吗?”他笑了一下说:“如果我们能从现在走到我所设计的房间里去,意味着我们有缘份,然而,缘份是无法说清的……”她转过头去看着他说:“如果我们现在有缘份,我们就一定会住进你所设计的房间里去,我们会有家庭,我会为你生孩子……对吗?”,他走过去拥抱了她一下说:“你还年轻,为什么想这么多呢?”
他把桌子上那张很大的图纸收了起来,圈成一个圆筒放在一侧,她感到有些困惑,她问自己,建筑设计师为什么回避他们之间的未来呢?难道他不需要或者说怀疑他们之间的未来吗?
然而她需要未来。
就在这时候,母亲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与母亲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个男人。她不知道敲门的是母亲,敲开门的竟然是母亲,在离开母亲的这些日子里,她不间断地给母亲去过信,告诉母亲她的近状,但她没有想到母亲竟然会循着她的地址出现在她的面前。
母亲是来度蜜月的,这让她感到震惊,她把母亲他们迎进屋去,她本能地看了看那个男人,他比母亲的年龄看上去稍大一些,显得忠厚老实,不善言词。这么说母亲就是和这个男人前来度蜜月的吗?母亲很快介绍了旁边的男人,说这是你刘叔,母亲没有把这个男人说成是她的继父,因为母亲知道她已经寻找到了真正的父亲。
她本想把房间让给母亲和刘叔住,然而母亲说他们已经在旅馆中住下来了。她问母亲住在什么旅馆时,母亲说是红旗旅馆,19年前她曾经在那座旅馆住过。很显然她必须通知父亲,她无论如何都必须让父亲知道这件事。接下来,她开始寻找父亲,那已经是黄昏了,她把母亲和刘叔带到楼下马路对面的四川餐馆吃晚饭,当他们坐下来时,她望着夕阳中母亲的脸,重又想起了不久以前的经历。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秘密,无人知道她内心深藏的这个秘密,当她趴在草坝小镇家里的窗口看见这个秘密时,曾经为母亲被另一个男人压住身体感到羞耻。直到她自己的身体慢慢地经历到与母亲同样的经历时,她才慢慢地理解了母亲。她知道,母亲一定愿意让那个男人压住自己的身体,就像现在一样,母亲一定非常幸福,可笑的是这竟然是母亲第一次度蜜月。
她在医院里找到了父亲,那正是父亲下班的时候,也正是父亲要去开他的二手车的时候,她挡住了父亲,车库外面有一排排银杏树,树叶正在纷扬着往下飘落,她把母亲来的消息告诉给了父亲,父亲愣了一下问她母亲住在哪里,她说还有一个人也来了,母亲是和那个人前来度蜜月的。父亲的脸上恰好挂着一片夕阳,那是从树梢深处射下来的夕阳,父亲说:“好吧,你带上我去看看你母亲。”
父亲打开了车门,萧韵竟然坐在里面,落红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会坐在父亲的车厢里等待父亲?父亲好像跟她关系很暧昧,好像这个女人就该坐在车厢中等候父亲。
父亲驱着车把那个女人送到了一个马路口,那个女人下车了,父亲也下车了,他们站在夕阳中互相对视着,不知道在讲什么。但看上去好像都是父亲的嘴唇在动,他好像在解释什么?他和那个女人之间有什么事,被突如其来的这件事延误了,所以父亲在解释。落红很少看到父亲,她知道自己是私生女,当然不能频繁地出现在父亲的生活之中,她理解父亲,父亲从来不向她讲述他的家庭生活,尽管如此,她知道父亲一定会像别的中年男人那样维护自己的婚姻生活。当然她敢肯定,那个从车上下来的女人,她那么年轻,绝不可能是父亲的妻子。
父亲的车来了,他显得有些不自然。车子启动后,父亲问落红她母亲住在哪里,她说母亲住在红旗旅馆。父亲突然沉默起来了,好像父亲对去红旗旅馆的路线很熟悉,尽管那是一座小旅馆,而且已经很旧了,虽然旅馆曾经修整过,但仍然看上去很有些年代了。
很快到了向阳旅馆,落红把父亲带到了母亲和刘叔住的房间。进入旅馆的走廊时,落红对母亲轻声说,母亲是和刘叔来度蜜月的,父亲同样不说话。不过,现在轮到父亲说话了,晚上父亲请母亲和刘叔吃饭。母亲讲述着草坝小镇这些年的变化,落红知道,母亲是讲给父亲听的,如果母亲不说话,氛围就会很僵持,幸好母亲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在她脸上仿佛没有留下19年来的阴影,落红感觉到母亲生活得很幸福,这种幸福竟然可以让母亲显得如此从容,刘叔一声不吭地坐在母亲一侧。
母亲说明天就要走了,他们想到附近的一座城市去看看。所以今晚就在这里告别吧!落红知道母亲是想单独和刘叔一起去度真正的蜜月,父亲把母亲和刘叔送到了红旗旅馆,父亲好像有许多话要表达,落红走上前去挽住了父亲的手臂说:“我们走吧!”
