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爱之上

有人敲门。敲门的声音分外轻,似乎声音里含着一点胆怯,他料想是靳大成来了。

“进来!”他说。

进来的果然是靳大成。这个带着一些山东大汉气概的小伙子惶恐地瞧着他,显然已经知道总教练找他来的目的了。

卢挥一见他,就厌恶地转过身去,点烟、吸烟、吐烟,半天没转口身来,靳大成从总教练一手权腰、斜着肩膀的背影,以及斜在背部衣服上几条粗大的皱折,就能感到他忿怒的程度了。平日里,总教练是个既严肃又温和的人,他隆起的眉骨下、布满细纹的眼窝里,那一双微眯着的、富于您力的眼睛总闪着亲切的目光。尽管他在训练时象法官一样严格、苛刻、不容情面,在训练之外却与运动员们象朋友一般有说有笑,自从他来到球队,还没见过总教练对谁发过脾气。为此,他就更觉得事情的严重。他站着,不敢坐下。

果然总教练发火了。忽转过身,同时转过一张涨得赤红的脸。他仿佛再也抑制不住地从胸膛里蹿出一个气冲冲的声音:

“你搞的是什么?呵?”

“我……”靳大成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不敢看总教练的脸,把目光垂落在总教练的脚尖上。

“你!你难道不知道运动员不能谈恋爱,你是不是明知故犯?”

“我?”

“‘我’什么!你别拿我当木头,我一切都看在眼里了。整个体训大队没人不知道你做的事,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影响?照你这么干,大家全谈恋爱算了,体训大队还不垮掉?再说,谁都知道,肖丽是女篮中最有前途的队员,她已经叫你搞得神魂颠倒啦!你是不是想毁掉她的前途!你别不说话,你为什么做起事来胆大包天,在我这里却装得胆小怕事?”

总教练的怒火非但不减,反而象石油井那样,一旦喷出来就遏制不住。在他嘴里,靳大成好象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事情的坏蛋。而这个老实、淳朴、没经过什么事情的山东小伙子碰到这种场面,真不知该怎样应付和解释。他连自己是对是错也分辨不清了。站在那儿,一双手汗出不止,不住地往裤子上擦抹。

总教练依旧冷静不下来。他根本不想在爱情——这个对习他颇为陌生的世界中平心静气地走一走,看个究竟,也就没于处理好这种事情的妥切办法。相反,一种急切结束这件事的焦躁心情,使他愈加十足的粗暴,他朝靳大成叫着:

“我警告你。从今天起,你不准再接触肖丽,连看一眼都不成!否则我就开除你,你给我回山东去!”

这时,靳大成好象才清醒过来。他平时性情温顺宽和,有时亦强犟,尽管单纯爽直,却也执拗得很。这是典型的山东人性格。当他听到总教练要他从此与肖丽一刀两断时,他个性中执拗强犟的一面便被激发起来了。虽然他没有找到恰当的话进行分辩,却本能地要进行抗拒了。

他俩之间,马上就要不可避免地大吵一架了。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敲门的声音又响又慢,连续三下。这声音与刚才靳大成的敲门声大不相同。声音里带有冷静而又不客气的意味。总教练一怔,诧异地问:

“谁?”

门被“啪”地推开,门口一动不动站着一个苗条的姑娘。上身一件褪了色的红运动衣,下边一条旧蓝布裤,头发挽到后边去,扎一条白手绢。一张脸好象突然之间显得消瘦了,嘴唇发白,表情异常沉静,目光却咄咄逼人,闪闪烁烁直盯着总教练。好象根本没看见站在屋子中间的靳大成。总教练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刚刚屋里马上要爆发一场争吵的火热气氛顿时沉降下来。“您找我?”她问卢挥。“找你?嗯,我是叫徐颖告诉你,让你下午来的。”“有话还是早谈好。”她说。

卢挥听了,看看她,又看看靳大成,只得对靳大成说:“你去吧!我跟你没别的话了,但一切只能照我的话做!”

靳大成死咬着嘴唇,一扭身走出去。肖丽没有看他一眼,只侧身让他出去,然后走进总教练的房间坐在一张椅子上。目光依然直直地盯着总教练,方方面发白的小嘴象贝壳那样闭得紧紧的。

本来总教练也要对她发一顿脾气。但不知为什么,一见面火气竟然立时缩得微小了,没有飞扬的火苗,只剩下殷红的灰烬。也许由于这姑娘惯常的沉静在伏天里能使周围空气的温度也降低下来,也许由于他与这姑娘之间和谐的、深厚的、父女一般的感情,使他难以发火;也许由于他发觉这姑娘不动声色的神情中,似乎隐隐地在承受一种很大的精神压力。他认为这压力是昨天自己在篮球运动员的全体会上说出的那几句话给她造成的。他不能再对她发火,给她压力。甚至还后悔,以至有点可怜她了。他想了半天才说:

“是的。肖丽,我想正正经经与你谈一件事。”

“是不是我和靳大成的事?”她说。

“是。”他惊讶她的直截了当。他说:“你们这件事是错误的。这个我们可以不谈,但它会带来什么结果,你想到了吗?”

