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美容店往外看去时看见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穿着一双高跟鞋,从高跟鞋的鞋尖上萧韵窥视到了这个女人的审美,这个女人渴望用自己纤细的高跟鞋来充实自己的世界,这是一种古典的美,一种自英格丽?褒曼,马丽莲?梦露时代就具有的古典,女人性感修长的大腿笔直地挺立着,脚下是一双纤细的高跟鞋,鞋跟虽然纤细,却可以让女人的躯身显得性感,男人因此可以直面这种性感。那么这个站在马路对面的女人到底是外科医生李路遥的谁。
她是一只狐狸,从进入这座城市之后,准确地说是从看见外科医生李路遥在暴雨之中为她敞开车门的一刹哪,她就开始变成了一只狐狸。她是一只游荡在这个世界的狐狸,她只有一只箱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她是一个外省人,无家可归,所以他把她带到了一座旅馆中住下来,她为他而发烧,因而她可以继续见到他,这是一种宿命。因而她的身上散发出狐狸气味,我们只有在森林中,在有关动物的书中感受到的一种狐狸的味道——竟然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了。
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异味,他被吸引了,而且她赤裸着上身让他看见了她的双乳,在那样的一刻,她想起了首任男朋友的话:“你的两只大乳房就是你的武器,你可以用你的两只大乳房去征服男人”。这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告诉她的话。这个男人用身体的名义命名了她身体的特征之后,转眼之间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她只是在外科医生出现在房间里的那一刻想起了第一个男人对她双乳的命名。确实,她有一对大乳房,丰硕而美丽,在未遇见第一个男人之前,她并没有意识到双乳的美丽,而相反,她总是选择束胸的方式来遮拦自己的两只丰乳。
原来只要敞开上半身,世界就会发生奇迹,外科医生终于把头埋在了她的丰乳前,仿佛这柔软的丰乳已经变成了外科医生的守望之所。当他的脸摩擦着她的丰乳时,她知道,她利用自己的丰乳已经及时地征服了这个男人。
郊外的旅馆使她和他秘密地度过了一夜。一夜完整的性生活,不仅仅用乳房征服了他,而且征服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灵魂。从醒来的时刻,他的灵魂就在围绕着她转动。
他准备带她去美容所就职。这正是她的愿望。她早就已经想好了,在这座城市寻找未来,她要从头开始生活。令她高兴的是,她从他身边翻身醒来,他就对她充满了职责,这正是她所期待和需要的。她对他的感觉是突如其业的,他是一个男人,可以让她为此抓住攀援上升的男人。所以,他只说了几句话,美容师就决定留下她来,而当她目送他的背影,一个女人闯入了她的视线。
她从看见这个女人的时刻就已经意识到了,站在外科医生李路遥身边目视他的这个女人,决不是一般的女人,不是医院中的同事,不是熟悉的朋友,不是邻居关系,不是偶尔相遇的病人,她看他的目光有一种挑衅,即使隔着一条马路,她仍然能够感受到她的挑衅。而且这种挑衅使外科医生显得很慌乱,在她印象中,外科医生始终是成稳的,像他的中年一样从容不迫。
是这个优雅女人的高跟鞋跟使她优雅的仰起头来,使外科医生一阵慌乱。从那一刻她就感觉到了,外科医生碰上了麻烦,这个女人要么是外科医生的情人,要么是他的妻子。他判断得不错,整个一天,外科医生都没跟她联系,事实上,外科医生中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如果他想见到她的话,很容易,穿过一条马路就可以见到她。
她很想见到外科医生,她很想弄清楚那个目光散发出挑衅的女人,到底是外科医生的什么人?她不时趁美容所有空隙时,站在窗口往外看见,但是她始终没有见到外科医生的影子。而且第二天,第三天,整整一个星期她都没有见到过外科医生的影子。她想外科医生是不是一个胆小的男人,然而在这之前,她却一点也没有感受到外科医生的胆小。相反,她时时刻刻能感受到外科医生的那种勇气,当她是一个发烧的女人时,外科医生不在乎她是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也不过问她从哪里来,到这座城市来干什么,而当她让上身裸露时,外科医生勇敢地把头埋在了她的丰乳之间,最为重要的是外科医生敢于去开旅馆的房间,敢于与她度过郊区旅馆的一个夜晚。这一切都充分说明,外科医生充满勇气,而且也说明了外科医生的婚姻生活并不稳定。
外科医生始终未露面,使她推翻了那个女人是外科医生情人的判断,她坚信,那个女人一定是外科医生的妻子。不过,第七天,外科医生在一个中午突然出现在美容所门口,当时她正在为一个顾客做着脸部按摩。美容所里很寂静,有些顾客脸上已经涂上面膜正在休息,她的目光与外科医生的目光对视着,外科医生在她手机上留了言,外科医生告诉她,晚上他会去找她。
当她发现手机上的留言时,已经是黄昏了,而她当时正下班,她匆忙地在快餐店用完了餐,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她的出租房,远远地她就看见了外科医生的二手车,它像是疲倦极了,松驰着身体停留在她出租楼的下面,当她走近车厢时,她看见了外科医生,他的头靠在车座上,闭着双眼,但他并没有睡着,她一靠近车窗,他就已经睁开了双眼。
