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狐狸-私生活

当她看见外科医生的脸紧贴在落地玻璃上时,她当然很兴奋。她是一种游动在城市的狐狸,如果把城市的范围缩小,她是那种游动在这个男人身边的狐狸。这个男人理所应当地应该是外科医生李路遥。

她掌握了外科医生家庭危机的佐证后,终于敞开了微笑,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终于他们耐心地坐在茶馆中喝了两个小时的绿茶,随便在茶馆中要了些快餐吃。两个小时终于过去了,从对面的玻璃屏风餐馆中陆陆续续地走出来一些人,他们当然是已经用完餐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萧韵的期待感超过了外科医生。因为她已经看见了越来越深的暮色已经开始笼罩着这座城市,同时也开始笼罩着这条街和行人,这是一种暧昧的时刻,从玻璃屏风陆陆续续涌出来的人已经填饱了肚子,在这个世界上,极大多数调情不是在饥饿状态中发生的,而是在人处于饱和的时刻,胃和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很舒服的时候开始的。

暮色是一个既暧昧又可以逐渐调情的时刻,就像她一样,她笑了起来,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仿佛已经寻找到了有力的辩护证:既然你的妻子已经跟别的男人约会,你为什么不离婚呢?

终于,期待中的现实敞现出来:杨娟娟依然优雅地同一个男人走出了玻璃屏风餐馆,正朝着暮色掩映的街道走去。很快就消失在街道上的人行道上去了。

她是一种狐狸,她充分地证实了她情人的妻子正在背叛婚姻。她知道这种背叛越是强烈,外科医生争取自由的权利就多一些;当然她也知道,除了杨娟娟在背叛婚姻之外,她的情人外科医生也在背叛婚姻,她也知道她的情人对她的迷恋越深背叛就越厉害,从而会加剧他情人与他妻子离婚的可能性。

现在她看到了外科医生那张阴沉的脸,可以肯定,他已经受了刺激。幸运的她可以坐在他身边安慰他,她说:“别难过,你不是有我吗?她既然已经背叛你,你没看见吗?她很快乐,你看见过你妻子这么快乐过吗?”

他摇摇头,而且是坚决的摇头。她情人的妻子与那个男人走出玻璃餐馆的台阶时,她情人的妻子脸上洋溢着一种挟裹在夜色和一个男人之间的暧昧感,萧韵及时地捕捉到了作为女人杨娟娟的脸上洋溢着的向往,所以她可以把另一个女人的快乐发挥到极致,从而使她的情人,一个外科医生的脸变得更加阴郁。

但仅仅有阴郁还不够,萧韵只把一种狐狸的本性展现出来,因为这样的时刻,外科医生沉浸在妻子对他的背叛之中,尽管他几乎与妻子在同一时间中背叛婚姻,我们只须把时间稍为拉长,回到不久之前,就可以看见这样一幅交叉的图像:当外科医生驱车在一个暴雨之黄昏前去相遇他生命中的一种狐狸时,也正是杨娟娟坐在航空售票窗口与她的恋人相遇的时刻,两种图像互相交叉又错开,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刻开始,他们的婚姻就开始分岔了。这是两条分岔出去的小径,两人都走在属于自己的那条分岔小径上,他们走得越远,他们婚姻的危险性就越加严重。

当然,外科医生所看见的这个女人并不是一种狐狸,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身体中洋溢着性欲,似乎想用性欲把他全部征服。如果萧韵的外型是一种狐狸就好了,任何男人也不会与真实的狐狸约会,任何男人也不会与一种狐狸密切地来往,而且任何一个男人也不会为了一种狐狸而失去自己的婚姻和家庭。

她不是狐狸而是女人,然而她又是一种狐狸,她的内心充满了一种狐狸般的狡黠,这是她可以征服外科医生的武器。此刻,她让满脸阴郁的外科医生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了:19年来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她还让外科医生真实地感觉到了她就是他的女人,没有她在身边,他的身体就会失去站起来的力量。

不需要去跟踪杨娟娟和那个男人了。她已经向他描述了这样一幅图像:你用不着难受,你的妻子今晚是不会回家的,她毫无疑问已经跟那个男人走了,难道你19年来还没有感受到你和她的隔核吗?想一想,你们的性生活有没有缺陷,想一想在性生活中,她爱不爱你?如果你在逝去的19年中很少感受到性生活的幸福,那么说明,你们的隔核早就已经开始了。

她是一种狐狸,具备了跳跃之感,她的声音一下子让他回首往事,夜色已经很深了,他开始跟她讲她优雅身体之中隐藏的冷漠,而且在他们刚刚在海边沙滩共渡蜜月时,有那么一次,在性高潮中,她竟然叫出了另一个男人的名字,那是一个他十分陌生的名字,他问她叫的谁,她优雅地看了看他,又避开他的目光,望着窗外的海滩说,她没叫男人的名字,那只不过是她快乐的符号而已,他告诉她说他当时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因为从此以后杨娟娟从未叫出过别人的名字,就像杨娟娟所解释的那样,他把这个名字归纳成了一种符号。如果没有萧韵的声音在牵引他在回首往事,这件事情早已在他生命的流水中流走了。

