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幕-私生活

作为私生子的落红就在这一刻,开始了她寻找父亲的过程。

当她把箱子从左手换到右手时,胸脯便起伏着,她来到这座城市是为了去找父亲。从她开始寻找父亲时,母亲便说:你父亲是一个医生,他会动手术,他会治病。你长大了就去城里找父亲,父亲就会安排你的命运。

她已经长大了,她已经18岁,她缀了学,当然这是母亲不知道的缀学,直到她把缀学证交给母亲时,母亲才无助地说:去找你父亲吧,这都是那一夜的结果,我不知道如何管你,也许只有你父亲能替代我去安排你的命运。

她不知道那一夜,母亲在迷惑之中讲述的那一夜是什么,总之,母亲说这话时,目光迷惘,仿佛在看着空中的一只蜘蛛网,母亲一生都在编织手工艺品,她是这座小镇上的工艺品厂的工人,从她记事起,母亲的手就在编织,她的工厂里的100名女工坐在厂里的阳光下面用手编织口袋,各种各样的口袋。所以,除了她的箱子拎在手上之外,她肩上还挎着一只母亲编辑的口袋,母亲送她出门时对她说:走吧,走吧,既然你想出门闯天下,母亲是无法阻止你的,挎上这只口袋走吧,你父亲看见这只口袋就会认你做女儿。

她听不懂母亲在说些什么,为什么父亲只有看见这只口袋后才会认出她来呢?难道是因为她从出生以后就没有看见过父亲吗?不错,从她学会叫母亲时,她就在寻找父亲,然而父亲的影子始终没有出现。

有人开始叫她为私生子。那是她五岁、六岁时,只要她从小镇上走过,跟小镇的孩子们玩游戏,总有人叫她私生子,包括那些孩子们。于是她便去问母亲,她第一次问父亲时,母亲的手里还在编织口袋,为了多挣钱,母亲也会把活计带回家来,当母亲坐在暖洋洋的冬日阳光之下时,一个影子靠近了母亲,她问母亲私生子是什么,为什么别人会叫她私生子。

她看见母亲的手开始混乱起来,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母亲在编织口袋的时候把线弄乱,因此那一根根缠绕在母亲指头上的线突然如一团蜘蛛网,使母亲无法继续编织下去了,很显然,在她五岁的那一年,她就看见了混乱,而且因为混乱,她没有听见母亲的回答。也许是在混乱之中,母亲忘记了解释。

从那以后她从未问过母亲这个问题,因为在她慢慢长大之后,镇上的人已经没有多少兴趣叫她为私生女了。这是一座有各种各样声音制造事端的小镇,人们只爱谈论新鲜事,很多年前小镇上的人们之所以叫她私生女,是因为在那个特定的历史之中,她已经慢慢地长大,她已经从她母亲的怀抱挣脱而出,当然,小镇上的人们看见了她作为私生子存在的另一个历史时刻,所以,她的生命就像是悬挂在树枝上空的一只竹篮,里面装着一个啼哭的婴孩,人们把这个婴孩的故事传来传去,当人们看见她已经溶进了小镇中的世俗生活之中去时,便把她的生命称为私生子。

久而久之,她似乎已经忘记了私生子的称呼,因为一个人很容易忘记儿童时代的声音。那些抵毁她生命的声音并没有进入她的少女时代,当她望着火车上的列车进站时,她便开始想念父亲。这是她进入中学时代的一个秘密,她所上学的中学就在火车站旁边。每天的每天她都会听见火车从一条深长的峡谷深处缓缓地驶进了这座小站,远远看去,火车就像一条巨大的蛇身,不停地扭转,扭动着远去的命运。

她知道乘火车出去就可以寻找父亲,她知道一旦找到父亲,她的命运就可以改变。她一次又一次地循着校园的一条小路,那是一条只有农夫和蛇行走的小路,两旁长满了野生的荆棘,她沿着这条小路很快就已经置身在铁轨上。

盘腿坐在铁轨上眺望着那弯曲出去的不可知的方向,她开始向往着乘上火车远行的命运,这几乎是她全部的幻想,因为这样就可以去找父亲了。终于她缀学了,老师遗憾地拍着她肩膀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她的全部成绩都是全优。她幻想似的一笑使她离开了小镇上的校园生活。

她抓住了火车的扶手,似乎这就是她的幻想,于是幻想已经开始沿着轨道远去,她站在车窗上,母亲站在月台上不停地向她挥手,母亲似乎已经跳了起来,从月台上跳起来又落下去的母亲,身体越来越小,后来从她视野之中就这样消失了。

从未拎过箱子的16岁女孩落红就这样下了火车,从月台走了出来,朝着她扑面而来的三轮车,微型车,出租车各种商贩们的声音都是陌生的,也是喧闹的。她把箱子从左手又换到了右手上,反反复复地交换使她无法适宜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终于,一辆三轮车来到了她身边。