外科医生今天上午刚刚领了离婚证书,这是必然中的结果,他没有想到从写离婚协议书到离婚证书,只用了两周的时间,如果想办得快一些的话,也许只须三天,或者两天。
那天晚上杨娟娟果断地在离婚协议书上答了字,然后搬到客厅里的沙发上去睡,两个星期以来,杨娟娟一直就在沙发上睡觉。他有意让离婚协议书放上几天,没有急着去办理离婚,他想好好考虑一下,也想让杨娟娟多有时间考虑一下。因为这毕竟是19年的婚姻,而且他们从未跟女儿商量过,对此,他曾经问过杨娟娟,离婚的事要不要问问女儿,杨娟娟说用不着。如果一旦跟女儿商量,也许又会拖延时间,他从杨娟娟的语词中感觉到杨娟娟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是认真的,而且她好像很迫切地希望解除这场婚姻。他同意杨娟娟的意见,离婚之事先不要跟女儿商量,两个星期以后的一个晚上,杨娟娟回来了,尽管她回来得很晚,最近一段时间,杨娟娟总是午夜过后才归家,不过,她还是会回到家来过夜。对此,外科医生很明白,上半夜,杨娟娟是跟她的情人在一起,而下半夜呢,杨娟娟依然回到家,在婚姻还未真正地用法律解体之前,杨娟娟依然会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度过她的下半夜。这是一个有趣的、悲凉的问题,外科医生寻找不到哲学答案,不过他还是感觉到很悲哀。
婚姻到了这样的状态,继续存在下去是没有意义的。终于,杨娟娟说话了,她说如果他明天有空的话,他们一起把离婚手续解除掉。他答应了,这也是他所期待之中的事情,离婚协议书已经在抽屉里放了两个星期,在这很短暂的时间里,外科医生一直沉默着,他总是期待着让杨娟娟自己提出来,然而,他为自己的这种期待而感到悲哀。
如果说杨娟娟上半夜与情人一起度过,下半夜在婚姻家庭的沙发上过夜的生活是一种状态的话,那么外科医生的生活却呈现出这样的状态:他已经没有自己的世界,或者说这就是他的世界,一个狐狸似的女人总在召唤他,他的手机上每天都会留下她召唤他的一系列电话号码,那个女人总会溜出美容店,站在大街上的某个角落给他打电话,她把他召唤到她身边,就这样,他的所有业余时间似乎都生活在她的召唤之中,然后生活在他和她的抚摸之中去。
他不知道,只要把头埋在她丰乳之间,为什么总会产生那么多的情欲,而且这种情欲一次又一次地,永不休止地上升着,每到这样的时刻,他就知道,他已经无法离开这个女人。
直到他和杨娟娟站在街道办事处开始19年来的婚姻解体方式时,他才意识到已经离萧韵所向往的生活越来越近了,这就是自由,那个散发出狐狸气息的女人不是总期待他能够证明自己的自由吗?他和杨娟娟坐在两把椅子上,街道办事处的两把椅子已经很旧,大概已经有40年的历史了,至少已有30年的历史了,不知道有多少对婚姻解体的男女坐在这两把椅子上,总之,外科医生感觉到他坐的那把椅子,有一种晃荡感,因此,他必须高度保持平衡,否则他真担心身体会随同那把椅子下陷,他很想换一把椅子,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根本就没有第二把椅子可选择。
他们离婚的程序很简单,因为两个人都不否认离婚协议书上的问题,两个人都一致认为婚姻已经失去了情感的重心,所以婚姻生活肯定要倾斜,然而两个人都没有意识到离婚还存在着财产的问题。
这个问题并没有令他们尴尬,外科医生说他可以把房子让给她,而杨娟娟却坚决得多,她说他们所住的房子是医院分配给外科医生的福利房,她不会接受这套房子的,她坚决不会要这套房子,说这话时,她优雅地挥了挥手。外科医生没有吭声,他想,这正是萧韵所期待的,因为萧韵一直就住在出租房中,如果杨娟娟不要这套房子,那说明她情人那里有房子。
最后一个问题是孩子,很显然,离婚协议书上同样忽视了这样的一个问题。于是,两个人都开始争取孩子的抚养权和监督权。外科医生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因为杨娟娟不要房子,所以他应该承担这个孩子的一切。他本想说他不会让孩子同杨娟娟的情人住在一起,不过这句话外科医生是不会说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杨娟娟失去了承述自己抚养和监负孩子的理由,这样孩子就由外科医生来监负和抚养。
不到一个半小时,他们就领到了两本暗绿色封皮的,用塑料制作的离婚证书。当外科医生的身体终于从晃荡的不稳定的椅子上站起来时,他感觉到自由降临了。
自由降临了吗?