人是在回首往事时感受到幸福或不幸福的,过去认为幸福的事情往往潜藏着很大的盲目性,所以她感受到了他在回首往事时变成了一个不幸福的人,一个不幸福的男人却拥有19年的婚姻,而且这婚姻还在可悲地、盲目地进行着。看来,只有在此,一种狐狸变成的女人才可以及时地指出他婚姻的不幸福,就在这个夜色弥漫的时刻,他一点点地回首着不幸福的种种痕迹,仿佛那些痕迹已经从他身体的历史中切开来,他终于意识到了已经无幸福生活可以延续下去。

他们早已离开了那座茶馆,在夜色弥漫深处,向着街道缓缓地朝前走,他和她都突然不再惧怕别人的眼睛了,因为在这样的时刻,两个人的手臂已经抓得更紧,仿佛已经不可分开,在她看来她已经帮助他把回忆中的痕迹重新触摸了一遍,这很重要,男人的手只有在触摸起来时才会变得细腻,在触摸往事的如烟痕迹时,外科医生的心在颤抖,只有像萧韵这样的狐狸似的女人才能够在外科医生的颤抖中,领略到像外科医生这样的男人最虚弱的东西,所以她是越来越像我们传说中看见的那种狐狸了。

狐狸是可亲可爱的,因为她柔软的跳跃着,可以越过层层的屏障,可以从一座山冈跳到另一座山冈。所以我们眼前的这种狐狸,她现在已经帮助完外科医生清理完了19年来的婚姻生活,然后在夜色深处,她仰起头来,她有一种本领就是让外科医生溶入这种美妙的夜色之中去,她仰起头来,呈现出她的红唇,这是性的暗示,他俯下头来开始吻她,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站在夜色深处开始与一个女人接吻。

这个吻标志着外科医生已经萌生勇气想摆脱婚姻的那只樊笼,在这样的前提下,他已经忘记了别人的目光,忘记了虚弱的维护。当他吻着这个女人时,身体中的情欲开始上升着,然后他问萧韵回到了出租房,开始了那天晚上他和她之间的无边无际的情欲生活。

落红可以留在现在的出租屋了,因为乌里奇已经搬走。这是父亲同意她留下来的惟一原因,因此她很高兴。她认为,只要留在这里,她就有可能把乌里奇重新召唤到自己的身边来,尽管乌里奇的手已经牵住了另一个女孩的手,然而她不甘心。她不甘心是因为她的身体已经献给了乌里奇。如今,她的子宫仍在隐隐发病,这就是证据,这个证据深深地隐藏在她的子宫深处,所以她决心去见到乌里奇,她要当着乌里奇和那个女孩的面告诉他们:那个疼痛的证据,仍然每天在她的子宫中呼唤她。

又一个晚上,她去了那座酒吧,她记得很清楚,她就是在这里看见了乌里奇和那个女孩,所以,她早早就到了酒吧,选择了一个离乌里奇很近的地方面对着音乐台,她相信乌里奇今晚一定会来的,乌里奇一定会到这座酒吧来演奏。

乌里奇来了,如果说逃跑可以让他回避责任和包袱的话,他做到了,因为逃跑可以产生距离,他再也不是落红的邻居,再也不是让落红的子宫中怀孕的男人。他当然有理由逃跑,实际上他竭尽全力地动员和说服落红去堕胎,就是为了逃跑。为此,他施加了温情,这种温情对女人来说都是致幻剂,无论是18到70岁的男人都会在男人施加的温情中妥协,何况是18岁的落红呢?而且在这种致幻剂中,开阔地出现在眼前,那是落红和乌里奇奔赴的远方。终于她成功地做了堕胎术。

从堕胎术走出来的落红虚弱地奔向乌里奇,仿佛在说:为了那片开阔地,为了我们永远在一起,我把我们的孩子驱逐到死亡的世界中去了。落红根本感受不到走在身边的男人用手搀扶她时,却一心一意地想跑走,他跑得那样快,而且不费力气就产生了距离。

距离可以产生美,产生折磨,产生裂纹,产生思念,产生陌生,产生焦虑,产生分离……所以,在这么短的分离之中,落红第一次感觉到站在音乐台上演奏萨克斯乐器的那个青年人的陌生,他是那么瘦弱地捧着萨克斯乐器,他的双手怎么会有力量捧住乐器呢?看上去,那乐器是很重的呀……而且这个男人为什么使她怀的孕,而且这个男人为什么会住在她隔壁,成为用身体压住她身体的第一个男人呢?

然而,她的身体仍然在期待他,她不想让他走,她不想让这个用身体压住她身体的男人走向另一个女孩,她就是想期待他。所以,她坐在那里听完了他所有的演奏曲,她从来没有这样用心地倾听过他的演奏曲,那些乐曲使她的泪水像泉水般涌了出来。

乌里奇终于从音乐台上走下来了,落红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站起来开始走向乌里奇。就在这时,另一个女孩比她走得更快,在她之前已经奔向了乌里奇。这当然是那个女孩,头发呈金色的女孩,仍然身穿弹力牛仔裤,纤细的腰身仿佛已经镶嵌在乌里奇的身体之上。

乌里奇看见了落红,他好像很难堪,然而,落红就是想站在他们旁边,仿佛想点燃他灵魂之火,那么,她点燃火柴了吗?她会使这个年轻男人的灵魂着火吗?