车夫把她送到了医院门口,这就是母亲交给她的地址。这个地址反反复复地降临到母亲手上,因为母亲在每个月的开初总会准确无误地收到一份快汇款单上面有父亲的地址。

闻着福尔马林的味道,她站在通往医院的台阶上不知所措,来来往往的人从台阶上去,也有人从台阶下来。有一半人是病人,也有一半人是病人的家属。

父亲的名字叫李路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落红,为什么与父亲的姓没有联系。她遇见了一个女护士,因为女护士笑容可掬正朝她走来,事实上并不是朝她走来,而是在下台阶,而她呢正在上台阶。她迎着护士上去,问父亲李路遥在哪里上班,女护士摇摇头说不知道。

她想女护士为什么不知道父亲的名字呢?她朝着台阶而上,她想,总会有人认识父亲的,一个男人背着另外一个男人正在上台阶,背在身上的那个男人满脸血渍,而且那血似乎在往下流,顺着男人的面颊往下流,从脖颈上又流到了台阶上,她看着那鲜血,扭过身去,她差点就要晕眩起来了,鲜血的那种红色使她头晕眼花,然而,她仍然在上台阶。

朝着她走来的第二个人是一个医生,她迎上去问道,知不知道她的父亲李路遥在哪里上班。女医生看了看她迟疑地说:李路遥是你父亲吗?她点点头,女医生看了看她手里的箱子说:你父亲在外科,你到外科去找吧。女医生一边说一边注视着她的眼睛,环视着她手中的那只箱子。

她终于知道父亲就在这座医院里,并且在外科上班。然而,当她已经站在外科的走廊上时,一个医生对她说:李路遥今天不上班,他休息。她愣了一下,问怎么能找到李路遥,医生摇摇头急冲冲地从她面前走过去了。

那天下午,她惶惑地下了台阶,置身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外,拎着那只箱子行走了很长时间,决定去找家旅馆先住下来。

落红的父亲李路遥当然没有想到,很多年前那个激情之夜给她带来了一个现实,他和落红母亲的女儿已经18岁,已经来到了这座城市,住在一座廉价旅馆中等待着他会面。已近中年的李路遥此刻并没有在家休息,最近以来每到休息的时刻也正是他到郊外去与一个女人频繁约会的时刻。当18岁的女孩手拎着箱子出现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时,他也正在出门。

作为男人来说,他举止儒雅,很像一个外科医生,有些时候更像大学里的中年教授,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19年前他大学刚毕业,去一座小镇实习半年时间,也就是在那座小镇,他有了一夜的燃烧过程,很多年以来,他按月给落红的母亲汇去落红的抚养费,然而他从来不与那座小镇上的母女俩相见。他只是尽职而已,每当他趴在一座小邮电所的柜台上往汇款单上写着那座小镇的地址时,他已经习惯了用一张又一张汇款单,一笔又一笔汇款来弥补自己对那个激情之夜的全部职责。

他从未想到过,有那么一天,当他在医院的走廊上抬起头来时,一个18岁的女孩子会走近他,并叫他为父亲。他总是宽慰自己说:用不着忏悔,用不着再去追忆往事,忏悔是无意义的,而追忆往事只会使身体变得沉重起来。用不着这样,想一想,每个月的汇款单会衔在一只鸽子嘴里,也许那座小镇的母女俩会听见鸽子那悦耳的声音。

19年前的那个激情燃烧之夜,就这样慢慢地已经变得遥远起来了。18年以来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的外科医生,他的生活呈现出一种上升状态。那个激情之夜过后不久,他就结束了半年的实习期,回到了这座省城的医院,在这座医院里扎下根来,而且他回到医院后的第二年就与一个教授的女儿结婚了。

然而这桩别人牵手介绍的婚姻缺少的是爱情,两个人都不知道应该寻找幸福的时刻被捆在了一起。然而他们的婚姻却孕育了另一个女孩,她就是李端端,此刻,李端端正在外省上大学。

李路遥已经到达了郊区,直到现在他似乎才寻找到了一个谈情说爱的女人,而在之前的婚姻状态和那个19年前激情燃烧之夜都似乎与爱情没有关系。这个女人出现在半年前的一个时刻,年仅26岁的萧韵从另一座南方城市来到了这座城市时,他正驱着车,他刚买了一辆二手车,正是他迷恋车的时期,黄昏之后,他就驱着车在马路上寻找另一种生活。

也许,他的另一种生活就是从火车站开始的那条马路,那正是一个暴雨突降的黄昏,一个女人正站在马路边打出租车,她的手浮在时空中央,晶莹的雨水哗啦啦洒落在她的手臂上,他从很远就看见了这个女人,因为她手里还拎着一只看上去很沉重的箱子。车堵塞起来了,这就是把他和她嵌在一个历史时刻的瞬间,因为堵车,她并没有看见他,而他却看见她手臂不时地扬起在空中,试图把一辆出租车截住。

雨水像缤纷的从罐里怦然而出的水银色一下子把这个情景罩住了。她的手上下起伏,然而却始终没有一辆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所有从她面前经过的出租车似乎都载着客人,她大约是全身湿透了,她的衣裙紧紧地贴紧了她的皮肤,在暴雨闪射中,她的身体呈现出了曲线。

他的车突然在她面前停住了,她仿佛抓住了希望,每个人都在一些复杂的,特定的时刻紧紧抓住自己的希望,而她的希望是什么呢?她裹着湿漉漉的裙子,就像穿着衣服从一条河里游泳上岸,或者在无意识之中落进了水里,刚刚爬上岸来,她拎着箱子踉跄着奔向他的车厢,也许这就是她眼下的希望。

