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斗寒图

预感和梦有相同之处,都是现实的曲折反映。有应验的梦,也有成为事实的预感。我对老沈的预感就全应了。过了几天,一场对老沈的气势汹汹的大围攻便开始了。我在家里,听到由学院传来的愈来愈多的可怕的消息和说法,再也坐不住。一天,我借着到学院医务室拿药之故去看看,果然见校园里贴了不少大字报和标语,象什么“沈卓石是我院复辟资本主义的黑根子!”“国画系阶级斗争的盖子必须揭开!”“沈卓石必须低头认罪!”……标语的字几个个有一米见方。还有什么“沈卓石罪行录”、“沈卓石黑话选编”、“沈卓石罪状十八条”等等,不一而足。我草草一看,大字报上大部分内容都是运动初期写过的,早已查证落实,有的属于讹传、诬陷、假造,早被否掉,现在却又重新翻抄出来了。我吃惊、担心、害怕,同时感觉一些人对我的态度变了,躲躲闪闪、若即若离、敷敷衍衍。转天系里来人通知我去参加运动,有病也得去。我不敢不去,第二天一早到了系里,就被领导叫去谈话,要我揭发老沈的“反动言行”。因为在版画系的教师中间,唯有我与老沈关系较近,又是当年的老同学。但老沈是个热爱党、热爱祖国的老画家和老教师。他赤诚纯真,忘我劳作,无懈可击。我怎能为了个人安危而对他落井投石,无中生有地加害于他呢?我抱定宗旨,自己承受的压力再大,哪怕被拉去给老沈陪绑,也不做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决不出卖朋友。

大概范楼他们也是这样吧!办公楼前又贴出这样的标语:“范措,猛醒吧!”“包庇沈卓石,决无好下场!”和“潘大年,你到了站队的时刻了!”

那几天国画系相当紧张,整天开会,有时还加夜班。批判会的口号声常常从那边传来。我惦念老沈,为他担心,又相信他抗得住。他就象那晚他画的梅树,浑身挣挣劲骨,多年来饱经风吹雪打,从不曾弯倒过。但这次风头更猛--我早听说北京开了“黑画展”,一批画家横遭冤屈与打击。看来老沈的遭遇有着深远的背景,来得非同一般。所以我常常放心不下,怕他一旦被“打倒”就永无出头之日。再强的意志也难免被挫伤。有时,走过校园时,故意放慢脚步,想碰上老沈或范模和潘大年探听一下。

一天下班时,我遇到潘大年。我从办公楼的南门走出来,他正从东门出来,看样子我们正好能在校门口碰上。我暗自庆幸能够碰到他,便估量着距离,掐准速度往前走。但潘大年走了一半看见了我,突然站住了。他好象忘记带什么东西似的,两只手上上下下地摸衣兜,也没理我--就象根本没瞧见我似的。然后就转身急匆匆地走回去了。我猜到,他这是装的!怕碰到我,多有不便。可是跟着我就对他起了疑心,唯恐他会做出于老沈不利的那种事来--这当然也算是一种预感。不过我有心理根据。

潘大年虽与我是老同学,但我对他早有看法。二十多年来,我们没吵过一次嘴,没红过一次脸,而且不管我发表什么见解,他都随声附和,从不与我争辩,可我们的关系反不如我与那象好斗的鹤类似的老沈的关系更率直、更贴近。我和他之间,总象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只是客客气气地保持一定的距离。谁也不想再迈进一步。而我对他有了进一步的看法,起源于一件小事--

运动初期,我俩与老沈三人被关在同一间“牛棚”里。一次,也是在冬天,正号召节约用煤。看管牛棚的学生叫我们少用热水。老沈早起漱口时因嫌自来水太凉,就渗合暖瓶里的剩水。吃过午饭,老沈被提去审讯。我歪在一张木板床上打脑儿,橡赚陇陇时,看见潘大年蹲在凳子前写了一张小纸条,随后拿出去递给看管“牛棚”的学生。那学生看了条子便骂他:

“这种屁事也来报告。滚回去!”

我听了,立即变得很清醒。见潘大年快快走回屋。我不知何事,便闭眼装做熟睡不知,耳朵注意听他们的话,但他们谁也没说什么。过一会儿,潘大年也被几个学生带去质询,恰巧那看管“牛棚”的学生临时去办什么事,屋里屋外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起身到门口一看,那张小纸条竟然放在一张椅子上呢!我的目光迅速在小纸条上扫了几眼,不禁大吃一惊。在这张小纸条上,是用秃铅笔写的方方正正、战战兢兢的小字:值此节约用煤之际,沈卓石今早居然用热水漱口,实

属严重错误,特此报告。报告人:潘大年

一股厌恶与愤愤的心情涌满我的胸膛。真想不到,高压能把一个人变得这样无耻和可怜!此后许多天,我不怎么答理他,弄得老沈都莫名其妙了。但我一直没肯把此事告诉给老沈。又鉴于老沈与潘大年关系密切,并在一个系里工作,我曾向老沈做过两三次暗示。老沈听了却笑道:

“他就是胆小些。性格上的缺陷吧!”