杨娟娟对外科医生说她在几天内会把自己的衣物搬离开去,她不会影响他的生活,她说话时,站在外科医生一侧,秋风吹拂着杨娟娟优雅的裙边,他本想告诉杨娟娟她用不着这么着急,然而杨娟娟已经优雅地离开了他。他有一种感觉,杨娟娟一定去见情人了,从他经过萧韵的牵引坐在茶馆中的落地玻璃窗口,目光穿越过马路偷窥着上海人开的玻璃屏风餐馆的那一时刻,他就知道,杨娟娟有了情人。
就像他有了情人的性质是同样的,他虽然感觉到19年来的婚姻生活如此之快地就瓦解了,这种过程令他悲哀,然而,因为有情人在等待着他,所以他并不感觉到孤独。
就在这一刻,他的手机响起来,在秋风荡漾中清脆的铃声,使他意识到萧韵又在召唤她了。可萧韵并不知道他今天离婚的事情,这一切都是昨晚在夜深人静之下临时决定的,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告诉萧韵。但现在他可以告诉她了。
“什么,你自由了吗?这是真的吗?你说你手里已经拿着绿色的离婚证书……这是真的吗?”她说她想见到他,当然他知道她想见到他,是因为她想见到他手里的那本离婚证书。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她早早地就坐在他车厢中等他,因为她到医院时,他还不到下班时间,他就开了车门,让她坐在车厢里。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女儿会出现在面前,就在那一刻,当女儿承述她母亲已到这座城市时,越来越多的记忆载着他,正在把他带到红旗旅馆。他身不由己地跟着女儿来到这座旅馆,女儿当然不知道,19年前,怀着身孕的韩素美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就是住进了这座旅馆,女儿并不知道,这是她母亲第二次住到这座旅馆。这充分说明韩素美在19年之后仍然对红旗旅馆怀有深切的记忆,也许她对这座城市的全部记忆就是一座已经陈旧的红旗旅馆,就连这座旅馆的名字都已经变得陈旧。于是历史中记录了这样不同的两种时刻:19年前韩素美携带着50天的身孕出现在外科医生面前,外科医生在慌乱之中让她住进了红旗旅馆,那时候,这座旅馆显得生机蓬勃,就像他和她的年龄一样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当他宣布他们俩人不可能有未来时,在红旗旅馆客房的明亮的房间里,她本能地用双手抚了抚腹部,然后决定回到草坝小镇去,而且她要把孩子生下来;19年后,韩素美携带着等待了她19年一直深深地暗恋她的男人,前来这座城市共度蜜月,她同样选择了红旗旅馆。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时刻,在时光的沉沦之中韩素美的脸上一直保持着坚定的色彩,即使是忧伤也是坚定的,所以看上去,现在地韩素养被幸福笼罩着,在她宣布再见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外科医生感觉到他被她真正地抛弃了,或者说他和她的历史就在这一刻彻底结束了。她再也不需要他的存在,不需要他站在邮电所给她汇款,在那19年里,每一次当他趴在小小邮电所的柜台上填写她的名字时,没有人知道他内心世界那个秘密,没有人知道那是他内心深处的一种生活。
他离开了红旗旅馆,他本想把韩素美单独约出来,到茶馆中去坐坐。然而还没等他开口,韩素美已经宣布再见了。韩素美明天离开这座城市,离开红旗旅馆,而她的蜜月生活并没有结束。
他驱着车,包里揣着那本绿色离婚证书,那本证书很轻,他已经自由了吗?他知道萧韵在等他,她等这本证书已经等了很长时间,现在,他又要去见她。韩素美有了那个男人,而他有了萧韵,然而为什么他却变得有些伤感呢?
她是一种狐狸,当外科医生把她从车上叫到车下,外科医生毫不隐瞒这一事实:他19年前的一夜情人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因此他要同他的私生女一起去见他的情人。在这样一个时刻,见他19年前的情人当然比他让她看离婚证书更为重要了。
下了车,她来到了一座路边的酒吧,她的情绪很低沉,她开始总结着外科医生这一天的两件富有历史意义的事件。上午外科医生解除了19年的婚姻,下午外科医生要去会见19年前的一个老情人。
她突然觉得外科医生沉重的历史向她涌来,使她无法承受。她要了杯葡萄酒开始喝,她知道要解除这种沉重历史的就是与外科医生结婚,惟其如此,她才有可能去左右外科医生的生活。她是一种狐狸,一个星期以后,她知道,外科医生刚刚送走了她19年前的一夜情人,尽管外科医生已经向她解释了那个叫韩素美的女人和一个男人之所以来这座城市是为了度蜜月。她知道那个叫韩素美的女人很快就会消失,事实上19年来那个女人已经在外科医生的现实生活中消失了。她知道外科医生有记忆,然而,她知道如果她与外科医生结了婚,她会慢慢地让外科医生失去这种记忆。
一个星期以后,她突然对外科医生说:“你为什么让我仍然坐在这出租房中,现在不是已经没有什么人阻止我们相爱了吗?”她的意思很明确地在暗示着外科医生,她应该同外科医生一块住,她应该搬到外科医生那里去住。
外科医生解释说杨娟娟有可能在近些日子会来搬东西。外科医生没有再说下去,不过,萧韵知道外科医生是在暗示她:他不想让萧韵直接与杨娟娟互相撞击,他不想让杨娟娟在他们过去生活了19年的房子里看见萧韵。
萧韵走过去搂住了外科医生的手臂说:“我不会让她看见我的,如果杨娟娟来搬东西,我就避开她,我会有办法避开她的……”,“如果她不通知我,就来搬东西,你是无法避开她的……”,“你为什么总是害怕她呢?你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为什么你还这么在乎她?”
