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事情的开头往往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接连下来的第二次和第三次。
如果白慧第二次来看常鸣,常鸣的病好了,她取走了杜莹莹的衣服,也许下面的波澜不会产生。偏偏白慧再来时,常鸣的病情加重,感冒转成肺炎,她请医生来给常鸣打针,还必须天天来照顾这个无亲无故的青年。
她一接触到这个青年的生活,才发现单身无靠的人的生活处处都有困难;这种人的生活得不到照顾,没有分工。生活机器上每一个部件照例一样也不能少。如果没能力多照顾一下自己,很多地方只能将就将就。于是,凡白慧见到的都默默帮他做了;做得认真,细心,又诚心诚意。常鸣阻拦她。当他对付不了这个姑娘的执拗时,只能报以一种无可奈何的微笑,任她去做。
白慧感到了常鸣有种古怪的自尊心。他不愿意、甚至怕对方因为受恩于己而来感恩报德;不愿做那种施恩求报的庸人。白慧呢?尽管深深感激常鸣的救命之恩,但一直没对常鸣提起过那天自己被救的事。这不单是为了迁就常鸣古怪的自尊心。她的嘴向来是挺硬的,即使由衷钦佩、强烈感激哪个人,嘴里也吐不出轻飘飘的漂亮话。
在这一点,他们还挺相象呢!
常鸣病了十多天。两人天天在一起,虽然不大说话,渐渐不陌生了。爱说话的人碰到不好说话的场合会感到尴尬;习惯于缄默的人则不然。无言中,一样可以相互了解和熟悉。白慧从常鸣对待病的态度上看出他是个坚强的人,极有克制力。虽然年轻(他说他二十二岁),却没有一般年轻人的浮嫩。他比较成熟,连模样也显得比年龄大几岁。这一切恐怕都是他长期孤儿生活中养成的。白慧很想知道他的孤儿生活是怎样的,常鸣一字没提到过。他只说自己是红旗拖拉机厂的技术工人,喜欢跳高、游泳、滑冰和看足球比赛,这都是无意中说出来的,不是故意告诉白慧的。白惹不好问旁的,她有什么权利打听别人的私事呢?她偶然间也谈到自己的家庭。提到自己从小也没有妈妈,但没讲过妈妈的事。妈妈的历史是神圣的,她从来不随随便便讲给别人听。不肯让人家误以为她拿父母的光荣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她总坐在椅子上,和他只隔着那张小圆桌。
常鸣在同病魔进行艰苦的斗争。他使劲皱着眉头,紧闭的眼皮微微抖颤。脸颊一阵烧得通红,一阵变得纸那样白,牙齿咯咯打战,但喉咙里没发出过一丝叫苦的声音。只有一天,他烧得最厉害的时候,昏昏沉沉中忽然叫了一声“妈妈”,眼角里溢出一颗明亮的淡青色的泪珠,沉甸甸滚落到枕头上……这情景在白慧心中唤起了同情。白慧没有妈妈,在病痛中也希求过母性的温存和慈祥的爱抚。况且常鸣是个孤儿,还没有爸爸。
她见他痛苦,自己也感到痛苦了。每天来到这儿之前,都盼望能够见到常鸣康复的面容。
过了十多天,白慧盼到了。这天,常鸣击败了病魔,面颊上病态的红晕褪去了,眉头舒展开,好象风暴喧闹的湖面,终于在一个早晨恢复了风平浪静。他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着笑的涟漪,黑黑的眼睛闪出清明的柔辉,一眨一眨看着白慧。白慧忽觉得这双眼睛里仿佛含着一种东西,使她感到一阵慌乱,心儿象受惊的小鹿,腾腾地蹦跳起来。她不由自主躲开常鸣的月光。
“我好了!”常鸣说。
“呵,是吗?”白慧役抬起头说。
常鸣没再出声。白慧大胆地看了常鸣一眼,常鸣低眼看着自己放在胸前的手,手指无意识地动着。他好象也没有勇气来瞧白慧了。突然之间,他们重新变得陌生了。有人说:熟悉中也会感到陌生,大概就是说这种时刻吧!
白慧慌忙提起暖瓶,转身往外走。
“我去打点热水。”
“不,你不用去了。”常鸣说。
“怎么?”她问。没回头,脸朝着门。
“早晨张奶奶上来给我灌了一壶,还满的呢!”
白慧这才感觉到手里提的是装满了水的暖瓶。刹那间好象有什么秘密叫对方发现了似的,她的心猛烈地跳着,脸上热辣辣的,大概很红呢!
她象一只舵杆出了毛病的小船,顷刻失去了平衡,一切都乱了,驾驭不住自己,做事颠倒,连最平常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回到家,对着镜子好奇地打量自己,镜子里那个人好象不是自己。然后她朝自己的脑袋击了两拳,悔恨自己刚才莫名其妙的、失常的举动。
第二天,她来看常鸣,自己已经恢复了常态。神情、举止、做事、言谈都很镇静。她努力收拾起慌乱中所失落的。
船尾上的舵杆修好了,小船平稳不摇,好象抛了锚。
她见常鸣的目光不含那种意思了,神态很自如,自己就故意做得更自如一些,说话也随便一些,无意间招致一场冲突,这原是想不到的。
常鸣下床了,还很虚弱,走了几步摇摇晃晃,和他结实的身形很不调和,只得坐在椅子上。白慧替他收拾床头,发现有几本旧书。她拿起一本翻了翻,皮儿残破,纸又黄。她扔在桌上,随口说:
“这种乌七八糟的东西还不烧了?!”
这是杰克·伦敦《热爱生命》的译本。常鸣看了她一眼:
“乌七八糟?你看过?”
“我不看,这是资产阶级的!”白慧从来不隐讳自己的见解。
“如果列宁也看过呢?”
“他看?”白慧怔了一下,马上找到一种按照自己的想象假设出来的理由,“那是为了批判!”
“仅仅为了批判?谁说的?”
“我这么想,肯定是为了批判:”
“如果列宁挺喜欢这本书呢?”常鸣微笑着问。但辩论中的笑,容易被对方误解为一种讥消和挖苦。
“我,我不知道。可能把它当做一本很好的反面教材吧
……”她迷惘了,停顿了片刻,跟着想急于摆脱这种迷惘似的,急躁地一摆手,“反正资产阶级的东西都不应该看,所有旧的东西都不应该保留,因为……”她不得不又停顿下来。因为她一向认为不值得推敲,非常充分的道理,却没有充分的语言可以表达出来,甚至没有更多的话来为自己辩解。她有种自我的贫乏感。“反正不应该……”
“不应该?谁规定的?”常鸣也认真起来。
“革命!”她说出这个词儿,立刻感到自己理直气壮了。单凭这个词儿,谁也不能反对,拿它足可以压倒对方,她便以一种胜利者的神态反问常鸣:“不对吗?”