我不好明说,只辩解道:

“胆小是性格上的缺陷,可又不尽然,往往是反映出一种自私。如果这种人没有坚定的政治信仰,很容易出卖同志!”

“哈哈,你这样说不是太过份了吗?自私谁也免不了,大年总还是优点多嘛!你不可太偏激嘛!运动初期,大年也揭发过我。这原因,如果说他胆小、为了保自己,我倒是相信,而且我谅解他。运动来势这么猛,有几个人经受得住?何况他又那么软弱!可是你要说他在出卖我,我却不能这么认为。你知道,他私下对我掉了多少次眼泪……”老沈这么说着,嘴角微微发抖,倒引起他对潘大年的一种同情感。

“唉!老沈呀!”我心里这么想,仍没把那件事告诉他。我甚至估计到,即便说出来,老沈也会以他宽阔的胸怀和对待朋友的深厚的真情,把那件事容纳下。在感情方面,老沈是相当固执的。因此我没再说什么,暗自对潘大年存下戒心。

今天的事,使我对潘大年产生深深的忧虑。此时此地,至亲好友间的出卖是致命的。但转念一想,老沈又没什么可供潘大年揭发的。他是不是仅仅由于胆小怕事,有意避嫌呢!不过,我就无法得知老沈目前的处境如何。看来我只有遇到老沈本人才能了解到他的境况了。

我终于碰见了老沈。在办公室一楼的走廊里。我俩对面走来。当时走廊上除去我俩再没见别人。那天风好大,寒冷的穿堂风呼呼地流动着。老沈围着他那黑色的长围巾,没戴帽,头发散开胡乱飘飞。我站住了,等他走近。他走到我面前略略一停,同时看了我一眼。这次,他的大眼睛不是黑黑的了,有些发红,显然是长时间熬度不眠之夜所致。但目光依旧炯炯有神,有股强烈的自信、孤傲和斗不垮的精神。这里边,仿佛还包含一种鼓励和激励我振作起来的意思。随后他抓起垂在胸前的围巾,更用力地往后一甩,就匆匆走过去了。

过两天,又碰到他一次,同样周围没旁人,他同样没和我说话。此间还遇见范换一次,范操只是皱着眉头、咬着下唇、默默无声地悄悄地点一下头。我摸不清她的意思,却感觉老沈的处境非同寻常了。而且我知道,老沈和范摸不跟我说话,为的是不牵连我;而潘大年回避我,怕的是牵连上他自己。

此后半个多月,高潮好象过去了。国画系那边的批判会见少,院里的标语已经给寒风扯得破破烂烂。可是有一天,忽然又风吹潮涌,铺天盖地而来。人们传说沈卓石真有问题,据说他在家画了“黑画”,内容“非常反动”。当天,校园里又贴出一批新的标语和大宇报。有一条写着“沈卓石画黑画,铁证如山!”白纸黑字,赫然入目。晚上就有几个工厂的业余美术爱好者到我家来打听这件事。消息传得好快,主要因为老沈的名声大,崇拜者多,他们都是出自关心来探听虚实。可我的心里还旋着一个大谜因呢!

哪来的黑画呢?

次日下午开过一个小会,大约四点多钟,就被通知到北大楼小展室去看“沈卓石黑画展”。到了北大楼,只见小展室外聚了一、二百人等待参观。大家都沉着脸,没人说话,气氛压抑,好象来参加什么追悼会。进了小展室,见展览开头就是一块写着老沈“罪行介绍”的牌子。室内展出四、五十幅画,有老沈的课堂画稿,平日的习作,也有他二十多年前在艺专上学时画的裸体模特儿,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可能又抄家了吧--被称做“黄色画”,一并罗织而来,做为“黑画”。每幅画下都有一方纸块,写着该画“问题”之所在。但决不令人信服。其中一幅画了十二只小鸡从土坡上往下跑,就被指为“恶毒诬蔑五七道路是走下坡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小鸡与五七道路有何关联。经过一位同事指点,方才明白,原来“五”加“七”是十二。他画了整整十二只小鸡,又是往下坡跑,罪过就在这里了。画下的纸块上写着:“沈卓石就是用如此恶毒而狡猾的手段攻击革命新生事物。”我见了不禁毛骨悚然。

这里还挂出了老沈为宾馆画的、挨了批的那几幅画。我还是头一次见,画得真好!笔墨淋漓苍劲,不失国画传统,又尝试着用了一些新手法和新技巧,相当大胆而又成功,他这两手还从来未露过呢!故此画前围了不少学生。我从这些在画前流连驻足的学生们的目光中看得出,他们决不是在批判,而是在欣赏,或是暗暗揣摩其中的新技巧,把这当做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我竟然还听到有人禁不住发出轻微的喷喷赞赏声。我心里便升起一阵热乎乎的为老沈感到骄傲的情感。因为他用他的艺术在这里无声地、彻底地、令人信服地击败了那些无知的权贵,击溃了蛮横和邪恶,赢得了人心。如果他能见到这样的情景,会高兴得咧开嘴微笑。对于举办画展的人来说,难道不是最辛辣的嘲笑和最有力的回击吗?