外科医生没有说话,从这点上讲,她知道她已经说服了外科医生,而且她知道她是可以说服外科医生的。外科医生的沉默意味着已经同意了,她要极时地抓住机会,为了不让外科医生有时间和空间再考虑这个问题,她说现在她就搬家,事实上很简单,她在这个世界上关于家的概念只不过是两只箱子而已。
她松开了外科医生的手臂,开始收拾东西,房间里有一只衣柜,和沙发都是房东的,而她自己确实只有两只箱子,当她刚刚出现在这座城市,出现在外科医生眼前时,手里只拎着一只箱子,所以,她可以伸出手臂,在暴雨中召唤出租车。
她没有召唤到一辆出租车,这似乎是命运的安排。命运有意安排她要钻进外科医生的车厢里,如果没有那一刻,就没有现在。她的第二只箱子是不久之前增加的,因为她衣柜中已经增加了许多衣服。也许从她无意中增加第二只箱子的那一时刻,她就已经预感到了她会搬家。
每一次无缘无故地增加箱子,都意味着生活的沉重和变化。首先是沉重,尽管萧韵像一种狐狸般穿行着,像一种狐狸一样想占据外科医生的全部生活,然而在和外科医生的越来越深切的接触之中,外科医生携带的历史就像石块一样压在她身上;然后是变化,外科医生的现实生活因为一场离婚已经被改变了,现在她就要拎着两只箱子,以后,她生命中还会出现第三只箱子,也许,那时候她的生活会由沉重走向轻松。这一切都是谜,谁会知道呢?
有一种变化是强大的,外科医生现在终于可以很自由地帮助她拎着两只箱子下楼了,外科医生想在车上等她,因为外科医生帮助她租房时已经交了一年的租金,她现在将去找房东,如果能把余下的租金退给她当然很好,如果房东不退租金,那也没有关系,她就把房门钥匙还给房东。
在不远处的另一幢房子里,她找到了房东,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固执地说交了房钱是从来不退款的。她没有再争取,因为她没有心情去收回几千块钱的退款费,外科医生在车上等她,这才是她此时此刻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事情。所以她还钥匙交给了房东,就开始奔向那辆二手车。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她已经很轻松地说服了外科医生,然而她的内心却开始沉重起来。两只箱子放在车厢上,半小时后,她开始下车,外科医生已经把她带到了另一幢住宅楼下,进大门时,她已经看见了大门的墙壁上有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省人民医院的宿舍楼。她嘘了一口气,这么快,她就让外科医生离了婚,如此之外她就搬来与外科医生同住,她想要的东西难道这么快就到手了吗?
住宅楼下的院子里很寂静,也看不到一个人,今天并不是周末,今天是外科医生的休息日。她跟着外科医生上楼,外科医生走在前面为她拎着那两只箱子,不知道为什么,她的鼻子有些酸涩,嗓子有些沙哑。
外科医生掏出钥匙开门的那一刹哪间,她的心跳动着,扑哧扑哧地跳动,门开了,她的鼻孔灵动地呼吸着一种扑面而来的气息,她没有很快进屋,她在门口驻足了几秒钟,直到外科医生叫唤她,她才进了屋。
不知道为什么她显得拘谨极了,远远没有一种像她所想象中的那样迎接一种生活的准备,好像被空气,这空气是凝滞的,仿佛不会飘动,然而空气令她感到窒息,为什么会这样,她来到了一道窗口,本能地伸出手去打开了窗户,于是,风来了,她好像舒服了一些。
房间里呈现出家庭的气氛,有一套六人皮沙发,沙发是乳白色的,当然沙发上铺着垫子和靠垫,显得很温馨,看到这样的沙发,你很难去想象男女主人刚刚离了婚;宽大的厨房有煤气灶,有微波炉,有消毒碗柜,有冰厢……这是一组完整的家庭生活图景,你很难想象在这样的图景中缺少女主人,或者说女主人走了,这是被女主人所环绕的生活;她必须要看见卧房,这是她好奇的地方,她是跟着他进入卧房的。他把她的两只箱子拎起来,想拎在卧房中去,因为卧房才是置放箱子的最佳位置。首先跃入眼帘的是宽大的双人床,当然不可能像河床那样宽大,有关河床般宽大的双人床来自于她的第一次恋爱,那时候,她和第一个男朋友同居时的床是一张单人床,两个人每晚都不得不相拥而睡,因为床太窄,他们不得不这样。那时候他对她说,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会有一张河床的,那张河床像真实的河流般宽大,可以让他们在床上自由地滚动。她开始了向往那张河床,仿佛这就是他们共同的未来。