他跟着她来到了出租房,他一进屋就拥抱住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显得很理性,她想弄清楚这么多天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天早晨站在他面前,目光挑衅她的女人到底会是谁?他不得不在把头埋在她丰乳之前讲述了他的生活,讲述了他的妻子,讲述了那天早晨的现状,但他没有讲述自己被妻子叩问的黄昏。萧韵突然低声说:“你可以离婚的,你为什么不离婚呢?”,他同样也低声地说:“为什么非要离婚呢?我们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好吗?”,“你愿意我们永远这样偷情吗?”,他把头埋在她身体更深的地方,萧韵闭上了双眼,沉浸在这种偷情的快感和迷惘之中去了。
他说服了落红,她被他说服是因为与夜晚有关系,总在用了三个夜晚。她躺在他手臂之上,往日他总是回来得很晚,然而,在那三个夜晚里,他却请了假,留在她身边,他伸出手臂,显得比平常要温柔好几倍,当然,他的目的很清楚,他一定要说服她去医院做堕胎手续。他说未来还很宽阔,就像穿越了马路,窄小的或交叉中的马路之后,进入了一片开阔地,她从来也没有在任何时候倾听过这样的声音,这声音对她来说取到了幻想的作用,随着他声音的指向,她的身体也会雀跃出去。
他确实具有说服力,他不仅仅说服了她,而且让她格外清醒地意识到了,年仅18岁的她用子宫承担一个孩子的负担和危险,因为如果她把孩子留在子宫里,那个孩子就会没完没了的生长,即使溜出了她的子宫还会快速地生长。那时候,她就根本无法走到乌里奇所描述的那片开阔地中去,她会因此被这个孩子羁绊住手脚,而且这个孩子不仅仅会羁绊她,也会让乌里奇失去寻找开阔地的自由。当他的手轻柔地放在她腹部上对她说:“明天我们就到医院去吧,我会守候在手术室门外,我会陪伴你!”她点点头,同意了。三天来,乌里奇终于听见了他所期待之中的声音,是的,他几乎失去了睡觉的能力,一心一意地只想说服她,让她放弃那个孩子,所以,她的话一说完,他就躺在她的一侧睡着了。
她同样也躺在他的臂湾里睡着了,乌里奇终于用三个夜晚说服了她,她现在想通了,那个留在子宫中的孩子确实是多余的,在她无法承担这种负担时,她怀上了他们的孩子,而且他已经对她许过愿,等到他们共同寻找到那片开阔地时,他们会有孩子的,他会让她的子宫再一次怀孕,为他们的爱情生活而怀孕。一幅遥远的图景仿佛已经插入了她的体内。这是另一种生长的画面,她醒来后的那个早晨,体内带着两幅图景,一幅是怀孕图,另一幅是他所描述之中的开阔之地,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矛盾和犹豫,她听见了他在她身后穿衣服的声音,他裤子的拉链不太流畅,每一次拉开拉链和合拢拉链都会发出一种异样的声音,她总想着为她的裤子换一条拉链,她是学服装设计的,她还想她要亲手为他设计一套衣装,当然这包括裤子,她一定会选择一条上好的拉链,这样就不会听到那种刺耳的拉链之声了。
终于他似乎已经完成了拉链的过程,他已经穿上了他的牛仔裤,第三个夜晚终于过去了。他来到她身后,轻柔地搂了搂她的身体,然后说:“我们去吃点东西,然后就陪你上医院去……好吗?”她点点头。这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牵着她的手,她想到父亲所在的医院去,她想绝不会与父亲相遇的,因为这是星期天,父亲是不会上班的。她之所以选择这座医院是因为她就是在这座医院检查出已怀孕的,她保存着那份尿液检测单,而且她知道妇科的方向。
他带她吃了早点,他一直牵着她的手,上了出租车,她带着他上了妇产科楼层,她想就要开始了,她生命中的堕胎事件就要开始了,而他就在手术室门外。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疼痛,远在生活在草坝小镇时,她作为女孩子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听见过与堕胎事件有关系的谣传了,那些未婚怀孕的女孩子不得不选择堕胎,在这些谣传之中,首先是道德上的评判,然后才是对肉体疼痛的评判,她记忆中最深的当然是疼痛。虽然那时候,每一场堕胎事件离她是那么遥远,然而,每当她听到堕胎的疼痛以及那些堕胎女子的叫喊之声时,她就会从年轻的肉体中感受到一种疼痛。有意思的是,即使在谣传之中,也能散布堕胎女子活生生的叫喊。这种叫喊不仅仅成为了一种记忆,而且好像是一种成长期的故事,让她过早地感受到,堕胎承担的就是一场难以忍受的疼痛。
奇怪的是自己一点也没有感受到疼痛,只是感受到了一团东西,一团滚烫的东西就那样在她躺下来一个多小时之后,在不知不觉之中,随着一种晕眩就这样从她体内滑了出来。她隐隐约约地感受到那一团灼热的从体内滑出来的东西就是胚胎,就是生命,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泪水就在这一刻流了出来,然而,没有人看见她的泪水,她在泪水滚动中悲哀地意识到,那个在她子宫中生长的胚胎已经被她的青春期的选择逐出了这个世界,它再也不会因此在她子宫中生长了。