她甚至忽略了她的目的,她想截住的只是一辆出租车,而不是私车,而且上车以后她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她乘着的并不是出租车,从上车以后她就开始了一连串的打喷嚏,她大约是受凉了。她的喷嚏洋溢着浓烈的女人味,他无法说清这种味道,他驱着车,同样忽略了这样的事实:他的车不是出租车却正载着一个女人。

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也许这个女人拎着箱子是为了回家或者住进旅馆去,当他问她去哪里时,她刚刚打了三个喷嚏,她迷惘地说:“我想去一座旅馆……可我不知道应该去哪家旅馆,我是头一次到这座城市来,……”她的言下之意是在说明,如果可能的话,帮助她找一家旅馆住进去。当然他也了解了她的陌生性,也许她是经过这座城市的外地人。

旅馆在他意识深处突然飘动起来了,为了这个突然降临到他车厢中的偶然,一个偶然带来的陌生女人,他此刻必须让旅馆在眼前飘动起来,因为暴雨依然在肆虐地拍打着窗户,坐在车厢中的这个女人已经受凉了,全身湿透肯定会受凉,所以她依然坚持不息地打着喷嚏,坐在车厢中的这个年轻女人看上去很无助,她对这座城市根本就不熟悉,所以她要打出租车,她也许相信出租车会带着浑身湿透的她前去寻找一座旅馆。

旅馆在他眼前飘动着,像撕开了的风景画片一样飘动起来,他以往所忽略的小旅馆突然像充满灵感似地来到了他眼前:这是一座跻身在城市中央却挟裹在小巷中的旅馆。很多年前他就住在这座旅馆附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也正是他从小镇回来的时候,不久,落红的母亲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带着她住进了旅馆,那个女人告诉他说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他知道这座旅馆依然存在,不会被拆迁,许多旅馆都已经被拆迁了,可它依然存在,不久之前,他还从旅馆门口经过,那座旅馆的外型色泽被改变了,原来是金色的颜色,现在涂上了一种桔红色,看外型好像是一座新旅馆,其内部却用历史的岁月支撑起来。

他不知道在这座城市里为什么19年前去带着一个小镇女人进入了这座旅馆,而在这个暴雨之夜又带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去寻找这座旅馆,也许是在他意识深处,当一座座旅馆突然像撕开的风景画片一样飘动起来时,所有的旅馆都在这风景画片之中落在别处,只有一张风景画片被他用手轻轻地抓住了。

这座名为红旗旅馆的地方,像小巷中的风暴画片一样出现在眼前时,他似乎又回到了19年前的那个上午,当他从传达室收到一封电报时,他吃了一惊,落红的母亲当年只是一个20岁的小镇女人,她在电报中告诉他,当他收到电报时,她已经在火车上,她必须亲自来见他,因为不见到他,就不可能解决问题。那显然是一封奇怪的电文,他不知道仅上过初中的一个小镇女人,为什么会写出了那样莫测的电文。

他当然不可能把这个小镇女人带到宿舍中去,他虽然已经参加了工作,不过还住宿舍,与另外两个分到医院的青年人同住。而且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跟一个小镇女人在偶然中发生的私情。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女人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短暂的,微不足道的插曲而已,他的生活才开始,他不会为这个小镇女人失去生活的奋斗目标的,决不会。所以,他把她安排在旅馆里,当时,这座红旗旅馆涂着金色的色彩,好像是一只暖洋洋的火炉,仿佛可以融解她和他的问题,然而当她告诉他,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时,他马上无助地意识到,这都是那一夜无节制的激情之夜的结果。然而她站在面前,像一根准备沿着他身体攀援上升的枝蔓一样,随时想缠绕住他的身体。他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她的腹部,毕竟他才有22岁,他的手颤抖着,但他知道一个胚胎毫无疑问已经在这个年仅20岁的小镇女人的子宫中生长,他相信这是事实,因为她的眼睛决不会向他撒谎。他决不去怀疑她,他怀疑的是自己有没有勇气去面对她,在经过了好几夜的思虑之后,他在22岁那年作出了一个永恒的决定:他要让这个小镇女人继续怀孕,让她回到小镇去像一个孕妇一样生活,并且生下这个孩子。在今后的日子里,他会给她逐月的汇寄抚养孩子的费用。但有一个条件,在他没有决定会见她时,不允许她突然降临到这座城市。

当她的腹部一次又一次地被这个年仅22岁的男人抚摸着时,她承担了这种命运,答应了他的要求,也许是他用手温柔地抚摸她腹部时的那种感觉使她获得了力量,她只在那座红旗小旅馆暖洋洋的房间里住了三天,就回小镇去了。

现在暴雨声就像一种旋律环绕着他,他终于把车开进了那条小巷,他嘘了一口气,那座旅馆依然存在,在夜灯照耀之下,他看见了桔红色的外型,历史在变幻,19年来,一切都在变化,所以红旗旅馆的颜色也在变化,这才符合历史的潮流。

