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一个人了解杨娟娟对飞机的迷恋。因为世上没有一个人看见当她还是在21岁那年秋天,她大学刚毕业,她的男朋友突然朝着飞机场奔去,起初她已经隐隐约约地感知到了他会走,但她决没有想到会离开得这么快。
他抛开她了,她知道,男朋友悄然地向着飞机场奔去,要到世界之外的地方去,要到她够不到的地方去,她跟着男朋友的影子一路跑到了飞机场,她手里拎着一只箱子,她想如果追上了男朋友,就与他飞到另外一个国家去,哪怕飞到另外一个星球去,她也愿意。
她终于追到了飞机场,她好像刚看见了男朋友的影子,那道影子是银色的,同飞机场的颜色溶为一体,然而,转眼之间,那道影子就已经消失了,她再也无法抓住他的影子,那天上午,她拎着箱子在喧闹的飞机场走来走去时,突然看见了飞机场的一个广告,招收空姐。她的心跳动着,没有一个人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她的身体始终就在飞翔。她与男朋友从进大学的第一天开始就恋爱了,她一直以为当她把头依偎在男朋友怀中时,她已经寻找到了海枯石烂不变心的事实,寻找到了一种永恒的依据。
依据就是他们紧紧相拥,而且在大学四年级后就开始冲破了禁区,开始了灵与肉的结合。她没有想到,她被孤零零地抛在飞机场上,当她看见蓝天上飞行的飞机时,她知道,男朋友已经飞远了,乘着飞机而去。男朋友可以飞,她为什么不可以飞呢?她很快报了名,很快就被录取了,因为她的学业、身高,综合形象都符合航空公司报收空姐的条件。也就在这时候,她的朋友介绍她认识了年轻的外科医生李路遥。她对他并没有产生爱情,她的爱情早已被男朋友带走了,然而,她很清醒地知识婚姻生活正在敞开大门等候着他。她很快把自己嫁了出去,她知道,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嫁给这个男人可以让她拥有常人的自豪感,如果说航空小姐是一个时髦的职业的话,那么外科医生却是一种永恒的职业。
也许是爱情对寻找不到永恒,所以杨娟娟决定在婚姻生活中寻找永恒,这当然也包括寻找一个男人职业的永恒。把这种所谓永恒的焦点固定下来之后,她才有可能专心致志地去飞翔。她是因追赶男朋友而迷恋上了飞机,当她被抛在飞机场巨大的空间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内心多么缥缈无边,痛苦托起了她的身体,使她想竭力地寻找到希望的乌托邦世界。她做了空姐,并且很快就嫁给了一个外科医生,她把自己嫁给了一个外科医生简陋的宿舍,那时候,申请房子很困难,与外科医生同住的两个青年搬了出去,那个空间就成为了他们的婚房。
新婚之夜时,她有些紧张,因为她已经不是处女了。然而外科医生却沉浸在另一种情绪之中,当时他们来到了外省的海滨城市度蜜月,她已经感觉到了,他总是坐在海边的沙滩上,每当她和他游泳上岸时,他总是沉默地坐着,眺望着海岸线,她也坐在他身边,当时,她很想与他说说话,但他总显得那样深沉。
他的目光看得很遥远,那时候她就问自己,他会不会有心事,就像自己一样坐在沙滩上想念另外一个男人,而他是在想念另外一个女人吗?然而,短暂的蜜月匆匆忙忙就结束了,两个人在海滨旅馆离开前的一个晚上,他们不停地做爱,当他们躺在床上休息的中断,他突然抓起她的手问她,是不是在遇到他之前,把自己的身体给予过别的男人,她的心颤栗着,泪水沿着她的面颊流在他手臂上,他安慰她说:“不要紧的,你别难过,我也曾经把自己的身体给予过别的女人。”
她终于禁住了哭声,似乎她的心平衡了,但两个人都没有追问他们之前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如今他们在哪里?这个谜藏在了他们内心深处,她之所以不想去追究这个谜,是害怕李路遥也来追究自己的谜。谜是不能解破的,因为在这个谜中承担着她的空中飞行之谜。
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去飞机上想见到昔日的男朋友,然而,她与他在飞机上别离似乎就再也失去了相见的缘份。转眼之间,19年就这样过去了,直到最近她才感觉到生活并不是平静的,因为她不再做空姐了,更为年轻的空姐取替了她,所以她开始做航空公司的售票员。这样,她就有更多的时间与丈夫单独相处。失去了在空中飞翔的机会,她仿佛坠入了真正的现实之中,她每天都回家住,她的生活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具体,最为具体的不是琐事,而是她与李路遥的关系。
直到现在,她仿佛才开始成熟了,当她从空中坠入现实中时,售票厅离回家的路只有半小时,她可以步行,也可以骑自行车,但她从开始的时候就不喜欢骑自行车,她选择了步行,她步行的时候好像身体真正的落在了大地上,在她做售票服务的那一段日子,她总是想飞而又不可能飞起来,突然一个午后,售票厅显得很安静,一个男人突然走向柜台,把身份证和几张现金递给了她,她抬起头来时,那个男人突然叫出了她的名字,十九年来她一直寻找的男人终于出现在售票厅。