“听起来很完美。”
“什么意思?”
“什么叫反革命教师?”常鸣紧锁眉头,说话的口气很本平静了!
“利用讲台宣传封资修,宣传白专道路,毒害青年,搞资本主义复辟,就是反革命!”她叫着。细长的眼睛里有股激情,象翻涌的水浪在湖中冲荡。
“也该消灭吗?”
“该!”她不知不觉重复起郝建国的话,“革命就要大杀大砍,用革命的铁拳砸烂他们!就是要用红色恐怖埋葬敌人!”
常鸣猛站起身,两条胳膊激动地抖着。那病愈之后略显消瘦的脸白得非常难看。他给白慧的印象是成熟而有涵养的,此刻不知为什么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了。冲着白慧喊道:
“你这不叫革命!是法西斯!”
白慧惊呆了。这句话竟和那个女教师说过的话完全一样。但现在用这句话指责她的,不是敌人,而是救了她生命的人,自己的人。
旧伤口崩裂了。她痛苦地垂下了头……
常鸣一声喊过,自己也呆住了。他好象站立不住那样:一只手撑在小圆桌的桌边上,另一只手捂住了脸。额前乌黑的头发直垂下来。这样一动不动地沉默了多时,才离开桌旁,慢慢走到屋角那边。
“白慧!”这个声音好象在喉咙里打了两个转儿之后爬出来的,低沉极了。又停了片刻,似乎乎静了下来,才接着说:“请原谅……我太冲动了,话说得也太过分了。你的话刺激了我……我暂时不能告诉你这是为了什么。但请你相信,我仍然相信你是个好人。你有革命激情、信念和勇气,可是你过于单纯。请原谅我的直率:你的思想是拿口号连缀成的,你却自信有了这些口号就足够了;而对你所信仰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知道的并不多。革命领袖不是教孩子做事的大人,而是引导人们去思索、去斗争的导师。革命总不象消灭老鼠那样容易。如果你不善于学习和思索,单凭热情和勇气,就会认为那些叫得愈响的口号愈革命,就会盲从那些口号而误人歧途……白慧,我不想教训你。因为这是党的历史上的教训。”说到这儿,他象吃米饭吃到砂子那样,活动着的嘴巴忽然停住了;随后又说:“我的话太多了。照目前某些人的判断,我这些话应当算反动言论呢!水平线给他们拔高了,原来水面上的东西倒成了水下边的了。正常的变成反常的了。噢,我的话实在多了……你总不会拿我也当做敌人吧!”
白慧一直低着头,两条短辫的辫梢压在肩头。她的头发软,辫梢象穗子那样散开。她摆弄自己的衣角。
后来她站起身,说声“再见!”就走了,始终没看常鸣一眼。昨天她也是这样走的,但情况和心情完全两样。
昨天她象一只快活的小鸭,今天却象只受伤的鹰。五大约一二百名学生象一群惊马,从红岩中学的街口乱哄哄地飞跑而来。后边是一倍以上的学生拿着木枪、呐喊着追上来。一边追一边抛出砖头瓦片,如同飞蝗一般落进前面奔逃的人群里,噼噼啪啪摔得粉碎。被击中的抱着脑袋奋力奔跑。岁数小的女学生吓哭了,跑慢了的做了俘虏。
两群学生大多穿绿衣眼,戴红臂章。败逃学生的臂章一律写着“红革军”。追击者的臂章上印着“浴血”两个黄色的大字,还打着一面这样字号的红布大旗。
近来,运动和前一段时间不一样了。它往深处发展,人0对各种问题的思考和认识进人表面,不同的观点就产生出来。辩论到处激烈地进行着。在大动荡时期,辩论不是平心静气的,火气、自尊心、妒嫉心理、人与人之间旧的成见与新的看法,都难免加了进去。误解和误会也不可避免。斗争更加难解难分。各种奇怪的论调又扰乱了人们的思想,敌我和是非一时分辨不出。分歧就演化为分裂。对立演化成敌对。红卫兵也不是铁板一块了。各个单位、工厂、学校,都分化出许多大小团体。名目繁多的群众组织象雨后春笋,拔地而起。斗争出现了异常复杂的局面……
这期间,坚持己见的马英从郝建国那里拉出一部分观点一致的学生,在校外组织一支队伍,叫做“红革军”。他们刊行了一种油印的四开纸对折的小报纸,专门批判修正主义,还配上生动的漫画,在社会上受到许多革命群众组织的欢迎。他们还在市中心自发而有组织地值勤站岗,维护治安。别看他们人不多,但联系面甚广,颇有影响。郝建国感到对他是一种压力,他骂红革军“吆买人心”,骂马英“有野心”。自己也成立一个造反总部,叫做“浴血”兵团,和马英针锋相对,还用了不少办法想搞垮红革军,但没能成功。一月份以来,各地掀起夺权的热潮。各个地区和单位的群众组织都纷纷从当权派手中把权夺过来。其实,这些权力实际上早不在被打倒的当权派手中,它却意味着造反派掌权获得公开的承认和合理化。按当时“夺权”的规矩,夺权应由该单位各群众组织联合起来一齐干。但郝建国事先没通知红革军就单方面夺了权。今天,郝建国派人把红革军请来,说要开庆祝夺权胜利大会。红革军来了,在会上才知道郝建国已经把权夺到手,请他们来无非是想叫他们承认这一行动和夺去的权力。红革军当然不干,会场顿时大哗,两个组织约数百人面对面展开集体的舌头大混战。郝建国早有准备,使用了武力……红革军猝不及防,被打出了学校。他们跑出一个路口,忽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别跑,同学们!咱们跟他们讲理,他们为什么打人?”
败逃的红革军停住了。前面站着一个矮小、黑瘦而爽利的姑娘,梳一双小短辫,绿棉袄,脸儿冻得挺红。她是马英。红革军转过身,面对追上来的“浴血”的人。马英勇敢地站在最前头,朝“浴血”呼道:
“你们找我们来开会,有分歧可以辩论,为什么打我们人?为什么搞武斗?!”
她的喊声并不能制止猛冲上来“浴血”的人。“浴血”中有人用金属般嘹亮的嗓子叫:
“你们是走资派的孝子贤孙,是复辟资本主义的马前车,就该打!好人打坏人--应该!”
这声音在他们中间搅动起更凶猛的狂潮,他们呼喊着。声音中有嘶哑的怪调。又一批砖头象雨点一般飞过来。大半块砖“嘣”地打在马英的胸脯上,马英双手捂住胸,一锅腰,坐在马路中央。
“活捉马英!活捉红革军的坏头头!”
跑在最前头的几个“浴血”的人,蛮横、勇猛,直朝卧在池、上的马英奔来!