这个全身湿透的陌生女人从车上下来时,突然开始发烧,车子已经绕着城行驰了一个半小时,才进入了这家旅馆,而在这一个半小时里,当然可以让这个女人的体温上升,因为她已经在暴雨之中站了很长时间,她一上车就已经开始打喷嚏,现在又开始剧烈的咳嗽。她的发烧使她突然绊倒了一下,他本来想,已经把这个陌生女人送到了旅馆,他结束了一次友好的行动,现在他可以掉转车回去了。

然而这个女人却拎着箱子再一次绊倒在暴雨之中,她手中的那只沉重的箱子随即倒在地上,就像她的身体倒在水洼中,需求他伸出手去再次援助她一样。他不得不伸出手去,首先是把这个女人从水洼中扶起来。

而当他牵住这个女人的手时却感受到了她手的体温烫得不正常,他是医生,当然对体温比常人敏感,何况,他在之前,就已经感觉到这个女人已经受凉了。他不得不伸出手去抱起她来,因为当他的手伸出去牵她的手起来时,她好像已经失去了站起来的力量。这也许就是他不得不采用另一种姿势,把她用手臂托起来,再用手拎住箱子,前去旅馆登记房间。

在那个夜晚,他就这样把她安置在了旅馆中,她虚弱地喘着气说,对不起,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翻出了几十元钱想付给他车费,直到如今,她还不知道他的身份,直到如今,她还以为她截住的是一辆出租车。

凭着医生的感觉,他知道她的高烧不轻,需要为她去买一些退烧药,所以,他安置她躺下之后,又驱车回到了医院,开了一些退烧药前来见她。她显然感动不已,但她和他都没有想到,这种偶然相遇会使他们陷入另一种生活中去。

然而,红旗旅馆只不过是一个开始,它用暖洋洋的桔红色,那明快跳跃的色彩揭开了他们的生活。作为外科医生的李路遥当然没有想到他用二手车把一个女人带进了装有记忆的红旗旅馆是为了变幻自己的生活。

当他重新驱车回到旅馆时,他带来了退烧药,他还带来一只输液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愿意为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做这些无法思议的事情,当他把输液瓶悬挂在红旗旅馆的客房中时,他坐在床边,看着输液瓶中的液体一滴滴流进她的手腕,就像血液流进了她的血液,几天以后,她终于退下高烧了,而他呢?似乎想去了解她的历史,首先他想知道她从哪里来,她来这座城市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她退下高烧之后,她似乎变得鲜活起来了,她把头探出窗外,竭力想看清窗外的世界,然而她看到的是那个上午飘动的雾,它们已经笼罩在这座城市,她明确地告诉他说,她之所以来到这座城市是因为失恋,她的男朋友抛下了她,因为她的男朋友爱上了她的好朋友,在三个人都痛苦不堪时,只有她有勇气拎着箱子离开那座城市。

她来到这座城市当然是想忘却记忆。她的双眼就像铺满了雾的河流,她在这河流中泅渡着想寻找到岸,终于她认为她已经上岸了,她告诉他说,她的生活可以从头开始,就像已经涂改了历史,她必须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难道意味着她站在他面前是为了揭开幕布吗?他看着她的身影,从她发高烧时,他就有一种灼热的感觉,希望尽快地让这个女人摆脱高烧的折磨,这种感觉也许已经超出了一个医生的职责,因为这种职责通常在医院里才格外强烈,然而现在,却是在红旗旅馆中,他在偶然中遇见了一场暴雨,一个被困的女子,全身湿透,拎着箱子,仿佛命运安排她跟他走。

仿佛命运安排她在发高烧是为了让他再一次见到她。一块幕布因此被揭开了,他开始去为她找出租房,因为住在旅馆中的生活只是暂时,她不可能永远住在旅馆中,因为她必须生活。她的技能是美容,她想先租到一家出租屋,然后再开一家自己的美容店,不过这是未来的事了,她首先得求职,到一家美容店去做一名美容师。她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她惟一认识的人就是李路遥,因而她惟一可以抓住的手臂也就是他的手臂,当她讲完自己被别人抛弃的故事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看她,也许他想起了小镇上的那个女人,他虽然付给她酬金抚养孩子,然而从本质上讲他已经抛弃了她,他从不愿意去多想她,因为她的存在只会增添他的负担,为了一次又一次的减轻自己良心和道德上的负担,他总是提前将酬金汇给那个女人。

他决定驱车去为这个女人办理出租屋时,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感情,她就坐在他旁边,也许他的情感中有一种情感,这就是怜悯。他总是无法忘记她置身在暴雨中,无助地想挡住一辆出租车的模样。

他从这个女人绊倒在暴雨之中时就挽扶住了她,他为此帮助的是一个曾经被抛弃的女人,就这样,几个星期前他为这个女人在郊区租到了一套出租房,为什么选择在郊区,也许是因为郊区离城市稍远一些。

离城远一些就意味着隐蔽性更强一些,难道她从一开始就意识到她跟这个女人的交往是一种冒险的生活吗?因为他放弃了在繁华的闹市区为这个异地而来的女人前去租房,因为他就在繁华的闹市上下班,他不想让别人看见或知道他和一个女人来往。

