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斗寒图

十天后,我收到系里送来一份市美展预展的请柬,就是当天的。来人告诉我,市委文教书记赵雄可能今日要去审画。我接过请柬随即就去参观。”说实话,我对那时候开办的美术展览并无多大兴趣,此去完全为了那儿有老沈的画--前两天我听范模说,她去劝说老沈撤回展品,但老沈说什么也不前依从--我担心再惹出麻烦来。谁都知道,赵雄这个原先的商业局长,这两年青云直上,颇为走红。对艺术本来一窍不通,却来主管文艺,人又专横得很,文艺界对他反感极大,私下传说不少有关他那种驴唇不对马嘴的令人捧腹的笑话。这些笑话在今天看来,不需加工就够得上一段绝妙的相声。据说他刚刚负责文教系统的工作时,头一次去审查画展(可能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参观画展)就发表这样一个感想:“我真不明白,这些画到底有什么用?”他对艺术的理解仅仅如此。但可悲的是,他却来裁决艺术作品的命运了。而在当时,作品的命运又与画家的命运有着奇妙的不可思议的生死相依的关系。因此他审画,有如审判画和画家。如果说他有什么特殊本领的话,那就是他能从一张普普通通的画里发现比杀人放火更严重、更可怕的罪行。许多人为了他,连画展都不敢参加,怕招灾惹祸。我就是其中的一个。老沈既然刚刚被他点名不久,难兔不再遭到什么意外。

我一走进展览厅,就见迎面走来一个身材苗条、脸儿秀美的姑娘,肩上披着一条淡棕色三角形蓬松的拉毛围巾,和她红润的脸色相谐调。她就是范玻。我上前两步和她握握手,问:

“老沈来了吗?”

“还没有,跟着就来。”

“这儿有你的画吗?”

“有一张。”他谦逊又腼腆地低下眼皮。长而整齐的睫毛盖住明亮的眼波。“在那边,请您去看看,给我提提意见。”

我们走到画前。这是幅工笔画,题名《田边》。立意和构思都很巧妙。画面是田边开满野花的草坡,坡上放着一组静物:一个盛满饮水的大陶罐子,几只洁净的搪瓷水缸,两件外衣和三五条毛巾,外衣的衣兜口露出一个塑料皮笔记本的边边和一张卷起来的报纸,旁边还放着一台晶体管收音机。想必是去田里干活的人放在这里的。见物思人,令观赏者发出许多联想。这位年轻女作者对生活中新事物的敏感与捕捉能力,使我非常钦佩。画上一丛丛清丽的小花,都是叫不出名目的野花,一看就知道这决非从画谱上搬来的,而是写生所得。因此使画面充溢着浓郁而新鲜的生活气息。我出自内心地赞扬她几句。她却不认为这些成绩都是自己的。她告诉我:“为了这张画,沈老师特意和我多次去郊区写生。他不准我抄画谱、翻画报,他说创作就是要从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出发。而只有去画活的东西才会产生出真切的感受。没有感受的画是无法打动人的。生活是一本永远翻不完的大画谱,只有傻瓜才抛开这本大画谱而总去翻前人那几本现成的、薄薄的、失去生气的小画谱呢!您瞧,他说得多有意思……”她说着,弯着眼睛笑了,笑里含着对她的老师深深的敬服。

我知道,她这些话正是老沈的一贯主张。老沈在干校劳动时,白天干活在田边地头发现了什么奇丽的野花,下晌收工吃过饭,他就跑去写生。常常从金色的夕照里直画到晦冥的暮色把画板覆盖住,看不清了才回来。他对那些不知名的美丽的花草兴趣颇浓,常采口些样品向老农请教。为此慧来别人指责他“不一心一意改造自己,满脑袋闲情逸致”。他却不象那种懦弱的人,时时被闲话柬住手脚。他把那些含着恶意的飞短流长当作耳旁风。每次假期回家,都要钻到图书馆里一呆半天,翻阅《植物名实考》、<<本草纲目》和《秘传花镜》等书,去查对、印证和核实来自于乡间的那些知识……现在看来,他这种严谨的治学作凤和忠于生活的艺术态度,已经影响到下一代人的身上了。