“想到了。”

“想到了什么?”

“被开除。”她说。声音和表情都没变。

“那……那你怎么办?”

“随您便。”

她从来没对他这样谈话。她乎稳的干巴巴的音调里潜藏一种鄙屑、一种怒意、一种满不在乎的劲势,使他听了感到意外、吃惊和担心。他不安地试探她。“如果我开除你呢?”“我说了,随您便好了。”

他从没想到肖丽会说出这样的话。抛开球场、比赛、竞争、大有作为的事业而在所不惜。轻率地毁掉这一切于一旦而不流露出半点犹豫,他怎么能忍受哪!已然平息下去的火气陡然又蹿腾起来,感情有时是匹桀赘不驯的烈马,它会一下子撞毁理智的围栏,奔号而出:

“不行,我不能叫你这样下去。你们必需马上结束这件事。你们……”

“我们?哼,您说得对。这是我们的事,并没有您的事,也并不妨害任何人、任何事……”她始终把音调控制在固定的高度,真是少见的沉着。

一向沉稳持重的卢挥今天却失去常态了。他说话简直象叫喊:“有!我可以不管你的杂七杂八的事,但关于你前途的事全得管!怎么不妨害?它涣散你的精力,打乱你的一切。你想随随便便就能离开球队吗?不那么容易!我决不准你一时糊涂而误入歧途,决不准那家伙引诱你陷进这种无聊的什么‘爱情’里,你必需……”他说着,忽然看到那双黑盈盈的眼睛射出一股按捺不住的愤怒的光芒,这目光强烈有力,逼迫他不自觉改变了语气,声调也放低了:“请原谅……也许我的话有些过分。你知道,这些次比赛中你的球打得多么糟,我多么伤心!也许由于我太盼望你成材了。我怕这件事发展下去会毁了你的前程。这两者之间是不能相容的……你懂吗?”

总教练最后这几句话,无意中倾出自己心底的真情。对于一个紧紧关闭的心扉,发怒冒火往往是无效的捶打,真情却是一把能够悄悄打开的钥匙。肖丽重新沉静下来,垂下头,放在膝头的两只手合拢着,两个大拇指互相拨动,发出一阵急躁不安的“嗒嗒”声。显出她心中不平静的节奏。沉了一会儿,她依然垂着头说:

“您说怎么办吧!”

卢挥听出她的口气与刚才大不一样了。他来不及明辨自己的哪句话对她发生了效力。他赶紧提出自己的要求:

“你不能再与靳大成联系。”

她听了这话之后一直没抬起头来,”也没反驳。两个大拇指拨动的“嗒嗒”声愈发紧迫了。又沉一会儿,才抬起脸问:“您打算对靳大成怎么办?”她灰白难看的脸上有种深深忧虑和不安的神情,与刚才表现出的沉静也全然不同。

“如果你们不再联系,我自然不会怎么样他。”

总教练这句话表明他需要互相切实的保证。但他丝毫没有从肖丽的问话里听出,这姑娘所关心的仍是靳大成。而尚丽听过卢挥的回答,一直紧绷绷的脸稍稍有点松懈,她只轻轻地说一句:“好吧!”连总教练也没看一眼,就低着头而依然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卢挥的目的达到了。他感到多少天来堵在胸膛里的东西挪开了,一时象舒一口大气那样畅快。但他糊里糊涂地,既没有看到肖丽服从了他的真正原因,也没清醒地意识到事情并没有一个如意的、圆满的、清晰的结局,决不象比赛场终场时的锣声那样清脆和响亮。爱之上七

整整六个星期过去了。肖丽和斯大成真的谁也没答理谁。卢挥不放心,暗暗留心察看,找不到他们勾连的任何蛛丝马迹。但真正的感情是两颗心中一根看不见的、结实而神秘的纽带。哪能扯得断?哪能割得开?他哪能知道他们各自的心理、念头和渴望。

肖丽本来就是外表沉静,不动声色,不外露的。此事过后,一切照旧如常。她同队的女伴们出于关切、好奇或者好事等等心理,自然想从她无意中绽露出内心的罅隙,窥见她的隐秘。别人这些想法她都感觉得到。可能是出于一种自尊心吧!她反而更加留神自己的举止神情,不叫别人有任何发现。她严谨的行为好似细密的针脚,缝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妻子,把自己的心藏在里边。而她的心整天泛着一片狂澜,翻腾着昔涩的浪头。她努力地、自我克制这隐在心中的苦痛。为了她酷爱的篮球运动,也为了总教练的一片心……而克制痛苦是一种最大的痛苦。

同时她又期待着。期待靳大成再来约会她。她仍然会悄悄而勇敢地去赴约,去那又黑又静、光影斑驳的小街,去!爱,是难以克制的。

为了事业她想把爱情密封起来,而爱情偏偏不受人为的束缚。一个她换而不舍,一个她不可抗拒,她无力选择。她都要,都渴望,都不放弃,怎么办?