他显然很清楚自己已经是有家室的男人,与别的女人交往是不符合婚姻法规的。所以他把这个女人安置在郊外,并且郊外的出租屋很便宜。当他前去与郊区的女人见面时,他完全没有想到,另一个女孩,那个年仅18岁的小镇女孩,已经住在离他上班不久的旅馆里。

对于落红来说,刚刚逝去的一夜是漫长的,也许是18年来最为漫长的一夜。从住进旅馆的那一刻她就没有下过楼,她从母亲编织的口袋中寻找到了最后的一块烧饼,这就是她的晚餐,她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才吞咽那些烧饼,因此她并没有感觉到烧饼的香味,从上火车的那一刻,她在饥饿时就从口袋中掏出一块又一块烧饼。

人在向往远方时,尤其是向往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时是没有味觉的。她的味觉麻木着,只有向往的翅膀发出声响,似乎挟裹在火车轮下向前奔驰,当然她自始至终也没有想象出父亲的模样。

母亲为她提供的与父亲有关的信息太少了,即使是母亲对父亲的印象也同样充满了想象,那是从母亲有限的记忆深处打捞出来的碎片,不过,母亲总是在幻想之中碰叠着一堆碎片,使她看见了父亲。

尽管如此,她从来也没有面对母亲询问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父亲从不回家,为什么父亲不把母亲带到城里去?为什么父亲像谜一样不可捉摸呢?直到现在她才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自己从出生以后就没有见过父亲呢?当然她已经忘记了童年时代的许多记忆,然而,有一点她似乎还隐隐约约地记得,当她与孩子们玩游戏时,一个男孩失败以后突然扬起手里的一团泥巴,掷在她身上大声说道:“私生女,你是私生女”,尽管那个男孩跑远了,她却记住了这几个字。

尽管这几个字含含糊糊地罩住了她的成长,她仍然在寻找父亲,当她看见轨道延伸出去时,似乎就已经看见了寻找父亲的道路,终于她降临到了一座城市,在这个夜里,她吞咽完了最后一块烧饼坐在窗口,感觉到离父亲已经越来越近了。

这不是幻觉,她住的旅馆离父亲所在的医院不过200米,这已经不是距离了。想一想她从出生以后就在寻找父亲的距离,她的小身体始终在朝前跳动,然而,绕来绕去都被一座小镇所包围着,不过她计算不清18年来她绕着小镇寻找父亲的距离到底有多远。

天亮了,离父亲已经越来越近了。她把头发梳成了整齐的两根小辫子,穿上母亲为她在小镇裁缝店里缝的新衣,那是小镇上惟一的上海裁缝店,那对夫妇在落红上初中时就下了火车,走进了小镇,租下了房子,开始开裁缝店,他们的上海话和奇异的服装给小镇带来过一种新鲜的气息,当然他们裁剪出的衣服也给小镇带来了新的潮流。

所以落红穿上的这套衣装显示了那对上海夫妇在小镇开裁缝店的全部审美原则,因为当母亲牵着她的手出现在上海夫妇开的裁缝店里时,母亲说过:我女儿要外出,她要到城市去……母亲的意思是说她的女儿要乘着火车出门了,远去的地方是一座大城市,要让上海夫妇开的裁缝店为女儿裁剪一套最时髦的衣服。为此上海夫妇开始为落红量衣,上海夫妇仿佛在母亲的目光中看见了某种幻想,那是一座大城市的幻想。

上海夫妇的裁剪技术很快就显示出了大上海的痕迹,因为他们太了解城市了。不过当上海夫妇在这座小镇落下根以后,他们的裁剪技术也不知不觉中溶入了小镇的民间气息。所以,穿在落红身上的这套衣服有两种味道。

八点多钟,落红准时地出现在医院的外科走廊上,她仿佛迷恋上了徘徊,当她从走廊的上端走到走廊的下端时,她似乎通过徘徊来寻找自己扑向父亲的最佳时刻。走廊上来了第一个男人,这显然不是父亲,这只是一个年轻男人,他仿佛刚进医院,做医生不久,他显然不可能是父亲,第二个男人来了,他太老了,仿佛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退休,这个精瘦的男人当然也不可能是他父亲;此刻,第三个男人来了,他稳健而匆忙地从走廊那边来,正迎着她的目光,她的心跳动着迎上前去:我想见李路遥医生,请问他在什么地方上班?男人点点头说:我就是李路遥,不过,我马上有一个手术,你是病人吗?你可以找别的医生先看病,我要两个多小时才会结束一场手术。

如此轻易地就寻找到了父亲,一个男人,比她想象中的更儒雅一些,多了一副眼镜,在她想象之中,父亲是不戴眼镜的,也许是因为她自己视力很好,在她想象之中,父亲就是这样高大,然而在她想象之中,父亲一看见她,就会认出她是谁来。

让她有了些失望的是父亲仿佛根本就不认识自己,父亲的目光只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秒钟,就离开了,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她与父亲之间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不过她想,她可以等待,因为父亲是外科医生,他忙着做一场手术,走廊的尽头就是手术室,父亲就是朝着手术室的门走进去的。

