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插入-私生活

落红遵从了父亲为她选择的道路开始进入职业学校学习服装设计。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越来越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身份:外科医生同母亲在青年时代激情的一夜留下的私生子而已。所以当住在旁边的邻居,那个吹奏萨克斯乐器的青年人有一天早晨,将身体从阳台的对面,面对面地将那只萨克斯管举起来,为她吹奏了一首抒情旋律时,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开始为那个青年人而跳动。

有一天,她在楼梯上遇见了那个青年人,他在下楼,而她在上楼。青年人突然挡住了她的身体对她说:“有空吗?”她看着青年人,这是一位面颊清瘦而目光灼热的青年人,他看到她有些迷惑便对她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请你去吃烧烤……”她笑了,她知道楼下面就有一片烧烤铺,每天她都经过那儿,但总是没有勇气单独坐下来吃烧烤,而她已经等了许久,希望能吃到一只鸡翅膀或者两只鸡翅膀。

但不仅仅是为了吃到鸡翅膀,当她的身体被他的身体挡在楼梯道上时,她的心跳着,她已经喜欢上了这座城市,那天早晨父亲前来带她去职业学校时,她坐在父亲旁边,父亲刚骑着车出了出租屋,她就看见了父亲肩上的一根长头发。她问自己,这是什么人留在父亲肩上的长头发呢?有一点是肯定的,它只可能是女人留在父亲肩上的长发,那个女人是谁?

这种念头一刹哪间就过去了,她敏感地坐在车厢里,父亲把她送到学校门口就离开了。父亲已经把她办好了一切入学手续,她很快就成为了职业学校的一名学生。周末她才回出租屋里住,其余的时间她都住在学校的宿舍,空间很小,她却找到了世界。当她匆忙地在周末赶回出租屋时,她心跳着,似乎只为了见到阳台上吹奏萨克斯管的青年人。

见到他意味着什么呢?当然是心越来越跳动,即使是坐在他身边吃烧翅膀时,心也在跳动,青年叫乌里奇,当她吃两只烧鸡翅时,他则吃两条烧鸡腿,他幽默地说:“男孩子需要走,女孩子则需要飞,这是无法颠倒的真理。”他举起一只啤酒瓶,不需要酒杯,对着自己的嘴咕咕地喝着,她甚至能听见那些黑啤酒流进他胃里去的声音。她突然觉得跟他在一起,除了心跳之外,而且也很轻松。

他头一次把她带到他的出租屋里,他说,他从一座小城市来到这座大城市,惟一渴望的就是能寻找到自己演奏萨克斯乐器的位置,今天他已经寻找到了这个位置,从明天晚上开始,他就要到一家酒吧的音乐台去做演奏员,当他讲述自己的时候,他的眼睛不住地看着她的胸。她和青年乌里奇就这样开始了交往,当他的眼睛看着她胸时,她就把目光转向窗外,她的心跳个不停,在一个星期天六晚上,他让她去酒吧看他演奏乐曲,她就去了,她坐在台下的一张吧桌前,这是他为她安排的位置,整个晚上好像都是乌里奇一个人演奏,她坐在吧桌前倾听着那些像鸟儿一样从耳边插翅飞翔的声音,她倾听着这种声音,觉得很兴奋。

夜已经很深的时候,乌里奇结束了演奏来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乌里奇抓起一只啤酒瓶,仰起来咕咕咕地喝完了瓶里的酒,他好像显得很渴,他的胃好像已经突然变成了一具很大的容器,他一口气喝完了两大瓶黑啤酒,然后有些颓丧地坐下来,他的目光盯着落红的眼睛说:“我们回去吧……”他的手伸过来,不知是想牵起她的手来,还是想让她的手搀扶他,事实上,一口气喝了那么多酒,他已经开始晕眩了。她想挡住一辆出租车,而他却制止了她,她只好搀扶着他走,他一这走一边唱歌,是一首美国民谣,但已经改头换面,她无意中听到了他哼完民谣曲以后对她说了一句:“我想操。”她吓坏了,可他迅速地张开手臂把她搂住。

他借此搂住了她的颤抖,他瘦削的手臂借此紧紧地搂住了18岁女孩子的一种惊悸,过后,他把手伸过去,在一片月色之光下伸出去,在这之前,他们一直沿着马路行走,他基本上是以踉跄的方式行走,她一直搀扶着他。走了很长时间,终于到了那幢出租楼,乌里奇在上楼时已经事先掏出了钥匙,他把一串钥匙晃了晃说:开门。她把他用钥匙打开了门,他突然紧紧地把她的手抓住,一阵吻开始过来,他的嘴散发出黑啤酒味道,她从不会喝酒,但她能够感受到那种味道,他的嘴从她面颊上滑过,从她脖颈上滑过,她听见他不停地用沙哑的声音低咕道:我想操,我想操,我想操。

她突然挣脱了他,从他身体中抽身出去,她拉开了门,他再次拉住了她的手,把她的身体攥回到房子中央,他说:“我早就喜欢你了,从一开始我就喜欢你……”她看见了他那双灼热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这双眼睛荡漾出他演奏出的萨克斯乐曲之中的一种感伤的色彩,一种舒缓而波动的色彩。这种色彩激起了她身体中的潮湿,不久之前,在旅馆里,她的身体曾经潮湿过,那简直就是一个梦魇,也仅仅是一个梦魇而已。在梦魇深处,一个男人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在那个梦魇醒来的早晨,让她感受到了羞耻。在那样一个时刻,她根本就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梦魇会变为现实。