红革军中的几个男学生迎上去和他们混战一团。马英被救走,可是大批“浴血”的人赶来,又一些红革军的人被捉住。
红革军的学生们发怒了,拾起打来的砖头抛回去。“浴血”受到阻击,停止了攻击。红革军的残部撤下来,有的人头破血流。他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看见便道边站着一个人,立即从她白白的脸认出是白慧。白慧围着一条驼色头巾,胳膊戴着“浴血”的臂章。红革军的一些人发出叫喊声。
“‘浴血’镇压群众,罪责难逃!”
“‘浴血’搞武斗,决没有好下场!”
“打倒‘浴血’一小撮!”
这些人刚挨了打,此刻都把满腔怒气朝她发泄出来。尤其那些被打伤的,喊得更凶。白慧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一个短发的女学生朝她叫着:
“真不要脸!你老子是走资派,你还混在群众组织里!”
“回家教育教育你的反动老子去吧!”又一个人叫道。
白慧听了,气得浑身直抖,她不准别人侮辱她的爸爸,跺着脚朝他们喊:
“你们住口!放屁!”
于是红革军和她对骂起来。此时,马英从人群里站出来。她双手捂着胸口,那样子似乎在忍着疼痛,忿恨地说:
“白慧,你还不醒悟?郝建国都搞些什么?他搞的是资产阶级专政。你充当他的帮凶、打手,还不及早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
“你诬蔑!我们打的是阶级敌人!我们是正确的!我们……”
她的话被一片口号和起哄声压住。她使劲喊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耳朵里灌满了红革军的哄喊。
“打人凶手快快低头认罪!”
“捉住她。拿她和‘浴血’换咱们的人!”
这时已有几个红革军朝她跑来。
情况不妙!她转身朝学校那边拚命地跑,渐渐把追赶者队脚步声甩在后边。跟随着她的只是一片愤怒的呼喊,还有几块砖头从她身边飞过,并有一块重重地打在小腿上。她不觉得疼,一直跑到学校门口。
学校大门紧闭。门两旁的墙上站着自己的人,手持木枪。脚跟旁还放着一堆堆砖头瓦片和空瓶子,以及原先上体育课用的铁头的假手榴弹。他们见白慧来了,开了一道门缝放她进去。
广场上的人极少。主席台那边挂一幅大红布的横标,写着“庆祝红岩中学革命造反派夺权胜利大会”。空荡荡、平光光的广场上,给斜阳印着十数面拉成几丈长的飘动的旗影。中间满是大大小小的砖头。还有军帽、废纸、一两支折断的木枪头;砖块在地上砸成许多小坑儿。显然,刚才红革军和她的“浴血”在这里发生过武斗。眼前的景象表明这场恶斗有多么激烈。
“白慧!”
她搜寻叫她的人。远处跑来一个姑娘,原来是杜莹莹。小歪辫在头上一扬一扬,挎包“啪、啪”拍着圆圆的后腰。杜莹莹跑到白慧的跟前,一边喘气一边说:
“你跑到哪儿去了?”
“我?”
“呵,是你呀!还有谁?最近郝建国叫我找了你三趟,每次都碰到你的大门锁,要不就叫不开门。你出门了吗?”
“找我什么事?”
“什么事?刚才还出大事了哪!”杜莹莹睁圆了眼睛说。左眼的斜视较平时更明显一些。
“怎么回事?”
“这些天,咱‘浴血’的人分化出去不少,都叫马英的红革军拉过去了。郝建国急坏了,还以为你也跑过去了呢l我说你不会,他倒是挺相信你的。马英真不是东西,她剜心眼想把咱搞垮、吞掉。”
“咱的人怎么会去加入红革军?”
“还不是相信了马英那套鬼话。马英很会造舆论。她说郝建国搞资产阶级专政,打人,镇压群众;还有什么‘打击一大片’啦!破坏党的政策啦!纯粹胡说八道。居然有人相信她那套。人家郝建国为了革命,从运动开始就天天住在学校里。说他搞资产阶级专政,哼!他为什么搞资产阶级专政?难道为资本家吗?纯粹放屁!我看马英不单单恨郝建国、嫉妒郝建国,她有野心!你说对吗?”
白慧怔着,没说话。杜莹莹接着说:
“刚才又发生一场武斗。可吓死人了!大砖头来回飞,差点出人命。前两天咱夺了学校的权,今儿请红革军来开会,红革军说咱单方面夺权,不承认。随即就大打起来。事先,郝建国布置好,马英要是反对就把她扣起来。咱人多,不怕他们闹事。几座大楼都布下埋伏。谁知马英很鬼,她本人没来开会。你没瞧见刚才那场面呢!好家伙,可把我吓死了!照这样下去,我心脏准出毛病。”
“郝建国呢?”
“在办公楼,二楼总部办公室里。你去吧!他见了你保管高兴。我回去了,还得给弟弟妹妹做饭呢!我爹支左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妈妈下班又晚。家里的事缠得我分不开身。我可走啦,过两天到你家玩去!”
两人分手,白慧进了办公楼。
搂道里挤了许多人,一片吵闹声,而且吵得相当厉害。这里光线暗,白晃晃的日光从楼道另一端的玻璃窗射进来,从这边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人影。白慧挤上去看,原来是些红革军的俘虏被围在中间。这些人大多和白慧不是同年级的,面熟但不认识。“浴血”的人正在用硬梆梆的拳头教训他们。他们不服,发出被激怒的抗议声。
“你们凭什么单方面夺权?我们就是不承认!你们用拳头棒子也不能使我们屈服!”
“去你的!你们破坏会场,想保走资派的权,妄想!印把子在我们手里了!”一个“浴血”的人叫着。
“我们宣布:夺权无效!”被俘的红革军气咻咻地喊道。
“呵--你宣布无效,是吗?”另一个“浴血”的人用一种含着戏谑意味的怪腔调说,“你不过在这儿放了一个屁!”
人群中爆发一阵开心、胡闹和饥消的笑声,并夹杂着辱骂红革军的话和起哄声。有人把红革军的帽子摘下来扔在半空中。还有人上去动手动脚。这些红革军大叫:
“你们这是耍流氓,有理可以辩论嘛!”
看来,这种场合毫无辨明是非的可能。
白慧一声没出,看了一会儿,从喧闹和扭打着的人群中挤过,上楼找到了郝建国。他在总部办公室,正与另一个学生研究大字报和标语的内容。
郝建国见白慧进来,只说一声“你坐!”然后扭过头继续对那学生摆着瘦长的胳膊说:“再加上一条‘红革军的坏头头马英是制造2·27反革命反夺权事件的罪魁祸首!’”
那学生的目光一亮,兴奋又赞佩地说:
“好!这就带劲了!”