手术室外面坐着的大概是病人的家属,他们一长排的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焦灼不安地已经开始了等候。而她呢也得等候,她先是在走廊上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的影子总是与来往的人相撞,因为走廊并不宽阔,而且她呈现出的是一种徘徊状态。

后来,她决定坐在椅子上等候。两个小时对她来说并不漫长,因为18年以来她一直在等待。也许她已经习惯了等待,所以当她坐在手术室门口时,她就像一个等待着有人前来拆开信封的使者,装满了秘密。

两个小时以后父亲出来了,他松弛的目光证明手术很成功,她站了起来迎着父亲的身影走上前去,父亲正在朝前走,不顾一切地朝前走,最前面就是父亲的工作室,从牌子上看去,父亲是外科医生了。外科医生意味着什么她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终于寻找到了父亲了。

她已经站在了父亲身边,她说:我是落红,你是不会认识我的,因为从出生以后我就没有见过你,然而母亲总是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见了你,在母亲的声音里面……

她看见父亲的面部表情在变幻,他仿佛陷入了回忆,他一边回忆一边审视着她的存在,然而她的存在是合理的吗?难道那个19年前的激情之夜谛造的就是这样一个前因后果:一个18岁的女孩子站在他身边,穿着上海裁缝缝的衣服,既显示出了一对上海夫妇裁缝记忆深处的城市也涵盖着南方小镇的民间气息,犹如他的故事,那个19年前的夜晚,他和她在那座小镇的月色笼罩之下,完成了第一次的性活动,他身上集中了大城市的气息,而她体内也散发出小镇的香味。

他显然被这个情景笼罩住了,因为他不可能走出去,因为这个前来笼罩他的女孩子可以揭穿他19年前的历史,这段历史尽管只是一夜,却无法用水洗去,用喷泉和流水的行式把它冲刷干净,这历史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落红一说话就已经把他载入了历史之中去,落红的声音和落红的长相都酷似19年前,她的母亲,那个鲜活的小镇女人,在那个激情的夜里使他产生了不可抑制的情欲。

所有的因果概念都在揭示出我们生命中的力量,它来自我们身体的魔法之中,当李路遥在19年前的那个激情之夜开始与小镇女人委生性事时,他根本就无法想象这种力量会在19年后的这个上午,把一个女孩送到他面前。

显然是19年前的一段历史插曲把落红送到了他面前。他无法逃避这历史,因为这历史经常折磨着他,每当他站在邮电所柜台前填写汇款单上的地址时,当然历史就会翩然而至,撞击他的心灵,尽管如此,历史也会随时光流逝而慢慢地减弱。因为历史已经变成了一种诺言后的职责,他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逐月逐月地填写汇款单。

当然他回避着去想象那个小镇女人19年前挺立的腹部产生的因果概念,他害怕面对这一切,也就意味着他害怕面对一个婴儿长大的过程。所以他从未幻想出一个女孩站在他面前,认他为父亲的场景。

很显然,这个场景已经把他的心灵紧紧地抓住,他不可能逃避这个场景,也不愿意去逃避这个场景,然而直到下班以后他才可能去看女儿,按照女儿告诉他的旅馆地址,这个地址离他太近了,穿过200米的距离就可以到达。

仿佛在穿越19年来的距离,19年来,除了给小镇的女人定期汇款之外,他从未与她见过面,一次也没有,当她站在火车站就要离开这座城市时,她站在暮色之中,她向他保证说,从今以后她决不会乘火车来找他,绝不会。她说话时仿佛在堵气。事实上,她看上去心平气和,她上了火车,从此再也没有跟他见过面。

落红坐在小旅馆的惟一椅子上眼望着窗外时看见了父亲。父亲已经进了旅馆门,父亲就要上楼梯了,她想应该在打开门后扑进父亲怀里去,多少年来,她一直在梦想着这样的场景:如果父亲朝着她走来,她就扑进父亲怀里去。因为只有这个场景可以弥补她多少年来对父亲的想象,也惟有这个场景可以让她永久地抓住父亲。

然而当父亲叩门时,她却心跳不已,她打开了门,让父亲坐在那把惟一的椅子上,她坐在床角,她并没有扑进父亲的怀中去,因为当她打开门时,门外站着父亲,这个陌生的男人难道就是自己的父亲吗?她问自己。然后她又问自己:为什么19年来自己一直见不到父亲呢?为什么父亲从不出现在那座小镇呢?突如其来的理性占据着她,阻碍着她扑向父亲的怀抱去。

以下的日子是父亲与女儿在一起,父亲带上女儿到附近一家餐馆用晚餐时,暮色已经上升,这是城市的暮色,绝不是小镇的暮色,落红已经慢慢地溶入了这暮色之中去,旁边走着父亲,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父亲与她见面的场景显得有些不自然,远远没有她所想象出的那种画面一样热烈、亲切。尽管如此,她依然靠近父亲走在旁边的影子,暮色在城市像伞一样罩住了头顶,而在她生活的小镇,暮色则像飘带一样萦绕着自己,也许这就是城市和小镇的区别。

然而即使进了餐馆,那伞一样的暮色依然随同她进了屋,飘到了餐桌上去。点上菜后,父亲开始把一瓶红葡萄酒倒在酒杯里,父亲的动作仿佛想把她带进一幅新的画面之中,以往她想象的父亲与她现实中所看见的父亲完全不一样,在她想象中,父亲从不举起杯来,祝贺他们见面。