竟然是在连一点肉体的疼痛也没有感受到的情况下,一场堕胎手续就已经完成了。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在她18岁的堕胎手续为什么不像传说之中那样疼痛,是因为医疗事件的革命让她的身体减少了一场疼痛。
而在那个上午,当她走出手术室时,她的身体仍然显得虚弱,她刚走出来,另一个女人又走进去了,她问自己,为什么承担这种事件总是女人,为什么男人的身体不会怀孕?当然这种追问是荒谬的,一刹哪之间就过去了。乌里奇走上前来,她的目光告诉乌里奇,已经过去了,她已经在他的鼓励下彻底地把那个多余的胚胎勇敢地逐出了她的身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残酷地抛弃了一个生命。
当她的身体轻盈起来时,也是他的身体变得不沉重的时刻,她并不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她怀孕的事实像一张蜘蛛网一样呈现在他面前时,他的烦恼甚于她的迷惘,她并不知道,当他和她去做爱时,身体激荡在欲海那无边无际的高空时,他只是寻找到一个女人的身体来架筑欲海之虹桥而已,他根本就不想让她的身体怀孕,因为她根本就不想去承担多余的负担。
负担越重,他就不自由,尤其是让一个女孩子怀上孕,这不是一般的负担,它不像一张纸那么轻,也不像一张蜘蛛网那样可以捅破,它是胚胎,可以像树一样无所顾忌地生长下去……她并不知道他害怕这种负担的心情超过了她想与他结婚的愿望。所以,当她从堕胎室中虚弱不堪地走出来,扑进他怀抱时,他已经知道那种负担已经远离开他们了,永远地离开他们的身体了。
外科医生是到医院来取他的银行卡,这是一份为女儿落红而准备的银行卡,每个月他都会把奖金的一部份打到银行卡上去。无论如何,他的一部份生活已经被改变了,不久之前,他在每个月的那么一天总会准时地到那家小小的邮电所去,尽管他知道在那家小小邮电所的地域,不会有人知道他,不会与家人相遇,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在走进邮电所之前,环顾一下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人窥视他的生活,准确地说是窥视他的私生活。因为这是他的秘密,社会和家人都不知道的一种隐私,而且他永远也不想让人知道——每个月的那么一天,他会趴在邮电所的柜台上,避开了那激情荡漾一夜的纠缠,有节制地承担着职责的秘密,幸运的是19年来,从未有人窥见过他填写汇款单的秘密。
现在,这个秘密转化成了另一个秘密,当他停止了每月往返于小小邮电所的路线时,他曾经有些不习惯,因为一种生活被改变了,那条路线就必须从他生活之中消失。汇款的方式变成了一张银行卡,每月往银行卡上打上一笔资金,数额并不多,却体现出了他坚持不懈的职责:19年前的私生活永远会介入他的生活,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出去的秘密。
他的银行卡留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他不想把银行卡带回家中去,尽管他知道,杨娟娟从来也不会关心他的存折,多少年来,杨娟娟始终独立地拥有自己的经济权,他和她的存折永远地分开使用,他不过问她收支多少,而她也从来不问这一切。尽管如此,他还是想独自拥有这个秘密。
他在办公室的抽屉中取出银行卡,他刚准备到银行去取一笔现金,然后去见女儿落红,他已经走出了台阶,就在他抬头的那一刹哪间,他突然看见了女儿落红被一个青年人搀扶着手臂正在往外走去。
他想是不是女儿病了,他急速地奔上前,落红一看见他就愣了一下,随即松开了乌里奇搀扶她的手臂。他看见了女儿苍白的面颊,就询问她是不是病了,落红显得很支唔,好像解释不清自己的行为,落红似乎看见他看了乌里奇一眼便说:“父亲,这是我朋友乌里奇……他陪我到医院来……是为了看病……”落红隐瞒了真实,很显然,对落红来说,堕胎事件是自己的秘密,决不能让父亲知道。李路遥并没有在女儿那张苍白的脸上发现什么秘密,他只是感受到了女儿的羞涩和慌乱。他说,他刚好要去找她,要把生活费给她,他可以送她回去,今天上午他恰好休息。落红点点头,乌里奇看了看李路遥,又看了看落红,他说他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事要处理,他就先走了。这个决定使落红看上去似乎很高兴,李路遥让落红上了车,然后他开车到了附近的一家银行,落红留在车上。
不一会儿,他就取款回来了,他驱车的时候很不在意地问了一句,乌里奇在什么地方工作,落红的脸红了。李路遥看了女儿一眼,他意识到在女儿的脸变红的一刹哪间,自己仿佛已经看见了女儿的一个秘密。他低声说:“落红,你虽然18岁了,然而,在交朋友的问题上要慎重一些……”落红扭过头去,仿佛并不愿意听他刚才说的话。他觉得落红已经在抵抗自己,而他同时也在暗示自己:19年前他认识落红母亲的时候,她母亲基本上就是这个年龄。这个年龄是危险的,他不愿意女儿落红在这样的年龄被人引诱。他很想让自己的生活离她更近一些,这样他就会保护她。他把一些现金交给了落红,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见了落红脸上的泪水,他觉得,落红脆弱极了,就像一只小鸟一样不知道飞向哪里。他本想带女儿去购物,带她去挑选衣服,但她拒绝了,他感觉到她心情不是太好,难道是为了那个青年,他已经记住了那个青年人的名字:乌里奇。这个名字对女儿意味着什么,他并不知道,然而,他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年仅18岁的落红已经陷入了她母亲当年被一个男青年所笼罩的年龄。