“就是嘛!擒贼先擒王,箭头要对着靶心,目标要找准,打得还要狠!”郝建国一拍那同学的肩膀,用一种老练的指挥者干练的口气说:‘“你快去写。必须不出今天把这条标语贴到他们总部门口的大墙上。”
“好!”那同学兴冲冲地走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郝建国没说话,先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低着头,两只手玩弄着胸前的哨子。他对白慧的态度完全不象杜莹莹说的那样。他相当冷淡,明显表示出对白慧的不满。
屋角戳着几杆卷起来的旗子和一大堆木枪。靠墙排列几个档案柜,柜上的暗锁都撬去了,露着洞眼,却贴了交叉成十字形的封条;还有两张黄木桌,放着一架油印机和大堆白纸与印好的传单。墙上涂满毛笔写的各种各样的口号、漫画人头像和辱骂当权派的字句。办公桌上有一台电话。这儿原是校长办公室。郝建国坐在这里确实很神气。屋里没生炉火,空气很凉,依然飘着一股挺浓的油墨和墨汁的气味。
“你的政治态度如何?”
郝建国终于说话了。他第一次用这种口气--几乎是一种审问的口气--问白慧。他没听见对方回答,便抬起头用他敏锐的目光瞥了白慧一眼。这张白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是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好象有种莫解的、又确定了的含意。他刚要说话,白军已经站起来,走到桌前摘下了臂章,又折成两折放在桌面上。郝建国突然象被咬了一口似的,跳起来,椅子撞在身后的墙上。他双手按着桌面,朝她咆哮着;
“叛徒!你果然向马英投降了!”
白慧从细巧的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板着面孔说:
“不许你诬蔑我!谁是叛徒?”
郝建国抓起桌上的红臂章,在她面前用力地摇着,吼着:
“你这是为了什么?”
白慧什么也没说,转身把小辫儿从胸前甩到背后,跟着在总部的门口消失了。
转天,杜莹莹来找白慧。她同白慧扯闲天,表面上没什么事,可是表情不大自然,显得挺费劲。然后,她好象把背着的一件什么重东西扔在地上似的,松了口气说:
“算了,我不和你绕脖子了。郝永革不让我说是他叫我来找你的。我不费这份心思,照直对你说吧!他叫我来打听你为什么退出‘浴血’总部。”
“不知道。”白慧说,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窗玻璃上闪烁的冰花。那是寒风奇妙的杰作。
“瞧你!还不说。是不是郝永革冷淡你了?你犯不上跟他生气。他这些日子心情不大好,脾气还见长了呢!这也不怪他。斗争太激烈,咱的人愈来愈少,马英那边愈来愈多,谁也沉不住气。郝永革说……我都告诉你吧!他昨天已经派人了解到你并没去参加红革军。他猜想你是因为你爸爸的事,怕人家揪你的辫子,对不对?”
“我爸爸有什么事。现在我爸爸工厂里有一大半人支持他。他是真正的革命派,谁揪他我跟谁拚!揪我的辫子?哼,敢?!”她扭头对杜莹莹气冲冲地说。
“那为了什么?”杜莹莹见她火了,怕再刺激她而小声地问。
“不知道。”白慧仍面对冰窗。从那里透进来的银色的阳光,把她的脸映得雪白,象白雪。
“哎呀,白慧,你怎么有话还瞒着我?”
“我真不知道……”
她好象确实有种说不清楚、不明确的原因。杜莹莹感到困惑了。
“莹莹,你说谁是咱们的敌人?”白慧转过脸,严肃地问。
“你怎么连这个还没弄明白?反革命呗!”
“教师是不是都是反革命?”
“当然不全是了。”
“可是我们前一段时间把他们一概横扫了!”
“触一触有什么不好?”杜莹莹轻松地反问道。
“我们是把他们当做敌人搞的,还是当做犯错误的同志搞的?”
“哎呀!白慧,你真是没事找事。管它呢!革命一搞起来,谁还分这些?”
“不对!毛主席说,分清敌我是革命的首要问题……好,我再问你,《十六条》上明明写着‘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们怎么做的?”
“那可不好说。搞阶级斗争哪能客客气气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嘛,动嘴不管事,还不动武?”
“不对!”白慧声音响亮地反驳道,“你好好看看那些书,你的说法不对!”
杜莹莹这才发现白慧床旁的小书桌上放着一堆书。她过去翻了翻,有马思选集、列宁和毛主席的书、党史,几本宣传辩证唯物论的小册子,还有一些文学书籍。她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本来看。这是本很旧的书。不灰不蓝的封面上印着“热爱生命”四个宇,已经磨得漫漶不清。书名下边有一行清晰的钢笔字,是白慧的字迹。“请注意,这不是坏书,是列宁爱看的书”。桌上还放着一个日记本,翻开的那页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杜莹莹毫无兴趣地把书放在书堆上,慢声慢气开着玩笑说:
“你简直是个学者呀!要写什么文章吧:我看倒是你自己要成立一个总部,另拿出一种观点来。我猜得差不多吧!”
白慧黯然地:
“不,我没有资格。我是有罪的人……”
“你这是怎么了?阴阳怪气儿的!跟我捉什么迷藏呀!怎么说来说去又是个有罪的人了?你犯神经病了吧!”
白慧不说,杜莹莹偏想知道。后来白慧终于把打人那件事吐露出来。并非杜莹莹追得太紧,却因为此时此刻唯有杜莹莹是可以说话的人;而且这件事对于她说来,又大又沉,心里实在容纳不下,说出来或许好受些。她讲了那次打人的过程。
“我当时只是出于愤恨,不想真打在要害上了!我……”
杜莹莹略感吃惊。但她见白慧身上好象压了一块死重的大石板,快支持不住了,便安慰白慧说:
“打牛鬼蛇神算什么错?郝永革他们审问当权派哪次不狠接一顿。不打,他们哪肯服气,哪肯承认呢?”
“不,我准把那人打死了!”白慧缓缓地摇着脑袋说。她愁苦地闭上眼,白白的脸上好似蒙了一层灰色的阴云。
杜莹莹看着她,脑子里好象突然悟到了什么,圆圆的双眼象一对小灯那样闪出光亮。她问:
“白慧,你说那挨打的女的是哪个学校的?”
“不知道。我也没打听过。那天一共十多个学校在咱校开联合批斗会,谁知是哪个学校的。”
“你怎么事后也不打听打听呢?”
白慧役回答。她的原因只是一种心理:怕打听来的消息太坏就会更受不了。
“你们打完她,她给拖着往哪个方向去了?”
“花园路。怎么?”
杜莹莹抿着嘴神秘地笑了笑,说:
“你等会儿。我先问你,那人长得什么样?”
白慧不假思索就说出来:“短发,花白头发,中等个,胖胖的。大眼睛挺黑,黑黄脸儿。嘴好象比较大。”她只要一闭眼,这个形象就能出现眼前。画家如果有这样好的形象记忆力,便是求之不得的呢!
