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铺花的岐路

一“傻瓜!地道的傻瓜!要不就是临阵脱逃的懦夫,没出息、保命、毫无作为的逍遥派。逍遥派就是对革命的颓废派。你同意我这么评价白慧吗?”

郝建国用他金属般嘹亮的嗓音说。他和前几年的样子有明显的变化。脸颊更瘦,颧骨突出了,下巴失了,轮廓也就更加清晰。由于长期处于严肃状态中,鼻唇沟过早地加深,和他的年龄,和他年轻的面孔很不调和。但那双距离过窄的大眼睛依然明亮有神,敏感而犀利,锐气不减当年。他一方面,有种在复杂的斗争中养成的成熟、老练的劲儿;一方面还有种青年人过早发迹而洋洋自得、忘乎所以的狂气。他还戴军帽,穿绿色军裤,上衣换成蓝华达呢制服。脚上不穿胶鞋了,穿的是厚底的黑牛皮鞋,鞋面象漆过那样亮,鞋底沾过水,走起来吱扭吱扭地响。当下他倒背手在屋子中间极慢地溜达着。仿佛有意欣赏鞋底发出的吱扭声。

他对面坐着的是杜莹莹,只是人胖了些,其它变化不大。孩子般的单纯气和温和的性情仍保留在她的圆脸上;左眼自然还是那样向外微微斜视的。她说:

“我就不同意你这样议论白慧。你总骂她,好象和她有什么私仇似的。”

“我和她有什么仇?我是说当年她不该当逃兵。不然的话,她也和我一样干出来了。不至于到一千里地以外‘修理地球’去!我没说她是‘坏蛋’,而说她是‘傻瓜’!这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不,你不了解她。她是自己要求走的,怎么是傻瓜呢?”

郝建国咧嘴笑了笑,说:“好,我们撇开她,先说说什么样的人是傻瓜……”他正说着,外边有人敲门。“哦!你等等,有人给我送椅子来了。咱一会儿再接着说。”他到外边去开门。.当下他们是在郝建国的房间里。时间已过了五年。现在是春天”。屋内阳光明亮,窗外的树全绿了。

五年中,无论什么都有显著的变化,人更是如此t在六十年代末的大动荡暂时平歇下来之后,学校的大部分学生都去支边支农。白慧走了;郝建国留了校,靠着运动中冲锋陷阵的资本和拚力奋斗,飞黄腾达了;杜莹莹因心脏病,留在家中休养。时代、社会、环境的变化,改变着人。这些暂且不说,单说郝建国的名字,也从“郝永革”改回来了。

郝建国的皮鞋声从外边响了进来。他一边扭口头说:

“放在过道就行了。”

“不不!我给您放在屋里吧!”随着这声音走进来一个四五十岁、矮粗、眼球发红的男人。他穿得破旧,形容猥琐;头发和肩膀上沾了几朵柳絮。他搬进两把亮闪闪的电镀折叠椅,靠墙放好。杜莹莹认出他是学校财务组的老张。老张看见她却没认出来。他对郝建国挤了挤红红的小眼睛,露出殷勤和讨好的笑容,说:

“郝主任,我给您挑了半个多小时,差不多都有毛病。不是电镀有残,就是皮面颜色不鲜。就这对儿最好!”

“嗯:”郝建国朝他满意地、嘉奖似地点点头说,“你倒挺能办事。不坐坐歇会儿吗?”他这句客气话,实际上是不客气的逐客令。

“不了,不了!”老张立刻领会到郝建国的意思,忙摆着手说,“您再有什么事尽管招呼吧!您这儿有客人,我先回去了。”

杜莹莹觉得不大好意思,站起身说。

“您歇歇吧,我没事。”

郝建国是背对杜莹莹站着的。他用背在屁股后面的手摇了摇,示意给杜莹莹,叫杜莹莹别再跟这人客气;同时对这位老张平淡地说:

“好,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歇一歇。”