她和他的爱情夭折了。此刻,她似乎又开始幻想那张河床,她无法忍受这房间里的双人床,她想应该换一张床,换一张幻想中出现的河床,这样这卧室中存在的她和他的婚床就会消失,必须尽快地让这张婚床消失。
不仅仅因为她期待着幻想中的一张河床出现,那曾经是她和初恋人幻想的世界,现在她要和外科医生重新建造这个世界;而且因为从她进入这间卧房,看见这张婚床时,她就感到一种沉重的压抑之感,因为杨娟娟虽然不会再重新回到这张婚床上,然而,这婚床却真实地记载了他们19年的婚姻,而且这婚床上正在散发着另一个女人的味道,她嗅到了这味道,它呛人,它优雅,芬芳,然而她让她周身不舒服。
在她想竭尽全力地搬进这房子之前,她并没有想象过或者准备好心态去迎接这里的一切,包括这张婚床的历史。现在,她突然在卧室中再一次伸出了手臂,她的手臂环绕着外科医生,她说她想换一张床,外科医生迷惑地说:“这有必要吗?有必要非要换一张床吗?”她说出了自己的理由,描述了自己幻想中的那张河床,她对河床诗意般的描述很快就把外科医生笼罩住了,他点点头。
这是她的第一步计划,下午外科医生就叫来了门外收旧家俱的四川人,让他们把婚床搬走,下午他驱着车带着她开始到家俱市场去寻找河床,很显然,河床只是一种象征,在现实中,他们仍然得回归于世俗生活,只有在家俱市场,他们才可以寻找到河床。这时候的河床已经不再是一张河床,而是他们睡觉的床。
杨娟娟领了结婚证书后并没有决定跟哲学教授一块同住。她最近刚刚分到了一套房子,只不过还没有领到钥匙,只要她稍为主动一些就可以到航空公司的房管部去领钥匙,房子座落在郊外,在飞机场旁边。这也是她可以在解决离婚手续时,拒绝不要房子的原因之一。
办完离婚手续后的那个周末,她才有时间去见哲学教授,在那几天时间里,她在离上班不远处的旅馆开了一间客房,她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领到钥匙了。
周末的大好时光又降临了,她刚想给哲学教授打电话的时候,哲学教授的电话在她之前打来了,她只稍稍用优雅抑制了一下,就寻找到了快乐,因为哲学教授主动给她打电话,比她主动给哲学教授先打电话要快乐得多。
地点仍然定在上海人开的玻璃屏风餐馆,这时候,约会的世界已经相对变得松弛,因为不会再有人窥视他们,她过去也认为自己很松弛,因为她不相信外科医生和一个女人会坐在马路对面的餐馆里,隔着落地玻璃窗窥视她的约会,这件事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哲学教授早在里面等她了,因为已经有一周时间没见到她,所以哲学教授在玻璃屏风中一见到她时,就显得很兴奋。当然她也很兴奋,因为她可以平等自由地面对哲学教授了,她再也用不着偷情了。她说她已经离婚了,这时她举起杯来说:“祝贺我吧,祝贺我已经领到了离婚证书”,哲学教授愣了一下,并没有像她所想象中的那样快乐地把酒杯举起来,而是低声问道:“你真的有勇气离婚了?”,“为了你,为了我们的结合,我什么勇气都有……”这是杨娟娟发自内心的话语,她一边说,眼睛已经开始变潮湿了。
哲学教授举起杯来碰了碰说:“娟娟,谢谢你。”晚餐以后,他们又开始回到了哲学教授的公寓楼,突然看见了一束百合花,它插在一只水晶玻璃的花瓶中,散发出幽香,她靠近百合花,哲学教授解释说花瓶和花都是他的女学生送来的。
她没介意,只是感觉到女大学生很细腻,竟然给她的哲学教授送鲜花来。她想,有花的世界心情会很惬意,今后她应该让这个世界经常有花香,而不应该总是让女大学生送花来。应该说在今后的日子里,她就是哲学教授身边的女主人了。那天晚上,她理所当然地留下来过夜,两个人都充满了情欲,情欲之声撞击着心灵、肉体和墙壁,整个晚上他们的身体都似乎随着情欲之河床飘去。
自从她见到哲学教授之后,事实上她很少留下来过夜,在她还是外科医生的妻子时,留下来过夜是需要勇气的。现在不用了,只要她想留下来,就可以整个夜晚都躺在哲学教授身边。就这样一夜又一夜的时光流逝着。每次她出现在哲学教授身边时,总会抱着一束百合花来,然而有一种现象很特别,尽管她已经带来了花,然而每次她来,她都会见到花瓶中的另一种颜色花型不一样的百合花,她问自己,难道在她离开的日子里,那个女大学生会经常出现吗?