她勇敢地走向了他旁边的那个女孩,酒巴里现在正回荡着钢琴曲,琴声可以把她的声音湮灭,然而她离那个女孩很近,她刚想把自己和乌里奇的一个秘密告诉给那个女孩,那个女孩看了看她说道:“为什么总是你,为什么总是你来纠缠我的男朋友……”,“不对,乌里奇是我的男朋友……”,“你有证据吗?”“证据,什么证据……”,“乌里奇是你男朋友的证据吗?如果你有证据,就让我看看,好不好……”,“我为乌里奇怀过孩子……”,“你真是不知羞耻,竟然说你怀过乌里奇的孩子……真是荒唐……我从来没听乌里奇说过一个女孩为他怀过孩子……对吗?乌里奇?”女孩把手伸向乌里奇,把乌里奇拉上前来。乌里奇的眼睛好像在望着别处,而两个女孩都在看着他。

落红看见乌里奇的眼睛在穿行,他沉默着,不肯承认他曾经让落红怀过孕。那个女孩笑了笑说:“我就说你没有证据吗?”然后挽着乌里奇的手臂离开了酒吧。

落红久久地站在那团阴影中,她在寻找证据,能够帮助她寻找到证据的只有乌里奇本人,然而乌里奇的沉默已经否定了他和她之间的证据。

落红追到了大街上,她从包里寻找到了那张尿液化验单,上面呈阴性,证明她怀过孕,然而,等到她追到夜色弥漫的大街上时,已经看不见乌里奇和那个女孩的影子了。她环顾着四周,不知所措,就在这时,一双手臂伸过来,仿佛想借此搀扶住她的影子,她回过头去,这是那张像希腊雕塑般优美的面孔,他的眼神温柔地接触着她,仿佛想让她从迷惘而失去了方向的地平线上走回原来的地方。

本来她已经开始眩晕了,她一眩晕也许就会倒下去。她所有的眩晕症状都是堕胎所造成的,也都是她碰到的第一个男人给他留下来的,如今,他可以撒手离开,而且是与另一个女孩,那个女孩问她有没有证据。

在这样的时刻,毫无疑问,他的到来使她充满了从眩晕之中收回自己过去的愿望,她绝对不会再去寻找乌里奇了,她对自己发誓说她永远也不会再去寻找他了。因为寻找乌里奇就意味着哀求他,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现在,那个男人牵着她的手,这是一种空隙中的机缘,如果乌里奇和那个女孩没有消失,如果乌里奇对她仁慈一些,不那么残酷的话,那个青年男人的手就无法伸过来,牵住她的手。

他很快就插进了这个空隙之中去,这个孤独的设计师,因为出差来到这座城市,很快就被这个女孩所吸引了,她之所以吸引他,第一是因为他孤独,他已经习惯了,每到一座城市就想寻找到一个女孩或者女人调情,他两年来不断地出差,他是一名职业设计师,而且他的设计在南方大赛中获过奖,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被请到这座城市做设计的原因。当然他喜欢设计,迷恋这样的生活,到陌生的地方去设计房屋凭着他的才能他可以很轻易地获得一大笔酬金,他已经32岁了,还没有固定的女朋友,他的婚姻观念极其薄弱,起码最近几年他还没有寻找女人结婚的念头。他叫罗青剑,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认为应该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给这个女孩了,在他看来,当自己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给一个女人时,他已经认定自己对这个女人的其他方面产生兴趣了。

落红不知道他的历史和现在,她只想跟他走。也许惟其如此,才可能进一步证明自己并没有被抛弃,而且即使被抛弃了那又怎么样?她是不会因眩晕而倒下去的,她环顾着夜色朦胧的城市,既然这个世界如此快地变化莫测,既然乌里奇可以牵着另一个女孩子的手抛弃她不管,为什么她就不可能跟着这个手牵手的男人走呢?

而且她跟他在一起时能产生愉悦。

他的脸因为酷似希腊雕塑早已经使她的感官产生了愉悦,这愉悦是为身体服务的,首先是身体在兴奋,尔后才是灵魂在激动。一个男人,令她愉悦的男人,牵着她的手开始穿过夜幕之下的大街,他们来到了广场,在喷泉水柱下面,一对恋人正在接吻,他和她都同时抬起头来,看到了夜色中那对恋人火热的舌尖。在往前走的路上,他们开始了情不自禁地接吻——这种方式也许比时间更能让这个受伤的女孩子从深渊中走出来,让她尽快地疗伤的方式是火热的舌尖。

他开始趴在书桌上写一份离婚证书,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想与杨娟娟撕碎离婚契约证书的愿望很快地已经把他的生命占据,这种念头准确地说是他在一个清晨离开萧韵出租店的时刻,是在他下楼梯的瞬间,这个瞬间并不是偶然的,他与萧韵在一夜的性生活中耗尽了各自身体的激情和力量,当他趴在床上睁开双眼时,他总是会在萧韵之前醒来,如果他跟其他男人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他总是会在女人身边第一个醒来,他醒来会睁开双眼,看着窗户,他总是会在盯着窗户时看到这样的情形:他又回到了草坝小镇,他看见了生命中第一个女人,她受了伤,举起她的手指头,那上面有血正在渗出,血正在渗出,但是他并不害怕血……他往小镇外走去,走到小镇外很远的地方去等待那个叫韩素美的女人。