隔着一层玻璃她缓缓站起来,站在柜台外的男人突然对她说:他改变主意了,不再买今天的机票。他显然是为了她而改变主意的。他站在柜台外写了一张纸条递给她,约她今晚共进晚餐。她久久地盯着那张小小的纸条,他已经离去了,纸条上写着他住的地址还留下了他的电话。
19年来她一直期待着这个瞬间的降临,可以这样说,她之所以迷恋上了飞机,是因为她想乘着飞机的翅膀去寻找他,如果能在飞机上与他相遇,那是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件。也可以这样说,她之所以主动地放弃做空姐的身份,是因为失望,19年来,这种失望如同四目相交一样向前绵延出去,终于,她再也不相信飞行的速度和空中的生活了,当每一个她在飞机上迎来的乘客都不是初恋的男人时,她被强烈的失望笼罩着。
所以她愿意从飞行的速度坠入地上。此刻,她久久地盯着那张纸条。她有些不敢相信19年来在飞机上梦想的现实竟然没有在飞机上实现,却在售票大厅中出现了,下午她下完班就忙着赶回家,她要打扮一下,去与昔日的恋人见面。突然下起的暴雨挡住了她的视线,好不容易终于截到了一辆出租车,这个时刻也正是李路遥驱着二手车与那个陌生女人相遇的时刻。
杨娟娟将要去会见的是19年来一直在梦中的飞机上看见的恋人,而李路遥呢,命运安排他将打开车门,让那个全身湿透了年轻女人搭车。于是在那个暴雨中的黄昏,当一座城市被暴雨受阻时,车子仿佛甲壳虫一样缓缓朝前移动。杨娟娟抑止不住的心跳使她渴望尽快见到昔日恋人,而李路遥在暴雨中突然打开了车门,一个湿漉漉的女人梦幻般地坐在他车箱里。
当李路遥在记忆深处搜寻着那座遥远序幕中出现的红旗旅馆时,他将把那座小小的从巷道中闪现出来的红旗旅馆重新看见,难道他潜意识中仍然割舍不断他对那个小镇女人的思念吗?事实上,只有他知道,每当思念产生时,他就会充满理智地掐断它。红旗旅馆出现了,也正是杨娟娟坐在恋人的房间里的时刻。
好不容易出租车终于把杨娟娟送到了郊区的一片住宅花园。她撑着雨伞,暴雨仍然把她的衣裙溅湿了,好不容易找到了恋人给她留下的那幢住宅楼房,高跟鞋落在楼梯上,仿佛落在19年来的飞行速度之中,她在楼梯上停顿了一下,她设想,如果昔日恋人打开门后,她会不会扑进他怀里去。她摇摇头否定了这个现实,突然间,她的激情变得愤怒,一股炉火仿佛从她心底升起。19年来是飞行让她逐渐熄灭了这种炉火,而19年前她被他抛弃的场景似乎刚刚发生在昨天。
突然间她充满了一种拷问他的欲望,19年前他为什么会抛弃她,把她抛弃在他身后,把她抛弃在飞机场上?于是,她挺立着身体,尽管已到中年,然而也许是19年的空中小姐的严格形体训练,使她依然保持着年轻的形体,从背影看去,她依然保持着19年前的体型,从前面看去,看到的是她的脸,她的脸比19年前要成熟多了,但没有一丝绉纹。也就是说19年来的飞行和等待以及失望并没有摧残她的形象,而且她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很优雅,这就是为什么19年前当外科医生李路遥第一眼看见她时就准备好了与这个女人结婚的念头。
也许优雅就是杨娟娟的风格,当她的优雅呈现在他眼前时,他似乎寻找到了终于把小镇女人韩素美忘却的理由,只有把这个优雅的女人娶到自己身边来,才能阻止自己对韩素美涌起的一次又一次恻隐之心。很快,杨娟娟身体的优雅的风格征服了年轻的外科医生。
当她刚把手放在门上时,手还没有发出声音,门就开了,仿佛昔日的恋人就站在门后面,感受着她的降临。门开了,这扑面而来的时刻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突然她感到一种被拥抱的窒息,因为他还没等她开口说上一句话,就伸出双臂来紧紧地拥抱住了她的身体。她很快就感觉到这个男人的手臂变得有力量了,他终于松开了拥抱她的手臂说了声对不起。他是为他刚才充满激情和力量的拥抱而说声对不起,他拉着她的手走到沙发边坐下来,经历了19年的别离,他仿佛忘记了19年前抛弃她的那个时刻,而她呢?也许是刚才的那个充满力量和激情的拥抱——溶解了她心底沉重的负担,她竟然毫无怨言地坐在他身边,开始了19年来的第一次相逢。他伸出手去抚摸着她的发丝,与过去相比,她的头发稍剪短了些,恰好披到肩头,他仿佛想通过抚摸她发丝的方式梳理她19年来的一切等待。
李路遥也许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这一切,因为杨娟娟总是很晚才回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进浴室洗澡,而且沐浴的时间很长,今天晚上,他刚见了落红,回到家时,杨娟娟已经在他之前回来了,他站在浴室外的走道上倾听着从浴室中发出的水声,他突然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想避开杨娟娟到小镇去看看那个叫韩素美的女人。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从见到落红的那一刻,他仿佛又重新回到了19年前。
此刻,杨娟娟沐浴时的声音越过门窗到达他的耳边,19年来他很少听见她沐浴中的声音,因为19年来她三分之二的生活始终在飞机上,只有三分之一的生活与他一起渡过,她优雅,然而在优雅中却有一种冷漠,即使是当她与他发生性生活时,她的躯身也不会像火一样燃烧,她甚至从来也没有吻过他,当他试图把男人的吻给予她时,她总是拒绝他,从新婚之夜那天晚上她就开始用行动拒绝,后来她就直接宣布说她不喜欢跟男人接吻。