一个男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以不可思议的激情,以不可思议的疯狂,在她还来不及尖叫之前已经压在她身上,这个演奏萨克斯乐器的青年,这个散发出黑色啤酒味的青年,满身燃烧着颓丧而激烈的火焰,还未等她发出尖叫,他的私器已经插入了她身体的黑黝黝的地方,一片深不可测的地方,她想尖叫,然而却失语了。

她的肉体像是在流血,还有疼痛,她把右手和左手交织在她黑黑的私处,试图覆盖住它,试图让它不再呻吟,不再疼痛,不再流血,她的目的很现实,她不想让这个世界看见她的私处。

私处在黝暗之中开始陷落,落红闭上双眼,她已经无力挽回这种陷落,它像一种梦魇始终压在她身上,即使在她挣扎之后,仍然压在她身上,她的手掌太小,她感觉到冷,所以,她睁开了双眼,他睡在左侧,他已经入睡,他仿佛已经进入了梦乡,那个梦乡很安恬。为什么他会在压住她身体之后,当激情和疯狂停息之后,那么轻松自在的进入梦乡呢?

她把两手松开了,这个世界并没有人在面对她的私处,她用不着伸出手掌去盖住自己的私处,这个世界很小,她看到了他的萨克斯,那乐曲,好像什么,好像在晃动,上下左右在晃动,她看见了灯,只有一盏灯,灯光下可以看见一堆衣服,她已经无法回到衣服未脱离她身体的过去,尽管过去并不遥远。而现在意味着她一丝不挂,她并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在那样快的速度之下脱光了她身上的衣服,同时也脱光了他身体上的一层层衣服。他目视自己的最初的一刹哪间,她还在追问自己的衣服到底在哪里了?是什么人脱光了她身上的衣服。现在,她已经不去追问了,她已经无法回去,回到只有自己看见自己私处的世界去是艰难的。

一堆衣服交织在一起,犹如乱麻一样想彼此编织,她的一双鞋子,一前一后,很显然那只鞋子已经迷失了方向,鞋子从她身上脱落而下时的那种惊悸已经无法再次重温,两只鞋子迷失在这间房子里,已经成为事实。

她突然感受到了他的呼吸,她侧过身去,靠近他,她从来没有机会仔细地审视他,她从来就没有认真地去看过他的脸,他的脸很瘦削,仿佛是一块玻璃,或者是石头。这是一种冰冷的感觉,灼热的只是他的眼睛,然而他现在的眼睛已经闭拢。

在他鼻子左侧有一颗痣,这是他脸上最为特殊的标志,这种标志,即使在他突然在茫茫人海之中消失,她也会寻找到他,只要她记住这种标志。她很想把手放在那颗痣上,这是她惟一的冲动。然而她害怕惊动他,她甚至有些害怕他会醒来,用那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无法想象的目光笼罩她。

于是,她平直地躺着,她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鞋子掷地的声音,仿佛是落入了悬崖,衣服在向下滑落,整个过程就是一种风暴般的向下滑落的过程,就像身体从一层层帐幕中是往下滑去,底部就是悬崖。她还没有感受到欢畅,就已经结束了。就已经落在了悬崖上,这就是性,第一次性。在这含糊不清的世界里,她年仅18,她地把头侧过来,把身体也侧过来,感受着他瘦削身体上发出的一阵体温。这种体温让她感受到了一种事实:她必须睡在他身边,无论是睡在左侧或右侧都必须坚持睡在他身边,因为她已经把自己的身体在他面前撕开了,而他的身体已经插入了她的身体。突然,她依傍着他的身体,宛如依傍着岸边的一片沙滩,她突然觉得在这座城市,除了父亲之外,她又有了另外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因此她的心底涌起一种感动,使她的鼻翼开始变得酸涩起来。

杨娟娟却不顾一切地与昔日恋人约会着,但她从未想到过这种约会会中断,当她感觉到他的声音开始变化时,是在一个晚上,已经进入半夜,他的身体覆盖住她突然又翻身而下,他低声说:“娟娟,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中断来往,她要来了,她要飞抵这座城市,同我在这座城市住一段时间……她左右着我的命运,你知道吗?当初正是她左右着我的命运,所以,我抛开了你……没有办法,我必须屈从于被她所左右的命运……因为每当面对她的存在时,我就不得不抛开一切,包括你……”杨娟娟贴着他的后脊背听着他解释着生活,她同样低声地告诉他:“不可能,你一定能改变这一切,难道我们的性生活不能让你改变这一切吗?”她说这话的理由是因为,在她和他之间的一次又一次隐私而放纵的性生活之中,他总一次又一次地对她说:从来没有任何女人像你这样抚摸过我的身体,激荡过我身体的热情……从来没有任何女人让我的生殖器这样不知疲倦地挺立……