韩素美躺在他身体之下时,他永远也没有想到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什么他跟韩素美的身体只有一次缘份呢?而19年来他和另一个叫杨娟娟的女人却睡在同一张婚床上?他的思绪很快会回到现在,他知道,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摧毁一些什么东西了,已经活到了40岁,无论如何都应该学会摧毁一些东西,比如,婚姻。他的心被震颤着,他突然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离婚的季节,萧韵不是总希望他自由吗?他知道,他所有的不自由都来自婚姻。

他咚咚地下楼,这是一个时机,趁着自己背叛婚姻的热情在上升,也趁着杨娟娟背叛婚姻的佐证已经掌握在他手中,这确实是一个好时机。他来到了楼下突然觉得似乎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很远的草坝小镇,那时候自己在孤独中见到了韩素美,当他置身在小镇外的丘陵中等待她时,仿佛世界用一张美妙无比的网罩在他身体之上了。

为什么世界既有结婚证书,也有离婚证书呢?因为两种证书都是合理的。第一种证书通常出现在人生最为充满幻想的前期,这种幻想是一种古老的魔法。它像一种环形圈套让人情不知禁地往里走,然后,这种摩法变幻了手法,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体束缚着,使用一只樊笼。毫无疑问,樊笼越强,两个人就会透不过气来,想一想在一只樊笼之中时间待得太长,会怎么样呢?对第二种证书的期望占据了他们的生活,一男一女在一只樊笼为彼此抗争着,就像两只困兽般僵持了许久,终于寻找到了契机,于是,他们因为对自由的渴望而开始背叛婚姻。

外科医生和杨娟娟都已经不由自主地背叛,这种佐证会加剧婚姻的失败。只有少数人期待在失败的婚姻中寻找到自由。那天早晨,当外科医生李路遥咚咚地下楼时,他的身体中充满了一种想冲出婚姻樊笼的热情。

他驱着二手车,这是属于他自己的车,杨娟娟从未坐过他的车,也许从他驱车时就意味着有一个暴雨之黄昏,一个搭不上出租车的女人会上她的车,她的纤长手臂伸向暴雨,仿佛想截住他19年来的情感旅程,从那时开始,一种狐狸就已经出现在他车箱中,同他的车速度一起前行,为他摧毁那张契约证书增加了契机和力量。

他是一个称职的外科医生,那天上午,他按照日常规划为一个长出良性肿瘤的男人做了手术。手术花了两个小时。下午,病人很少,但即使在病人很少时他从不思忖自己的私人生活,在医院,他是一个经过长久训练的医生,一个外科医生。

回到家,他随便吃了点面包,杨娟娟又没有回家吃饭,当然,这个时刻,杨娟娟正在值班。她可以趁杨娟娟不在家的时候试着写一写那份离婚证书。撕了好几页纸,终于把思绪从19年前拉回到现在,19年前他承认自己迫切地想结婚,他想与女人结婚并不是因为青春的萌动以及对家庭生活的向往,而是为了逃避。

自从把韩素美从火车站送走的那一时刻,他想的就是逃避。这个世界上与逃避有关系的方式简直是太多了,是什么让他选择了婚姻呢?当然是我们生活中的世俗观念。当他实习完毕半年进入省人民医院上班的那一天开始,生活中的世俗观念就像浪潮般开始涌向了他。熟悉他的朋友和同事看见他的身影就会与他们认识的女性联系在一起,这就是婚配前的世俗浪潮,它无法抑制地朝着他涌来。

在这种婚配前的浪潮之中,他突然寻找到了逃避韩素美的最好方式,或者说忘记这个女人的最好方式就是学会在婚配前的浪潮中游泳。不错,这种方式是可以行施的,这种方式是动人的,他很快就开始向往这种方式,迅速地在婚配前的浪潮中开始溺水或者游泳。

他拉住了杨娟娟的手,这个优雅女人的石榴裙边,开始向这个女人求婚的那一刻,无疑已经证明他是一个成功的求婚者,是一个不需要太多训练的婚配前的追求者,他追求一个女人,是为了忘记另外一个女人,他向这个女人求婚,是为了摆脱另外一个女人。

此刻,19年来的婚姻风俗画再也不会左右他的心灵和记忆。他现在惟一寻找的是离婚申请书的词汇,为什么解除婚姻的理由。当然,他知道结婚的强大托词就是婚姻的名存实亡,当他寻找到这种托词时,不由得有些伤感。因为19年前他寻找的是另一个极端:当优雅的杨娟娟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真是感谢上苍,这个女人的降临让他的内心世界寻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逃避所。而且用婚姻的方式来筑起自己生活的四处墙壁,这真是太好了。在墙壁之外,或者在墙壁之下,他青春期的孟浪,他激情的一夜风暴,包括他的私生子都驱逐到遥远的秘密僻壤之外去了,因而这个世界是安全的。

19年后他却开始寻找与之相反的另一种极端:他开始承认了自己对婚姻的背叛之时,也正是他看见杨娟娟背叛婚姻的时刻,两个人都在背叛,一男一女的法则,游戏似的婚姻失败了,因为婚姻的初宗是想让一男一女寻找到伊甸园,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伊甸园太小了,令人窒息。维持上几年还可以,时间稍长,世界就会出问题。这就是为什么他开始写离婚申请书的原因,世界已经出现了问题,既然如此,维持婚姻的伊甸园失去了幸福的旋律,相反,他现在惟一想做的事就是寻找到力量拆下伊甸园四周的围栏。