“噢,是她听!她哪里死了,还活着哪!”杜莹莹说。
“怎么,你认识她。”
“她是第四中学的外语教师。名字叫什么,叫什么……哎呀,我忘了。马英准知道,她初中是在第四中学上的。”
“你怎么知道我打的就是她呢?”
“那天开批判会,我在场呀!虽然没和你们在一起,可一直坐在台下。那人就站在台前。就是你说的那长相。”
“哎呀,对呀!你怎么知道她没死?”她连呼吸都停住了,期待着杜莹莹的回答。
“人冬后的一天,我还看见她在大街上走,后面跟着两个学生。”
“真的?”白慧的眼睫毛象扇子一样张开,喜悦地震颤着。
“我亲眼看见的嘛!那还有错!”
白慧的双眼顿时亮晶晶地包满了泪水。好象是她的什么亲人死而复活了似的。杜莹莹给她的好友失常的、近似于神经质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她不明白这件事怎么会如此严重,值得这样悲喜。白慧抹了一下眼,问她:
“莹莹,你知道这人是干什么的吗?你那天在会场上,会上揭发她的问题你准听到了。”
“她?”杜莹莹盯着屋顶一块地方,在记忆中寻找回答对方的内容,“她可能当过圣母军……还净讲些外国资产阶级的生活,什么牛奶面包的,毒害学生。”
“真是圣母军?”
“唉,你不知道我记性不好。这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又开了多少次批斗会。哪还都记得。反正她不是好人!说不定你打她一下,教训了她,促使她把问题交代清楚了呢!”
白慧请杜莹莹好好回忆一下,杜莹莹再说的话就不大牢靠了。显然她为了安慰白慧而东拉西扯一些靠不住的情况。于是白慧请杜莹莹帮她再去打听一下。杜莹莹微笑地看看她。答应下来。随后杜莹莹起身告辞,答应明天打听到情况就来告诉她。杜莹莹走到门口站住了,问白慧:“怎么样?你还坚持退出‘浴血’吗?算了吧!你知道郝永革为了你这么做,急成什么样子?他昨晚到家找我。垂头丧气,眼圈还是红的呢!我还没见他红过眼圈呢!他求我来说服你,还后悔当时他太急躁了。样子也挺可怜的!都是老战友了,何苦闹翻了呢?再说你和马英也不是一个心气儿。”她完全是个和事佬。
“回头再说吧!我得和他谈谈。”白慧的话缓和了,脸上如解冻的大地那样舒朗。
杜莹莹因为完成了郝永革给她的使命,又帮助好友排难解纷,除却烦恼,心里也象扔掉小累赘那样轻松和高兴。她开着玩笑嗔怪地骂了白慧一句:“神经病!”同时拉着门把儿将自己关在门外。
自从白慧与常鸣发生了那场冲突之后,多少天来,她如同失足掉进了思想斗争的漩涡里。
几个月里深深印在她脑袋里的那些事物:激昂的、庄严的、亢奋的、奇异和怪诞的……以及各种各样的口号、观点、见解、豪言壮语、奇谈怪论,一下子都聚拥而来,锵锵锵锵碰撞一起,迸溅出光怪陆离的火花。弄得她头昏目眩。这些事物在突如其来的时候,来不及思考,全凭对它的表面印象确认它。现在不同了,事物愈来愈复杂。它分化,演变,不是清一色了。某些事物的表里也不是同一种颜色。需要认真辨一辨了。
她成了雄辩中的双方。争辩的中心就是启己。具体地说,也就是自己做的那件事情。
她设法肯定了自己,又不由自主地驳倒自己、否定自己。她是自己顽强的辩护士,又是无情的抨击者。反复地否定,否定了又否定。以致由于铁面无私地推翻了自己而陷入痛苦的漩涡之底……
漩涡是疾转的。转得透不过气来。时而她不能自己,四肢张开随着某一个想法旋转而沉浮。一股汹涌的热流把她掀上来,又一个寒冷的浪头把她压下去……在深夜,她常常由于这种思想搏斗而彻夜不眠。有时,她光着脚丫下了床,走到妈妈的遗像前站住了;忽然她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因为她受不了妈妈冷静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含着一种深深的谴责。
“妈妈,我对不起您,不配做您的女儿……”
常鸣的话那么有力地反复在她耳边响着:
“你的思想是拿口号连缀成的,你却自信有了这些口号就足够了;而对你所信仰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知道的并不多。……如果你不善于学习和思索,单凭热情和勇气,就会认为那些叫得愈响的口号愈革命……”
于是,她对爸爸说:
“你把书柜的钥匙给我。”
“没有什么可烧的了。都是经典著作。”爸爸说。
“我就是要看这些书!”
她把书抱到自己的房间,贪婪地读着,思考着。在大雾弥漫的海上的航船.会更感到罗盘的珍贵。书上的思想如同一把梳子,梳理着她那些纷乱的、纠缠绞结的思绪。当然,她不可能象大梦初醒那样,一下子明白了整个世界。但是她碰到了一些教给她认识周围事物和自己的、令人信眼而十分明晰的格
她朦胧地感觉到;郝建国曾经给她涂在伤口上的仅仅是一种麻醉剂,现在失效了,伤口剧烈地疼起来。颜色漂亮的油膏剥落下来,伤口暴露在眼前。她宁肯把那些油膏全刮得干干净净,看一看这伤口究竟有多深,有多么可怕和难看……
在这期间,她见过常鸣几次;希望还能听到常鸣的见解,但见了面竟无话可说。两人都尽量躲闪着思想上的东西不谈,仿佛怕再加深分歧。她更没有勇气把自己的隐痛告诉常鸣。如’果常鸣知道了那件事会怎样看她呢?其实,她从上次两人的冲突中已经清楚地感到了。为此,她发愁和苦恼,似乎担心因此失去了常鸣……
两人见面,好象关系变得冷淡的两国使者的会见,渐渐没什么内容了。她顶多是向常鸣借本书。常鸣连书也不谈,一般只说一句“别转借别人”而已。
两人都没多大必要见面了。不知为何还要见。
今天事情意外地发生变化。当杜莹莹告诉她有关那个一直误以为死掉了的女教师依然活着的情况之后,她就象从一个幽闭得密不透风、毫无希望的大铁罐子里突然蹦出来一样。一下子从漆黑的漩涡里浮到光明的水面上来;身上的重赘全都卸掉了。她感到自己如同一只倘佯天空中的鸟儿那样自由。
原来事情并不象想象的那么糟糕,完全可以挽救。一切都可以重新好好开始呢!