他仿佛重又回到了从前,在19年前的那座小镇,他只是一个实习生,他只用灼热的双眼多看了那个叫韩素美的女孩子几眼,她就被他的目光引诱到了小镇外的小路上,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奔上去与他约会。他感到回忆让他害怕,因为他害怕女儿陷入她母亲当年陷入的事件之中去,所以,他到商店中买了一些衣服,这已经是下午的事情了,他拎着衣服站在女儿的出租屋前敲门。
敲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开门,正当他想离开时,旁边的那一道门开了,竟然是女儿开的门,她竟然在邻居家里面,还没等他说话,他就看见了那个叫乌里奇的青年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与女儿站在门口,他突然感觉到了自己为之焦虑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在眼前,他竟然把女儿带到了这样的一个现实之中,旁边的邻居是一个青年人,为了礼貌,好像也为了探究这个青年人的身份,他走进了屋。凭着一个外科医生敏锐的目光,他捕捉到了这屋子里的单人床,萨克斯乐器、简易的单人沙发和懒洋洋的空气中飘拂的一种年青人的暧昧。
然而他不动声色地把衣服交给了女儿,便告辞了。一种焦虑已经呈现出来,他凭着自己对19年前的回忆,已经把握住了女儿的现实生活,所以他悄然告辞,是为了尽快地利用这个星期天的下午去为女儿重新租一套房,他不想让女儿和那个青年人的暖昧生活延续下去。
他必须帮助女儿撤出。
当他把一个从车厢中钻出来的女人解释成搭车女人时,杨娟娟会相信丈夫李路遥的话吗?她又点燃了一根香烟,翘起了腿,而且她的鞋尖在轻轻晃摆,她感觉到了他的不耐烦,他进屋去了,好像是去沐浴去了,她有一种经验,也许是一种身体的经验,当她同徐亚华约会归来时,她总是想跑进沐浴室中去,她把门锁上,这个小小的空间就属于她自己了。她想通过沐浴的方式洗干净身体中的秘密和味道,在她的潜意识里,她还不想把她和一个男人有染的味道带到她的生活中来。尤其是在不久之前,虽然她从未对外科医生有过爱情,却有过感情,这感情是两个人19年来的摩擦,19年来这种摩擦不断,首先当然是肉体间的摩擦。
她得承认,他从第一次性生活开始的时候就对她的身体充满了激情,不管那是一个青年男人性饥渴的激情也好,还是对她肉体迷恋的激情也好,总之那种激情,她在海边渡蜜月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了。
那时候的她,沉浸在被恋人所抛弃的忧伤之中,事实上,19年来她一直沉浸在这种铭心刻骨的忧伤之中。当外科医生的身体在她身体中抽动,摩擦时,婚姻生活开始了,合法的性生活也就开始了。她躺在他身体之下,她承认外科医生是能给她带来性快感的男人,就像她的初恋情人一样,然而她总是在告诫自己,因为每一次性生活,她都幻想着与初恋情人做爱,所以那种性快感也是初恋情人给予她的。
除了性摩擦之外,19年来,他们用语言摩擦着,这与女儿有关系,如果不是女儿出生,也许他们之间就没有更多的语言交流。当海边蜜月度完后的一个多月,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他一听见她怀孕就俯在她腹部上温柔地说:不知道这个小生命是女孩,还是男孩。而她呢?迷惘地想着到底是在哪一次性事中怀上孩子的。总之,在度蜜月的时候,他每晚都会充满激情地压住她的身体,当他亢奋地叫喊着时,她的身体确实陷入了难以言喻的高潮之中去,几乎每次性事都会带来高潮,然而她却表面上显得很冷漠,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量才抑制住了性高潮时的叫喊。她竟然一次也没有叫喊过。
她怀了他的孩子,从这个孩子滑出子宫时,各种各样的声音就在包围着她,当然,各种各样的摩擦也在随之而来,他们围绕着女儿的啼哭之声发生的摩擦是这个世界上最世俗的声音,然而,孩子出生不久,她匆匆忙忙度完了分娩假期就到飞机上去了,把女儿留给了保姆和丈夫。在飞机上她的生活就充满了幻想,然而她总要回到现实中来,渐渐地女儿长大了,会走路了,会奔跑了,女儿上学了,转眼之间,女儿就上大学了。而她累了,她不再出入于飞机上,做着飞翔之梦,她从飞机上撤回了航空售票处。
在售票处小小的窗口。一个男人向她走来,急促的惊悸,19年前的恋人竟然比梦还出现得快,在梦中他从来不出现,而在现实之中,他转眼就站在了她面前。此刻,她听见了他在沐浴,水声很大,仿佛激流,让我们重新回到沐浴的话题上去吧。
每次她从徐亚华的怀抱离开回到家时,第一件事总是沐浴,在沐浴之中,她又会把她的秘密洗干净,尽管那种味道交织着她的爱,然而她希望在与外科医生躺在同一张床上时,她是一个没有秘密的人,就像过去一样,过去意味着什么呢?19年来她的灵魂收藏住了她的秘密,19年来她的外科医生竟然没有在她的身体中感受到另一个男人的存在。所以每晚她通过沐浴使身体变得既无香味,也无暖昧,她知道通过沐浴,女人会洗干净自己经历的身体的历史,那么,男人呢?