试想一想,亲手拆下伊甸园的围栏的心灵是多么痛苦和迷惘呀,不过,这种情绪是短暂的,因为对外科医生来说,在伊甸园的围栏之外有一个女人在等待他,在召唤他。

如果说19年前当他站在火车站目送着韩素美所乘的火车消失之后,杨娟娟在等候他,杨娟娟用她独有的优雅等候他是为了和他一起走进伊甸园中去,让他寻找到逃避所的话,那么19年后的他正在拆开伊甸园的围栏,一种狐狸似的女人已经游荡在远方,已经在远方的小房子里等候他,这是他生命之中两种意境,突然,门开了,杨娟娟的高跟鞋声出现在书房之外,他已经写好了离婚申请书,并且填上了他的名字李路遥。在她进沐浴室之后,他把离婚申请书带出了书屋,他坐在客厅里,倾听着她沐浴的声音,然后耐心地、庄重的等她出屋。

她依然像往常一样沐浴,这是她生活中最为重要的部份。她沐浴的时间很松弛,这跟她的优雅很相似。不过,他有的是耐心,何况,坐在客厅中等候杨娟娟的过程并不漫长,尤其是与19年来的婚姻相比较,只是一瞬间。

一瞬间在这一刻变得很微妙,他的内心很复杂,他坐在沙发上,不断地、神情焦躁地挪动着位置。客厅中央镶着一面镜子,这是为杨娟娟服务的,每次杨娟娟沐浴完毕,她总是习惯披着浴巾站在落地镜前擦干净头发上的水渍。不过,此刻,那面镜子此时此刻却把外科医生正焦躁不安的脸,他的形象,他仰起头来的姿态,这姿态似乎正牢牢地紧贴着沐浴门,这是他的希望,这是他拆开伊甸门的时刻,突然,门闪开了,杨娟娟裹着浴巾,趿着拖鞋,带着一种沐浴露的香味置身在镜子前,他此刻才发现,镜子的最里层闪烁着他的脸,杨娟娟看见了他的脸和神色,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说:“你看看我写好的那份申请书吧,如果你没有意见,就请你在申请书上签上你的名字……”他说完就回卧室中去了。

他在卧室中焦灼地等待着一切声音,他已经预先准备好了倾听一切声音,包括撕裂声,碎片的声音,他知道,尽管他们彼此都已经背叛了婚姻,但要解除婚姻还需过程,他想这种过程中包括彼此的言词伤害,它会从撕裂之声中表现出来。

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任何声音,过了许久,他听见她进卧室了,她把申请书放在枕边的床头柜上说:“我已经签了字,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就去办理,好吗?”这就是19年来依然优雅的杨娟娟,她从衣柜中抱出一床被子,走出卧室去了,那天晚上,19年来他和杨娟娟头一次分居。

杨娟娟睡在沙发上,这正是她所为之期待的,她已经坦然地在离婚协议申请书上签了字。此刻她在沙发上轻柔地辗转着,仿佛想辗转到这幢楼之外去,在那里在远方,在一幢公寓楼上,有她对新生活的向往,如果说外科医生之所以用了不长的时间就写完了那份离婚申请书,就开始毫不犹豫地拆开伊甸园的围栏,如果说外科医生的远方是一种狐狸的话,这种狐狸已经在不知不觉地牵制着他的生活,他之所以拆开围栏,是为了更为自由地跑到另一个女人那里去;既然如此,杨娟娟也有一种远方,所以她才可以优雅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协助外科医生解除婚姻,此刻,她的远方同样在强烈地在召唤着她,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召唤。她用身体辗转出去,住在公寓楼的那位中年哲学教授,给她的生命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气息,这就是为什么她可以面对着19年来的婚姻坦然地签上解除婚姻的名字。

很快地,她的身体就已经辗转到了他面前。她出了电梯,刚想前去敲门,然而,另一个女人,披着长发,穿着短裙,很年轻的站在门前敲门。她想也许是哲学教授的学生,不错,当她站在这个年轻女孩面前时,她对她笑了笑说:“也许我的老师不在家,我已经敲了好一阵门了”,她真年轻,这种年轻会让杨娟想起自己的女儿来,女儿远在外省上大学,是外语系的高材生。最近女儿打电话回来说,她一心一意想着出国。

年轻女孩走后,她等了一分钟,胡亚军就从电梯中走了出来。她优雅地一笑,这种笑意味深长,胡亚军很快就感受到了她这种不寻常的笑,她一进屋就告诉了他,她已经在他写好的离婚协议申请书上签字了,他好像并没有像她所想象中的那样兴奋,他奇怪地对她说:“这么快吗?难道他会跟你离婚吗?”

