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红消失了,当他扮演着一个救世主,试图把女儿从那场陷阱中打捞出来时,他已经带着新出租的房屋钥匙站在女儿的房门口敲门,敲了很长时间的门,门都没有打开,他敲了敲旁边的门,门敲开了,不过房屋已经空空荡荡。
在记忆中,他在这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曾经看见过女儿,除此之外,他还看见了一个瘦削的年轻人,眼神困倦地看着他,房间里还有单人床和一管看上去很漆黑的乐器,他知道那种乐器叫萨克斯。他已经基本上猜出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一个前景未卜的年轻人,一个单身青年人,他的整个家当就是一管漆黑的乐器。女儿就置身在这个瘦弱的青年人旁边,而且目光饱含着温情,那管漆黑的乐器仿佛在演奏出什么旋律,他的心乱了,被那种旋律搅乱了,就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女儿已经18岁了,她已经进入了19年前她母亲的年龄,这个年龄意味着什么呢?他是医生,他了解人体的全部成长阶段,他了解荷尔蒙、潮湿、子宫和性高潮,这些都是女人一生必须经历的事情。
然而,她的女儿才有18岁,从他看见女儿与这个青年人的单人床,漆黑的萨克斯乐器呆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已经感受到了危险,所以,多少天来他一直在寻找别的出租屋,他想帮助女儿迁到别的地方去,让女儿和这个青年的距离拉长。而且他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让女儿同一个老寡妇在一起。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为这个老寡妇做了一次急诊,她当时患了急性阑尾炎,她已经70岁了,他不仅为她做了手术,他还照顾她,因为在她住院的时候根本就无人到医院前来看她,老寡妇告诉他,她只有一个儿子,远在遥远的北方做机械工程师,试图调回南方,可儿子的妻子是典型的北方人,回了一次南方老家之后适应不了南方潮湿多雨的天气,坚决不同意到南方生活,儿子也试图把她接到北方去生活,可她呢,固执得更厉害,因为她已经在南方潮湿多雨的气候中生活了70多年,她怎么也无法离开南方,迁到北方去与儿子们一块生活。于是,她就独自住在一幢三居室的房子中生活,那是儿子为她买的房子,她自己照顾自己,孤独的时候就到附近的公园中去走走。
他很快寻找到了这个老寡妇的住处,因为在她出院之后,他曾经又去看过她一次。当时他对这个老寡妇充满了同情,他还把自己的电话告诉了老寡妇,希望老寡妇在需要他的时候给他打电话。果然,老寡妇在感觉到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会给他来电话,而他呢,愉快地充当了老寡妇的义务保健医生。多年来已经跟老寡妇结下了感情。当他见到老寡妇时,隐瞒了女儿与自己的真实关系,只说他远房亲戚的女儿到城里来,想与老寡妇共同生活一段日子,而且他会付租金,老寡妇愉快地接受了这件事,拒绝了收租金。
他想尽快地让女儿搬出来与老寡妇同住。他想与老寡妇同住,女儿的生活就会受到一种监控,女儿之所以出现在那个年轻人的房间里,就是因为她太自由了。自由是一种危险的东西,尤其在女儿这个年龄,如果她得到了充分的自由,那么她的身心就会失控。
然而,落红不在出租房中,而且那个青年人看上去也搬走了。他在城里绕了一圈又转回来,还是没有见到女儿,他想,女儿肯定是与那个青年人在一起,因为时间已经太晚了,他不可能守候在出租房外就像一个幽灵般等待女儿的到来。最近以来,他的生活总是显得不谐调,一种与婚姻的不谐调,一种与私情的不谐调,婚姻只有一种,而私情却有两种。女儿落红是他的私情之一,这桩由19年前一夜激情留下的生命,降临到他面前时,已经是一个18岁的女孩子,他没有想到出租房的旁边是一个青年人,而他更没有想到女儿会被搀扶着走出医院,当然,事情很快就过去了,而且他永远也不可能看到女儿从堕胎室里走出来的情景,他永远也不会把18岁的女儿跟堕胎联系在一起。
说实话,当他看见那个青年人搬走的现象时,隐隐有一种快感,因为只要那个青年人一离开,女儿就跟那个青年人产生了距离。距离就会产生遥远,如果19年前他没有与落红的母亲韩素美产生距离,如果韩素美一直留在这座城市,那么他的命运即将是另外一种。
他的私情还与萧韵联系在一起,这是他无法挥之而去的私情。从他把疲惫的头埋在她的丰乳之间时,他就知道,他已经无法离开这个女人。作为男人,把自己的头埋在丰乳之间,他仿佛寻找到了让他失去理性的某种理由,因为他的生活不幸福,他才会把头埋在丰乳之间;因为他的生活已经失去了他对婚姻,对婚姻中的女人保持忠诚的理由,他才把头埋在了一个女人的丰乳之间。这是他在进入中年生活以后最大的私情,这种私情几乎是与前一种私情同时进行的。