每当他在性事完毕之后总结他的激情荡漾的性生活时,她总是像依偎着一圈圈录像带的秘密一样紧贴着她,每当他这样说话时,她就很贴切地溶入了他所说的这个性神话之中去,这个神话只属于他们两人,这个秘密,这个世界上最世俗的秘密给他们的身体带来了快乐,因此,每一次性事之后,他就会躺在床上,这时候的他和她慵倦地躺在床上,他们总是会这样躺上半小时,最多不会超过一小时,他的身体和她的身体犹如火热的枫叶刚刚震颤过,现在落入巢穴,他总结着性事似乎是在赞美她的身体具有无穷潜力的勾引的力量,曾经有多少次,她紧贴着他的脊背,她对自己说:我已经征服了他,他决不会再抛开我了。尽管那时候她总是想追问他现在或过去的生活。然而,他总是说:“娟娟,别问我的过去和现在,我们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永恒的。”他说得很庄严,解释得动人心弦,她不再追问了。

现在他开始承述了一个事实,另一个女人的存在。他想推开她的存在,让另一个女人进来——这对她来说是严酷的,犹如挟裹着冰雪的林带让她看到了迷惘,她否定着,用她四十多岁的女人的声音,这声音不像二十岁女人的声音,二十岁女人的声音否定生活时,只是为了破坏生活,从而建立新的生活,而四十多岁女人在否定生活时,就想捧住一只有花纹的花瓶,只是为捧住它,让它贴着自己的身体,让那只花瓶承纳自己体内的全部时间,包括破碎的时间。她曾经破碎过,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是带着自己破碎的情感与外科医生相遇的,她不知道外科医生有没有在走近她时看见过她心灵深处的那堆碎片。

19年前的那个新婚之夜,她就是带着心灵中那堆破碎的东西与另一个男人,一个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躺在了婚床上,她闭上双眼,犹如躺在碎片之上,她想寻找理由,与一个男人的肉体发生联系的契机,这对她的生命和生活来说都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契机,当外科医生赤裸的体味绕着婚房转动时,那只是旅馆中的婚房,靠近海边沙滩的一间房子,临时的,过渡中的婚房,在上婚床之前,她曾经在海中游泳,她想游到大海的另一边去,她想在另一座沙滩上,寻找到岸,也许就能够找到她的恋人,然后,她游了不远就被一个巨大的涡流拍打着身体,那涡流,那波涛几乎要把她的身体卷走,卷到一种可怕的地方去,她退了回来,游回到岸上,她遵循了婚姻的法则开始过新婚之夜。

海边小旅馆的新婚之夜使她把身体给予了外科医生,但在新婚之夜她同样也寻找到了另外一种意象:每当她躺下时,当她剥离开睡衣时,她准备迎接着外科医生的身体,这个男人的身体是婚姻法则给予她的身体,也是婚姻法则赐予她的压在她身体之上的身体,既然如此,她可以寻找到另外一个意象,那就是当她的身体与这个男人的身体开始接触时,她想象着与她所爱的另外一个男人的身体接触,惟其如此,婚姻中的性生活才可能继续下去。

她否定着,但她必须离开他回到外科医生身边去,也许,她正在寻找机会与外科医生解降婚姻关系的理由。她回顾着自己与外科医生19年来的婚姻生活,除了自己对外科医生缺乏爱情之外,她几乎难以寻找到外科医生的弱点,这就让她寻找与外科医生离婚的理由变得艰难起来了。现在,一个残酷的事实即将来临,恋人的女人,也就是恋人的妻子就要来到这座城市,多少年来她甚至忘记了恋人的名字叫徐亚华,名字对她不重要,她眼前出现的只是恋人的他。然而她现在却把徐亚华与一个女人联系在一起了。她回到了家,始终得回家来居住,李路遥没有回来,如果说她已经回来得很晚的话,李路遥则比她要回家更晚一些,也许他有外遇了,如果他真的有外遇了,事情就简单了,那么离婚的理由就可以寻找到了。她再次进了浴室,把自己身体中性爱的体味完全冲洗干净,这是她背叛婚姻生活之后留下的佐证,她不想把这种体味带到外科医生和她的婚床上去,因为她从新婚之夜的那夜就已经感觉到了外科医生的鼻子很灵敏。那时候因为从海边游泳回来,她感觉到尽管回到旅馆已经洗了一次澡,身上还有海藻味,原因是因为她游到了一团海藻中去,那些纠缠不清的海藻几乎让她的身体无法挣脱而出。她往身上喷了一些随身携带的香水。

外科医生靠近她时问她香水的味道是不是橄榄和玫瑰交织的味道,她吃了一惊,但她否定道:是玫瑰和薄荷交织的味道。外科医生笑了笑,坚持说不对那一定是橄榄和玫瑰交织的味道,确实外科医生说得很对,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感觉到了外科医生的嗅觉不仅灵敏,而且很准确。尽管她已经背叛了婚姻,但她还不想让外科医生嗅到她身体上的味道,因为那是她的秘密。

萧韵已经进了李路遥所在医院的美容所中做起了一名美容师。当李路遥在那天黄昏驱车带着萧韵住进郊外的那家小旅馆时,李路遥开了一间房间,故事就是从那间房间开始的。当时虽然满身疲惫的李路遥原本只想把自己最为沉重的头埋在萧韵的两只硕大的双乳前。然而这只是序幕而已,在小旅馆的四面墙壁掩饰之下,在越来越上升的夜色深处,他松弛而又充满激情地感受到了这个女人与他一起背叛生活的时刻,把头埋在她两只硕大乳房中的序幕一点一点地变为了高潮。作为有妇之夫,作为男人,他很容易地就让自己挺立起来了,而且,她在他身下轻盈地舒畅地扭动着头颈。