所以,她从来没有给他带来过激情燃烧的性生活,这就是为什么他想回到小镇去见见韩素美的原因,只有19年前的那个夜晚,他经历过了性生活的燃烧,除此之外,他的性生活似乎只是一种生理故事。所以此刻他在等她,他想好了一个理由告诉她,要出差三天时间,这对他来说似乎很容易,因为她似乎从来不关心他工作范围中的事情。
他坐在沙发上等她,她披着浴巾终于出来了,他叫住她,把出差的理由告诉了她,她背对着他站在墙角的一面镜子前用干毛巾擦着湿发,同时也用背对着她,她说:你出差就出差吧,需要我为你收拾东西吗?他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很生硬,然而有一次乘飞机到外省去,恰好他乘上了她值班的航班号,他坐在机舱中听见了她的声音。
仿佛是仙女的声音,轻轻拍击着他的心房,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感受到了她的优雅中包含着她的温柔体贴,然而,这只是一个飞机上发生的梦,一旦回到现实中来,那个仙女航的声音彻底消失了。他弄不清楚,一个女人,为什么可以用两种声音说话。而且,他也不想研究这一切,如果不是那次偶然他在机舱中听见了她仙女般的声音,他还以为她的声音从生下来就是生硬的。后来他寻找到了解释两种声音的理由:杨娟娟在飞机上用仙女似的声音说话,是因为她的身份是空中小姐,职业的习惯要求和训练了她必须用仙女般的声音说话;而当杨娟娟从机舱回到现实时,她的本性上升了,无论如何她是在本性中生活,所以,她的声音是生硬的,这也是杨娟娟本性的一种风格,就像优雅始终是她与生俱有的风格一样。
杨娟娟擦干净了头发上的水,回到卧室中去了,他则用了很长时间才告诉自己,就像以往一样回到卧室中去吧,然后在她的身边躺下来睡觉,有些时候,他会怀念那些时光,杨娟娟在空中飞行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占据着卧房,他可以很自由地睡觉,也可以在床上看看书。而当杨娟娟回到卧室时,他的自由便消失了,因为杨娟娟不喜欢他在床上翻书时的声音,杨娟娟的睡眠不是太好,所以她也不喜欢他在床上自由自在的翻身。他既不能翻书,也不能太自由地翻身,所以他得压抑自己。
他记不清楚到底有多长时间没有与杨娟娟发生性关系了,仿佛两个人回到卧室只是为了解决睡觉的问题,杨娟娟好像也不需要性,因为她的身体面对着窗户,她始终把脊背留给他,久而久之,他失去了伸手抚摸她的欲望。
这个夜晚他可以想象一下那座小镇了,当她将散发出香味的脊背再一次留给他时,他仿佛可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仿佛躺在一截铁轨上,追赶着一列火车,因为只有火车可以进入那座小镇。因此韩素美从来没有像这个夜晚一样使他浮想连翩,他竟然想起了那座小镇上的卫生所,它座落在小镇的中央,四面被颓丧的墙壁包围,墙壁上写着革命时期的不同标语,然而时光已经把那些标语的色泽蚀化了,有些红,有些黄,寻找不到一句非常连贯的标语口号。
而他却眼前一亮,走进他面前的一个小镇女人梳着又黑又粗的辫子,手指流着血来到他面前。这就他与她的第一次见面……此刻,他在想象自己在那个激情燃烧之夜和她身体滚动在一起的火焰,好像是红色中挟裹着蓝色。
这种火焰突然在今夜使他看见了自己的本性:那渴望再次燃烧的本性。他好不容易在笼罩着本性的一次燃烧中抵达了梦乡,仿佛在梦中已经搭上了一列火车。
在去小镇之前,他又去见了女儿落红,这是他生活中面临的最大问题,他告诉女儿说让她先在旅馆中再住几天,他要出几天差回来,他就会安排她的生活。他没有告诉落红真实情况,因为他知道从19年开始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夜晚开始,那个小镇女人就成为了谜中之谜。现在,他只想独自一个人承担这个解谜的方式。他给女儿留下了一些现金,给女儿带去了一张城市地图,让她自己独自去了解这座城市。
中午,他就去了火车站,他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去火车站了。他抵达的小镇叫草坝镇,他上了火车,明天凌晨他就会在草坝小镇下火车,这几乎是19年前的场景,那一年,他也是在星期天的下午乘火车带着行李和对前程的向往,希望在小镇度过半年时光后,顺利地回省城医院做他的外科医生。当时去草坝小镇实习时只有他一人,也许再有一个同伴,他就不会那么孤独寂寞,也就不会被小镇女人韩素美所吸引。
车轮朝前滑动的一刹哪间,他感觉到一阵心慌,人只有青年时代才经常心慌,因为许多未经历的场景预先进入了想象,而此刻的李路遥已是中年男人,为着一个19年前发生了一夜性缘的女人,他乘上了火车,他心慌的理由是看不见的,就像他坐在车箱中的窗口看不见风暴后面的东西。
闭上双眼后他开始重新回忆19年前的那个女人,他记起了她年轻而芬芳的身体被他压在身体之下……突然,他的生命滑动起来,犹如跟随车轮不顾一切地朝前滑动,他在卧铺车里似乎始终在睁着双眼,他想迅速地看见19年前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好不容易打了一个盹,天就亮了,列车广播员的声音使他清醒起来,列车已经进入了草坝小镇。