一种突然的伤感袭来,因为父亲在举杯之后突然问到了母亲的情况,她开始讲起母亲来,讲起母亲的手工艺编织厂,讲起母亲泛味而平淡的现实生活,父亲一直在专心致志地倾听。父亲干了一杯又一杯酒后,晚餐已经结束了,而她的故事似乎还没有讲完,父亲说:“我送你回旅馆吧,你只能先在旅馆住下来,然后我再想办法……”父亲把她送到了旅馆里,就消失在夜幕之下了。

她推开窗户,看见了踉跄着朝前而去的父亲,她原以为寻找到了父亲,自己就会尽快地结束住旅馆的日子,她并不喜欢住在旅馆里,因为缺乏一种家的感觉,而且这是她头一次住旅馆,从她拎上箱子到登记部登记房间时,她就感觉到不自在。她掏出了身份证,她想起了母亲让她带走身份证的场景,母亲一边为她收东西,一边说:你必须收好你的身份证,没有身份证你就缺乏通行证,你就没有身份,也不可能住旅馆。

她望着母亲说,当她找到了父亲之后,为什么还需要住旅馆呢?母亲没有吭声,只是坚持让她收好身份证。果然,就像母亲所说的那样,她要登记住旅馆时,必须出售身份证。在她记忆中,身份证第一次起了作用,尽管如此,那个服务员看了她一眼说:哦,你来得不远啊!

服务员的意思是说,从身份证上就可以看出她是从遥远小镇进城来的,服务员又说:城里的工作并不像你们想象中的那样好找。服务员的意思是说:你是从遥远的小镇来找工作的吧!因为小小的身份证显现了一切,她的家在遥远的小镇,不管怎么样,她都是与那座小镇密不可分的。

父亲离开了,让她依然住在旅馆中,她想,父亲不把她带走肯定会有原因的,父亲已经说了,他会想办法解决这一切的。当然那天晚上,父亲离开之后,她想象出了父亲的很多困境,比如,父亲之所以没有把她带走,是因为家里太窄,没有她住的地方;比如,她的突如其来,对于父亲来说太突然了……她想象出的困境之中没有父亲的另一个家庭,父亲和另一个女人的关系。

现在,李路遥见过了女儿,正在回家,回家是必然的,也是正常的。与女儿共进了一次晚餐,当他干完第一杯酒时,女儿就开始讲母亲,女儿是那么单纯讲述母亲的故事,女儿根本就不知道19年前的那个激情之夜诞生了她,她本来是不该降临的,因为在他和她母亲的那一夜性生活中,没有任何保证,充满的只是两个青年男女的相互吸引而已。

19年前,他携着简单的行李从小镇火车站下来,准备在这座小镇卫生院实习半年。卫生院紧靠着镇工艺美术手工编织厂,有一天下午,他值班时,进来了一个女孩,她的手指头受了伤,需要包扎。这个女孩就是落红的母亲韩素美。他帮她包扎好了伤口,并不意味着结束,因为她会来换药,为了感谢这位从省城来小镇实习的医生,在她最后一次换药中,她给李路遥带来了一只亲手编织的口袋,那是一只手工艺品,却像一件美好的艺术品一样使年轻的李路遥激动不已。

透过这只手工艺品,他仿佛看见了一种灵气,在他寂寞的小镇实习中,这种灵气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一个女孩,这个时候的李路遥还没有真正地与异性交往过,可以这样说,在医学院的五年生活中,他根本就没有谈过恋爱。

小镇女孩韩素美身体上洋溢着青春的色彩,而对于韩素美来说,从她看见他时就感到了心跳,她开始崇拜这个从省城来小镇实习的年轻医生,从他的身上洋溢着一种神秘的东西,这就是她与他来往的原因。他们悄悄地来往着,小镇太小了,人与人的交往就像一块大屏幕总是会被人看见。所以他们似乎从一开始就极其隐秘地来往。

交往的场景有两处,他会走到铁轨延伸出去的一个地方等她,那是一块逐渐上升的丘陵,他坐在丘陵深处等她,每一次都是他先到,然后她在他等待之中降临。每一次前来见他,她都会穿上一件新衣服,看得出来,那是她认为最好看的衣服。从她的新衣服上散发出小镇女人那种特有的香味,使他感到那空虚寂寞的心得到了补偿。

然而当他把她从夜色之中带到他的宿舍去时,约会的地点变了,两个人面对的空间显得更加隐秘,不久之后,他和她的手像触电般触摸着,朝着宿舍中的世界轻柔地滑动,然后再继续滑动,情欲在两个人身体之中燃烧着,这就是那个激情之夜,他和她都没有想到,她怀孕了。

只发生了一夜的情欲就让她怀了孕。之所以只有一夜,是因为两个人都意识到缺乏理智的性生活会让女人怀孕。尤其是他,从那一夜之后,突然害怕再见到她,他害怕她变成包袱使他失去了回到城市的道路。意识到这一切以后,他已经完成了半年的实习期,回到城市去了。