他觉得很满足,19年来所有的性生活也从来没有这样使他满足。因此他把手臂伸过去让她的头颈枕在他手臂之下,她显示出了充分的性感,仿佛这是她天生的一种姿态。

第一天早晨他决定带上她去医院的美容部受聘。他升起了一种念头:从此以后,他有责任去保护她,因为这是她的女人。当他驱着车回去的路上,他想起了韩素美,自从19年前他把她送上火车之后,他就肩负起了一种职责,这种职责直到落红进入这座城市以后才被改换。而且改换得那样快,再也不需要站在小小邮电所里填写汇款单了——随着这种生活的中断,他与韩素美的私生女站在他面前,这就是一夜激情的再版。他肩负着责任,对私生女的职责,而如今,当他在清晨醒来时,当他感觉到一个女人叉开双腿睡觉的姿态时,他知道,这就是证据。

他跟这个女人有何证据,他睁开双眼,这是西郊的一座小旅馆,他为什么会跟这个女人住在小旅馆中,难道仅仅是为了领到一把钥匙,打开一道门,寻找到四壁、窗户、灯光之后,难道仅仅是为了把他那异常疲惫的头埋在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硕大的乳房之间吗?

从她身边醒来的现实让他陷入了生活的继续在另一种意象之中,他比她要注重现实,当她叉开双腿忘却一切的入睡时,当她的呼吸声仍然像清风般荡漾时,他已经感受到现实正越过窗棂到达他的身边,首先他意识到:世上还没有这样一个乌托邦,将自己的身体永久地定格在一个最为幸福的时刻。对他来说,那个幸福的时刻是不存在的,即使他把疲惫的头深埋在萧韵的丰乳前,他仍然感觉到时间的分秒在转动,即使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深陷在她的身体中时,他知道时间在转动,时间在摧捉自己从她幽暗和温暖的身体之中撤离出来。

当他意识到不可能永久地居住在这座小旅馆时,他开始设身处地分享着她的命运,首先作为女人,除了睡觉的时间之外,女人需要走路,女人需要穿时装,女人需要化妆,女人需要照镜子,女人需要在男人的身体不再压住自己的时候拥有自己的位置。为此他唤醒了她,他已经想好了,作为一个男人必须在撤离开一个女人的身体之后对这个女人负起责任来。

他带着她进入了美容店,它与医院的大院分离开去,就在医院大门的正对面,穿过马路就可以到达。当他清了清嗓子说话时,他把事先想好的台词说了一遍,在台词中的萧韵变成了外科医生李路遥的表妹。所以,美容店的负责人说让萧韵明天就可以来上班。李路遥就在医院门口与萧韵告别了,当他回过头来时,身体颤栗了一下,他的妻子杨娟娟突然从世界上冒了出来,就像一片不合时宜的风景挡住了他的去路。而且在他看来,这不是一般的风景,跃入眼帘的这片风景的降临意味着他生活中的一部份已经被她看见,杨娟娟对着他笑了笑,依然是那种很优雅的一笑,然后低声问道:“你到底跟那个女人来往多久了?”

女人,什么女人?他迷惑地质问自己,似乎也在质问杨娟娟,杨娟娟又笑了笑说:“其实,你用不着这么紧张,我只是看见了一个女人而已,我并没有看见你和她在做什么,你用不着那么紧张?”杨娟娟说完就走了,马路上的车声淹没了她穿着的那种高跟鞋的声音。他仿佛被钉在了马路边,他一直目送着杨娟娟的身影,他从未想象过杨娟娟会在这样的时刻出现。他盯着她的背影,她那优雅的影子和优雅的细高跟鞋鞋跟若无其事的,旁若无人的落在马路上,他的身上在看见她时体温逐渐上升,不是激动的上升,而是慌乱的上升。他没有想到,在这样的一个时刻,他把萧韵送到了马路对面的美容店,也许她早来了,她就站在这里,插入了他和萧韵的镜头之中去,她想插入他们并列穿过马路的关系,她想插入美容店里去,然而,她要保持她身上的优雅,所以,优雅让她没有失去自控能力,这是她与别的女人迥然相异的地方。即使是面对他说话时,她依然保持着优雅。尽管如此,她在优雅之中已经看见了萧韵,所以她优雅地问他:跟那个女人交往到底有多久了?

落红发现自己不来月经的时候终于降临,几天前,她就开始惶惑了。为什么每月一次的月经不像以往一样正常的来临呢?自己会不会怀孕,她贴近乌里奇把自己的惶惑告诉了他,他好像并没有听见,当时他正翻着一页乐谱,她看着他瘦削的脸,只是在他演奏萨克斯的时候,这张脸充满了灵气,而当他的手一旦离开那种乐器,他的脸就会变得颓丧,甚至是黯淡,当然他和她发生性关系时,他的身体同样也充满了亢奋,她记不清楚自己已经跟乌里奇发生了多少次性关系。当他说他喜欢她的那一刻以后,性关系就已经开始了,而且他们就住在隔壁,有一次他大约失眠了,就用手指敲着墙壁,她打开了,他就来了,他跑到她床上来,这一次并不是为了性关系,而是为了倾诉,他告诉她,直到如今他仍然还没有寻找到根须,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飘动,不知会飘到哪里去?他告诉她,他过去生活的那座小城很小,因为城市很小他就跑出来了。这一点与她有共同点,她和他都因为向往着外面的生活,跑到了大城市来,因为住了隔壁,他们寻找到了相互来往的理由,因为爱,在那个晚上,他说他爱她,在这座聘租屋中他寻找到了爱,这个晚上对她很重要,后来她的身体湿潮了,她很想让他的身体压在自己的身体上,但他似乎没有性欲,他侧过身来,望着她的眼睛。