他们师生关系也叫人羡慕。老沈从干校回来后,不再做系主任--那时已无“系主任”之称。他做副组长。院革委根据上级意图安排一名留校生担任组长,这学生就是范被。当时这种非常时髦的人事安排,显然是不相信老沈,而让范玻对老沈起一种削弱、约束和监督的作用。政治变动在人事上的反应就是全面地由下而上地启用新人,尤其是无牵无挂而容易控制起来的青年人则是被启用的对象。这样新老两代之间的斗争便在所难免。因此旁人猜测,老貌和范模将是一对矛盾,少不了明争暗斗的事。可是据我所知,他俩的关系却处理得很好。范模是个行为端正的青年,决非那种对名誉和地位怀有强烈的欲望而把别人的肩头当做阶梯往上爬的人。也没有在那时的一些青年人身上常见的骄狂和实用主义。她对老沈敬重佩服,又勤恳好学。难得的是,这对师生处世为人的态度太相象了,因此反倒成了知己。老沈对她毫不保留,尽其所知地教给她。并以一种老练的艺术教师的慧眼,看出范换气质文静,笔端清秀,与老沈自己豪放浑厚、挥洒自如的气质并无相近之处。但老沈不象某些画师为了壮大自己的风格流派,扩大影响,而不顾学生本身的素质和特点,强使学生摹仿自己。不,老沈不这样做,他认为一名艺术教师的天职,是要使学生各自形成其本人的风貌。这是衡量一名艺术教师是否名符其实、是否有本领的最根本又最苛刻的准绳。其中也包含着一种道德。他帮助范被发挥自身特点,追求工整清丽的画风,这样范模的成绩就突飞猛进,并已在画坛上初露头角,而被公认为是一个大有前途的青年画家。我也很喜欢范被。做教师的都有这种心情:一看到谦虚、克勤又有才气的青年,比什么都高兴。无怪旁人当着老沈的面一提起范鼓,他就咧开发黑的嘴唇,笑得那么随心。就象你对一位古物收藏家提起他珍藏的某一件宝物似的。

“这是播老师的新作。”范玻指着旁边一幅画对我说。

这是幅山水画。可是乍一看,竟象布店的柜橱里挂着的一块大花被面。大红大绿,几乎看不见一点墨色。整幅画都是用不谐调的对比生硬的原色堆积成的。有的地方堆得很厚,仿佛长癣的脸,一碰就要剥落下一片来。既无意境,亦无内容,构图平庸无奇,线条纤弱柔媚。我真想不到潘大年怎么会画出这样粗俗和糟糕的画来。他师法石涛、浙江,用笔向来曲折多趣,水墨的运用也有不浅的造诣呵!

“他怎么画成这副样子?!”我不禁失声说。

“他原先画了一幅《向阳门第》,挺好的,墨气很足,也挺有意境。后来老沈出了事,他怕惹是非,又赶着画了这一幅,把原先那幅换了下来。”

我对这种做法产生一种反感,没等发议论,心里的一件事忽地冒出来,我问道:

“老沈那幅画挂在哪儿了?”

“在那边,我陪您去看。”她随着我边走边小声对我说:“我前天晚上去他家还劝他把画撤下来,他不肯。我也不明白了,他到底为了什么?他又不是非得在展览会争着展出一幅作品的人,难道他要和赵雄抗一抗吗?”

“我也不明白。如果是这样,那岂不是自找麻烦!”

“您听说了吗?赵雄今天来审画。我看凶多吉少。赵雄准得从中找出点岔儿……不过,咱们是没办法了。画已经挂在这儿了。”范疾说着,我们已经绕过一道展壁。她手指着前面说:“您看,就是这幅。画得可真好呀!”

我抬眼一看,范技那个“真好呀】”的赞美声便在我心中响起,成了我心中的声音。老沈这幅画使我感到眼前突然展开一片气势豪迈、涤荡人心的天地--右边是金黄色、辽阔天涯的瀚海,莽莽苍苍,渺无人迹;左边却是碧绿如洗、坦荡可爱的田原。在这景色迎异的两个世界中间,隔着一条黑压压的、密密实实的、宽宽的林带。近处高耸挺拔,远处伸延无尽。我感到有股热风从沙漠卷起细细的沙砾,如同一股迷茫而发红的烟雾,向左边的绿色的世界弥漫过来,却给这长城一般的林带拦住了。在它巨大的屏障似的荫护下,吹拂到田野上的风变得清爽而透明,不再是有害的了。绝妙的是:画面上连个人影][也不见,却充分显示了劳动者无穷的创造力,于是我心里不觉对那些改天换地、创造这样人间奇迹的英雄们产生一种崇高的敬意。和这种心情混在一起的,还有对画家的钦佩,即他的表现力。才能、魄力,和他对生活、对劳动、对人民炽烈的爱与激情……这幅画同任何一幅真正的杰作一样,它打动人、令人吃惊和肃然起敬,并使人象傻子一样立在它面前,而心却与画家的心一起狂跳。