他被弄得头晕目眩,第一种私情既给他带来了对19年前激情之夜的回忆,同时也让他肩负起职责,况且他喜欢女儿落红。从见到她的那一刹哪间里,他仿佛看见了19年前让自己在寂寞的草坝小镇迷恋的女人韩素美,确实,落红与19年前的韩素美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具有了当年韩素美似的激情,乘上火车前来城里寻找自己的父亲,他被感动了,或者说他陷入了这种前因后果的编织之中去,他知道,是命运的编织术,魔幻般地编织出了让他看见18岁女儿的时刻,他从不逃避这种魔法,也从不失去做一个男人肩负起的职责,这种职责也许并不是爱情,但却是另外一种情感,除了爱情之外,每一个生命都充满了无法说清的情感。他把这种情感倾注到了对女儿的扶持上,他想扶持女儿,如果说,远在草坝小镇的韩素美抚育了女儿的成长期,而他现在却肩负着扶持女儿寻找到她的未来。
在他为女儿所规划出的未来里,女儿也许会是一位服装设计师,因为在他心目中,女儿的母亲是草坝小镇的手工编织艺人,她的手玲珑地编织出富有民间特色的口袋,而他和她的女儿应该也会裁剪出自己的生活来。这种私情使他的生活充满了一种苦涩的快乐,而且他见到女儿,仿佛并没有距离,让他兴奋的是,女儿见到他的那一刹哪间里,仿佛也没有19年来的距离,尽管他们19年来是第一次见面。
第二种私情笼罩着他的生活,尽管他19年来并没有哪一天真正地幸福过。从他和杨娟娟开始度蜜月的时刻,在沙滩上,他就感觉到杨娟娟的灵魂没有与他的灵魂一起相互映衬,甚至这个女人的灵魂也在奔跑之中,他听见了她灵魂游走的声音,但他不知道那种灵魂去了哪里?尽管如此,他仍然喜欢她身上的优雅气质。面对这种优雅,他会产生出一种情欲,一种无法抑制的情欲。况且,这种情欲也用不着去抑制,因为这种情欲所在地是婚姻,无论如何,他的情欲都是合情合理的,而且每当她身体中的优雅激起的他的情欲时,她都不拒绝他的情欲,因为命运安排他们生活在同一空间中。当他把自己的头埋在萧韵的丰乳之间时,他知道,他妻子杨娟娟的优雅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激起他的情欲了。
除了寻找到那个从丈夫车厢中下来的女人之外,杨娟娟也想看见徐亚华的妻子,一个在19年前彻底剥夺她爱情的女人,她一直寻找机会,但总是没有机会,因而她不能无缘无故地再次跑到她与徐亚华约会的那幢房子里面去,而且,徐亚华告诉过她,他妻子并不知道他有房子,她和他都会住到旅馆中去,而且她妻子喜欢住旅馆,她很有钱,她喜欢在全世纪轮流地住旅馆。当徐亚华谈到他妻子很有钱时,他的目光很亮,这让杨娟娟不由得想到这样一种事实,19年前徐亚华之所以抛弃他不管,是不是因为这个女人的财富吸引了徐亚华。现在,她无法在这座城市寻找到徐亚华和他妻子居住的旅馆,有一天,她正坐在售票口,一个男人走来了,他就是徐亚华。他是来买机票的,他和他妻子将在近日离开这座城市,他妻子突然向往起了过热带生活,所以他将陪她去泰国度假。
这一切如果站在售票口是无法说清楚的,他占用了她五分钟时间,他和她站在售票大厅外的草坪上。微风吹拂着他们的面颊,他和她面对着,他仿佛在向她告别。他告诉她的这一切毫无疑问,太突然了,突然变得像一片梦。她张开嘴,仿佛想呼吸他和她之间所面对的那种虚无,对她来说这种虚无就是无未来,她看着他,仿佛又循着飞机在天空飞翔的路线,19年来,她无奈地坚信着她和他一定会相遇的,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在飞机上相遇,反而在飞机下相遇了,而且在无法想象的时期。现在他们在售票窗外的草坪上说话,他不想占据她更多的时间,他仿佛很忙,忙着去见妻子,忙着陪同妻子去泰国度假。他的生活是优越的,他与她不一样,她尽管优雅,却仍然需要守候在售票窗口,做一名售票员。
没有人可以带她飞越这种生活,所以,她在虚无中目送他。不过她已经掌握了他飞越这座城市的机票时间。届时,她就可以到飞机场去看看走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两天后的一个午后,是她上班的时间,不过,她为这个时刻请了假,19年来缠绕她的一个时刻就在眼前,她提前一个多小时到达了飞机场,第一是想目送徐亚华,第二是想看见徐亚华的女人。
这个时候没有像19年来那样变成了漫长的煎熬。它就像梦一样出现在眼前:徐亚华的右手推着行李车上的箱子,左手紧紧挽住一个女人的手臂。这个女人披着长发,穿着典雅的连衣裙,同杨娟娟一样,她脚穿一双纤细的高跟鞋,她的脸很生动,因为她鼻梁很坚挺,眼睛很大,而且即使相隔很远的距离,杨娟娟也能感觉到这个女人的一双眼睛会说话,而且看上去很年轻,尽管她19年前和诱惑了徐亚华,但仍然保养得很好。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来。可以说她是30岁,也可以说她是40岁。她和徐亚华相互挽着手臂,不知道是谁更需要谁,而且徐亚华看上去很幸福,神色间洋溢着甜蜜,那女人与徐亚华的神情完全一样。
即使是像杨娟娟这样气质优雅的女人,还是从徐亚华挽着手臂的那个女人身上看见了高贵和浪漫,她被这个女人的气质所迷惑了,她明白了19年前徐亚华为什么被另外一个女人能轻易地征服了,又为什么抛弃了自己,虽然直到如今她还弄不清楚这个女人的身份,她所从事的职业是什么,她跟徐亚华在一起时,从来不谈论这个女人,也许他们约会的时间太有限了。他们根本就顾不上谈论这个女人就被隔开了。
徐亚华和那个女人手挽着手很快就从安全检查站消失了。她隐藏得很好,最终都没有让徐亚华看见自己。也许徐亚华太沉浸于甜蜜的旅程,根本就看不见她的存在。徐亚华消失了,像19年前一样的消失了,她和徐亚华约会的故事如此短暂,更为重要的是从飞机场上回来后,她仿佛变了五个人,与其说她对自己的人生失去了信心,还不如说她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希望。