她不得不坐下来开始回首往事,从19年开始,从她看见徐亚华消失在飞机场的那一刻开始……她很公正地叙述了自己看见外科医生的那一时刻,她承认她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同样被外科医生的风度所吸引,虽然当时的外科医生还很年轻,但是从这种年轻中她看见了外科医生的未来,她承认她之所以嫁给外科医生,是因为亲戚朋友们说他们的形象,职业都很匹配,她自己觉得也很匹配;她承认19年来她从未爱上过外科医生,但她却同外科医生一直维系着婚姻;她承认最近以来她已经发现了外科医生有外遇的痕迹,她试图去了解这种真像,然而就在这一刻,不仅仅她的优雅掩饰了这一切,最为重要的是她的生活中出现了住在这座公寓楼中的哲学教授,她又见到了她大学时代的校友;因此,她承认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她的身心中洋溢着一种回忆,尽管大学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但她似乎又看见了青年时代哲学系的胡亚军,他的双眼深邃,如果没有徐亚华,她也许会成为胡亚军的女朋友;她承认,从她知道他离婚的现实之后,她也期待着自由,尤其是当他们走出电梯,进入公寓楼的房间之后,她就更加渴望着自由……

她正说着话,一阵敲门声中断了她的叙述,哲学教授站起来,前去开门,她又看见了刚才敲门的那个女大学生,她洋溢着一种青春的气息已经走进屋来,她叫了声胡老师,你好,随后才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杨娟娟。

青年女大学生的脸色就像桃花般绚烂,一种从杨娟娟脸上早已剥离出动的桃色,今已近中年的杨娟娟看见了时间的流逝。青年女大学生抱着三本书,显得很腼腆,胡亚军让她坐下,他们突然在转眼之间已经谈起了哲学。

这是一个令杨娟娟感到陌生的话题,而且一直是他们师生在谈,她觉得自己坐在这里显得很不合时宜,她喝了口饮料,生活是多么荒谬呀,几分钟前,她面对着胡亚军,正在回忆着她19年来的生活,她的叙述就像空中飞满的落叶正在感伤地飘落下来,她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地坦言,也许她想让哲学教授深邃的双眼容纳她过去的生活,也许她想让哲学教授给予她力量去面对婚姻的失败……是青年女大学生的降临打断了这一切。

胡亚军与女大学生在谈一个词汇“黑洞”,这个词汇对于杨娟娟来说是陌生的,她找了个借口想让胡亚军跟他的女学生好好交谈哲学意义上的“黑洞”。这就是杨娟娟的优雅之处,因为她觉得坐在这里不合时宜,所以她会寻找借口离开。

杨娟娟始终是杨娟娟,她保持着自己的优雅,撤离了公寓楼,把空间留给了哲学教授和他的女大学生。这样做她感到既可以在哲学教授面前保持自己的风度,也可以让自己逃出尴尬或不合时宜状态。她发现当她面对哲学教授时,她只能做一个倾听者,她知道自己已经离哲学太远了,离胡亚军的哲学问题太远了,毕业后的19年来,她总在飞机上飞翔,竭尽全力地用优雅为乘客服务,撤离航空小姐的职务之后,她总是日复一日地坐在售票窗口,操作着枯躁泛味的简单技能。只有当那个女大学生走进屋来与哲学教授交谈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是多余的,她很知趣的离开,走在大街上,她想给哲学教授去买几件衬衣。

昨天晚上当她看见呈现在眼前的、不能逃避的离婚证书时,她有一种震惊,这本应是她呈现给外科医生的,反而被外科医生超前而做了,不过她很快就回复到一种平静的状态,因为这毕竟是她期待中的时刻,当她和一个离过婚的哲学教授在公寓楼中开始进入诗意的哲学气氛中时,哲学教授问她能不能用他的手解开她的裙扣,哲学教授站在她面前说:“我尊重女人的选择,尤其是尊重我所喜欢女人的选择,所以,19年前,当你拒绝了我,告诉我你已经有了男朋友时,我就放弃了对你的追求,现在我想要你的身体,然而,如果你不同意,我照样会像19年前一样……”他说话时声音很轻,她把他的手拉到裙扣前说了声我同意。

然后他就开始解开她的裙扣,他的动作并没有像她所想象之中的那样拙笨,在这之前,她想象着与这个男人在一起的场景,她想象他的姿态应该是拙笨的,因为他看上去有些像一个书呆子,尽管他目光显得很深邃。她的裙扣连她自己解起来都很困难,然而他却简单地并且是容易而流畅地解开了裙扣,她的裙扣在后背上,因此她解开时很困难,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身穿裙扣在后背后的衣裙,但19年来她从来也没有让外科医生帮过她忙,即使是在他们度蜜月的日子,那时候,她也是在箱子里放了一件从后背带裙扣的裙子,在热烈的性生活之后的清晨,她洗完澡,站在卧室之中穿裙子,那时候,这种裙子刚刚流行。19年前的海边旅馆,散发出她和他共度蜜月的气息,她站在客房之中很拙笨地把两只伸在后背上的扣裙扣。而他则站在窗口眺望着蔚蓝色的海洋。

她没有想到这种裙子会从19年前流行到19年之后,而她呢,执著地喜欢这种裙子,因为她已经在裙子中证实了身穿这种裙子会使她的优雅发挥到极致。她就这样把自己的脊背面对着哲学教授,她愿意,所以他开始解开了裙扣。

一切都是在解开裙扣的那一时刻开始的,她虽然已经进入中年,然而,她仍然保持着19年前的体型,有一次在整理衣柜时,她无意中发现了一条度蜜月时穿的裙子,她由于好奇试穿了一下,她的身体竟然可以穿19年前的裙子。这说明她的腰身一点也不变化。哲学教授也欣赏着她的身体说:“你的身体一点也没有变化,这说明我们的生活可以重新开始,我就像置身在19年前校园中的树荫中第一次看见你一样……”