窄小的月台上只有他下车,他手里拎着一只小箱子,当年他下火车时,肩上背着一只行李包,现在与过去不同了,然而,月台却没有多少改变,19年前是窄小的月台,19年后仍然是同样的月台,只有时光不可能回到19年前,在那个早晨,年轻的外科医生沿着月台走出了火车站,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年轻的身体会同一个小镇女人发生肉体关系,而且,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为了这种关系,他会在19年以后,再一次进入这座小镇。
他把这一切归结为本性,19年前和19年后的两种不同本性开始使他置身在小镇中央的石板小路上了。凌晨的草坝小镇好像被梦所湮没过,所有轮廓都显得朦胧,而不清晰。然而只有一个卖烤玉米的老头站在街边,他正在叫唤着,希望街道上走着的人前去买他的烧玉米。
他饿了,他嗅到了烧玉米的香味,从昨天下午上火车之后,他就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当时他似乎忙着回忆,尽管火车上的服务员一次又一次地叫卖着食品车上的烧鸡、火腿、啤酒,他好像没有听见,而且当时,他也感受不到饥饿。也许,一个沉溺于回忆中的人,在回忆中会被各种各样已逝去又重新回来的场景抓住,把他抓住的当然是一个女人。
扑面而来的烧玉米已经在他手中了,浓郁的香味使他的胃强烈地蠕烈起来,他剥着玉米粒丢进嘴里,一边走一边进了路边的小旅馆住下来,直到如今他还不知道她的住所。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情欲之夜消失之后,他很快就离开了小镇。当然他知道韩素美的父母早已离世,这个小镇就她独自一人,没有任何亲人,他还知道,她过去和现在都还在小镇的手工艺厂工作。
就是说,韩素美仍然像从小镇上蔓延出来的树根一样,紧贴着小镇的大地在生活。找到她并不艰难。在这座小镇,只要你提起一个人的名字,旁边的人会告诉你这个人住在镇的哪条巷道,这个人在什么地方工作,这个人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所以当那个卖烤玉米的老头用手指着他背后的一条小巷,告诉他继续往前走,因为这条小巷很长很长,要穿过头,然后开始往右拐进另一条小巷,就可以看见门牌号了,老人在回忆着门牌号时,李路遥才突然想起来了,多少年来他一直坚持不懈地趴在城市的那座小小邮电所里,用蓝色元珠笔写着那个地址:天君巷95号。
所以,当他朝着卖烧玉米的老头背后的那条小巷走去时,他看见了墙上镶嵌着几个字:天君巷。这条年代久远的小巷出现了石板路,许多来历不明的纹路从石板路上凸出来,仿佛是脚掌心的一根根纹线。
沿着天君巷往深处走,他不时地将镜头倒转到19年前去,他仿佛看见那个叫韩素美的女孩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穿过天君巷与他去约会的,他突然涌起一种期待,希望尽快地在天君巷的某一座老房子里看见韩素美走出来。
99号门牌出现了,这就是他不断写在绿色汇款单上的地址,这个地址从19年前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开始,就已经铭刻在他心灵的记忆深处,无论是阴郁的、清晰的、寒冷的、潮湿的和炎热的日子,他都会准时地出现在那座小小的邮电所。
他寻找了很长时间才决定在那家小邮电所写着一个小镇的地址,其实医院门外右侧就是城市最大的邮电大楼,他却宁愿绕许多路进入那家小邮电所去,因为本性让他这样做。
在他的本性中始终有一种困惑缠绕着他,他不愿意让别人,除他之外的人看见他的秘密。19年来,在他趴在邮电所往汇款单上写着地址时,他感到幸运的是从来没有见到熟人与他相遇,所有见到的人都是陌生人,所有陌生人都无法接近他那隐秘的,矛盾的私处,所有朋友、同事都没有出现在他汇款的小小邮电所里。他的本性从未被人所揭开过。
而现在,他正走在清晨的小镇怀着激动的心,向着天君巷99号走去,那门牌紧贴在大门左侧,这是一座老房子,它的古老使他犹如看见了一些很老的事物,比如楼梯,要弯着腰才能上去的楼梯,还有箱子、靠椅、床、瓷碗,他感到好笑,他似乎在幻想着一座博物馆的历史。他重新面对着现实,门朝里锁着,不,是一道门栓插住了。
他把手放在门上,他想,他的突然降临会不会吓坏韩素美,他知道,多少年来,自从他把她从红旗旅馆送到火车站的时刻,他知道这个小镇女人回头看他的那一眼中饱含着忧愁,然而,火车卷起了车轮,火车把她的忧愁带走了。
他在敲门之前问自己:已经过去了19年,为什么要去干扰她平静的生活,19年来,她一定用饱含忧愁的目光在生活,当她在19年前离开那座城市时,她肯定想好了要把他忘记。她肯定已经忘记他了,就像自己曾经忘记她一样,所以,她从来没有违背诺言去城里找他。
尽管如此,他的手却抑制不住内心的召唤终于拍打起来,因为这是木门,轻叩是无效的,只有拍打,像拍打一只架子鼓,所以会拍击出音符,难道这是19年来他想忘记而终于没有忘记的音符吗?