她开始嫉妒那个女人,是她的美貌、高贵、浪漫吸引了徐亚华,她站在浴室中,她怎么也无法在自己的身体中寻找到这三种气质。把徐亚华从飞机场送走之后,她就闷闷不乐,她向往的那种生活已经消失了,为了徐亚华,她一直试图寻找到外科医生的证据,从而掌握自己离婚的主动性。然而,自从她在飞机场上看见那个女人时,她就失去了希望。
她每周一次躺在美容店中,她根本就无法寻找到从外科医生车箱中走出来的年轻女人,她审视过她们的目光,因为戴着口罩的脸上,只有眼睛是敞露的,每一双眼睛都缺少她想寻找到的那种佐证,尽管她第一次做美容时,曾经在蒙上了面膜之后听见了丈夫和一个女人在美容店说话的声音,然而,她揭开面膜之后看到的世界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世界一样。为此,她也许是耳朵的错觉,耳朵最容易发生错觉,耳朵最容易发生错觉,它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19年的航空职业生涯,因为19年来长期在高空生活,她的耳朵已经染上了职业病,这就是为什么耳朵会发生错觉,把声音混淆。
尽管如此,她已经开始意识到躺在美容店中是必要的,除了美容之外,她确实可以离外科医生的生活更近一些,在过去的杨娟娟看来,她应该离开外科医生上班的地点越远越好。因为她根本就不想了解外科医生的生涯。
难道是那个清晨她所看见的一个女人从车上走下来的场景使她永久地遭遇到了一种危机,不错,在她想寻找佐证时,危机已经降临。
徐亚华挽着他妻子的手臂从飞机场上消失了,她的心灵从来也没有这样失落或空虚过。就在这样的沮丧之中,她眼前一亮,站在售票口前来售票的一个中年男人正是她大学时代认识的胡亚军。当时,胡亚军曾经试图追求杨娟娟,然而,那时候的杨娟娟已经是徐亚华的女朋友了。
胡亚军是哲学系的学生,大学毕业以后,已经有19年他们没见面了。如果不是她看见胡亚军,叫出了他的名字,也许他们永远也不会见面。胡亚军惊讶地面对着杨娟娟,他竟然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他告诉杨娟娟他刚刚从外省调到这座城市的大学任教。但直到很久以后杨娟娟才知道胡亚军是因为离婚从外省调到这座城市的。她见胡亚军的时候,他还要去他从前工作过的外省。他与她因为偶然相遇,最重要的是因为匆忙,来不及说几句话,不过胡亚军在离开时告诉他,回来时,他会跟她再联系,胡亚军的目光看着杨娟娟,仿佛想因此与她回到19年前的生活中去。
直到他一次又一次地把头埋在她丰乳间时,她才坚信,外科医生是无法离开自己的。萧韵已经撤离了那座美容店,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因此而失去职业。她偶尔发现了就在她出入的那家酒吧对面开了一家美容店,正在公开招收美容师,那是一家很大的美容店,她很快就被应聘了。这是闹市区,她想在这样的地方,杨娟娟是找不到自己的,她觉得过去很傻,不仅仅自己傻,而且外科医生也很傻,他为什么非要把她安排在离他很近的美容店,她应了聘以后开始坐在酒吧给外科医生打电话,那正是外科医生下班的时刻,她更不放松这个时刻,她想抓住这个时刻,可偏巧正是外科医生站在女儿的门前徘徊的时刻,但外科医生却告诉她说,今晚不行,他还有别的约会。她从未听过外科医生使用约会这个词汇,而且外科医生挂断了电话。她走出了酒吧,没有外科医生,她坐在那座酒吧有什么用,所以她注定要在这样的时刻看见杨娟娟。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世界确实很大很大,有时却显得那样小,小得让人与人之间擦着肩膀而过。杨娟娟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的一刹哪间,她看见了杨娟娟,很显然,杨娟娟对她的脸基本上没有记忆,而她呢,却记住了杨娟娟的脸。
她在暮色之中突然对杨娟娟的影子充满了兴趣,她转过身来,紧跟着杨娟娟,因为她是外科医生的妻子,而且她优雅,而且她会让每一个与她擦肩而过的人,无论是男人和女人都会记住她的优雅。在这样的时刻,也许是杨娟娟的优雅吸引了她,因为杨娟娟仰起头来,正在越过人群,她的脖颈很长,她可以去做舞蹈演员的,直到如今,萧韵都不知道杨娟娟的真正的职业,在她和外科医生约会的有限时间里,外科医生好像只想沉濡在她丰乳之间,沉溺在他们短暂的肉欲之间,他没有时间,好像也没有多少兴趣来谈论他的妻子。
外科医生的妻子杨娟娟就在这时已经越过了最喧闹的人行道,她就要越过面前的马路了,萧韵紧跟着杨娟娟,她发现杨娟娟并不认识她,而且对她根本就没有记忆。而她呢却在四处逃避她,萧韵笑了,她是安全的,在这座城市里,她可以同她情人的妻子一起越过马路,她可以抬起头来,欣赏她情人的妻子那优雅的休态,在她看来,她情人的妻子也许受过舞蹈训练,也许出身名门,也许是她情人在若干年前花了很多力气才征服的一个女人,不过她从来也没有想象过她情人在若干年前的模样,当然她想象中的若干年前,她情人很年轻……她不知道她情人在若干年前是怎样征服了这个优雅的女人?女人仍然在朝前走,已经越过了一条马路,她为什么还要走?