所以她可以为哲学教授离婚,可以为自己的独立而离婚,当她决定该不该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时,她想起了哲学教授,因为有哲学教授站在她后面,而且有哲学教授站在她身后,为她解开脊背上的裙扣——她被这种情景笼罩着,于是,她决定在离婚协议书上开始签字。她是优雅的,她开始进了男式商店,她好像是第五次为男人买衣服,以往她从不进男式商店,因为从一开始,在沙滩上,她穿着外科医生送给她的一条长裙,她并不喜欢这条裙子,不知道为什么,从开始试穿裙子的时候她就觉得裙子不合她的身材,太紧了,但是外科医生坚持说那条裙子很好看,让她一定要穿上裙子陪他到海边去散步,她同意了。

走在海边时,她似乎被那条裙子紧紧地束缚住了,身体越来越不舒服,回到旅馆,她就把那条裙子脱了下来,并且对外科医生说今后她的任何衣裙都由她自己买,因为每个人的身体都不一样,她也申明说,让外科医生去商店独自选择自己的服装,从那时开始,19年来她从未为外科医生买过任何衣服。

所以,这是头一次,怀着一种温馨,这温馨让她的身体感觉到很舒服。因为,每每想到她选择的男式衬衣会穿在哲学教授身体之上,她就感到很快乐。

外科医生把杨娟娟已经签了字的离婚证书复印件带来一份,交给了萧韵。如今,她久久地翻拂着只有三页纸的离婚证书,反复地翻拂使她感受到已经离自己的希望很近了。

她是一种狐狸,她已经跟外科医生商量,如果外科医生离了婚,离婚一个多月之后,他们就结婚。外科医生说可以选择旅行结婚,她不同意。因为她知道19年前,外科医生与杨娟娟就是旅行结婚的。不知道为什么外科医生回忆自己不幸福的婚姻生活时,总爱把镜头拉回到19年前的外省海边旅馆,这时候,在镜头中就会出现海边的河滩和在河滩上散步的一对年轻夫妇。

她很惬意,给远在外省的父母亲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告诉他们她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结婚了。届时,她想让父母亲过来参加她的婚礼。她打电话时,外科医生在场,她有意让外科医生听见她的声音,有意制造了一桩即将结婚的事件。而且打完电话后,她对外科医生说,她的父母很高兴,简直高兴极了。他们已经答应要来参加她的婚礼了。她说这些话时,发现外科医生正望着远方,这是一片郊区的公园深处,她和外科医生坐在公园深处的一把白色双人椅上。

外科医生不吭声,他仿佛并没有听见萧韵在说什么,她发现外科医生正在走神,她摇摇外科医生的肩膀说:“喂,你到底在想什么?”外科医生想了想说:“有一件事情我一定要告诉你……”但外科医生好像很犹豫,她摇了摇外科医生说:“哦,你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过我的吗?到底是什么事情?”外科医生捉住她的右手说:“这件事情19年来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我妻子杨娟娟,这样你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是一个坚实的秘密,它就像果核一样藏在果实内部,我从未剥开过这只果实,因为它是一种秘密……”

“秘密……”萧韵的身体震颤了一下,她很惊讶,她与外科医生已经交往到这样的深度了,已经到了谈论结婚的地步,在这样的情况下,外科医生竟然还有秘不可言的秘密,而且是已经藏了19年来的秘密。

她想知道这个秘密的程度不亚于她想嫁给外科医生的程度。因此,她来到了对面的椅子上,这样她就可以望着外科医生的眼睛了,她知道当她面对外科医生的眼睛时,外科医生就无法拒绝她,外科医生一定会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她的。果然,她的眼睛对于外科医生是一种圈套,外科医生开始了19年来的对隐私的回忆,这是他头一次对他之外的人讲述这段往事。

“私生子……”萧韵的头晃动着,沉浸在这个词汇之中,这对她来说确实是一次震动,而且是一种不小的震动,她伸出手去抚摸着他的头发,她已经站了起来,她理解他了吗?

他是在眺望着远方,他的远方虽然被公园深处的小树林挡住了,不过,他还是眺望着他拥有过的远方,那也许就是可以乘着火车而去的草坝小镇,他开始沉浸在回忆中的乘着火车而去的草坝小镇,他开始沉浸在回忆的节奏之中,那节奏是缓慢的,然而,他的语言并不缓慢。在他的语言交织之中充满了对自己私生活的一次访问,韩素美这个19岁的小镇女孩第一次在他的叙述中出现了。这是一个让19年后坐在公园深处倾听的萧韵感到嫉妒的女人,每当外科医生的叙述中散发出韩素美身上栀子花的香味时,萧韵本能中扬起头来,嗅一嗅空气中有没有栀子花的香味,每当外科医生的叙述中出现韩素美去赴约的身影时,她就会想象草坝小镇外的丘陵地带……这种令她嫉妒的故事把一个激情之夜燃烧的故事表现为一个私生子的女孩,这个叫落红的女孩,就像满树的枫叶一样燃烧着,激起了她被这个故事所缠绕的一种期待,她开始打听落红的住址,坐在公园深处的她突然想产生一种狐狸般穿行的速度,她想去见落红,她想证实这个女孩是外科医生19年前留下来的私生子,因为对她来说,外科医生对她讲述的这个秘密是她生命中必须承受的一种负担。