这时我才发现,我周围聚着许多人,都不出声地眼望着画面站着。我心里变得高兴和轻松得多了--这幅画,无论在内容和艺术上,都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除非是疯子,从画面上幻觉出三个炸弹,才会大叫大骂这幅画不好。

忽然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把我从这幅画的痴迷中惊醒。只见展览大厅的两扇亮闪闪的玻璃门被工作人员拉向两旁,从门外拥进一群人来。原先聚在门内的人急速地向两旁闪开,好象有一辆鸣着笛儿的警车间来了。还有人小声叫着:

“躲开,躲开!”

荒坡在身旁低声对我说:

“赵雄他来了!”

我知道,大家对于用漫画手法去描述生活的丑角是反感的。因为这种过于直截了当地表露叙述者对所描述的人物的爱憎,必然有损于人物的真实性和深度。因此我要声明,这里我是尽力避免采用丑化、夸张和调弄笑料等等漫画手法的。我只是如实地叙述我那天的见闻和感受。如果有什么漫画色彩,那完全是当时生活所出现过的反常而又确凿的事实。谁要是经历过那个时期,谁就会为这件事的可能存在作证。在文化空白的时期,在人妖颠倒、是非颠倒、黑白颠倒的生活里,比这更荒唐、更可笑的事难道不是俯拾皆是吗?生活是这样的,当它产生许许多多难以解释的荒唐的喜剧的同时,必定会有惨痛的悲剧层出迭现。如同一张难堪的自我解嘲的苦笑的脸,总是挂着泪珠儿的……

我已经看见他了。从门口走进来,一个又胖又大、绊红滚壮的中年男人。他穿一件皮领子的黑呢长大衣,戴着讲究的水獭皮帽,绿围巾在领口处十分惹眼,皮鞋头发着亮光,但我相信,无论谁见了他,都会产生厌恶之感。这些新衣贵物非但没有掩饰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俗气,却与他浑身的俗气混在一起,变得浓厚、强烈和不伦不类。但他脸上的表情得意又自信,并有种因保养得法所致的健康而发亮的色泽闪耀出来。还有种因志得意满和仕途亨通而兴冲冲的劲头。据说他四十七八岁,脸上却不见一条皱折,好象一个崭新而提亮的瓷罐。他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快活地左顾右盼,打招呼,并接受对他种种尊称、问候和恭迎的笑脸。

一个工作人员捧来一册锦锻面的册页,又递给他一支蘸好墨、并理好笔锋的毛笔,请他留名,他象画符那样抹了几下,把册页和笔交还给工作人员,随后扬起一只挺大的手,高声说:“我--”他声音很响亮,“是向同志们学习来的!”

话音刚落,他身旁就有个矮小精瘦、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操着一种带些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喊道:

“赵书记在百忙之中亲自来参观画展、做指示,我们热烈欢迎!”

远远近近立即响起一片掌声。有人居然还掬出一副受感动的笑颜,还有人上去伸出一只手,象要沾取什么荣誉似地和赵雄握手。这时,我院的杨主任、马副主任以及市文教组和文化局几个领导和主管美术的干部,陪着赵雄开始参观,并一边向他介绍每幅画的创作情况及作者。赵雄倒背着手,边走边看,边信口发议论。那个跟来的矮瘦的男人手里拿个小本子,作记录。他好似唯恐失漏掉什么似的,一只黑色的钢笔杆在他手中飞快地抖动着。