暮色使她的目光变得缥缈,然而她仍然走在她情人的妻子旁边,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去跟她走,走在她旁边,她想她情人为什么有这样优雅的妻子在旁边,还会把头埋在她双乳之间呢?她情人妻子的优雅让她感到迷惑,因为在她看来她情人的妻子身上所具有的优雅,也正是她所缺少的,她是谁呢,她只不过是一只狐狸而已。
就在这一刻,她仰起头来,她情人的妻子突然走进了一座餐馆,这是一座上海人开的餐馆,她恍惚地走进去,才发现这是一座屏风似的小餐馆,到处都是屏风,用玻璃围成的屏风使她的目光更加恍惚,她想,这么快,她情人的妻子就消失不见了,她会到哪一座屏风中去呢?
到处都是屏风,而看不到人,突然看不见了她情人的妻子,当然她知道,她情人的妻子一定在屏风之中,她想这个优雅的女人会不会跟外科医生在一起用餐,在这个暮色已经把城市笼罩的时刻,坐在这样的玻璃屏风中用餐是多么美妙无比呀,她很喜欢这些屏风,因为它令人迷惑,它可以隐藏隐私,比如她跟外科医生坐在屏风中用餐,将没有别的人可以发现他们。
尽管她看不见她情人的妻子,她却发现了玻璃屏风,这种发现让她惊喜。因为她是一只狐狸,是狐狸就具有一种狐狸的本性:其一,她在意外之中发现了这座用玻璃围成的屏风,而她情人的妻子,那个优雅的女人就是因为走进屏风而消失的,当然她不会从这些屏风中消失出去,她就藏在这些屏风之中,这种现实让她很迷惑又很好奇,她想,在玻璃围成的屏风里,她情人的妻子会跟什么人在一起用餐呢?其二,她幻想着有天把她情人也带到这些玻璃屏风中来,她喜欢情调,而且她希望与情人到有情调的地方去用餐。甚至,她突然全身充满了一种狐狸的灵感,想一想我们在谣传中看见的那种狐狸吧,它们之所以是狐狸,就因为它们狡黠地穿越出我们的视线,它们的形体和奔越的姿态都充满了灵感。
她就是一种充满灵感的狐狸,现在,她突然想守候在这个地方,因为她知道,无论如何她情人的妻子都会从玻璃屏风中走出来的。当然她不会那么傻,她已经看到了马路对面一家茶馆,茶馆虽然很小,却镶嵌着很多落地似的窗户,她似乎已经从一道又一道落地玻璃窗口看见了一个瞬间。
世界在她眼前敞开了窗口,她就坐在落地玻璃窗口,从这个地方可以尽可能领略对面的风景,陆陆续续的人已经从玻璃屏风中走出来了,她深信她情人的妻子当然也会走出来。
她要了一杯果茶,一边品尝一边看着马路对面,可以这样说,人生的风景已经缩小为马路对面的风景。突然她情人的妻子出现了,她眼前一亮,而且走在她情人的妻子旁边的还有一个男人,即使隔着马路,隔着夜色上升她也能够看清楚,那确实是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戴着眼镜,走在杨娟娟旁边,这对守候了两个半小时的萧韵来说,确实是一道意想不到的风景。她的意外收获是她情人妻子不是跟她情人用餐,而是跟别的男人用餐,这无疑带来了一种先兆,她情人优雅的妻子已经坐在那种玻璃屏风中开始了自己私生活的一部分。她掌握了一种契机,它可以让她更有效地占领她的情人,于是,她没有去追踪她情人的妻子,她给她的情人外科医生开始打电话,但电话已关机。
一座旅馆和一个眩晕的女孩子发生了联系。她从看见他时就感到很羞涩,因为这个男人的脸太生动了。她从一开始就不怀疑他,因为他的脸太完美,这种完美只有在画册中看见过,而且只有那种与希腊雕像有关的画册中看见过。她的眩晕继续在上升着,她不拒绝他的友好,因为她从不怀疑他,在他伸出手臂前来搀扶她的那一刻,她甚至忘记了乌里奇的消失。因而当他提出可以到他所住的旅馆中去休息一下时,她也没有拒绝,她来不及拒绝,因为眩晕在继续着。
他住着一个单人房间,她看见了箱子,男人的剃须她,衣架上的男式衬衣。他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来,给她沏了一杯白开水,太奇怪了,她有种被宽慰的感觉,坐在沙发上,她的眩晕在继续——这显然是堕胎留下来的后遗症,最要命的是堕胎以后她的情感波折,必须承认,这是一道波折。
它是一道向她急速涌来的波折,但没有水中波折的柔软,它有些像刀锋,可以把她逼自一座危崖,所以她开始眩晕了,人世间总是会有人伸出手来,她的肩膀感受到了他手的搀扶,她抬起头看他,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那张完美的希腊雕像似的脸,她更加眩晕了,她一方面是因堕胎而眩晕,为了与堕胎而消失的男人而眩晕,另一方面,也是在为这个男人而眩晕。