她站在屋子中间,双手抱在胸前转着圈儿。由于她从小不会跳舞,转圈的姿态不美,很生硬,却完全可以把心中的喜悦表达出来。
她转着圈儿,看见了挂在墙上的毛主席的画像,口中喃喃地说。“毛主席,我要好好学习,一切照您的话做。”她又看见了镜框中妈妈的照片,喃喃地说:“妈妈,您可以原谅我吗?”她还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忽然对着镜子停住了,简直不认识自己了。
晚上,爸爸推门进来。花白的眉毛顿时惊讶地扬起来。他看见,放在过道的饭桌上摆满了丰富的饭莱,都是自己爱吃的;女儿容光焕发地坐在桌旁等着他。多少日子来,。家里清锅冷灶,常常到外边买着吃。女儿不是紧锁眉头,就是咬着下嘴唇,总象有什么心事似的。他几次想和女儿谈谈,但女儿只报之以沉默。今天到底有什么变化?一时显得屋子都亮了。
“小慧,今天是什么日子……噢!”他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自己的前额,对女儿歉意地笑了笑说,“我又差点儿忘了。今天是二十八日,你过生日,对吧:”
“您真糊涂,爸爸!我的生日是上月二十八日,早过去了!”六痛苦是一种秘密,高兴希望公开。无论谁有了高兴的事,都想叫亲人和知己快快知道。
白慧吃过饭就出来了,急渴渴奔往河口道。她走到新兴路和光荣大街的交口处,突然站住了。常鸣就站在对面。他穿一件深色的棉大衣,戴一顶灰兔皮帽。帽子在夜色里微微发白。他笑吟吟看着白慧,好象一直在这里等候她似的。
“你上哪儿去?”常鸣问。
“我?我……上前边买点东西。你呢?”
“我要到那边找个人。”常鸣指着白慧走过来的方向,“不过,不是非去不可的。”
于是,不知从哪里伸来两只无形的手,扯着他俩的衣襟,轻轻拉进横着的一条小街。别看这条街很窄,几乎没有便道,象宽胡同,却又直又长,通向很远的地方。
刮了一天的寒风,傍晚时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空气反而有些暖意。鞋底擦着地面的声音十分清晰。路灯下慢慢行走着的一对影子,一会儿变长了,一直拉成几丈长。一会儿缩小了,渐渐缩小了,缩到脚尖里,然后跑到身后去。当走过一盏灯下,影子重新从脚尖双双钻了出来……白慧看见他们的影子,心跳得象敲小鼓那么响。她不敢看,又忍不住偷着一眼
她本想把自己的秘密全部向他坦露出来。那件事也可以原原本本告诉他了。还有爸爸的情况,妈妈的历史,以及自己对各种事物的看法、想法、疑问和这些天来精神上某些宝贵的收获。可是,不知是何原因,她现在一点儿也说不出来了。好象一只瓶子刚刚倒竖过来,又堵上一个塞子。她看了常鸣一眼,常鸣低头不语,脸这在黑影里。忽然她感到一种从来没接触过的东西悄悄来到身边。她害怕了,有如从冬眠中初醒的小树,在春潮将临时颤瑟了……她反而什么也不想说了,生怕打破这奇妙、不安又温馨的沉默。
他们走呵、走呵,一直沉默着。
一道大堤似的黑影横在面前,白慧才知道他们已经走到火车道旁了。喧闹的市声从耳边消失了。这儿有一片小槐树林,当下树叶尽脱,林间给月光照得雪亮。周围太静了,只有远处一家工厂的汽锤声,一下一下清楚地传来。一片灯光在那边闪烁。这里是月光世界。铁轨象两条银色、夺目的抛物线,伸进漆黑的夜雾里。头顶上充满寒气的淡绿色的天空,澄澈而透明。大圆月亮,散碎的星星都挂在上边……
他们走进小树林,躲着月光。天空的月亮却死跟着他们。
白慧靠着一棵最粗的槐树干背光的一面,抬起眼睛看着常鸣。常鸣的脸浴着月光,朦胧而柔和。幽深的黑眼睛里把一切都表达得非常明确了。白慧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但她努力不使自己低下头,大胆地望着常鸣。常鸣对她说:
“白慧,尽管我们在看法上有分歧,但……但我相信,我能理解你……”
这正是她需要和渴望的话呀!
她突然离开粗糙的、冷冰冰的树干,投进常鸣温暖而有力的怀抱里。脑袋斜倚着常鸣的肩头,脸儿朝外,身子微微颤抖,一滴滴映着月光、永银似的泪珠儿,从眼角落下来。
她听见两颗心猛烈地跳动的声音,但分不出哪个声音是自己的了。常鸣抚弄她的小辫儿,嗫嚅着说:
“你是好人……”
并且还说了一些象孩子感到幸福时说出来的那种傻话。
白慧什么也没说,一直流着泪……
夜深了,他们往回走。走了许久,又回到刚才两人相遇的那个路口。当下四外没有一个人,只有远处传来的高音喇叭的声音。路灯显得分外明亮。他俩该分手了。
“白慧,你能对我说一句话吗?你一句话还没说呢!”
“说什么……”
“我最想听的。”常鸣期待着。
白慧没张嘴,却给了他一个难忘的、恐怕是终身难忘的目光,常鸣充满幸福地笑了。
“咱们该回去了,特别是你。你爸爸准不放心了,说不定还以为你参加武斗去了呢!明天见吗?明天正好是我的公休日。”
“明天见!”她忽对常鸣说,“我明天再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一切。”
“好。明天我也要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白慧把手伸给常鸣。两人握住手。常鸣把她拉到身边,紧紧拥抱在一起。
“常鸣,如果我做过错事呢?”