每月一次的流血对她来说才是正常的生活,而当这种生活消失以后,身体一定已经出现了问题。她悄悄地出现在医院,她害怕看见父亲,她知道父亲一旦看见她出现在医院,一定会问她到医院来干什么,所以她仿佛长了许多双眼睛,用来窥视周围,她看到了进入妇科的楼梯,她回忆了一下,父亲所在的外科好像在左侧,而且在四楼,而妇科在右侧,在正楼,这显然不可能与父亲相遇,她看见一个孕妇的脚在移动,在一个男人的手臂搀扶之下,正在上楼,那正是她所去的地方吗?她像小鹿一样上了三楼,她总算嘘了口气,没有见到父亲,她不得不去面对一个妇科医生,那个三十多岁的女医生戴着口罩,问她有什么病,她说已经有四十五天没来月经了,女医生看了看她问她有没有与男人同过房,她点点头,女医生开了一张单,让她先去交费,然后再作尿液检查。她迷惑地来到了卫生间,用一只小小的塑料杯子接满了半杯尿液,她迷惑地问自己,事情就要在尿液检查中水落石出了,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的,她开始了等待,同她共同等待的还有几个女孩,女孩她们同她一样坐在尿液检查的窗口,坐在窗下面的一排椅子上,有一个女孩望着天花板,有一个女人若无其事的掏出了化妆盒,正在上妆,她手里举起来的那种玫瑰口红,仿佛会令所有的色彩黝淡下去。

她望着那只口红,久久地仿佛不会眨眼,她还从来没有使用过口红,也从来没有使用过化妆盒,然而她现在同样坐在这个女人身边,进行尿液检查,一个检查尿液的女人正在叫唤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但几个人的名字中都没有落红。当那个举起玫瑰色口红的女人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从容地收起了化妆盒,走到窗口,突然她的脸像是袭来了一堆乌云,浓厚的乌云在她手中捧住的那张化验单上滚动着,同时也在她的脸上滚动着。这个场景与她手中举起来的那支玫瑰色口红相比较,已经黝然无色。这个女人手臂下夹着一只黑色的,小巧玲珑的皮包,带着她那黯然无色的目光离开之后不久,落红就听见了在叫唤自己的名字。

她靠近窗口,化验护士将一张盖着章的化验单从窗口递给了她。她久久地凝视着那枚紫色的化验单,上面写着:阴性。她靠近窗口问化验护士,尿液呈现出阴性到底是什么意思?化验护士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说:你怀孕了。他本能地把那张化验单叠折起来,放在了包里,她的脸上刹哪间闪现出一种黯淡,她的胸口起伏着,她几乎想躺到地下去,如果地下呈现出房子的话,她真的想藏起来。

然而,楼梯可以通向马路,医院的出口,却无法通向一间从地面突然闪开的房子,她用牙狠狠的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在之前,她的眼前曾经出现过这样一种记忆,它不是意象而是记忆,所以,它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压在母亲同样也是赤身裸体之上。她曾经为看到这样的情景感觉到耻辱,然而,当这样的场景同样地降临到她身上时,她感到的困惑是暂时的,当她的身体潮湿地接受一个男人的身体时,她感觉到另一种喜悦和兴奋。渐渐地,她似乎开始理解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压在母亲身上的记忆了。

这么说,她子宫中已经有了孩子,这种检测是准确的,不容怀疑,谁要是面对这件事还会发出质疑,她肯定是傻瓜,只有傻瓜才会推翻尿液测验。落红当然不是傻瓜,而且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她首先感觉到的是耻辱,一个未婚孩子怀孕是耻辱的,这种耻辱超过了一切。如果可能的话就尽快结婚,这种经验不是她先天具有,当她的身体准备从草坝小镇出走的一个多月前,一个17岁的小镇女孩挺立着腹部的故事在流传着,而当她的腹部刚刚挺立,旁边就走着了一个男人。这个故事很简单,17岁的女孩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她却聪明地寻找到了另一个男人结婚,做孩子未来的父亲。这个故事起初扑朔迷离,后来却现实起来,不过多久,落红就出走了。

在这样的时刻,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了这个故事,她聪明地意识到,那个挺立着腹部的女孩及时地,不容迟疑地抓住了另一个男人,扭转了一种私生活的不幸,从而让自己的命运与另一个男人结合在一起,她似乎已经从这个故事中感受到了经验,她突然宽慰地告诉自己:用不着慌乱,也用不着害怕,她不是草坝小镇那个17岁的女孩,那个女孩是与一个有妇之夫发生了性关系,而怀上了孕,而他呢?跟她发生性关系的是一个青年,而且这个青年宣称说他喜欢她,他爱她。

确实,18岁的落红现在已经抓住了希望。为了让怀孕合情合理,她和青年乌里奇可以结婚。只有这样,她才可以把孩子留下来,她想,希望就是尽快地见到乌里奇,希望就在见到乌里奇的那一时刻向前延续而去。她把手放在腹部上,一种忧伤的旋律仿佛开始在渐次垂落的夜色深处开始撒落开来,紧紧地嵌住了她的身体。她已经站在了一座酒吧门口,这座酒吧就是乌里奇演奏萨克斯的地方,每个月的夜晚乌里奇总是置身在酒吧,眯着双眼,反复地演奏着那几十首萨克斯乐曲。

乌里奇的理想并不是永久地做一个在酒吧的萨克斯演奏员,她不知道乌里奇的理想是什么,在这点上她对乌里奇未来的迷惑就像对自己的未来的迷惑一样:他们的未来仿佛被一种沐浴之中的水蒸汽彻底地罩住了。而且,在之前她很少去畅想他的未来是什么,她自己的孩子又是什么?