他似乎感觉到她的饥饿,他是一个很细腻的男人,他绝对看见了那碗意大利面,当然他看不到她的厌食症,他出去了一会儿,就买来了一袋水果,一瓶可口可乐,两个面包,她的胃开始轻柔的蠕动,她开始有食欲了。她把两只面包吃了,而且还喝下了那瓶可口可乐。她不再眩晕了,她想走了,他说他可以送她回去,她摇摇头,因为她还想去别的酒吧去看看,乌里奇的影子又让她回到了现实之中。
他站在旅馆门口看她,她则回过头看他,她感到快乐,他的那张脸总是会让她涌起一阵快乐,然而,她还是要去寻找乌里奇。当天晚上,她总共出入了五座酒吧,到寻找到第六座酒吧时,他的眼前开始变得明亮起来,她竟然看见了乌里奇,这时候夜已经很深很深了。乌里奇好像已经演奏完了最后一支乐曲,他疲惫地抱着那次漆黑的萨克斯管,刚想走下台来,落红的心跳动着,她想像往常一样走上前去,让乌里奇感受到她的等待,而且今晚不一样,她除了在等待他之外,而且她在走了很远的路,才在第六座酒吧寻找到了她。
她刚想迎上前去,有一个女孩似乎比她更快,那个披着金黄色长发的女孩穿着紧身牛仔裤,穿着弹力紧身衣,而乌里奇已经牵住了那个女孩的手。落红被这样的场景吓坏了,很显然乌里奇并没有看见她,乌里奇好像牵着那个女孩的手刚要离开,她叫了声乌里奇的名字,她知道,如果她再不喊叫,乌里奇就会再次消失。
她的叫声很有力量,及时地让乌里奇转过身来,乌里奇松开了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向着落红走来了,落红置身在酒吧最暗的角落,每一次她都是选择这样的角落,因为置身在最暗的角落,似乎更能独自感受到乌里奇所演奏的那一支支感受的乐曲。乌里奇走上前来开始面对她,她抑制着泪水说我在找你,你为什么不辞而别,你是不是在抛弃我。
乌里奇的脸很阴沉,但他笑了一下,那种笑让她感觉到很冰冷,乌里奇说:落红,因为我必须离开你,如果我们再继续交往下去,你也许会成为我的包袱,我害怕……你知道吗?因为我根本就无法向你对我所希望的那样,跟你生活在一起……所以我们必须分开……
她一边听乌里奇说话,一边看着乌里奇身后站着的那个女孩,她时髦,她傲慢,当然她还很漂亮。女孩逼视着她的目光,使她显得很不自在,她还来不及说话,女孩已经走上前拉住乌里奇的手走了,当然乌里奇不住地回头,很快他们就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她回过头去,一个男人靠近了她说我送你回去吧!在街灯照耀之下,她没有拒绝,男人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她的泪水就在这一刻流了出来,她知道自己已经被抛弃了,她仔细地回味着乌里奇刚才说的话,怎么也记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坐在她一侧的男人问她应该到哪里?她的内心一片迷惘,无法说清楚自己应该到哪里去,她根本就失去了方向感,她哽咽着声音使被噎住了。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出租车来到了那家旅馆门口,男人下了车,为她拉开车门说:“下来吧”,她就下来了。
她站在一盏街灯之下迷惘着,男人就站在她一侧,她在迷惘中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她从一开始就喜欢看这张脸,也许是在这个世界上,她正在寻找奔往乌里奇的证据,而证据已经丧失,从她走出堕胎室的那一片刻,证据就已经消失了,否则乌里奇不会这么快就离开她。她后悔为什么那样快就堕了胎,如果没有这件事,她一定会和乌里奇结婚的。
他靠近她说:“我们进去吧,外面有些冷”,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一切变得令她绝望的话,只有靠这张脸,靠近他的脸让她升起了一种希望:她并不孤单,他可以给予她安慰,他就是那个上帝派遣到这个世界上来安慰她的人。
一个男人,就这样和她共同置身在旅馆的客房之中了,她想跟他说话,于是她就把自己的故事一点一滴地告诉给了男人,她说话时,男人就坐在她对面,男人安慰她说:“你别太难受,他并不是想故意抛弃你,而是因为他在寻找自己的未来……看上去,他不可能与你结婚,未来对他的诱惑比结婚更为重要……”她看着他,听他说着话,她不知道男人为什么为乌里奇说话,难道他不同情她吗?