她凝望着那束花,这显然不是她带来的百合花,她喜欢在花市选择一种花瓣洁白的百合花,而那束花瓣却是粉红色的,也可以说是粉红色叶瓣的百合花,这是两种不同的区别,她开始想象着当那个女大学生把一束花插进花瓶的心情,她只见过那女大学生一次,她的青春让她想起自己的女儿来。
终于她抱着百合花与女大学生相撞了,两个人都乘着同一架电梯上升,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大学生好像记不住她了,她本来想跟她打招呼,在电梯闪开时,两个人都在同一时刻进了电梯,她很快就认出了女大学生,而女大学生抱着百合花目光凝视着电梯门,似乎希望电梯门快速地到达,然后闪开。
电梯闪开时,女大学生第一个走出了电梯,她穿着黑色长靴,这是青春女孩的长靴,披着长到腰部的长发,而她穿着高跟鞋,终于女大学生感受到了从她高跟鞋下面发出的声音,她回过头来,看见了她怀中的那束百合花。她问女大学生是不是给她的老师送花,女大学生点点头,好像不屑于解释这一切。
女大学生在敲门,她就站在旁边,因为用不着她去敲门,她想如果她今天没有拿到分配到的房屋钥匙,也许她就不会与女大学生相遇,因为如果她没有请假去房管所拿钥匙,也许这个时刻她还在上班呢。
好像哲学教授不在家,就在这一刻,她突然脑袋发胀,女大学生正把右手伸进包里去,她好像在掏什么,不一会儿,女大学生就从包里掏出了一把钥匙,插进了钥匙孔道。杨娟娟的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地罩住了,女大学生已经从容地把门打开了,女大学生邀请道:“进来吧,我的老师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回家来的……”女大学生把百合花放在茶几上,然后去换拖鞋,在她打开鞋柜的那一刹哪间,另一把钥匙已在钥匙孔道中钻动,杨娟娟不知所措地抱着那束百合花,置身在屋子的一角,仿佛那个女大学生就是这房子里的女主人,哲学教授进屋来了,他先看见了女大学生,最后才看见了杨娟娟,因为女大学生一听见开门声就走了过去,而杨娟娟却呆滞地站在那里。
哲学教授似乎并不尴尬,杨娟娟以为他会尴尬的,因为问题太多了,首先是钥匙,女大学生为什么会有哲学教授的房门钥匙呢?而她自己虽然做了哲学教授的情人,却没有钥匙,这个问题让她目光呆滞,心灵开始混乱不堪。
女大学生正把她带来的那束百合花放进花瓶中去,在杨娟娟的一系列感觉之中,女大学生似乎就是这屋子里的女主人,她从拉开鞋柜到换拖鞋的时候开始,就好像很自由地溶进了这房间里的生活气氛之中去,因而她比杨娟娟显得更自由一些,到底谁给予她的自由?她包里为什么会有哲学教授家里的钥匙呢?
她突然被这些拥动而来的问题所包围着,女大学生到卧房里去了,她是去煮咖啡,杨娟娟知道哲学教授很喜欢喝咖啡,因为哲学教授曾经为她煮过咖啡,不过,那是他们发生完性事之后,哲学教授就会从卧房到厨房里去煮咖啡。
她从未为哲学教授煮过咖啡,也从未到他的厨房里去过,她已经坐在沙发上,哲学教授去了一趟卫生间出来了,她从未像今天一样显得矜持、拘谨,仿佛她是第一次认识哲学教授。她坐在这里,仿佛是在等候着哲学教授,他终于来了,坐在了她的旁边,伸出手来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她在想什么,她迷惑地看着哲学教授,不知道是应该谈论那把钥匙,还是应该谈论她自己。
咖啡已经端上来了,女大学生看了看他们说,她先走,因为学校有事情。女大学生走了,房间里终于剩下了他们俩人。杨娟娟鼓起了勇气决定谈论那把钥匙,这对杨娟娟来说很困难,因为那种优雅总是把她束缚着,使她不知从何谈起那把钥匙。突然她看见了茶几上的一串钥匙,这是哲学教授打开门后随手把钥匙放在茶几上的。她望着那串钥匙终于鼓足了身体中被蛊惑的,嫉妒中的勇气,她说,如果那个女大学生没有钥匙打开门的话,她就无法进屋来。
哲学教授正在喝咖啡,好像那种咖啡的味道沁人心脾,好像他并没有听见杨娟娟在说钥匙的事情。
让她遗憾的是哲学教授依然没有谈论他自己的钥匙,她不得不再次提醒他说:“你的女大学生有你的房门钥匙,对吗?”,“哦,是的,她是我学生,最近以来她志愿地承担了为我义务打扫房间的职责,也许对她来说,这是一个好机会,因为她希望有更多的机会与我谈论哲学问题……”