常鸣陶醉在幸福里,他滚烫的嘴唇贴着她光滑而冰凉的前额上。
“只要是你,我一切都可以原谅……”
白慧无限感动地扬起她在爱的冲动中显得美丽动人的白白的脸儿。他要吻她。她使劲一推常鸣,摆脱了,随即蹦蹦跳跳地跑了。她甩动的小手在灯光下闪了一闪,整个身影便在夜的蓝色中隐没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白慧去找常鸣。
今儿,她穿一件轧了坚条子的绿棉袄,虽然很旧,颜色发白了,却洗得干干净净,又很合身,显出她苗条的身形。她脚上套一双黑条线面的肥头棉鞋,鞋面用棕刷刷过,乌黑如新。鞋带扎成一对一般大小的黑色的蝴蝶结。头发梳得光溜溜,辫子编得又紧又利落。不知因为天气好,还是怕弄乱头发,她没戴头巾。白慧向来不为博得旁人的好感而打扮自己。现在如何,只有天知道了。
她白晰的脸微微透出一些红晕,眼睛里仿佛藏着许多感受。这时,如果一个看惯了她往常那种缺乏表情的面孔的人,碰到了她,准会大吃一惊的。
她进了常鸣所住的大杂院。上了楼,敲敲门,没人应答。一推门,原来门是开着的,屋里没人,不知常鸣做什么去了。炉火暖烘烘地烧着,地面刚洒了水扫过;空气中有股湿尘和燃烧木柴的气味。屋内收拾得挺整洁。床上罩一条夫蓝色的新床单,象无风的水面那么平整和柔和。床上的小圆桌上放了几本书,还有一盆玉树,就是先前扔在屋门外边的那盆,积上已被冲洗掉,那肥厚、光滑、饱含汁水的叶子,给窗外射进的阳光照得湛绿湛绿,仿佛是翡翠微的;叶面上喷挂的水珠,象亮晶晶的露珠。
她第一次发现这间低矮的非正式的房间竟如此可爱与舒适,连竖在屋子中间几棵方柱子也显得挺别致。老槐树的枝丫在窗洞口交织成一幅美丽又生动的图案……
门儿吱呀一声,她扭过头。眼睫毛扬起来,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没见人进来。哟,原来是只小猫。小猫从下边的门角探进来一个白色的、毛茸茸而可爱的小脸。用它蓝玻璃球似的一双眼睛陌生又好奇地打量着白慧。白慧知道常鸣没养猫,多半是邻居家的。她朝小猫友善地打招呼。小猫走进来,通身雪白,后面翘起一条长长的非常好看的大尾巴。尾巴一卷一舒。
“你来找谁呀?”她小声、象逗弄孩子那样亲昵地对小猫说:“常鸣同志没在家。你怎么自己跑进来啦……”她说着,忽想到她也是自己跑进来的,感到挺不好意思,幸好对方是只猫。
小猫走到跟前,傻头傻脑地看着她,朝她柔声柔气地叫,随之用下巴蹭着她柔软的鞋面,表示友好。她弯下腰抱起小猫,轻轻抚摩小猫的光滑而蓬松的毛。白慧向来是不大喜欢动物的。前半年,她和郝建国去搜查一个被揪斗的教师的家,这教师爱养金鱼。他们曾把这种嗜好当做剥削者的闲情逸致,甚至当做逃避革命和厌恶革命的行为。对那教师狠批一顿,并亲手将一缸金鱼都倒进地沟里了。
小猫卧在她怀里,撒娇似地扭着身子,和她亲热地打着呼噜,又朝着小圆桌那边咪咪地叫。
“你是要吃的?噢,不是。你想看书,是吧?好,咱一齐看。”
她抱着小猫走到桌前拿起一本硬皮书。这是鲁迅的一本集子。她翻着,忽然不知从哪页里跑出一块硬纸片飘忽忽、打着旋儿掉落在地。她弯腰拾起来。原来是张四寸大小的照片。照片上是个中年女人。穿制眼,略胖的一张脸儿,黑黑一双眼睛温和又慈祥。深陷的嘴角里含着舒心的笑意。白慧觉得这女人特别面熟,尤其是这双黑眼睛。突然!照片上这双眼好象对她睁大了,睁得非常大。跟着额角涌出一股刺目的鲜血,顺面颊急流而下。双眼闭上了,目光在最后一瞬分外明亮,仿佛不甘于消失似的……紧接着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白慧耳边连续不断地响起来:
“她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这声音象一只大锤,一下一下猛击着她;她摇晃着,简直站不住了。光啷一声,怀里的猫和手中的书一齐掉在地上。猫被砸在脊背上的书吓跑了。
白慧手里捏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还是那温和慈祥的样子。时间再一次在她身边停止了,她已经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和将要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楼梯响了,有人走上来,并传来常鸣的声音:
“你怎么这样惊慌张张?遇见生人了吗?那不是生人,是咱的老相识。她名叫白慧。”
显然,常鸣在和受了惊吓、逃下楼的小猫说话。他刚在楼下的盥洗室漱洗过,手端着脸盆走上来。他身穿一件褐色的粗线毛衣,饱满的胸脯把毛线编织的竖条图案全撑开了,里边的白衬衫领翻出来;才洗过的脸湿漉漉地散发着一种朝气,显得清爽又精神。他早听见白慧上楼的声音,知道白慧就在屋里。
“可以进来吗?”他站在门口开着玩笑说。
里边没有回答。他把屋里的白慧想象得幸福又腼腆。
“噢,原来有气派的将军都是这样默许他的部下的。”他笑着说,推开门走进去。白慧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他一看见她,立刻惊愕住了。白慧的脸白得可怕,只有眉毛显得分外黑;表情难以形容,好象各种最难受、最痛苦的心情都混在一起,从这张脸上表现出来。
“怎么?”他放下脸盆,问白慧:“你不舒服了?”
白慧直怔怔地看着常鸣。
“你怎么了,白慧。”
白慧依然直盯着常鸣,目光呆滞。她没有力量站起来了,坐在那里把手中的照片举到常鸣面前’问:
“这是谁?”
常鸣的神色立刻变了。他把照片拿过去看着,痛苦的阴云顿时跑到脸上,眼里涌出泪水。他声音低沉地说:
“这正是昨晚咱们分手时,我说准备要告诉你的事情。我不能瞒着你。她是我的妈妈!”
白慧挨了致命的一击。她声音颤抖地:
“她是做什么的……”
“是第四中学的外语教师……”
没错了,就是她!白慧声音小得连自己也听不见了:
“她现在在哪儿?”
“死了,活活被那些极友分子折磨死、打死了!”常鸣身子一歪,一屁股重重坐在淡蓝色、铺得平平的床单上。床单的皱折向四边张开。他好象坐碎了一块玻璃。
一刹那,白慧心中的伤口猛烈地撕开了。她的心碎了!她觉得,命运偏偏在这里给她安排了一个大陷讲:落进去了!没顶了!然而凭着生命的本能,她在绝望中挣扎,好似溺水的人拚命去抓漂在水面上的破碎的小木板。
“她一定有罪!”
陷人痛苦中的常鸣完全没有去注意白慧和她的话。常鸣扬起满是泪水的脸,哀号着:
“她哪里有罪?她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热爱祖国,热爱生活、青年一代和她自己的事业……她哪里做过半点危害人民的事?有罪的不是她,是折磨死、打死她的那些人,那些凶手!”
“不,不!”白慧拦住常鸣,生怕他说下去似的,“你了解她只是表面的。你不知道她的历史。她在旧社会难道没做过坏事?没当过圣母军?”