她进了酒吧,站在一个角落看着正在眯着双眼捧着萨克斯管的乌里奇。她坐下来,要了一杯橙子水,当乌里奇终于演奏完最后一支萨克斯乐曲时,她已经疲倦至极,乌里奇看见了她。她看见乌里奇放下了萨克管,并把它放在盒子里,然后拎着盒子走了过来,她抿了抿嘴吧,想说话,却又抑制住了话语,在乌里奇看来,她是来酒吧等他的,仅此而已。

不错,乌里奇走过来牵住她的手,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就像往常一样他们步行着,回到出租屋去。落红一直没说话,她觉得乌里奇是爱自己的,即使走路也牵着自己的手,所以她深信如果乌里奇知道她已经怀孕,并且是怀上了他的孩子,那么她一定会决定跟她结婚的。

这是她希望的赌注,她不时看着乌里奇,说实话,他很瘦弱,个子虽然很高,但却很虚弱,不过,每当他演奏萨克斯乐器时,那些从黑管中流动而出的旋律却高亢而很遥远,仿佛可以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仿佛住在很远地方的人也同样能听见那些忧伤而欢快的旋律。所以在她眼中,乌里奇已经是一个男人,而且当他的身体压在她身上时,她再也感觉不到他瘦弱的形象,他在她身上长久地抽动着。

回到出租房,乌里奇就开始解她的衣服钮扣,不知道为什么,乌里奇的全身仿佛都被情欲所激荡着,她突然大声说:“你必须要我,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娶我……”乌里奇仿佛并没有听见她说话,他弯下腰去,亲吻着她的乳房,亲吻着她腹部下的部位,就在这时,她突然大声说:“我怀孕了,我怀上了你的孩子……”乌里奇仰起了头低声说:“别开玩笑,宝贝,在这样的时刻,别跟我开玩笑,不然,我那小东西会萎缩下去的……”她还是不甘心,她一定要在这样的时刻告诉乌里奇一个现实:她的子宫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因此除此之外,除了想表达这样的现实之外,她毫无情欲。即使是他那么热切的吻她的身体,她也同样上升不了情欲,因为她腹中的,准确地说,她子宫中的精液和卵子已经完成了受孕过程,那些看不见的粉红色的胚芽生长的速度让她的身体充满了现实感。

怀孕对她来说是一种没有预先准备好的负担,她毫无准备的怀孕了。当然,她知道那些胚芽在她体内生长的速度,从站在医院中的时候,当尿液测验护士告诉她怀孕了时,她就本能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仿佛也是一只花坛,或者一块土地,那些胚芽正在毫无顾忌地生长着。

所以她害怕这种生长的速度,她必须让乌里奇看见这个事实,让他知道胚芽在子宫中生长,它会按照人类的规律,人类和大自然的规律变成一个生命。所以,当她抓住乌里奇的双手,让他的手离开或者停止对自己身体的抚摸时,当她严肃地正视他的目光,重述了一遍怀孕的现实时,乌里奇后退了一步说:“你为什么会怀孕?”很显然,这是一句荒谬的问话,它使落红的目光很纷乱。但乌里奇很快也感觉到了这句话的荒谬性,他又问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已经怀孕了?”

证据,什么证据让落红,一个18岁的女孩子变得如此地慌乱,当她听见乌里奇刚才的话时,她诧异了一下,随即慌乱地寻找证据,那张尿液检测单在包里,她似乎早就已经感觉到了会有这样的一个时刻降临,这个世界需要证据,所以,世界上便为她提供了一张尿液验测单,上面盖着紫红色的章。她拉开包链,终于搜寻到了证据。

乌里奇郑重地拿着尿液检测单靠近了灯光,他的皮带松拉着,皮带已经解开了,如果事先没有这场现实的插曲,按照以往的规律,在这样的时刻,一旦乌里奇充满情欲的身体靠近她,那么一场火热的性生活已经开始。

现在意味着什么呢?一张化验单使一场即将开始的性生活熄灭了火焰,乌里奇在灯光下看着化验单然后又看了看落红的肚子,他突然走近落红,低声说:“我们不能把孩子留下来……”落红的脸开始变得苍白:“我想好了,我们可以结婚,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孩子留下来了”。乌里奇笑了笑,当然,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乌里奇这样的笑容,他背转身去,面对着窗口,她慢慢地靠近他,她低声说:“我们小镇有一个女孩,她怀上了别人的孩子……”她想向乌里奇讲述这个故事,好让乌里奇同她一起溶进这个故事中去,共同来仿效这个世俗故事。