杨娟娟的头终于松弛下来了,哲学教授的这个解释对她来说很合情合理。钥匙的问题不再像一朵乌云般笼罩她了。
离开哲学教授以后,她决定回到外科医生的家里去取一些东西,自从领了离婚证书以后,她还从未回去过,那里曾经是她的家,现在不是了,如果没有东西放在那里,她是永远也不会回去的。现在,她想这是一个外科医生不在家的时候,她可以利用这个空隙收拾好东西离开,从此以后,她就与外科医生没有真正的关系了。
她还带着钥匙,因为东西还放在里面,所以钥匙就不能还给外科医生,杨娟娟在今天注定要经历着与钥匙有关系的故事。她很快就用钥匙打开了外科医生家的房间,这里曾经是她出入的地方,所以钥匙孔道依然那样滑润,因为她了解孔道的特性,她一进屋就感觉到一种不熟悉的味道向她袭来了。当然她首先嗅到了外科医生的味道,19年来她已经习惯了从充满福尔马林的医院中回到家的外科医生,衣服中,发丝里的味道,因为她嫁给了一个外科医生,所以她就习惯了这种味道。现在一种香水味在空气中弥漫着,这不是杨娟娟曾经使用过的香水味,她用的香水味很清淡,而这种味道却很浓烈。
直到她进入卧室之后,她才知道,外科医生已经把另一个女人带了进来。她有一种悲凉之感,因为婚床已经从这间宽敞的卧房中消失了,我们所说的是杨娟娟和外科医生的那张婚床。而现在另一张床出现了,有意思的是这张床比他们过去的那张床更宽。她看见了两只箱子,箱子是打开的,里面有女人的内衣和裙裾,她悲哀的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打开衣柜收拾衣物。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有人用钥匙钻动门孔的声音,她屏住呼吸,本想绕开外科医生上班的时间,但始终还是会相遇。离婚了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可为什么还会在这屋子里相遇呢?她有点后悔过了这么长时间才来取东西,然而,东西毕竟是要取走的,东西肯定是要取走的。
而且,她现在才敢正视这个现实,没有她的存在,外科医生身边照样不缺女人,她刚走,就有别的女人搬了进来,而且把婚床就换了,当然,婚床肯定是要换的,只不过换得太快了。她必须快快离开,收拾好属于自己的东西,事实上,她要带走的东西只有衣柜中的时装,分门别类的时装中有长裙、短裙、套装等等,她怎么会把这些东西留下来呢?把衣柜让给别人吧,不过,她深信,用不了多长时间,衣柜也会更换的,别的女人决不会使用她所用过的任何东西。这就是生活,现在,她感觉到进屋来的人并不是外科医生,而是一个女人,她听见了脚步声,裙子的��之声,她是女人,当另外一个女人还在客厅中时,她就已经本能地感觉到了她的情敌,一个女人已经离她越来越近了。
一个女人,一个情敌已经向着卧室走来了,她回过头去,一个女人站在卧房门后,头倚在门框边缘,用一种警觉的目光看着她说:“你是谁?”但这个女人马上露出了微笑说:“哦,是你呀,我知道你是谁了……”那个女人依然不离去,头倚着门框,抱着手臂,看着她收东西。
说实话,她并没有看清楚那个女人的脸,因为她与那个女人目光的接触太短暂了,直到现在,杨娟娟才感觉到,自己是虚弱的,面对自己的情敌,竟然不敢用自己的目光久久地去挑衅情敌的目光。
因为她虚弱,而她的情敌却敢于面对她。杨娟娟的双手慌乱地在柜子中搜寻着,她把衣架上的衣裙一一地取出来,她的衣服真多,19年来的衣裙只要合身都被她保留了,也许她买衣服时都很挑剔,所以,每一套时装都不过时,也许过了100年后都不过时,这就叫穿衣的优雅风格。最为重要的是,杨娟娟没有抛弃旧衣服的习惯,这与她的情感和生活不同,在情感上她是富有勇气的,而在旧衣服和新衣服之间,她似乎具有对漫长时间的穿越速度,所以宽大的卧室里,她有属于自己的十门衣柜。19年来的衣物全都呈现在衣柜之中。
现在需要的是箱子,她有的是箱子,因为她曾经做过19年的航空小姐。在她做空姐时,每隔两年都会得到一只航空公司发的新皮箱,整整19年了,她已经发了九只皮箱。
箱子没有放在衣柜中,因为衣柜已经放不下这么多箱子,箱子放在储藏室,想起来真是好笑,整个储藏室就刚好够放属于杨娟娟的九只皮箱。这些箱子之所以没有被丢弃,是因为她有一种预感,她总有一天要拎着这些箱子离开这个家,而且这种预感从十九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候她才刚刚领到航空公司发的第一只皮箱。