“什么‘圣母军’,你胡说些什么。她的过去我全都知道。她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他受感情的激使,冲动地叫着:“你听,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但不能告诉那些打人凶手!他们也不想知道,不想承认。如果他们承认这一切,还有什么理由毒打人?他们必须否定一切……我妈妈和爸爸都是原北师大的学生,是穷学生。毕业后,每人只有一张文凭,两手空空地失业了!爸爸给一个报馆抄写稿子--对,现在他们会说这是抄写反动文章;妈妈给一个有钱人家洗衣服,看孩子--对,他们会说这是给资本家当奴才,为资本家服务。后来,爸爸和妈妈把积攒的不多的钱全花了,才托人谋到一个中学教书的差事做。妈妈教外语,爸爸教中文。爸爸痛恨旧社会。上课时宣传了进步思想,被人告了密,触怒了国民党当局,给当做‘赤化分子’弄到警察局蹲了一年的监狱。在狱里挨打挨饿,受尽折磨,得了胃穿孔,差点死在狱里。出来后不成人样了。工作也丢了。那时我才两岁多,妈妈怎么能养活得了一家三口人。多亏解放了,救了我们一家。爸爸和妈妈一直没离开讲台,因为他俩都热爱教育工作,更因为热爱青年一代。妈妈说过‘总跟青年在一起,心也总是年轻的’。爸爸带病坚持工作。后来两人都先后评为‘一级教师’。妈妈这张照片就是当时照的。五九年爸爸旧病复发,大吐血死了。爸爸临终时,手指着我就是不合眼。妈妈说她一定把我培养成材。爸爸摇头,表示妈妈错会了他的意思。妈妈明白了,哭了,说‘我一定为党、为祖国把象鸣鸣这样一代代的孩子们培养成材’。爸爸才含笑闹上眼……妈妈她……整天象牛一样工作着。下了课,就和同学们谈思想、谈学习和工作,做个别辅导,常常忘了吃饭,很晚才回家。吃过饭,又带着身上的粉笔末子趴在书桌上批改学生作业,有时到深夜……当然,现在他们会说这是‘不遗余力地毒害青年’,那就由他们说去吧!反正历史不是靠他们做结论的。妈妈是个多么忠诚、勤恳、善良的人呵!年复一年,她把多少批学生送上了大学,或者送到工农业战线上去。年年春节、我家都聚满了妈妈历年教出来的学生们,有的看上去和妈妈的年龄差不多了。他们在哪儿工作的都有。有的已经很有成绩了。但他们依然还是那样尊敬和热爱妈妈……你看,你看吧--”他跳起来,拉开柜子的抽屉拿出一包报纸裹的挺大的包儿,两只激动得抖颤的手从中撕开纸包。把一、二百张照片撒在圆桌上。照片上的人各式各样。有的是军人。有的是三三五五在一起照的。还有和常鸣的妈妈一同合影的。常鸣大把大把抓着这些照片,“看吧,这些就是所谓的妈妈毒害的人!难道这就是她的反革命罪证?凭这个来要她的命吗?妈妈的身体原来并不坏呀,她还能为革命做多少年工作呀!但被那些凶手关在学校的地下室里活活折磨死了,冤屈死了!一次次的毒打、酷刑、人格侮辱。他们揶揄人的尊严还不够,还要象法西斯一样,从肉体上消灭一个人。那些自称为革命派、喊得最响最凶最漂亮的家伙们,他们的所做所为正是摧残革命的本身!我就是因为妈妈,给他们赶出家,到这里来的!不,不,不,白慧,你不要捂着耳朵,你不要怕听这些悲惨和残忍的事情。你应当了解我的妈妈……她临死的时候,两条腿全被打坏了,站不起来。身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
“她肯定不满运动,仇恨运动!”白慧双手捂着耳朵大叫。
“不!毛主席发动这场大革命是要把我们的党和国家变得更强大!她所恨的是那些背离党的政策而胡作非为的人,恨那些破坏运动的人!恨那些真正的人民的敌人!妈妈临终时对我说……‘鸣鸣,你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我相信是非早晚会分明,到那一天,别忘了到我灵前告诉我一声……’一个人临终的话,往往是他心里最想说的话。白慧,你不要摆手,你听我说下去……”
“不,你不要说了。这不是真的!”白慧紧闭着眼,激烈地摇着双手。
“是真的。没有一点虚假。”你听我说呀!”
“不!”白慧突然张开眼睛,眼球通红,带着泪水,强硬而发狠似地说:“她不是这样一个人!”
常鸣呆了。他从迷乱的痛苦中惊醒过来,奇怪又困惑地望着白慧。白慧忽然站起来几步冲到门口,拉开门跑下楼去。她的模样完全象个疯子。常鸣大叫:
“白慧,白慧!.你这是怎么回事?”
常鸣一夜没睡。天亮时疲乏极了,昏昏沉沉刚合上眼,忽听门那边嚓嚓地响。他睁开眼,问:
“谁?”
没有回答。只见从门缝底下一点点地塞进来一个白色的东西。
“谁?”
他下了床。这时他听到一个人跑下楼梯的脚步声。他开了门,从地上抬起那东西,原来是一张信纸,折成一个交叉成十字花儿的菱形小纸块。他急忙跑到窗前,掀开窗帘往楼下看去,只见一个围着头巾、穿浅绿色棉外衣的女孩子慌慌张张地跑出大门去。那正是白慧。他想喊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打开信笺看,顿时呆住了。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下面是信的原文。
常鸣;
你恨我吧!我打过你的妈妈,而且是狠狠地打的,打得头破血流!我是你的仇人!
我昨天本想告诉你的正是这件事。谁知事情这么巧。这么残酷。她恰恰是你的妈妈。但我觉得这种巧合很好:它是对我最公道、最有力的惩罚。比我自己恨自己、自己打自己解气得多!
虽然不见得是我把你妈妈打死的(这决不是为自己辩解。也决不想求得你的宽恕!)尽管你说过你能原谅我的一切(我知道,这里边决不包括这件事)。但我想把这一切都详细地告诉你。因此我想见你一面。今晚八点钟,我在东大河大湾渡口的大钟下等你。我知道,你恨我,不愿意再见到我,我却请求你来。这恐怕是我们最后的一面了我等你。
你的仇人和罪人
白慧
常鸣捏着这张信纸,地面好象在脚底下液化了。周围一切可视的都虚幻了,化做无声的烟……
当晚,阴了天。下了大雪,又起了大风。
大弯渡口平日人就不多。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又是夜晚,几乎渺无人迹。渡船不知停在岸哪边了。漆黑而空阔的河口上,大风雪好象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披发魔鬼,在远近发出一片凄厉的怪调的ao叫。开始时,不知哪儿还传来呼喊渡船的声音,跟着就消失了。
透过一阵阵飞卷而过、白茫茫的雪雾,隐约可见渡口处堤坡上的灯光大钟前,孤零零立着一个人影。钟上那根短粗的时针指着八点的地方。
这是一个女孩子,就是白慧。
雪花给风吹得有了力量,沙沙打在她的衣服上。大钟圆形的玻璃面上有大字报贴上又撕下来的痕迹。红色的秒针飞快地转动,时针渐渐移到九点、十点、十一点……她还是孤零零地站着。风雪愈来愈大,她却象一段锯断了的树干,一动不动地立着。浑身挂满雪,快变成白色的了。积雪已经盖住脚面,但她那一双细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闪着绝望而依然坚定的期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