“这张画画得不错!就是显得劲头不足,胳膊太细了!不象工人阶级的胳膊。脸盘也应再大些,不要总是小鼻子小眼的,要有时代的气势。脸上的颜色还得重,不要怕红:我听有人说‘现在画上的人脸都象关公’。这话对不对?”赵雄说着一妞头,正好面对我院的杨主任。好象这句话是问杨主任的。杨主任笑了笑,未置可否。因为他深知这位文教书记刚愎自用,信口乱说,说变就变。你想随声附和他都很难。这时,赵雄果然板起面孔说;“这句话很反动!红彤彤的时代、红彤彤的人嘛!象关公?这是对革命文艺恶毒的诬蔑!喂,你们回去查查这句话是谁说的。”

他身边几位美术界的领导和干部们只好点头答应,气氛变得紧张了。有些人开始悄悄躲开他。我和范被一直站在这边没动,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一来他的嗓门大,二来旁人全都鸦雀无声。至于这些画,更是无声之物,依次排列垂挂着,好象在等待他的审判和裁处、决定自身的命运与安危祸福似的。

这一群人在大厅里转了半圈,就来到范玻的作品跟前,说得严重些,一个可能会决定范模前途的时机到了。我担心地看了范政一眼,她那秀美的脸相当沉静,只有长睫毛一下下闪动着,目光却极平淡,不带任何神情,好象对着一片乏味的景物发怔。我听见杨主任在对赵雄做介绍:

“这是我院的年轻教师画的。她注意深入生活,近来进步很大。对这幅画一般反映还不错。”

很明显,杨主任的话是在保护范政。

赵雄点点头--我心想,谢天谢地,他终于没有摇头。只听他说:

“好!我们要放手让青年小将们干。我们要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老的不行了。这并不奇怪,新陈代谢嘛!十七年黑线专政时,把一些老画家吹得神乎其神。现在一看,都不怎么样,赚人!什么‘笔精墨……墨妙’呀,‘构图新……’,‘新’什么来着?噢,‘新奇’呀,还有什么……胡说八道,纯粹是瞎捧。我怎么就看不出来?!我们不要迷信他们,更不准他们再压青年人!这些人在前头挡道,青年人怎么能露头角?”

说着,好象他对范政的画没怎么细瞧,目光就落到下一幅画上。这幅画正是潘大年那幅糟糕透顶的作品。

“好!”赵雄突然大叫一声,吓了大家一跳。这叫声很象过去在街头看练把式的那种喝采声。接着这位文教书记喜笑颜开,连连说,“很漂亮!漂亮!美化艺术嘛!(这并非我用词不当,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锦绣河山嘛!很好,这幅画是谁画的呀?”

杨主任说:“潘大年。也是我院国画系教师。他在这儿哪!”说着,他回头招呼潘大年。

我这才发现,播大年挤在赵雄身后的人群里。他听到招呼,赶忙挤上去。站在赵雄身旁,恭敬地和赵雄握手,脸上带着笑说:“我是潘大年,请赵书记批评指正:”他显得很紧张,笑得也勉强。

“你画得很好。和我看过的国画都不一样,有时代特色。国画是封建主义产物,这个领域很顽固,斗争也很复杂,必须要爆发革命。但我讲的是无产阶级革命,决不是资产阶级革命。前几天,我在审查宾馆那些画时的讲话,你听到传达了吧!那里有一幅画,是你们学院沈卓石画的。画的是漓江,都是大黑山。我说不好,居然有人替他辩护,说是什么,是什么……对,是画‘逆光’。为什么画‘逆光’?背向太阳吗?什么意思?再说,谁都知道漓江是青山绿水,为什么画得黑黑的?替他辩护的人说这是‘创新’。这纯粹是以改革封建主义的国画为名,而贩卖资本主义的货色!必须提高警惕!还有人说国画就是‘以墨为主’?谁定下来的?这是封建阶级定下的条条框框,我们无产阶级就是要破!我看对国画的革命就是要从限制用墨上开始。我听说,你们学院传达我在宾馆审画的讲话记录时,有人表现得很强硬,不服气。我这个人是讲民主的。说错了,大家批判。请大家说,周围的东西有几样是黑的?花有黑的吗?叶子有黑的吗?山有黑的吗?水有黑的吗?为什么偏偏要画成黑的?我看是有人心黑!潘大年,你这幅画可以做为样板,经验要推广。国画从这里要进行一场彻底的革命!”