19年来,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探究丈夫的秘密,她用自己的身体经验发生的这个秘密是这样的:丈夫正在沐浴,他为什么这样迫不急待的,急切地沐浴,他过去可不是这样的,碰巧,今天,她看见了一个年轻女人从他车厢中走出来了?这当然是一个问题,她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决不忽视这个问题。
她不相信丈夫的解释,这个女人决不会是一个普通的搭车女人,那么,她到底是什么人,而且昨天晚上,外科医生一夜未归,她没有问他昨晚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归家?她还来不及问这问题,因为那个女人的出现已经掩饰了这个问题,事实上,她倾听着丈夫沐浴时的声音,她此刻开始把丈夫一夜未归与这个女人联系起来了。
丈夫忘了带浴巾进屋,事实上,是她自己忘了把晾在阳台上的浴巾带进浴室之中去,过去,这些事都是她在承担,因为她喜欢沐浴生活,尤其是从飞机上撤离下来,做售票员之后,她每晚都要沐浴,因为浴室之中没有浴巾,外科医生就裸体出来了。
说实话,她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审视过丈夫的真正裸体,她站在一侧,好像是站在那只花瓶旁边,这是一只水晶玻璃花瓶,由于花瓶很大,只能放在墙角地面上,花瓶中插着一束百合花这是她喜欢的花,很符合她的优雅气质。
他好像并没有看见她,因为她似乎连呼吸也屏住了,他的身体很高大,当初她之所以在第一次见面就同意与他交往,除了想寻找一个男人治愈被恋人所抛弃的伤痛之外,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她被他高大的体型所吸引了,而且在这高大之中所显示出的外科医生的温文尔雅。
19年来,他的身体几乎没有发胖,这使他的裸身看上去显得很均衡。但是,转眼之间,他就进屋去了,他很快穿上了睡衣,已经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看书了,这是他19年来保持不变的习惯。她吸完了一支香烟,到了浴室,奇怪他很想嗅到她刚刚沐浴中的味道,然而,嗅到的只是沐浴液的柠檬味道。
回到卧室,他在翻书,他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然而昨天晚上,他到底在哪里过夜。他为什么整夜未归呢?她躺下来,奇怪,她竟然一点睡眠也没有,她的辗转之声使他很不安宁,他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这是一种习惯性的问候,他是一个医生,她的轻微变化都会引起他的注意。她从黑暗中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昨天晚上你上哪里过夜去了?”,“哦在一个朋友家里,时间太晚了,我就留下来了。”他好像对她的问题感到不耐烦,他翻过身去,很快,她就听见了他均衡的呼吸声。一个问题显然已经出现了,他是在朋友家里过的夜,那么他是在什么样的朋友家里过的夜呢?她失眠了,而且是整夜失眠。第二天,第三天以后,她下班以后就来到了丈夫所在医院的那家美容店。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见到那个女人。然而,当她不动声色地躺在美容店的小床上时,她优雅地躺着,她弄不清美容店里的女人哪一个女人是从丈夫车厢中下来的,因为每一个女人都戴着口罩,每一个年轻女人都朝她微笑着,用眼睛朝她微笑。她躺下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对的,如果丈夫与美容店里的女人有联系,那么丈夫总有一天会让她看见,因为她买了一张年卡,决定定期到美容店中去。然而就在美容师为她脸上涂上面膜时,她听见了一种声音,因为她的眼睛被盖住了,美容师告诉她说,她的眼角已经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美容师说话时,一种悲哀的感动涌上了心头,美容师建议她做一做眼部护理。她同意了,所以除了整张脸被覆盖,连眼睛也被覆盖了。
声音就是从窗口传来的,那是丈夫的声音,他好像在窗口跟一个美容师说话。如果她能够揭开覆盖住脸上的一层面膜,她当然就会看见丈夫到底跟哪一个美容师在说话。问题是她的优雅不允许她这样做。
在这简短的时间里,杨娟娟已经感受到了外科医生与美容店一名年轻美容师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回荡着,似乎世界并不想让她听见这声音,所以他们的声音被马路上嘈乱的声音湮灭了,她根本无法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而她呢?不可能揭开紧贴在脸上的,前额上的、眼睛上的面膜层,她与生具有的优雅使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从杨娟娟走进美容店的那一刹哪间,有一个人就感受到了那种挑衅的目光,尽管杨娟娟竭尽全力地用优雅克制住了她目光中的语言,然而,因为她目的清晰,她到美容店来只是为了寻找那天早晨从丈夫车厢中走下来的女人。多少天来,这个女人缥缈的影子已经开始折磨着她。