她把头埋在外科医生的怀里,她已经从对面挪动到了外科医生的双人椅子上,不知道为什么,当她把头埋在外科医生的怀抱时,她有一种想哭的欲望,她想如果可能的话,让自己变成19年前的那个韩素美,那个时刻的韩素美不仅仅是一个散发出栀子花香味的妇龄少女,更为重要的是她是年仅22岁的外科医生生命中遇到的第一个女人。

她是多么想成为外科医生生命中第一个女人啊。她悄悄地用外科医生的衣襟擦干净了眼角的泪水,因为她是一种狐狸似的女人,她绝不想让外科医生看见她眼角的泪水,她知道外科医生之所以把这埋藏了19年来的故事告诉她,是因为外科医生充满了对她的信赖,同时想让她同他一起承担生命中的这个秘密。

所以,她抓住了外科医生的手说,她会像外科医生自己一样去爱他的私生女。她是一种狐狸,当她表达出她的爱时,她同时也被自己的这种爱所感动了。她的眼睛中再次充满了潮湿的泪水,外科医生也被感动了,也许是19年来生命之中最为沉重的负担终于得到倾诉,而且生命之中最为沉重的负担得到了一个女人的爱,于是,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对这个女人的感激之情,他告诉她说他会尽快地去解除婚姻关系。

当她决定去见外科医生的私生女时,内心变得很复杂。这是一个黄昏,在这个黄昏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念头,因为外科医生在叙述中曾经告诉过她,这个叫落红的私生女长得跟19年前她的母亲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同一胚胎中发芽的花朵。这个现实让她除了感到嫉妒之外,同时也感到好奇。仿佛有一种意象缠绕着她:那种在同一胚胎中发芽的花朵正在开放,因为这个女孩子在值芳龄。

因此,她想见到她情人的私生女,是因为见到了她情人的私生女,仿佛就见到了她情人19年前的情人。那天黄昏她循着外科医生告诉她的地址:来福巷25号,这是一幢挤在小巷深处的出租楼。她循到了出租楼的第三单元,她只要上到五层楼,敲开501房间的门就可以见到她情人的私生女了。

她开始上楼,内心显得很复杂,不过,她是一种狐狸,她既然来了,就会见到她情人的私生女,而且她相信肯定会见到她。当她到了五层楼时,也正是落红出门的时刻,萧韵感觉到落红已经把门关上了,落红已经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她不会让她情人的私生女擦肩而过的,因为她还来不及看清她的面孔,她决定下楼去,她总会跟上她的,她一定会面对她情人的脸。

脸很重要吗?她快速下楼,她害怕她情人的私生女很快就会从楼底下消失,无论如何,今晚她一定要见到这个女孩。当然当这个女孩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时,她嗅到了一种香味,这种香味是不是从她情人的嘴里说出的那种特有的栀子花的香味呢?作为萧韵来说,她根本就没有看见过栀子花,她根本就无法辨认出或者嗅出什么是栀子花的香味,然而如果这个女孩是她情人的私生女的话,这种香味无疑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香味,因为香味也会遗传,在子宫的繁育之中,一个母亲会把她身体中的一切秘密遗传给她的孩子,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她情人的私生女会像她的母亲。

她追上了落红,她想,一个激情和风暴的夜孕育的果实,展现在眼前,她突然对自己说,为什么不试着地怀上外科医生的孩子呢?她一边兴奋地想着这个问题,一边追赶着前面的女孩。

不知道穿行了多远,总之,她得像那种狐狸一样敏捷地穿行,才能跟上她情人的私生女。她不知道前面的女孩为什么走得那样快,女孩好像一只鹿一样穿行,自由自在的穿行,带着奇异的栀子花的香味在穿行,女孩子虽然来自小镇,外科医生告诉她,女孩是乘着火车来的。然而看不出她是一个来自小镇的女孩,她简直就是鹿,快步地朝前穿行,萧韵在后面追赶,已经溶入了夜色,因为夜晚来临了。

夜晚的色彩披在她身上时,眼前出现了一座旅馆,因为她情人的私生女朝着一座旅馆走进去了。她想她情人的私生女会进入旅馆,她是去会见什么人吗?她好奇极了,她紧追不放。她情人的私生子正在上楼,这是一幢四层楼的旅馆,结构基本以古典的中式结婚建成,没采用电梯而是楼梯,上楼梯时会听见音乐。她想,她情人的私生女会到这座旅馆中来干什么呢?

已经到了四楼,她情人的私生女正朝着走廊走去,到了一道门前突然站住了,然后伸出手去敲门。追赶只能到此为止了。她不能前去敲门,她想了个办法坐在大厅里的木式沙发上等候,她想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看见她情人的私生女下楼来,只有通过客厅才可以走出去,只有耐心地等待着,然而,两个小时过去了,然后四个小时已经过去了,已经午夜了,她还是没有看见她情人的私生女下楼来,她上了楼,她对那道门有记忆,她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走到了门后,把耳朵靠近门想听一听房间里到底有没有那个女孩的声音,接下来,她吓了一跳,因为从她耳朵紧贴着的门上传来了一阵如潮汐如海啸,如花之怒放如河流在流动的声音,基于此凭着她的性经验她感觉到了她情人的私生女正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体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