很晚了,她睡在了地板上,本来,他想让她睡床,他睡地板,而她很固执,她一定要睡在地板上。也许她这样做是为了向他证明:她并不是一个轻浮的女孩子,她不会轻易地睡在男人的床上。因为地板上睡的床是临时的,没有那个男人的体味。
她听到了他辗转反侧的声音,而她自己也不停地在翻身,她不断地想着与乌里奇手牵手的那个女孩,乌里奇为什么会如此之快地寻找到一个女孩取代了她。很早她就起床了,而那时候他好像刚睡着,她没有把他弄醒,打开了门,又轻轻地把门掩上,然后离开了。她要回趟出租屋,今天她要到学校去,而她的课本在出租屋。
七点钟她到了出租楼下,她上了楼吓了一跳,父亲就像一个门神已经站在门口。看来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了,她回避着父亲的目光,她用钥匙打开了门,父亲跟着她进了房问她昨晚去哪里了。她不吭声,她知道说话是没有力量的。
她显得虚弱不堪,一夜未眠,整个世界被乌里奇把自己抛弃的世界所笼罩着。语言已经失去了力量,她保持着沉默,她知道父亲爱自己,从她进城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尽管她是父亲和母亲的私生子,但父亲仍然在尽父亲的职责。
父亲看见她不吭声便说:“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在你这样的年龄,谈恋爱是危险的,也是没有任何结果的……所以,你要放弃他,学会放弃他你就会拥有自由……”
她在听父亲说话,起初她似乎在抵抗,后来父亲的声音仿佛向她展现出了18岁谈恋爱的图像,整个图像就像是一片沼泽地。那是与自己有关系的一片沼泽,她刚走进沼泽,身体就在下陷着……而她并不知道,这段话是她的父亲在19年前所经历的一段插曲之后所寻找到的真理。
在她看见那片沼泽地时,父亲趁机说搬迁之事,父亲说与她同住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很慈详,她和老太太会互相照顾……她摇了摇头说她不会搬迁的,她绝不搬迁。她一边说一边寻找到了课本,然后往包里装进去,她对父亲说时间到了,她要去上课,父亲说我送你去吧。
她没拒绝,因为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只有二十分钟就会上课。
她上了父亲的车后,还在不停地想象着她已经置身过的那片沼泽地。她正在下陷之中,父亲似乎想把他从那片沼泽之地拉出来,还有那个男人,他住在旅馆里,昨晚他们辗转反侧时,他对她说,他到这座城市来是出差,他经常到这座城市来出差,喜欢住在这座小旅馆中,很安静,也很舒服。他的职业是建筑设计师,他来这座城市,是为了帮助一家企业,设计出他们的办公大厦。她对他还不十分了解,她所看见的似乎只有一张脸,她曾经问自己:为什么他会拥有一张那样完美的脸。
他相信萧韵对她说的事实,他妻子杨娟娟跟一个男人在上海餐馆坐在玻璃屏风中共用晚餐的真像。不过,他还是感到好奇,那个男人到底会是谁?在一个星期六下午,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杨娟娟要出门的迹像。他坐在书屋看书,杨娟娟睡了一个懒觉,这对杨娟娟来说是一个很漫长的午觉。三点半钟,她懒洋洋地趿着拖鞋出了卧室,他能够听见她的拖鞋在滑动,由于他在倾听,整个世界都充满了那双拖鞋在滑动的声音。一个多小时过去后,拖鞋变成了高跟鞋,鞋跟突然充满子活力和激情,由于在倾听,他能够感受到杨娟娟的心在跳动。
杨娟娟敲了敲他的书屋门,站在门外告诉他说,晚上她有事,不回来吃晚饭了。他知道杨娟娟去约会了,就像自己即将启程去约会一样。当婚姻充满了相互间的私情时,屋子里的一切都开始变得虚假起来了,过去他从不正视这种虚假,因为他还没有外遇生活,19年来,他一直生活在婚姻生活中,如果说他有外遇的话,只是一张汇款单而已。
外遇是在他敞开车门让萧韵上车的那一时刻降临的,对他自己而言。然而杨娟娟呢,当然他现在还不能把屏风中的约会归纳为杨娟娟的外遇生活已经开始了,事情并不会像萧韵所描述的那样暧昧,不过,他很想知道杨娟娟今天下午的约会。他趴在窗口,当然他不会让杨娟娟看见他趴在窗口看杨娟娟的镜头,所以他简单直就变成了一个偷窥者。他从窗帘中窥视着已经走到楼下去的杨娟娟,好像杨娟娟也抬头看了一下窗户,但杨娟娟绝对看不到他。
杨娟娟穿上了一套短裙套装,露出了修长的腿,看上去杨娟娟就像是模特,19年前,他第一次看到杨娟娟修长的腿时,他就知道,抗拒是没有力量的。就这样他的目光一直看着杨娟娟修长的腿走到了共度蜜月的海滩上去。
现在,星期六的空气中飘曳着一种懒洋洋的松弛,杨娟娟一出门,他也开始出门了。他想起了萧韵告诉他的那座有玻璃屏风的餐馆,他想杨娟娟会不会到那家餐馆去呢?时候还早,还不到用餐时间,所以他又与萧韵见面了。这是在萧韵的出租屋中,他很沮丧,因为他无法让女儿落红搬出那座出租屋,女儿根本不想与别人同住……因为他知道女儿已经赢得了自由,他很后悔当初就让女儿一个人住,但已经来不及了。许多事情都已经来不及,比如,他与萧韵的关系,他已经不可能脱离开与这个女人的关系,每当他朝着这个女人赴约时,他就再一次渴望着把他的头埋在她的丰乳之间,没有办法,她的丰乳竟然让他如此着迷。