杨娟娟的身影跃入了萧韵的目光之中,走进美容店的女人虽然四十多岁,却显得年轻,她的柳叶眉高高地往上挑起来,她的目光在小小的美容店搜寻了一遍,在每一张脸上都要停留,当她的目光开始在萧韵脸上停留时,她记忆中的那种挑衅的目光出现了。
然而当时,她正在为一个女人做着面膜,她避开了她的目光,她知道,这个女人不可能是别人,她一定是外科医生的妻子,她是为了一种目的而来的,她的心跳动着,这是一个陷阱,她必须以一种快速的姿态逃离出去,她不想让这个突如其来的女人看见自己的脸,幸好她戴着口罩,只有三分之一的脸被她看见,然而她知道,她已经暴露了眼睛,她不想让这个女人对自己的眼睛充满记忆,就像自己对这个女人挑衅的眼神充满记忆。
她是一种狐狸。她害怕这个女人是因为对她而言,世界分为可以隐现的地方或不可以隐现的地方;因此,当她裸露着两只丰乳让疲惫的外科医生的头埋在丰乳之间时,她就意识到了她已经与一个中年男人,一个拥有婚姻生活的男人发生了危险的关系。这危险已经渗透进她的血液之中去,因为对她而言,她向这个男人敞开丰乳的目的很清楚,她不能忘记前任男友对她丰乳的赞美,这是她意识到作为女人的她身上最有价值的地方。在她异常迷惘的时候,她敞开了双乳,她感觉到把头埋在她双乳间的这个男人就像初恋的青年一样,如醉如痴,她达到了目的,她用她的丰乳征服了这人男人。
然而,当外科医生的妻子优雅地突如其来时,她知道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她一边按摩着那个顾客的脸颊,一边想着自己的处境,说实话,她害怕这个女人,她害怕这个女人撕开她的口罩,看见她完整的脸,她更害怕这个女人真正地揭开她的面具,那时候她想占有这个男人的野心将过早地夭折,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上升这种念头的:命运让她突然降临到这座陌生城市,让她在暴雨中淋湿了身体时,钻进了他的车厢;命运让她发起了高烧,而她遇到的恰好又是一个医生,他能从手与手不经意的短促接触中,感觉到暴雨中的这个女人需要帮助,所以他为她在旅馆中悬起了吊瓶;命运让她留在了这座城市,让她的出现形单影支,使他的怜悯之感不断上升;命运让她拥有两只硕大的丰乳,他把头埋在她丰乳间,是为了寻找到更深的接触;命运安排着她和他的命运,让她看见了目光挑衅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产生了一种野心,想占有并得到外科医生……
也许她就是那种狐狸。她往窗外看了一眼那正好是外科医生站在窗口的时刻,她不顾手上的活计,因为这活计远远没有比她见到外科医生更为重要了。杨娟娟当然看不见这一切,而且她放低声音跟外科医生说话,而且加上手势,她在极短的两分钟里,就把自己的处境告诉给了外科医生,她希望外科医生帮助她撤离出美容院,因为杨娟娟已经包了年卡,她每周都会出现在美容店中,总有一天,杨娟娟挑衅的目光会久久地落在她脸上,而且照此下去,总有一天,杨娟娟会有机会抓住她和外科医生的关系。
为了不让这种关系暴露,她需要撤离。她看到外科医生的脸上仿佛很难堪,似乎有小虫爬到了他脸上,因为他不时地伸出手指骚痒,也许她一低声说话,他的脸上就开始难堪了,一条看不见的小虫正爬到他肌肤上,事实上是爬到他灵魂里面去了,作为狐狸的萧韵很不愿意让她难堪,在极短的两分钟里,她既解释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同时让外科医生只微微扬起头来,就看见了窗户里的杨娟娟,因为是19年的夫妇,所以即使杨娟娟是一个无形人他也能够看见,更何况杨娟娟只是躺在床上,虽然脸上整个儿地覆盖了一层面膜,然而他只瞥了一眼,就看见了杨娟娟的睡姿,19年来,在同一张敞开的保证婚姻法规的床上,他不停地看见她的睡姿,那种只属于杨娟娟的优雅的睡姿。而且在这仅有的两分钟里,她已经决定走,为了不让外科医生难堪,她决定尽快走,为了不让自己想占有的东西轻易失手她决定走。
先是外科医生离开了,后来她把顾客的脸上完成了最后一道程序——面膜,她想要尽快离开,否则,杨娟娟就会醒来,她不再想让自己的面孔在杨娟娟的挑衅的目光中定格,总之,她不想让杨娟娟的目的实现,她不想让杨娟娟记住她这张脸。
在这种奇怪的时刻,只有她迅速地想让自己的脸从美容店里消失,不想让自己的脸被揭开的萧韵,竟然戴着口罩离开了美容店,她只想快快撤离,所以穿过了好几条马路,她才摘下了口罩,给美容所打了电话,寻找了一个简单的理由辞职。
她站在街口,注视着喧闹,她要做一种狐狸,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狐狸呢?连她自己也感觉到迷惘。她面临着再一次求职,这当然不难,然而除了做美容师,她没有任何技术,她看了看表,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了,她给外科医生打了一个电话,外科医生说,他今晚不能见她,他还有别的事。她很想问外科医生到底有什么事,然而,她是一种狐狸,她知道不能让男人太难堪,她已经看见了这种难堪,所以她决定自己去用晚餐,而且她今天情绪不好,首先,她想喝一杯酒。