乌里奇耐心地听他讲完了这个故事后转过身来低声说,他的声音比刚才温柔了许多:“落红,你知道,我是爱你的,然而,我们俩人都存在着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的生活才刚开始……”他扶她在一只简陋的沙发上坐下来,伸出手来梳理着她的头发,另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肩膀。

杨娟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丈夫也在背叛自己,就像自己对他的背叛一样。这正好是佐证,离开初恋恋人之后的那个晚上,她就在收罗佐证,她知道只要当她的生活变得自由时,她才有权利要求自己的昔日恋人给予她自由。她总是想着徐亚华(她恋人的名字)已经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这个女人就是徐亚华的妻子。她很想见见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在19年前出现,抢走了她的恋人。然而她却面对了一个夜晚,外科医生整夜未归,而且没有打电话告诉她。佐证,她烦燥不安地失眠着,她想自己不是一直在搜寻李路遥的佐证吗?他一夜未归就是佐证。终于天色已朦胧,她想出门去,她想到医院门口去,她知道,无论如何外科医生一早总会去上班的。他是一个遵守法则的医生,从她嫁给她的那一刻,她就领受过了他在遵守一切法则,蜜月刚接近尾声,他就已经订好了返程票,他说,他是医生,在外科的走廊上总是悬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用方框规画好了每周值班医生的名字,李路遥说,除了假期之外,他的名字都被填写在方格子中,没有人可以替代他的位置,而且他很重视自己的位置,他是一个迷恋自己职业的医生。

她深信她如果守在医院门口,总会看见他出现。她不愧是外科医生19年来的婚姻伙伴,尽管没有爱过他,却了解他生活的规则。就在这一刻,在她置身在院门口的一侧时,她觉得自己很可笑,简直可笑极了,所以她尽量避开熟人的目光,她所选择的那个位置正好可以让别人的目光很难与她的目光相遇。那是一个小卖部的凹口处,平常是小卖部的主人放自行车的地方,但现在,小卖部的主人还没来,她正好可以站在这里。这个地方可以避开让她熟悉的人看见她,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她也要维护自己的优雅。

当然她知道,在这天蒙蒙亮的时刻,跑到这里来寻找丈夫一夜未归的佐证,这本身就是在破坏她身上与身俱有的优雅。然而她需要佐证,在灰蒙蒙的凹口处,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进入医院大门的影子,天越来越亮开了,明媚的一天已经降临了。

李路遥的那辆二手车出现了,当她第一次看见李路遥把那辆二手车开回住宅的院子里时,她从窗口看见了那辆车,她不屑一顾地像装没看见,她对自己保证说,她不会坐那辆车,一次也不会,她对这辆二手车的抵抗情绪,也许来往地她飞翔的意象,许多年来,她的身体似乎始终在飞,在飞机上她既是空姐,也是寻找恋人的使者,直到如今,她仍在飞,她希望徐亚华有一天把她带走,带她走得越远越好。但她并不知道,李路遥也在寻找生活,那辆二手车也不过是寻找生活的开始,试想一想,如果李路遥没有买回那辆二手车,那么他就不可能在那样一个暴雨之夜遇见萧韵。

李路遥把车停在院门口,一个女人下了车后,本路遥又将车开回了医院的停车场,那个女人站在门口等候着李路遥,不一会儿,李路遥来了,他和那个女人并肩穿过了马路。

女人下车时对她来说是一种打击,可以这样说,19年来,她那优雅姿态从谓这样倾斜摇摆过,19年来她总是面对自己的婚姻,寻找到对自己生活的解释,她之所以嫁给外科医生,只是为了平息心灵的创伤而已,她总是用优雅去战胜外科医生,现在她站在小卖部的转角处,浑身颤抖地看着那个女人在等待自己的丈夫,她很年轻,是那种自己已经一去不复返的年轻,而且她很时髦,穿一双咖啡色的高筒皮鞋,披一头黑发,她身上的色彩简洁明快,难道这就是佐证吗?在以往的生活中,她忽视了这一切,她忽视了外科医生也会背叛自己,而在往日,她总是想着自己对外科医生的背叛,这种背叛从新婚之夜就开始了,当性事开始时,她在他身体下面想着恋人徐亚华。

与自己的丈夫度着蜜月,在性事中却想着与另一个男人做爱,把丈夫的身体幻想成是恋人徐亚华的身体,这是她从情感上对外科医生李路遥的最大背叛,但纯肉体上的背叛却刚开始,她当然从未想到过在这样一个早晨刚开始的时候,一个年轻女人竟然从丈夫的车厢中走了出来,这当然不是一个简单的场景,作为女人,作为一个在婚姻中从来把爱给予别人,当然也无法感受到爱的女人(即使外科医生19年来对她充满了爱,她也无法感受),她时时刻刻总在想像初恋情人,她时时刻刻总幻想重新回到昔日恋人的怀抱,所以,凭着这种生命中存在的现象,她不得不问自己,昨夜丈夫不归家是否与这个年轻女人呆在一起。

当外科医生把那个女人送到马路对面的美容店以后,她问自己,这个女人不可能一早就去做美容,她也许就是美容店的美容师。外科医生出来了,朝着马路对面走来时,杨娟娟以为用不着回避丈夫了,这是一个好时机,她应该让自己的丈夫看见自己,所以她巧妙地让身体离开了小卖部的角落,直面外科医生的视线而来。尽管她看到的一切激怒了她的内心世界,她始终用优雅战胜了一切,当她说出:“你跟那个女人到底来往有多长时间了时”,她感到外科医生的目光仿佛也在窥视着她最隐藏的那种灵魂。