所以他开始追究杨娟娟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懒洋洋的星期六下午,换上了高跟鞋去约会,难道她也迷恋上了另一种生活。当萧韵一次又一次地描述她所看见的场景时,玻璃似的屏风,似乎也在笼罩着他。萧韵正在穿连裤袜,尽管与杨娟娟结婚已经19年了,他的记忆中却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场景,杨娟娟似乎从不当着他的面穿连裤袜,因为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女人穿连裤袜的场景,然而此刻萧韵下身裸露着两条腿,她的两条腿虽然没有杨娟娟的腿那样修长,但却显得性感,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可以当着他的面裸露她的身体,比如,当着他的面穿上胸罩,当着他的面解开裙子,当着他的面把自己完全赤裸着……
她穿上了连裤袜,开始穿裙子,她决心把他带到那座玻璃屏风餐馆的对面去喝茶,她对他说,神色显得很诡秘:“你会看见你妻子,她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我敢肯定今晚他们一定会再次去那家玻璃屏中去约会……”她显得很兴奋,他知道她的用意很清楚,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萧韵总是在暗示她,她有一天说她不再想过这种偷情的日子了。这就意味着他要与她拥有一种合法同居的理由,对于他来说,所谓合法同居的理由就是一种婚姻状态,他很清楚,她想让他真实地感受到他婚姻的危机,所以她终于把他带到了那座茶馆,已经是下午五点半钟了,正是人们选择餐馆用餐的时间。
六点多钟,就像萧韵所希望的那种,杨娟娟出现了,就她独自一人。即使隔着马路,她的优雅仍然在弥漫着,外科医生仿佛在观察另外一个女人,19年来,他从未坐在这样的落地玻璃窗前,穿越过一条马路,审视着自己的妻子,她已经朝着餐馆的玻璃屏风走进去了,很显然,萧韵所说的那个男人一定已经坐在玻璃屏风中等候她。
萧韵笑了笑,露出了两颗小虎牙,他发现这两颗小虎牙是最近的事情。萧韵自从第一次跟他讲述玻璃屏风的餐馆时,她的两颗小虎牙就已经开始露了出来,因为萧韵在笑,她笑得很开心,因为她掌握了外科医生婚姻危机的证据,其实,萧韵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因为露出了两颗小虎牙。不过,他总是感觉到萧韵的笑是一种嘲讽,对他婚姻危机的嘲讽。
就像现在一样,萧韵又开始笑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暴露无遗。因为杨娟娟出现了,她靠近他说:“那个男的肯定在里面……”他看着面前的两颗小虎牙在笑,整个世界仿佛都已经开始嘲弄他,在他与情人约会时,她的妻子也不例外,然而那个坐在屏风中的男人是他妻子的情人吗?
不错坐在屏风中的这个男人有可能会成为杨娟娟的情人。自从在售票口相见以后,胡亚军一个多星期就从外省再次飞回到了这座城市,当天晚上他就给杨娟娟打电话,当时杨娟娟正在百无聊耐地坐在电视机旁边,恰好是外科医生不在家的时候,最近以来,她根本就无法捕捉到外科医生的痕迹,而且她发现在医院正对面的那座美容店里,根本就无法寻找到从她丈夫车里下车的那个女人,她做了好几次美容,自认为已经考察了很久,结果是没有线索。
她对美容店失去了另一种兴趣,却对自己的脸上升了修复的热情,当美容师小姐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说眼角已经潜伏着皱纹,美容师小姐的企图是推销店里的产品,这一点她躺在美容店第二次时就已经感觉到了,美容师们的嘴唇仿佛都已经涂了蜜。
每一张嘴都散发出蜜一样的甜蜜,比如,她们会巧妙地暗示你皮肤上的弱点,比如,皱纹在爬行,暗疮在长大,然后又巧妙地为你设置出一幅美容的新未来,这时候你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承认了他们为你推销的产品。然而对杨娟娟来说,这并不困难,因为自从进入航空公司以后,她就从来也没有为金钱而困窘过,她完全可以优雅地花钱。
既然买了全年的美容卡,她不得不出入于这家美容店,当她意识到美容小姐纤长的手在按摩自己的眼角皱纹时,会涌起一种伤感,生命是如此地短促呀,就在这短促之中,徐亚华带着他典雅、浪漫、美丽的妻子离开了飞机场,到泰国和世界各地度假去了;就在这时,大学时代曾经追求过她的胡亚军回来了。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他,她生命中根本就没有这个男人的存在。而当他出现在售票窗口时,她确实被他的存在罩住了一样,他儒雅地向她一笑,让她把时光倒回到了19年前,如果没有徐亚华的存在,在大学时代她也许就会选择他做男朋友。这种早已不再回来的现象用一条拟想的线开始把时间过去的轨道重新带回到现在。
现在并没有逝去,现在就在面前,他离了婚,19年来他和她一样难以逃离对婚姻的选择,只不过他离了婚,而她虽然从未对婚姻产生过爱情,然而婚姻却始终存在着。
他好像从看见她的时候就忘却了离婚的痛苦,他的眼里升起一种虚拟的另一条线,他把她从现实上拉回到了另一种见面的场景之中去,在之前,她根本就不知道这座城市有一座上海人开的餐馆,里面用玻璃屏风组成了一个单独的世界。她后来才知道这座餐厅也叫情人餐馆。即用玻璃屏风制造了情人们需求的隐私空间。而玻璃是模糊的透亮的,易碎的,它把其中的情侣们紧紧地围在中央,使其隐私变得虚幻。所以,萧韵和外科医生根本就无法看见杨娟娟到底在哪里?