潘大年站在那里,两只手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一种发窘的受宠若惊的笑把五官扯得七扭八歪。想表示一下什么,却吭吮卿卿说不出来。简直是难受极了。赵雄忽问杨主任:

“这里有沈卓石的画吗?”

“有。在那儿!”

这一群人象一架大型联合收割机,笨拙地转了半个圈子,来到沈卓石的作品面前。我和范被站在一旁,都暗暗为老沈捏一把汗。然而我又不认为老沈会遭到更大的指责与灾难,因为他这幅画是无可挑剔的,除非这位赵书记有超人的本领。

赵雄交盘手臂,左手托着右胳膊的肘部,右手下意识地担弄着自己光滑、多肉的下巴,阴沉着脸,一声不吭,目光变得冷酷、挑剔、不祥,在画上扫来扫去。好似探照灯光在夜空中搜索敌机。看了半天之后说:?这画的是昨?一个人也没有,我看不明白!”他的口气相当厉害,带着明显的否定。

我在一旁想,你哪里是看不明白,明明是挑不出毛病来!

杨主任上前方要解释画面的内容,只见赵雄露出一丝冷笑,转过头问:

“沈卓石来了吗?”

那个随来的矮瘦、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叫起来:

“沈卓石呢?来没来?来没来?”

这就预兆不祥了。

杨主任忙向周围的人询问。这当儿,不知谁说了声“来了”,人们发现了老沈。原来他早来了。孤零零站在大厅另一端。瘦瘦的身子穿一件旧得发白的蓝棉大衣,仍显得挺单薄,一顶深褐色的罗宋帽扣在后脑勺儿上,鼓鼓的前额从帽檐下凸出来。脖子上围一条黑色的长长的大围巾,一头垂在胸前,另一头搭到背后--还是四十年代我们在艺专上学时的老样于

众人的目光都对着他。这片目光里包含着为他的担忧。赵雄的目光却象一对利箭直直地逼向老沈。老沈呢?毫不惊慌,镇静地站了片刻,才一步步走来。直走到距离赵雄六、七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我真怕他出言顶撞赵雄。

“这是你画的?”赵雄问。

“是的。”老沈点点头,回答道。

“你认为你这幅画怎么样?”

“作品好坏,由观众鉴别,哪能自做定论?”老沈的答话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反驳。使周围的人--包括我--都为他的大胆而震惊。

“好,好。”赵雄被激怒了,他咬了咬嘴唇说:“我也是观众,给你提提意见行吗?”这是一个凶狠的暗示。

“当然欢迎。”老沈说,神态自若而安然。

赵雄回手一指老沈的画,大声说;

“你这幅画有严重问题!”

我听了不禁大吃一惊。同时见身旁的范政浑身震颤一下,好象被一箭射中当胸似的。

“问题?”老沈也略略吃惊,“问题在哪儿?”

一痕冷笑出现在赵雄多肉的左脸颊上,眼里闪着得意的光芒:

“我问你,当前世界革命形势总的特点是什么?”

“问我这个做什么?”老沈反问他。疑虑地蹩起浓眉,隐隐有种不安。

“噢,你装糊涂!好,我再问你,你说,当前世界形势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自然是‘东风压倒西风’。”

老沈回答得十分果断,但紧皱的眉峰依然没有松解开。范摸清秀的脸蛋上也罩上一层迷惑的烟云。谁也不明白,赵雄指的是:什么?可赵雄说出来了:

“你的画上为什么刮西风?”

“‘刮西风’?哪来的‘西风’?”老沈脸上的问号登时变成惊叹号。他受到意外的一击,沉不住气了。急得声调也变高了。

“怎么?你害怕了?你以为你的用意,我看不出来吗?你还想抵赖?!我问你,你画上的树给风刮得往哪边歪?往左!是不是?‘左西右东’,这不是刮西风吗?问题就在这儿!”

我从来没见过,对一幅画可以如此可怕地加以评论,这样荒谬绝伦--但那个时代,这样对待艺术和艺术家却是正常的、理所当然的,在光天化日和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这样干的。文明世界一下子变得比中世纪还要野蛮十倍。文明、良知、理智,都变得没用、无效和可怜巴巴,快要治灭殆尽了呀!艺术,艺术,还要你做什么呢?!我身旁的范玻脸儿涨得通红,仿佛她心里有股火气往上窜,那长长的睫毛止不住地一跳一跳。她肩膀一动,要上前为老沈争辩。我一手绕在她身后,抓住她的后襟,把她拉住。附在她耳朵上低声说:

“别去送死!”