来开门的人竟然是一个男人,李路遥以为敲错门了,他愣了一下,看着开门的男人,这是一个将近50岁的男人,他披着一件外衣,目光惺忪,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男人也愣了一下问他找谁,他很恍惚地说出了韩素美的名字。五十多岁的男人看了看李路遥,转过头去叫了声韩素美的名字,隔了一会儿,韩素美出来了,她好像刚从床上起来,但她并没有意识到门口站着另外一个男人。她恍惚地抬起头来,李路遥正在热切地看着她,看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然而,韩素美好像不认识他了,他用热切的目光看着她,而她呢目光却变得越来越迷惑。
站在旁边的男人,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也似乎感觉到了这一切,他悄然地出去了,绕开了韩素美和李路遥的相见。此刻,韩素美似乎已经认出来了这个男人,她的眼睛中出现了惊喜,她叫出了他的名字后低声说:“落红找到你了”。这个目光迷惑的女人在见到李路遥的那一瞬间,突然悟到了或看见一个现实:只有女儿的存在可以让李路遥出现在她面前。所以她很快就意识到了,她之所以在这个早晨看见了19年前的这个男人,是因为落红已经找到了她的父亲。事实上,当她把落红送到火车站以后,她就知道并坚信落红一定会找到她父亲的,无论如何都会寻找到她父亲的。就在她把女儿送到火车站的站台上时,一个男人也悄然地跟在她身后,直到火车消失之后,这个男人才走上前去,从这个时刻开始,她知道女儿已经走了,女儿已经去寻找父亲,而她自己则将留下来,19年前当她去寻找李路遥时,带着两个多月的身孕,一心一意地希望李路遥把她留在身边。
很显然,19年前连李路遥也没有看出她想留在他身边的念头。因为她巧妙地掩饰着自己内心的冲动,她一看见李路遥出现在她眼前时,就知道这个男人是不可能把她留下来的。那是在医院,19年前的省人民医院,那时候进入大门后只有一幢两层楼的房子,门诊和住院部就在这幢楼上,她一进医院就找到了外科,当她出现在外科一诊所时,李路遥正在为一个病人开住院单,住在李路遥面前的病人头部受了重伤,已经包扎上绷带。她站在门外等一会,病人出来之后,李路遥看见了她,她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来了?”他的意思是说在我不知道你来的时候,你为什么来了。恰逢到了下班的时间,李路遥用自行车带着她,把她带到了那座红旗小旅馆住了下来。
当她把怀孕的事实告诉给李路遥以后,她敏感的心告诉自己:这个孩子对于李路遥来说是多余的,就像一团包袱一样,然而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个孩子留下来。在短促的日子里,她不仅彻底推翻了自己留在这个男人身边的念头,而且她还坚定地告诉李路遥,没有人可以改变她的意念,她要将怀孕进行下去,不错,她站在红旗小旅馆的房间里,像一朵突然从水中盛开的水百合那样挺立着年轻的腹部,坚定地说:我要留下这个孩子。她在李路遥眼中虽然看见了极大的无奈,却没有看见令她感到最残酷的东西,当李路遥与她商定那个诺言时,她好像理解了李路遥,那时候,李路遥还只是一个年仅22岁的青年人。
她那像小镇一样古朴善良的本性使她理解了他,因为他想让自己无忧无虑地飞翔,想让自己无忧无虑地飞到高山之巅上去。所以她接受了她和他之间的契约,那时候她并不是过份地注重一笔孩子的抚养费,她只是看见了一种意象,那是坐在红旗小旅馆的窗口,他向她描绘出的意象: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他都会出现在邮电所,他会把她的地址和名字写在汇款单上,同时也会把自己的地址和名字写在汇款单上,汇款单会飞起来,飞到她的手中,每月飞动一次,这样的关系会持久地进行下去,直到那个孩子长大成人。她仿佛看见了汇款单变成了一根蜘蛛线,从天空这一边攀延到另一边去织网,渐渐地当一根蜘蛛线开始蠕动在她胸口,她的胸在那个意象之中变成了一只蜘蛛巢。
没有人知道,一个未婚女人让腹部突然挺立起来的孤单和幸福。当她把那个意象变成一只温暖的蜘蛛巢在自己的胸口开始织网时,李路遥已经把她送到了火车站,李路遥给她买了许多水果,买了一袋新衣服——使她沉浸在离别之中,从而也沉浸在开始对一只蜘蛛巢的编织之中去。
当火车开始朝前启动时,她坐在窗口,看着李路遥的影子在月台上变成了一个点,仿佛变成了一串省略号,直到她再也看不见这串省略号时,世界仿佛只出现了蜘蛛网,一端连着李路遥的那一边,另一端连着她的胸口。所以,当她的腹部越来越隆起时,她就像隆起在小镇的口头传说之中的一片山脉。那些用舌头嚼舌的人开始议论她的腹部,当然在这议声中,从她腹部上隆起的山脉会荡漾着一种种香味,这是她编织蜘蛛巢时的香味。