是胡亚军把杨娟娟带到了这座餐馆,当他们坐在屏风中用餐时,胡亚军开始回忆他和她的大学生活时代,对胡亚军来说杨娟娟是他的大学生活中最记忆优美的一道风景,他怎么也无法忘记这道风景,所以大学毕业,他要申请到外省去工作,为了不被那道优美风景所束缚,他很快就跟一个外省女人结了婚,她是一个毫无热情的会计师,19年来,他们一直维持着婚姻,因为他们的儿子就要考大学了。后来他们的儿子确实按照他们所希望的那样考上了大学。
他和她按照约定俗成的计划离婚了,他把所有财产留给了她,他的原妻比较喜欢财富,是一个敛财的女人,他之所以如此轻易地与她结束19年来的婚姻关系,就是因为他利用了他妻子敛财的心理,把财产划分给了这个女人。
所谓的财产只不过是一套房子和房子里使用了19年为的全部家俱。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早已腐烂,就像他在婚姻中嗅到的腐烂刺鼻地涌来。他想获得的是自由,他对婚姻的形式早已厌倦至极。为了获得更大的自由他回到了自己从小成长生活的城市,他没有想到会在售票口见到19年前自己所追求的女人杨娟娟。就像他所表述的一样见到她的那一瞬音里,他仿佛觉得生活正在召唤自己。
他是学哲学的,他的语言闪烁着哲学的色彩,他坐在屏中说:“从看见你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就知道,我之所以回到这座城市,是因为你在等我,你在为我创造了这些屏风,它可以使我的生活从头再来……”他总是陈述他自己,他从来也不过问杨娟娟的生活,这让杨娟娟感到轻松,因为她的生活是无法陈述的,她无法面对19年前的老同学认真地、庄重地回顾她的婚姻生活,在任何女人看来她的丈夫都是一个不错的男人,既有外科医生的风度,又有男人的魅力。不过,对她而言,她从来都没有正视过这两种东西,也许是因为从开始在海边的河滩上共度蜜月的时刻,她就开始了拒绝她。
她拒绝他如此之快就让她开始度蜜月,她拒绝他取代了徐亚华的位置,虽然这是她选择的生活。然而拒绝是没有力量的,因为她的肉体已经不再属于她了,他那么疯狂的抚摸她,把身体一次又一次在共度蜜月中压在她身上,使她很快就怀了孕。拒绝显得虚弱不堪,她只好在做爱中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徐亚华的身体。
此刻她总是在想着这样的事实,如果当初没有徐亚华,她会不会把胡亚军当作男朋友。坐在玻璃屏风中,她的身体仿佛交织着许多生命之线,那些线正在虚拟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生活。而当胡亚军的手把她的手抓抓住时,胡亚军向她描述了这样的情景:我们已经失去了青年时代的约会,然而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约会。不是吗?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有魔法的女人,生活就是与魔法同眠,这是我19年前就想告诉你的,可惜没有机会。
他抓住了现在时,一个机会,在他看来,千千万万的女人中只有一个女人具有魔法,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结束了婚姻。按照生命中所召唤的那样回到原来的地方,前来与他记忆中有魔法的女人相遇。
为什么别人,包括杨娟娟的丈夫看到的杨娟娟只有优雅,而胡亚军所看到的杨娟娟的身上却充满了魔法呢?直到他把她带到他的公寓楼,在上电梯时他暗示她说:歌德说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向上,你就是我的永恒女性。
她的身体在电梯上已经开始洋溢着一种从来未有的诗性,也许他在电梯上说的话感染了她,她是他的永恒女性吗?她来到了他刚分配到的房子里,这是一套150平方米的空间,他是哲学教授,理应享受到这样的空间。
他就这样把这个女人带到了比玻璃屏风更为隐秘的地点。第一次约会就让她感到很兴奋,因为胡亚军欣赏她,无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无人对她说过她身上具有魔法,无人把她说成是永恒的女性。就连徐亚华也没有这样说过,因而她开始沉溺在胡亚军为她创造的这个空间里。
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三个男人。
这个男人是自由的,他可以用自己的自由召唤她到他身边来,他和她开始第三次约会时彼此都想通过接触性来更深地了解对方。那是一个黄昏,他们一起用了晚餐,仍然是在上海人开的玻璃餐馆用的晚餐。
黄昏罩住了他们,使他们不肯在街上说声再见。在不远处有一对年轻人正在接吻,女的小巧玲珑,所以在接吻时站在台阶上,而男的站在台阶下面,他们的接吻仿佛是从黄昏中凸现出来的浮雕。
他突然伸过手来碰了碰她的手臂说到我的寓所去吧。她和他都在向往着那座单身寓所的空间,因为这个世界到处是人,到处是男人和女人,到处是目光。他们乘着一辆电梯,当他们扑向电梯口时,电梯刚下来,一男一女正好牵着手从电梯里走出来。
他们都感觉到电梯上得太慢,电梯的速度远远没有他们身体中急速的电流那样快。电梯闪开后,他就拉住了她的手,他急速地开门关门,然后伸出手臂来拥抱她,他一边拥抱她一边说:“你别害怕,这个世界没有人看见我们在约会,学校没有住房,所以校房管部就给我在公寓楼上买下了这套房,你知道什么叫自由吗?这就是自由,我不认识公寓楼上的任何人,我不关心他们的事情,也没有人关心我的生活,这就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