杨娟娟19年来的预感终于在这一刻实现了,现在她要穿过卧房到储藏室里去取箱子。那个女人依然守候在门口,杨娟娟优雅地走出去,从她旁边擦身而过时,她嗅到了从她衣领口中散发出来的,浓烈的香水味。
她不无悲哀地想,就是这种香味,这种劣质香水味淹没了外科医生的身影;她不无悲哀地想,难道外科医生就这么浸泡在这种劣质香水味中失去了对她的全部感情了吗?她不无悲哀地感觉到,劣质香水已经在她和外科医生婚姻生活了19年的时间和空间中穿越,因为婚姻已经解体,她已经变成多余人,所以即使她行将窒息,她同样要迎着这个女人的目光到储藏室寻找九只箱子。
储藏室在阳台那边,她终于到了阳台上,敞开的窗户使她感受到了风,她站在窗口,这时候她是多么期待大风突降,如果那样的话,大风就能荡漾进窗,吹走屋子里所洋溢着的劣质香水味。大风没有像她所期待之中的那样降临而来,所以她现在已经打开了储藏室的门。
九只皮箱呈现出红色,棕色,黑色,橙色,白色,蓝色,绿色,灰色,咖啡色,出现在她眼前,虽然箱子上已经铺盖上了一层灰,然而,箱子的颜色却跃入眼帘。
这就是她需要的箱子,现在她把箱子一只又一只地从储藏室里拎了出来。手上到处触摸到的都是灰,这正是杨娟娟所无法对抗的,她洁僻生活中为之反抗的灰还是向她扑面而来了,她找到毛巾开始擦灰,这时候,一阵脚步声向她走来,一双优闲的脚松弛地放在红色拖鞋之中,她看了看那个女人的脚,是因为她想起了拖鞋,光是她自己就有好几双拖鞋,红色,粉色,黑色的拖鞋应有尽有,她喜欢买拖鞋,因为回到家,一双好穿的拖鞋可以充分地反映出她身体中外在的优雅来,她喜欢趿着拖鞋在这不大不小的空间中走来走去,19年来,她就是这样,走来走去,终于走出了婚姻的殿堂。
她自由了,然而,此刻,她却要被这些箱子,这些衣物所束缚住,尤其是现在,她不想让这屋子里的女人拉开衣柜研究她的衣物、首饰……她看了那个女人脚上的拖鞋,谢天谢地,那不是她的拖鞋,她想,这屋子里的女人身上有一种味道,姿态中有一种想把杨娟娟剥离过去的东西,使她想起了一种动物:狐狸。
对了,这个女人越来越像一只狐狸,已经毫不客气地,毫不廉耻地占领了她过去的空间,她就是像一头狐狸而已。她想,外科医生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这样快地把一头狐狸带回家呢?
她优雅地保持着姿态,不想被她看见的这头狐狸所击得虚弱不堪,就这样,她一趟趟地往返着,终于把九只箱子拎到了卧房里去。然后开始装衣物,这是一项不小的工程,需要她耗费很长的时间,她一这收拾东西,一边灵机一动,给哲学教授打电话。
这还是她头一次召唤哲学教授前来援助她,因为她已经估计到了把九只箱子带回她的新宅去是艰难的,最为重要的是她不想让这个女人,浑身散发出狐狸味的女人看到她的无助,看到她没有男人的尴尬局面,她想当着她情敌的面,证明她身边同样有男人的爱。
现在她嘘了一口气,剩下的就是等待了,她的情敌已经不再倚在门口,挑衅她了,现在,她重新察看了一遍衣柜,再也没有东西剩下了,九只皮箱恰好可以装下她19年来的衣物、首饰。
半小时后,门铃响了起来,她知道哲学教授已经降临,她在电话中已经告诉了哲学教授,请他前来帮助她,有一些东西太沉,她左右不了,但她没有告诉哲学教授,这是她离婚前的家,她在搬迁,总共有九只箱子。
她没有想到门开得那样快,这是作为她情敌的女人开的门,她连情敌的名字也不知道,更不用说猜出她情敌的名字了。她从卧室到门口时,门已经开了,哲学教授站在门外,她喃喃道:“箱子,我总共有九只箱子,你要帮助我提九只箱子到楼下去……”哲学教授似乎听不明白她在嘀咕些什么?
哲学教授依然站在门口,因为还没有任何人邀请他进屋,她的情敌就那样看着哲学教授,然后又看看她。杨娟娟两只手拎着箱子已经出来了,她让哲学教授先把箱子拎到楼下去,然后她又进卧房拎别的箱子,哲学教授一趟又一趟地拎着箱子下楼,就这样只剩最后一只箱子了,杨娟娟拎在手上下了楼,她记不清楚是怎么出门的,好像她一出门,她的情敌就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在楼下,哲学教授问她那个女人是谁,她想了想说:“一只狐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