从此以后,小镇上有了一个未婚女子挺立着腹部从天君巷走到手工艺编织厂去上班,她好像从不会被人们的嚼舌之声所淹没,也不会畏惧那些强大的声音,因为她有自己的信念:就像那片意象一样,当她回到小镇不久就收到了汇款单,上端写着她的地址,姓名,下端写着他的地址,姓名。也许是邮差和邮电所分信件的人走漏了消息,小镇上的人都知道,她的怀孕与一个城里的男人有关系。而且这个男人是医生。当然这些谣传只会在这座小镇流传,远远不会流传到遥远的城市中去时,所以,李路遥用不着改换姓名和地址,他写在汇款单上的地址和姓名就这样周而复始地留在汇款单上,真实的记录着他和她的契约关系。
有一个男人始终在看着韩素美的变化,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已经爱她爱了多久,他就是手工艺编织厂的一名工人,他每天都见到她,从她十四岁进厂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见到她了,那时候他已经24岁,而她才只有十四岁,他似乎在看着她在成长,转眼之间,她已经19岁了。当他试图在追求她时,他突然发现她的行踪变得诡秘起来。
在这座小镇,也许只有他在19年前发现了李路遥和韩素美的关系。他叫刘朝阳,当他终于发现了一条小路,那是编织厂和卫生所之间的一条绵延出去的小路,沿着小路走出去,世界会越来越变得开阔起来,首先:起伏中的像女人身体一样平缓的丘绫出现了,丘陵中有一片片小树林,他就是在这条小路上看见了韩素美的影子起初时在急促地行走,后来就会奔跑起来。他跟在她影子后面,开始时只是想弄清楚她到哪里去,后来他终于看风了在丘陵的小树林站着一个男人正在往下看,而韩素美却在往小树林里面奔跑。
他突然感觉到痛苦起来了,因为他在一个时刻突然看见了韩素美和那个男人紧紧地在小树林中拥抱起来,通过种种个人的调查,他知道了这个拥抱韩素美的男人就是省城到镇卫生所实习的外科医生李路遥。
然而让他感到欣慰的是不久之后,李路遥就离开了小镇。当韩素美请了一周的假,拎着包去火车站时,他在遥远的地方目送着她上了火车,他终于又一次心灰意冷地感觉到,韩素美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去投奔年轻的外科医生去了,然而,几天后,韩素美却奇迹般地回到了厂里上班。从那一刻开始,他就鼓足勇气去寻找机会与韩素美接触。
当他终于在一个黄昏敲开了韩素美家的门,站在暮色之中,把一盆他亲手载下的石榴树作为礼物,想从盆里移植到韩素美家小小的庭院中时,韩素美指了指自己的腹部坚定地对他说:不可能的,我已经怀上了别人的孩子。他在黄昏中抬起头来,慌乱地看了一眼韩素美的腹部,在韩素美从省城回来的这些日子里,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韩素美的身体在变化。
这慌乱的一瞥并没有给他带来失望,在黄昏中他仍然把一棵石榴树从花盆,移植到了庭院中栽下。这似乎象征着他的希望,在此后的日子里,每当他单独出现在韩素美身边时,她就会坚定不移地告诉他:你死了这颗心吧!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将把我的孩子抚养成人,直到她长大的那一天。他似乎从她声音中感受到了希望,那就是等待。
他的固执就像她的坚定一样随同时间流逝着。他和她都在时间中承受住了谣言的重压,他悄悄地等待着,尽管他知道嚼舌者们的谣传一浪又一浪的涌来,然而他始终在等待;而她呢?终于到了分娩的时刻,在她接近分娩的日子里,他频繁地敲开她的门,在她叫出第一声疼痛时,他奔出天君巷请来了小镇上的产科医生,从孩子分娩后的那一刻,似乎谣传中又加上了新的佐料,刘朝阳的名字也开始出现在谣传中。
一个阴郁的下午,那是南方潮湿的雨季,她突然郑重而冷漠地对他说:从今天开始,我不希望再听见你从天君巷走来的脚步,我不希望听见你在门外敲门的声音,我不愿意看见你出现在我面前,请你从此以后离开吧,死了这颗心吧!他问她这究竟是为什么,他完全可以和她共同承担生活的重负,他愿意与她一起来抚养这个孩子……她彻底否定了他的声音:用不着你来同我承担我命运中的一切,从此刻开始,我要独自一人来抚养这个孩子,当然我并不孤单,还有孩子的父亲……她说这话时嘴唇边荡过一丝微笑,也许,在那一刹哪间,她又被那个男人,仅仅与她有过一夜之缘的男人所笼罩住了。她的决定坚决而果断,当他再一次站在门口敲门时,门根本就无法敲开,当然,他隔着门一次又一次地听见了婴儿的笑声和哭声。