在展览末尾部分,有一处围了更多的人。我听身旁两个学生在悄悄地说:

“瞧,就是那张‘黑画’,听说是他送给人家的,被人家交出来了。”

“谁?谁交出来的,谁那么缺德?”另一个学生问。

“不知道。反正是和他关系不错的。他送给那人的嘛!”

“跟他关系不错的!朋友吗?哼!”另一个学生发出鄙夷的“哼”声。

我听着,忽然好象从这两个学生的话里悟到什么似的。一股不祥的感觉如同电流一般流过全身,我不禁打个寒供,忙走过去,急急分开人群,往里一望--你去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吧!老沈送给潘大年那幅《斗寒图》竟然挂在了这里!这幅画针对什么势力,表达了什么情绪,一目了然。无疑他们就要以此把老沈置于死地了!

我心窝里象有一根针猛刺着,眼前一阵阵发黑。现在已经记不起当时我是怎么从小展室里走出来的。我走到校园里,还耳听到有人小声而愤愤不平地骂潘大年。但那是谁在骂,骂的什么话,都记不得了。好似当时也没有听清楚。

我走出大门,独自一人在学院的大堤上漫无目的地徘徊着。天色渐渐暗下来,风也大了;我任凭刺骨的朔风刀割一般吹到脸上,不去管它,脑袋里乱烘烘地旋着一个痛苦的问题: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呵!难道二三十年结成的友谊还靠不住吗?难道有的人非要你以粉身碎骨为代价才能识出他的真面孔?而且,我痛恨自己,为什么自己对潘大年早有看法而不对老沈说明白?为什么老沈送给潘大年这幅画时,自己已经有不稳妥的感觉而在当时未加以阻拦?这里边难道不也有我自己的过失吗?我也害了老沈呀!

直到天黑我才下了河堤往回走。途经一个包子铺时,我走进去,没买包子,只要了二两白干酒和一碟小菜。我是从来不进酒店的,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一醉方休的欲望。喝过两小盅之后,同桌的两个工人的谈话引起了我的注意。这两个都是中年壮汉,都穿着粗拉拉的沾着油污的劳动服。不甚干净的结实大手把小小的酒盅不住地送到唇边。他俩已经喝了不少酒,脸红得象两块红布。而且正在骂一个丧失道德、出卖良心的人,骂得那么痛快解气,每句话都象是替我骂出来似的,比喝酒还痛快。我借着酒劲儿对他俩说:

“师傅,我要碰到你们所说的那种人怎么办?”

其中一个阔脸、浓眉、胡茬挺密的汉子,用他被酒烧得红红的大眼睛看了我片刻。忽然喷着一股浓浓的酒气,象发火那样怒气冲冲地对我说:

“这种人是披着人皮的畜牲,他们见不得人。你应该找他去,抓着他的脖领子,奶奶娘地狠骂他一顿,揍他一顿!”

我被他这带劲话刺激得脸颊火辣辣地发烧,心中的情感象加了火,哗哗地滚沸起来。不知哪来的一股劲,我“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把剩下的半壶酒全倒进肚子,大步走出饭铺,径直去找活大年!

到了潘大年家里,我使劲擂门,声音大得震耳。

有人出来开门,白晃晃的一张脸正是潘大年。潘大年盯着我的脸看了看,表情变得愕然:

“呀,老何,你怎么啦?什么事?你醉了吗?你怎么会喝醉了呢?快请进来!”

我二话没说,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把他从门里拉了出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力气怎么那样大。那一下,竟象拉过一个空空的纸盒子似的。我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潘大年,你做得好事!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害老沈?你,你,你究竟为了什么?!”

潘大年踉踉跄跄地在我面前站定了身子。他从未见我这样气愤过。他害怕、尴尬、惊慌,我也从未感觉过他胖胖的白脸如此可憎,那双小眼完全是一双叛徒的眼睛。然后他装出一副惭愧、后悔莫及与可怜巴巴的神气,哀求地说:“老何,老何,你别急,你听我说。我,我没办法呀,压力太大呀!”

我听了,胸中怒气更是一发而不可遏止。这下子,满身的酒劲全冲上脑袋,我大叫;“你,你不是人!”但来时早想好了的骂他的话,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我的嘴巴直抖,提紧的拳头直抖,浑身猛烈地抖动着。

“老何,请你为我想一想,我……我有一家子人呢!”

我朝他的脸“呸!”地吐一口唾沫。猛转身,气冲冲地走了。潘大年在后边紧紧追着我,不住地哀恳着:

“老何,老何,你等等,你等……。”

我回头朝他吼一声:

“你滚开!你要是还想出卖,就连我一同出卖了吧!”

我走着。一个人,直冲冲又跌跌撞撞的。酒意与怒气在我的血管里奔腾冲撞着,浑身仍颤抖不止。眼里流着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任凭它流,也不去抹。走着走着,我又恨起自己来。恨自己没有刚才遇到那两个工人的一股豪气。为什么不抡起胳膊,狠狠揍他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