老张非常知趣,转身已到门口,又回过头伸长脖子如杜莹莹使劲点点头,表示再见,随即被郝建国送出大门。

郝建国回来,向崭新的椅子高兴地膘了两眼,转而对杜莹莹说:“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噢,说到‘傻瓜’了。究竟何谓‘傻瓜’,何谓‘聪明人’呢?”他好象来了灵感似的,目光一闪,“我先问问你,你说,刚才送椅子这个人--他是原来咱学校财务组的会计老张。你还记得他吗?好,gA就说他吧:你说他是聪明人还是傻瓜呢?他费了很大劲给我买来椅子,还向我献殷勤,你准认为他是傻瓜吧!不,也许你还不知道老张的情况。他贪污过一千元。定为坏分子,已经调到后勤组监改去了。我呢?校领导,革委会副主任,专案组长。他拍我的马尼还算傻吗?当然,这只是想讨些好,早点给他摘去帽子。小聪明,算不得什么。但由此可以引伸出一个道理--评价一个人聪明还是傻瓜,先要看看他所处的地位,再看他怎么去做。聪明人善于改变自己的处境,能够发现和抓住他周围的有利因素、有利时机,设法变被动为主动。傻瓜则恰恰相反。尤其在处于逆境和劣势时,傻瓜总是听其自然,束手无策,坐守待毙。聪明人却要调动起全部的主观能动性,所有脑细胞都处在最活跃的状态中。现在,该轮到评价白慧了。她表面挺聪明,在运动初期积极能干,可是她老子一出问题,她就象蜗牛一样缩回去了,不敢干了。其实那时也有人给我爸爸贴大字报,攻得也挺凶。当然他的职位比不上白慧的爸爸,也比不上你爸爸,仅仅是个车间主任。可是我根本没对别人讲过。自己顶着干,比谁干得都猛。怎么样?杀出来了!现在我的职位反比我爸爸的高。我可不是夸耀自己。有些道理,我也不是一下子就明白的。运动开始时,我还有些简单、幼稚、狂热的东西,现在想起来挺可笑。在政治斗争中,不能动私人感情;所谓的’正义感’也轻易不能用。你单纯,就容易被利用。你只有好心,那你准倒霉。没有权,你的好心又顶个屁用?权又是怎么来的?人家白送给你吗?不……哎,这些话你可别跑出去乱说。我从来还没对别人讲过,仅对你。当然不单因为你可靠,更重要的原因,我不说你也明白……”他用目光表达着另一种语言。

杜莹莹低下头,圆胖的脸蛋涨得鲜红。郝建国正在追求她。近半年,他们的关系已经相当密切和明朗化了。郝建国又敏锐地、不大放心地瞅了她一眼,半开玩笑地说:

“你可别出卖我呀!出卖我的人决没有好下场。马英怎么样?闹了一通也没留校。滚蛋了,和白慧一块儿耍锄头去了!”

“去你的!谁出卖你?我不懂你那些什么聪明呀,傻瓜呀。我就是你说的那种傻瓜,听其自然,束手无策;我没你那么大能耐,一辈子也聪明不起来了!我只想快点把病养好,早点工作。至于白慧,你说的还是不对。你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当时退出‘浴血’并不是因为她爸爸;她去支边,一是她愿意去,二是她非去不可的!”

杜莹莹给郝建国刚才那几句话气急了,一不留神把一件秘密暴露出来。这件秘密正是郝建国一直没弄明白的问题:到底白慧当初为什么退出“浴血”?到底她为什么那么坚决地要去支边,而且还要求“愈远愈好”?现在,郝建国好象忽然从杜莹莹身上发现了一根拴着这秘密的绳头。他要牢牢抓住绳头,把那件百思不解的秘密拉出来。

“莹莹,这些话你以前从没对我说过。我反正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你了。要是有一点隐瞒,你查出来,可以把我弄死!我一直以为你对我毫无保留,原来并不是这样。”郝建国看了看杜莹莹迟疑的神色,改换一种不满的口气说,“告不告由你吧,她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现在想加人‘浴血’也没地方加入去了。‘浴血’对于我,也早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了!你以后要是有话不想告诉我,就一点儿也别露;别露半句、留半旬的。我就怕人这样,好象不信任我,我自尊心受不了!”

“你真能逼人。她不过因为打了人!”杜莹莹说。

“打人?打谁?”

“她说是一个女教师。在校门口打的,还是运动初期的事呢。那个女教师姓徐……”

郝建国恍然大悟。他想起五六年前的那件事。他的记忆力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