只有他目睹了一个女人抚养孩子的艰幸过程,尽管如此,他保持着与她的距离,他好像理解了她的那颗心,那颗无法进入的心,就这样,落红长大了,19年终于过去了。而刘朝阳在这19年里却从不放弃等待,他好像从来没有追求过别的女人,在他的世界里,只有韩素美的影子。而且这个影子竟然伴随了他整整19年。尽管他不能进入韩素美的生活,他却可以一次又一次敏锐地捕捉到她生活中的变化,当她送走落红的那一刻,他19年来终于捕捉到了出现在她面前的最恰当的时刻,因而他走过去时她的目光再也不可能像19年前,那样果断而坚定地拒绝他的降临。
她勇敢地接纳了他的降临,落红一离开,她就打开了门,也许只有在现在她才清醒地知道:这个在世界执著地把她所等待的男人,才是她此后最好的伴侣。这就是为什么当李路遥前来敲门时,刘朝阳会前来开门,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她命运之中永不会出现的瞬间竟然出现了。她会心跳吗?随着时间推移,她仍然保持着古朴善良的心,她仍然像19年前离开红旗旅馆一样理解他,所以她知道他之所以降临,只是为了女儿落红,她相信落红一定找到了父亲。
他开始跟她谈到把她带出小镇的问题,他说:到城里以后,你可以跟落红住在一起……她摇摇头,从他开始说话时她就摇头,用摇头的方式否定他的声音,她说:都19年了,我已经习惯了在小镇生活……他突然敏感地问她:是不是为了那个男人,是不是因为有了那个男人。
她没有说话,但目光是坚决的,就像19年前她要将怀孕生活继续下去的目光一样坚决。他突然发现了藏在她发髻中的一根白发,那根白发已经白透,就像雪一样白,这就是时间的因果关系吗?然而在19年前他总是喜欢伸出手去解开她两根粗粗的黑辫子,那头发的黑起初让他有一种无所负担的轻松和快乐。
他很想走上前去伸出手指帮助她把那根白发夹住,用他男人的手指,然而他却面对这样一根白发就失去了勇气。他打算离开她了,在他感觉到脚在移动的时候,心却在颤栗,一种无法埋葬于她体内的颤栗。因为他知道,从此刻开始,这个女人再也不可能跟他走了,他本来想把她带走的,他在火车站的轰鸣之声中似乎已经想好了,他带着她离开小镇的情景,他不知道把她带走的未来是什么,然而,他就是想把她带走,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补偿19年来的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依然在他内心深处激荡着,19年前,当她乘上火车消失在轨道上时,他在月台上走了很远很远,当他轻松地感觉到她已经离开了时,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至少已经折磨了他整整19年,只不过他掩饰住了这种折磨,只不过在他的本性中有一种抑制力,那就是不要让这种情感去折磨他的未来,所以很快,他就与航空小姐结婚了。
现在他带着这个秘密正准备离开小镇,当他走出天君巷99号时,他知道他跟这个女人的关系并不会结束,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地结束,每当那个内心的秘密在折磨着他时,他就知道,19年来这个女人已经在他身体中变成了一棵树身,它在纷扬着树叶,终于,果实出现在眼前,然而,树身依然存在,在他心灵深处。
在他上了火车,把头面对窗外的时候,他突然看见了韩素美,她站在窄小的月台上,在她不远之外站着另外一个男人,他的心被这个情景笼罩着,火车朝前滑动时,站在月台上的女人加快了脚步,并没有在跑,然而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却抓住了她的手臂。李路遥感觉到鼻孔很干涩,而他的心在下沉,尽管如此,火车却在前行,他知道火车到终点站后,他将去见的第一个人就是私生女落红。他已经离开城市有三天了,在这三天里有两天在路上,有一天在小镇。当他下了火车站后,直奔旅馆时,服务员告诉他说那个小镇女孩子走了。是今天上午退的房间,而此刻是下午。
他迷惘地望着旅馆的走道,感觉到女儿从走道上消失了,但他转眼又想也许落红会到医院去找他,这个希望让他回到了医院,他问了外科的所有值班医生,有没有一个年仅18岁的女孩前来找过他,没有一个值班医生有过他所承述的印象,也就是说落红在离开之前和离开之后,根本就没有到医院来找过他。从那一刻开始,他还仍然充满希望,他相信落红决不会回小镇去,也不会轻易地消失,因为她已经18岁了。她母亲19岁时已经不顾一切地与他去约会了,突然他的心慌乱起来,落红会不会跟着别的男人离开了那座小旅馆,住进了别的旅馆中去呢?