直到不久之后,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在红旗旅馆里,她浑身颤抖着,带着迷惘中的幸福告诉他,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他相信她的话,最害怕的真实出现了,幸运的是他碰到的是一个不把他的生活毁去的女人,而且她也不愿意做他的包袱,也许从他的声音和现状之中,她已经感觉到了只有远离开这个男人,才能维护那一夜之情的缘份。她的聪明之处在于尽快地离开了他,她的聪明也正是她的单纯和美好,这种东西始终感动了他,使他遵守着19年来的诺言。

然而,仅仅有诺言和从小小邮电所汇去的酬金是不够的,那是一个生命,只要这生命成长着,就始终有与他千丝万缕的原因。当然他每月定期从小小邮局中汇去的酬金解决了那个小镇女人的抚养问题,使得那个用双手编织口袋的女人用不着为抚养私生女而发愁,所以尽管这个小镇女人身边从未出现过男人,然而她却和女儿相依为伴地生活着。

女儿长大了,女儿想飞出去寻找父亲,这只是一个理由,女儿是想去寻找她自己的命运,通过寻找父亲而寻找到自己的命运和人生轨迹,所以无可避免地,他和女儿见面了。他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就对她产生了一种感情,毕竟这也是19年历史中的一个瞬间,是他和那个小镇女人的血与火的交溶,它仿佛是一只果实,给他带来欣喜,当然也给他的生活带来了迷惘。

因为他不能把她带回家去,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安置她。她的降临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突然了,让他一点准备都没有。他回到了家,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适应了过一种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然而没有爱情,他又为什么在19年前的那个春天,匆匆忙忙地与她结婚呢?

在小镇女人离开红旗旅馆不久,他和她就认识了,不是他和她在一种偶然中相遇,而是别人介绍的。他当时已经是省第一医院最年轻的外科医生,给他介绍女朋友的人很多,然而,他从一见到她时就想与她尽快结婚,其原因是想尽快地让那个小镇女人从他生活中消失,因为他不相信那个女人会甘心从他生命中消失,他害怕那个女人再一次出其不意地降临到他身边来。

所以,第一次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他就积极地配合介绍人去见面。而且见面不久他就主动地与那个女人约会,这是一个相貌很姣好的女人,当然赶不上那个小镇女人,在他心目中,那个小镇女人就像盛开的花朵一样美好,这也正是他在那座小镇被她所吸引的原因之一。然而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那个小镇女人结婚,他把这种城市跟小镇的等级和距离看得很重要。

刚从大学毕业的杨娟娟理所当然地会成为外科医生的妻子。因为她不仅面貌姣好,而且有一个好单位:航空公司的空姐。那时候的空姐很时髦,直到如今,这个职业依然很时髦,但他并不知道,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空姐杨娟娟之所以那么快速地嫁给他,是因为大学时代的男朋友插翅飞往欧洲去了,抛下了她。所以她报名做了空姐,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她之所以做空姐是让她过去的男朋友知道她的职业永远在空中飞翔,她永远也不会沦如被他所抛弃的现实之中去。

她总在空中飞翔,很少有与他谈恋爱的时候,不过她和他只认识了一个多月就结婚了。度过蜜月之后她就往空中飞去,仿佛长了翅膀,直到她怀了孕,生下了孩子。不过她始终有一种往空中随同飞机翅翼飞翔的兴趣,她把女儿交给了外科医生,似乎在她的世界中只有飞翔。

他们的独生女儿基本上是李路遥协助保姆带大的。现在我们把李路遥带回到现实之中去。他正在回家,他知道杨娟娟是不会在家的,家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宽敞的房间,伸在空中的露台,作为外科医生,他去年刚调配过房子,终于从原来又暗又潮湿的二居室中搬了出来,终于可以面对只有在梦中出现的房屋了,然而,他没有想到,房间大了,心灵却开始变得空虚起来,他总觉得生活中缺少激情,难道是因为缺少爱吗?直到如今,他仍然没有感觉到自己经历过电影中那种燃烧似的爱情,他的业余生活是看电影,这是从上大学就培养出来的电影情趣。

当他刚认识空姐杨娟娟时,很想约她去看一场电影,当他买好电影票通知她时,她却告诉他,看电影太累了,坐在电影院里太沉闷了,不如去散步,他悄悄地把电影票废弃了,但他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要让未婚妻陪他去看一场电影是艰难的,而对于空姐杨娟娟来说,去看电影是多余的,泛味的生活。既然如此,他就一个人享受着看电影的生活。每个月最少也必须看一场电影,有时看两场,甚至三场,电影中的蒙太奇跳跃似的画面使他空虚的心灵得到了微不足道的补偿。

现在,女儿出现了,他突然意识到19年前发生的故事竟然像电影镜头一样频繁地交错着,而扑面而来的18岁的女儿,如今正住在旅馆里,他为什么不可能把女儿带回家中去呢?所有电影都在返回人类的因果关系,所有电影都毫不迟疑地把问题推到观众面前。然而此刻外科医生李路遥已经把19年前的问题推到了自己面前,他知道,命运中难以逃脱的问题出现了,他惊讶地意识到看到18岁的女儿出现时,自己竟然是惊喜多于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