她是在与第一个男朋友,也就是把她抛弃的那个男朋友谈恋爱时,学会喝红酒的,在这之前,她的嘴唇就从未碰见过杯子。是男朋友陪养她喝红酒,然而无论这红酒多么醉人,无论在喝红酒时的话语多么甜蜜,男朋友还是要把她所抛弃。她走进了一家酒吧,这是城市中心的一家酒吧,当她给外科医生打完电话以后,就漫无目的地行走,最后走到了这家酒吧里,这已经是黄昏了,她要了一瓶红酒,她是种狐狸,她知道她想要什么,起初,她来到这座城市时,只想尽快地忘却过去,只想远离开过去,果然她做到了。
然而身体刚降临到这座城市时,她并不想要什么,要什么或不要什么对她都不重要,她只想遗忘。而当外科医生拉开车门让她身体钻进车箱时,她想住进一座旅馆中去,这个目的当然很简单;当外科医生悬挂起输液瓶时,她想寻找到让自己退烧的凉荫,外科医生帮助她寻找到了这片凉荫;外科医生不知所措时,她及时地解开了上衣,她想让自己的丰乳裸露出来,外科医生把头埋在她丰乳之间时,她想要外科医生迷恋她,这个目的同样也达到了;尔后,她想进一家美容所,这个愿望简单极了,在她躺在外科医生旁边醒来的那一刻,外科医生已经安排了这一切。
现在,她还想要更多的东西,她决定在这座城市定居,因为她不想回到她从小生活的那座城市去。在那座城市,她的父母已经衰老退休,每月领着微薄的退休金过日子,她的惟一的哥哥在一家快要倒闭的纸箱厂工作,她恋爱的时候曾经以为自己是命运最好的人,因为他的恋人经济独立,他的恋人曾经宣称同她举行婚礼时可以让她披上世界上最漂亮的婚纱。爱情是不可靠的,可靠的是一种关系。这是在那个早晨醒来时,外科医生的目光告诉她的,她与外科医生从未谈论过爱情,外科医生却对她充满了责任感。因为她用肉体让外科医生感受到了快乐,当外科医生把头埋在她丰乳之间时,她知道,外科医生作为一个男人是快乐的。而且她身体敏感,从她第一次与初恋男人做爱时,他一进入她的身体,她就会让身体的快感喊叫而出,因而她的初恋男友对她说:毫无疑问,每一个男人都渴望在做爱时听见女人的性喊叫,因为男人听见这种性喊叫时,会感受到性满足。
她记住了这几句话,她深信她与外科医生做爱时发出的必喊叫同样也会让作为男人的外科医生感受到性满足,因而她深信她的出现对外科医生来说是重要的。
这是一种抛弃。落红从一看见乌里奇所出租的屋子空空荡荡时,她就感觉到了她被抛弃了。然而不过才三天时间。三天前,她在他的鼓励之下完成了堕胎手术,手术虽然缓慢,却毫无痛感。一个生命因此离开了她的身体。在这三天时间里,她总是想依偎着乌里奇,但她没有想到,昨天晚上他和她还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而且他从未说过他要搬走。她觉得,这是一种抛弃。
她的身体开始痛起来,这是她的子宫在痛,奇怪的是当她堕胎时,子宫毫无痛感,那是现代流行的堕胎术减轻了古老传统的疼痛。然而当她把手放在门上敲门时,三天来她总是想呆在乌里奇的出租房中,除了白天上课之外。晚上他们总是相互依偎在一起,这是第四天,她从学校回来了,虽然不是周末,她仍然想与他呆在一起,也许只有依偎着他的身体时,她才能感受到身体的小生命从她体内剥离出去的那种晕眩,是可以被搀扶的。当然她从离开堕胎室就已经感受到了他的搀扶,而且这种搀扶已经被父亲看见。我们现在先放下她的父亲不谈,现在先来关心她的现状。
出租房已空,人已撤离,这就是她面临的现状。我们的现状总是左右着我们的情感脉线,当她看不见乌里奇的单人床,萨克斯管时,她知道,他根本就不想让她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他就是想抛弃她才这样做的,为此,她的子宫开始了隐隐约约地疼痛。她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的子宫因为失去了他洒在子宫中的种粒而变得不正常,因失去了胚芽而变得空虚和沉重,然而,她不知道在这样的暮色中应该去哪里寻找他,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回忆在她做堕胎手术之前,他对她说的话,他称她为小猫,我的小猫咪……他描述着他和她的世界,那么宽阔的地方,他似乎想抓住她的手越过那道栏杆,因而她堕胎了,因为她深信她和他还有更漫长的未来。
如今,连他去哪里都不知道,一个人难道就这样消失了,而且不留下一点先兆,在这之前,她根本就无法从任何迹像上看出他想离开的意思,昨天晚上他还依偎着她,他之所以依偎她是想让她更好的依偎他,那种现状好极了,仿佛可以延续一生一辈子。
一个人的消失根本就无法寻找到原因,因此,落红证实自己已经被乌里奇所抛弃了。她忘记了那天晚上的饥饿,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她就饥饿极了,堕胎以后,她的身体状态显得很虚弱,厌食而又感到饥饿,她本想让乌里奇陪她去吃小吃,吃又辣又可口的四川小吃。现在,她已经顾不上饥饿了,她咚咚咚下楼,她想起了乌里奇带她去的那座酒吧,每天晚上,乌里奇就在那座酒吧演奏萨克斯。
她奔跑起来时,又再一次感受到了子宫在痛,一个男人因为喜欢她,便把神秘的种子放在了她子宫中,而这个男人和她从未想到过那些种子会变成胚胎。这个男人让她放弃培育那柔软的胚胎,因为他有充足的理由,比起那看不见的,缥细的未来还有那片开阔地,她子宫中的胚胎变得渺小起来了。
这个叫乌里奇的男人把一道幻想的窗户放在她面前,让她眺望一个未来,就这样,她就把子宫中的那个生命永远地逐出了自己的身体,假想一下,如果那个生命仍然留在她子宫中生长,他会不会留下来?再假想一下,如果她现在寻找到了乌里奇,他会不会跟她重新依偎在一起?