作为一个男人,他总是保持着22岁第一次看见韩素美的场景,那个手指受伤的小镇女孩,那年刚好19岁,当他用消毒水为她手指消毒时,他感觉到她的身体痉挛了一下,这对医生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微不足道的痉挛,却让他的心跳了一下。他害怕她疼就给她开了一些止痛片,从那个时刻开始,他竟然会焦灼地期待着那个叫韩素美的女孩尽快地来换药。19年过去之后,他仍然一次又一次回到古朴的小镇上去。他想,如果女儿落红遇见一个男人,她会不会跟他走呢。
剩下的日子,他走遍了附近的几十家旅馆,查询了旅馆中的旅客登记手册上,有没有落红的名字,身份证号码和地址。然而他却失望至极地从旅馆中一次又一次地走了出来。当他感觉到绝望时,这种绝望在他生命之中从未出现过,它仿佛把他最亲爱的女儿隔断了,他无法再去寻找到,突然,奇迹出现了,落红拎着箱子朝着他走来,而当时,他正站在女儿落红曾经住过的旅馆门外徘徊,只有这座旅馆散发出女儿特有的气息,那种味道像栀子花,它既是花又是药草,在小镇往外绵延的丘陵中,到处都摇曳着栀子花,他曾经在19年前的韩素美身体上嗅到过这种味道。栀子花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也会从女儿落红的身体中散发出来,也许是记忆,在多数时刻,人保持记忆的方式只是一种味道而已。
突然,拎着箱子的落红再一次出现了,在夜色深处,落红好像一株孤单的丘陵深处的栀子花,无助地走向他,带着她特有的味道,女儿突然咽呜着说:“我以为你不来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从这种声音中,他感觉到了女儿抑制住的委屈。他陪同女儿重新住进了旅馆,他告诉女儿说他之所以消失了三天,是回小镇看她的母亲去了。落红的身体顷刻间便从刚才的伤心中回过神来,问他有没有见到了母亲,他说她的母亲生活得很好,他没有讲述韩素美与另一个男人的故事。
此刻,他只想让女儿寻找到她自己的港湾,他在火车站的时候就想要把女儿安置在属于她自己的港湾里,旁边有温暖的火焰。所以他让女儿先住在旅馆里,他站在女儿面前保证说,他这一辈子绝不会从女儿面前消失的。他要让女儿学会等待……当他表达这种情感时,他感觉到女儿的一双眼睛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在追问他:为什么直到现在,我还需要等待呢?为什么?然而,他却回避着女儿的眼睛在追问,他知道女儿已经追问了整整18年,从她从母亲的子宫中落在大地上时就开始追问了。
他再一次把女儿安置在了小旅馆中,他本想让女儿住好一些的宾馆,然而他还是觉得女儿来到这座父亲前来寻找父亲住下的这座旅馆,就像一座童话一样更适宜女儿居住。
然后,他在夜色中离去了。当他抬起头来时,他看见女儿推开了窗户,站在窗口目送着他的离去。而他呢,终于去了一趟小镇,见到了曾经在一个夜里完整地属于过他,又被他推开的女人,现在这个女人当然已经不再属于她,因为他没有资格再去占有她,也许只有那个男人,等待了韩素美整整19年来的男人才有权力赢得她的爱。
他拥有过爱情吗?他用钥匙开家门的时候,当钥匙又一次在孔道中钻动的时候,他突然觉得19年来自己从未真正地去爱过女人,也从来来没有获得过女人对自己的爱情。当他用钥匙在孔道中转动了一圈之后,他已经嗅到了最熟悉的气味,除了油、盐的味道,还有床单的味道,还有皮沙发的味道,还有人体的味道。
为什么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对味道会如此地敏感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回忆起了一种栀子花的味道了吗?那丘陵间的味道,那19年来只有在梦中回忆起的味道,早就已经在他生活中遗忘了的味道,突然又从18岁的女儿身上弥散出来了。所以当他开始用钥匙开始寻找钥匙孔道的时候,他的心是迷惘的,他甚至想,如果没有这些孔道的转动声,也许自己的生活就会从零开始。
从浴室中传来声音,杨娟娟总是会在这样的时刻藏进浴室深处去沐浴。他把箱子放在地板上,这只箱子竟然陪同他去了一趟草坝小镇,他本想把那个女人带到这座城市,他会用自己全部的积蓄为这个女儿买一套住房,让女儿同她一块住,然而,这个愿望落空了。
他换上了拖鞋,脱去了外衣,始终是从浴室中传出的声音笼罩着他,突然,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了电话,当一个女人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时,他本想问这个女人为什么知道他的电话,为什么把电话打到他家里来,然而那个女人一感受到他的气息,还未等他说话,就把电话挂断了。这个女人就是萧韵,他感觉到萧韵好像有事要告诉他,她的气息显得很急促,就像那个暴雨之夜,她急促地拎着箱子,带着自己湿漉漉的身体上了他的车厢。整个车厢都回向着她那冰冷的,颤栗的气息,还有接二连三的喷嚏,所以她后来下车时就滑倒了,开始发高烧。
由于女儿的突如其来,他似乎已经把她的存在忘记了,那个女人,他为她寻找到了一处出租屋,住在城郊,故事刚刚发生在城郊的房子里,故事还未真正地开始,第二天他就在外科的走廊上看见一个拎着箱子的女孩向她扑面而来。
接下来,扑面而来的是19年前的夜晚,扑面而来的是一个夜晚结下的果实。现在,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来自外省的年轻女人,如今她正住在城郊,他不知道她是怎样打听到了他的电话号码,他曾经告诉过她办公室的电话,但他嘱咐过她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时候用不着打电话,他一定会抽空来看她的。
杨娟娟已经沐浴出来了,像以往一样,她赤裸的身体总是用一块浴中裹住,只露出足踝来,她带着一身香气向他点点头,意思是说:你回来了。多少年来,他和她好像从来就没有使用过色彩斑斓的语言来说话,从结婚的那天开始,两个人似乎都在回首着往事开始在度蜜月生活。如今,19年已经过去了,她和他之间的语言少得可怜,更没有交流,他们从来不对一朵花,一朵云彩发出交流,也不会对现实生活发出交流。当然他们也会睡在一张床上,各自盖各自的被子,真正的肉体只有在很有极限的性生活开始时才碰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