她走了,她知道外科医生不会在这样的时刻向她解释清楚与这个女人的关系的,而且她也不愿意在这样一个早晨直面丈夫的灵魂,纠缠这个问题。有一点是肯定的,她的婚姻,19年来的婚姻生活肯定出了问题。当然这也是佐证,她不是一直想寻找到离婚的佐证吗?这就是佐证,然而一个女人从丈夫的车里走出来只是一种现象而已,并不证明丈夫就已经背叛了自己。

她的心灵从来也没有如此地混乱过。她回到家,她想在房间里,在属于婚姻生活的地方叩问丈夫。当然就像她所估计的那样:那天下了班以后,李路遥回来得很早。下午六点钟左右她就听见了开门声,之前她百无聊耐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既不能去见徐亚华,也不能迅速的面对丈夫。一天的时光对她来说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漫长至极。时间从来也没有像这一天的时间那样令人焦躁,尽管如此,她还是给女儿打了一次电话,女儿远在外省的一所外国语学院念书,女儿很打少电话回家,她似乎很忙。李路遥开门的时候她坐在露台上吸烟,她开始吸烟是最近的事情,准确地说是见到徐亚华以后。

更加准确地说应该是她和徐亚华发生完性事之后,每当这样的时刻,徐亚华就会叩动火机,在她眼前,刹哪间会出现一片幽蓝色的火焰,很小的一团在徐亚华的手掌心中央晃动,徐亚华点燃一根香烟,把它递给了杨娟娟说吸一口吧,这种香烟的味道很舒服,就像你的身体一样令人舒服。

前一句话已经诱人了,后一句话把杨娟娟养得心醉神迷,她从徐亚华手指上接过了那根香烟夹在手中,她还未吸香烟,确实已经嗅到了一种香烟味,它像深植在她内心深处的那种心醉神迷已经缭绕着,开始入侵她的呼吸道,她把香烟放在嘴里轻轻吸了一口,她被呛了一下,然而,她更猛烈地吸了一口,那种苦涩味刺激着她,她就是这样开始吸香烟的味道,开始同徐亚华一起在过完性生活之后,吸一支香烟的生活,会使她的目光变得缥缈。

李路遥开门的时候,她刚开始点上一根香烟,烟味缭绕在她看不见的内心世界,那个世界是黝深的,交织着她这个年龄的迷乱。她听见李路遥朝着露台走来了,李路遥嗅到了香烟味,这对作为外科医生的李路遥来说是敏感的。

他来到露台上看着她手中的香烟问道:“你吸上了香烟,你吸香烟有多久了……”她的眼睛直视着李路遥,仿佛也在叩问他:“你跟那个女人交往到底有多长时间了,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车箱中,为什么?

在她和他的视线之中都出现了为什么,她为什么突然吸起了香烟,而他的车厢中为什么走出来一个女人。在缓缓降临的暮色之中,两个人开始面对这个问题,当然第一个问题,也就是她手指间夹着香烟的问题,只是一种现象而已,即她产生了吸入香烟的欲望,她的生活中增加了这种喜好而已。而且他除了用目光询问她这种奢好之外,他并不想用声音干扰她这种习惯,她是一个女人,她通过穿高跟鞋来显示出自己的优雅,她通过女人置身其中的首饰,她总是佩带着一根白金蓝宝石项链,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只神秘的首饰盒,里面装满了她做航空小姐时,从世界各地购买的带有异域情调的首饰,她只在心情愉快的时候,把那些神秘的首饰佩带起来,她只要稍稍修饰一下,就是一个带有千姿百态的,散发出诱人魅力的女人,然而她即使修饰自己的身体,也不是为了迎合他的目光,不是为了取悦他的感官,而是为了自己欣赏自己,当然,他始终也不知道她的内心秘密,当她极力地装饰自己时,只不过期翼一场梦幻,只不过带着自己精心修饰的身心前去梦中会见恋人,那个恋人对她来说是如此地遥不可及,然而却又令她心醉神迷。现在,她手指间夹着香烟,她对他微微一笑,有多长时间了,他看不见她的微笑到底有多长时间了。从他和她度完蜜月之后,她就开始了飞行,他很难与她相聚,见到她的时候,他的肉体充满了情欲,而她呢,她的肉体充满了冷漠。然而因为她冷漠而优雅,他的性欲仍然一次又一次地被激起。

而此刻,她对他微笑着,这并不是她发自内心的微笑,而是她的武器,因为在她看来,从他车厢中走下来的那个年轻女人已经是一个佐证,已经掌握在她手中。于是她掐灭了那根已经燃烧完毕的香烟蒂,像今天早晨一样目视着他的目光说道:“你跟那个女人到底来往有多长时间了?”她微笑的目光像利刃一样逼来,他已经准备好了对付她的台词,当然他已经用了整整一天,他利用了在医院中的一切空隙用来准备对付她的台词,他知道,他不能对她说实情,否则他和她的婚姻生活将会出现风暴,他没有时间和没有精力,没有预先准备好的一切去面对风暴,他害怕她发怒,害怕她变成一头野兽,当然,她不会,因为她优雅。因此他说,那只不过是一个搭车的女人,他让她搭了一段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