现在跟她所期待的完全不一样,乌里奇没有在他往常所在的酒吧演奏萨克斯,她找到了值班经理,那是一个像蛇一样的小女人,她看了落红一眼不屑一顾地说:乌里奇辞职了,他到别的酒吧演奏去了。
别的酒吧在哪里?没有人为她指出方向,她的子宫空了,就像这个世界刹哪见变得空洞一样,当她再一次抬起头来时,另一个青年人站在那里演奏萨克斯。这是一个披着长发的青年人,他的长发是金色的。所以,这个青年人已经取代了乌里奇,而她的乌里奇是什么模样,他瘦削而修长,头发理得很短,面色真是很苍白。看上去他并不吸引人,他之所以吸引上落红,是因为他去阳台上演奏萨克斯的时候。对于落红来说,那个瞬间是美好的。
她已经走不动了,刚才她是走来的,她穿过了一条又一条马路地走,沿着她曾经和乌里奇走过的那些痕迹在走;而且她饿坏了,她想坐下来,吃一点东西再去寻找乌里奇,她知道,城市的酒吧多得就像天上的繁星一样。没有力气是无法去找到乌里奇的。
她坐在酒吧一侧,她和乌里奇一起吃过这家酒吧的意大利面条,那是一种异域之味。她还记得不久之前,夜已经很冷了,她坐在酒吧一侧等待着乌里奇。当他演奏完后,他要了两碗意大利面条放在酒吧桌上,那是一次幸福的,难以忘却的夜霄。意大利面还未端上来,她就开始眩晕了,她不知道为什么眩晕,事实上真正的眩晕是从堕完胎以后开始的。她的眩晕引起了一个男子的注意,因为他就在旁边,就在一侧,他伸出手来轻轻扶了她一下,就在她的眩晕达到不可抑制的时刻。
她的身体好像受不了自己的控制,就像性,当她的第一次性来临时,乌里奇抚摸着她,说他喜欢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就无法控制自己,性就是那样开始的。也许乌里奇的声音已经感动了她,她把自己的性献出去是理所当然的。
她需要手的搀扶,虽然只那么一下,她就不会因此倒下去,她终于坐在了桌前,她抬起头来看了看那个男人的脸,这是她整个生命之中看见的最为英俊的脸,确实,他的脸长得像天使,很难想象这个世界上会长出这样完美的脸来,她在职业学校翻拂过雕塑画册,为了学习时装设计,她迷恋上了那些画册,这张男人的脸让她很快就想起了希腊的雕塑。她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一下,他盯着她,他是一个人,好像在等谁,不过,侍者却只给他端来了一杯红酒,她移开目光,不再看他,不过,在与他目光接触的那一刹哪间里,她确实有一种感官的喜悦,也许是她的脸太完美了,使她忘记了乌里奇。
不过,乌里奇消失的事件现在重又回到了现实之中来,侍者已经给她端来了意大利面条,然而她的食欲就在看见意大利面条的那一刹哪间彻底消失了,仿佛饥饿不再存在一样,然而,更多的眩晕却涌上来。
她感觉到那个男人一直在观察她,而她却想离开了,既然没有食欲,面对意大利面条又有什么用呢?也许那碗意大利面条更深地让她想起了乌里奇的消失。一种幸福转眼之间化为泡影的过程,一种来不及追问为什么的消失,一种为了抛弃一个人的消失。
就在她走出酒吧朝着一片眩晕的黑暗即将倒下去的一刹哪间,一双手臂扶住了她的手臂,这就是那个面孔像希腊雕像的男人。她的身体几乎完全支撑在他的手臂上,他说:你应该休息,上医院吧,我可以送你到医院去。她坚决地摇摇头,他一说到医院这个词汇,她很快就想起了无疼痛之感却把她子宫中的小生命逐出世界边缘去的堕胎术,想起了乌里奇温情脉脉的声音怎样剥离开了那个胚胎与她生命的关系,除此之外,她一想起医院,当然同时也会想起做外科医生的父亲来。她总是告诉自己,我是父亲和母亲在那个年代的私生女。
所以我的父亲从不敢于在公共场所承认我是他女儿,所以父亲把我租到了房子,把我藏在一个边缘之角,尽管如此,父亲对我充满了职责,那是一种艰涩而痛苦的职责。
陌生男人说:你确实需要休息,我送你回去吧!她摇摇头,她不想回到出租屋里去,在还没有寻找到乌里奇之前,她没有力量去面对她的出租屋,她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寻找到一个去的地方,所以陌生男人很快就为她找到了这个地方,因为她再一次眩晕的时候已经闭上了双眼,根本就无法在这个世界上支配自己的意愿。于是,陌生男人开始搀扶着她走,走下了酒吧的台阶,再往前走,再前面就是一座旅馆,陌生男人就把她带到了旅馆中去,这是一个出差的男人,住在这座城市刚刚三天,碰到了一个眩晕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