现在我想起当时这句话,觉得好笑。难道议论一幅画还会与生死有关?当时却是这样--眼看着,冤屈、打击、侮辱和将要发生的更加残忍无情的迫害,象一阵擂木滚石,已向老沈袭来。老沈先是惊呆,跟着便已怒气沸沸。以我所了解的他的性格,他决受不了这蛮横无理、荒唐透顶的诬陷。他的嘴角下意识地向一边扯动着,鼓起的脑门微微发红。我知道,他要据理力争了!可是当他着意地看了赵雄部张粗俗又光亮的脸几眼之后,他那双黑黑的大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机智而犀利的光。好象他突然找到了绝妙的对策,脸上激愤的浪头即刻平复下去,重新变得舒坦又安然,嘴角旋着一个嘲弄和讥讽的笑涡。

“你怎么不回答赵书记的问话?”那个矮瘦、戴眼镜的男人站出来,逼问老沈。声调反比赵雄更厉害.这使我头脑里不觉间过“狗往往比他的主人更厉害”这句谚语。

“回答什么?”老沈冷静地说。

“你装傻吗?赵书记问你为什么画‘酉风’?”

“不对,这画的正是东风!”老沈说,把双手倒背身后,脸上乎静而没什么表情。一时,所有人都没有悟到他的理由。连我也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这样答辩。

“明明是西风。左西右东,你还强辩!”赵雄叫着。

老沈淡淡地笑了笑,不紧不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

“刮东风,树才往西边歪呢!”

他的话使大厅里一点声息都没有了。大家都在判断,跟着就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对呀!刮东风时,树木才往西边歪倒。大家刚才被赵雄的蛮横蒙住了,谁也没想到这里边还可以找到分辩的理由。此刻,便都不自觉地点头承认老沈的辩解占理,再也不能否掉。我却看出,老沈这个所谓的“道理”纯粹’是给退出来的,是在他刚才要与赵雄争论之前偶然悟到的,我一边赞佩他的机智和冷静,一边因看到一位画家被逼到如此地步,为了对付那荒诞之极的诬陷而这样地使用自己的聪明而感慨万端!

赵雄也明白过来了。他还有什么可说。这是个无可辩驳的自然现象和常识。老沈好象一个颇有根底的老拳师,眼看被对方击中,在乘拳快要触及身上之前的一瞬,却宽宽绰绰地让过了。这对于赵雄来说,比受到回击还难受。他打空了,失去了重心,当众栽了面子。他尴尬、沮丧、狼狈而又恼火。脸色变得很难看。杨主任见了,忙说:“赵书记,咱们再看看别的画。如果您对老沈这幅画有看法,可以先不展!”我明白,杨主任是个胆小怕事的好人,他是想息事宁人。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却说:

“不是赵书记有看法,而是这幅画有问题。赵书记一开始就说了,画上一个人没有,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杨主任没敢再说,静了片刻,赵雄大手一摆,气呼呼地说了声:“回市委!”转身向门口走去。他的大衣的下摆也象生气似的向左右一甩一甩。一群人跟在他身后,一声也不敢出,只响着一片杂乱的脚步声。随后,这脚步声就在展厅的大玻璃门外消失了。大厅里剩下不多的人,大家的目光大都还集中在老沈身上。老沈神态自若。他松开长围巾,把一头往身后用力一甩,重新围好,从从容容地向大厅外走去,范谋走到他面前,我跟在后面。

“您真妙!沈老师,您怎么想出这个理由的呢?叫他无话可说。”范被小声说。她眼里充满对老沈赞佩的神情。

“那算啥理由?荒谬到了极点!纯粹是给他挤出来的。我有生以来,头一次说出这种荒诞不经的话。居然这种话还顶用!多可笑!不过对这种人只能顺着他荒唐的逻辑口敬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老沈说完,咧开嘴笑了笑。

从他身上多少带着的一些少年般的纯真,在这样一番斗争之后,他竟然有些得意地走了。我却觉得,更大的祸事已经临到他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