但是靳大成怎么不来约她听?

任何女孩子在恋爱时,都喜欢对方在自己假造的拒绝中,当真一般的痛苦,傻里傻气地请求,更喜欢在爱情出现波折和阻障时,表现出一股无所畏惧、冲决一切的勇气,朝她奔来,似乎从中可以测定对方对自己感情忠诚的程度,自尊心也获得满足。如果对方在阻碍面前表现得懦弱、动摇、犹豫,乃甚放弃,那必然是个薄情人了……可是六个星期了,靳大成为什么不响不动,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敢?他怕了么?果真如此,她是断然不会再理他的。她宁肯自己的船儿在风浪中沉没,也不会主动向他发出一个救助的讯号。爱之上八

午睡间,男篮的壮小伙子们用一片长短粗细的鼾声合奏出疲劳后甜美的睡眠曲。这些鼾声,有的如号角,有的如风笛,有的却象牛吼、拉风箱或警报器的尖叫。而且他们的睡相也不美妙,一双双在早训中耗尽力量的粗胳膊大腿,此刻都七斜八岔地舒展开,有的从床边疲软地垂下来。在这中间唯有靳大成仰卧床上,眨巴着眼睛没有人睡。刚才他打开一本书,努力想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书页上一行行排列得规规矩矩的铅字上,好使眼睛困乏而渐渐睡着。但思想是个最不听话的东西,好象只小飞虫,在脑袋里嗡嗡乱飞。他索性把书撇在一边,两条胳膊交叉地枕着脑袋,一双脚架在床铺尾端的挡板上。男篮宿舍的床铺都是从家具厂成批买来的,规格一致,却都不够长。是否因为社会要求人的行动和思想都一样,产品便也都定型化而很少例外?在大高个子们生过无数的小苦恼中,无法在床上舒直身子便是其中一桩。但这时靳大成精神上在受煎熬,对肉体上的不舒适全无感觉。

他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六个星期来,他俩同在一座楼里,却象分隔千里之外那样遥远。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她,无事不联想到她,却很难知道她怎么想的。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不在躯体里。他每天也在跑步,做操,投篮,蹲起,但好象不受自己的意识支配。灵魂游离在躯体之外,象落叶、飞花、没系缆的孤舟,飘飘荡荡,无依无傍。这样下去怎么受得了?这就叫做失恋吗?一切就这样结束吗?如果她真的依了总教练就此结束了他们的事,也应该同他谈个清楚。他想找她谈,又怕被别人瞧见,影响了她。他深知自己是个前途有限的队员,上天赋予他这方面一些素质,却没给足;而肖丽面前摆着一个灿烂夺目的将来。如果他因为自己感情的需要而毁掉她的前程岂不自私?每每想到这里,他就有心离开球队,返回青岛,离开了她反而好受些,在这里天天看见她的形影,却互相装做陌生人一样,只能加重他心中的负荷。他记起从书里看过的一句活:“时光如水,能够渐渐把一切冲淡。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甜的不再甜,苦的不再苦。”

他眼睛直盯着搭在面前一根绳子上的花花绿绿、乱七八糟。又长又大的运动衣,心里烦乱极了。

忽有人对他说话,使他微微一惊:

“怎么?大成,睡不着吗?”

他一看是队长华克强。他在左边一张床的上铺趴着,尖尖的下巴架在一双交叠着的手背上,以一种探询和关切的目光闪闪地直对着他。

“没有。”

“什么没有。你为什么还不睡?想肖丽了吧。”

“唉……,”靳大成长叹一声,摘下眼镜往杭旁一撂,闭起眼,摇摇头说:“别问了。”

华克强起身从上铺轻快地爬下来,坐在他床前问,

“你们的事就这么完了。”

“完了……”靳大成说。沮丧地拖长尾音。

“肖丽的意思呢?”

“不知道。我不能再和她联系,总教练说,如果我们再联系,就把我们都开除离队。”

华克强的深眼窝里目光一亮。跟着他说。“那是总教练气头上的话。”“不,他说到就会做到。我不能拖累肖丽,她的球会打出来的,她又那么喜爱打球。再说肖丽现在碰到我也不答理我,她可能想就这么完了……”

“那你能知道她怎么想的吗?其实你可以偷偷找她谈谈。她要真不肯再和你联系,你也就认了。要不,你再写封信给她。”

“那怎么成?信寄到传达室,万一落到别人手里就更麻烦了。”

华克强想了想说——

“我给你送个信儿给她,怎么样?”

靳大成象溺水人的手碰到了什么,一把紧紧抓着华克强的臂膀,另一手拿起眼镜戴上,一双睁圆的眼睛在镜片后边显得更大:

“真的?”

“瞧你。你象要把我吃了似的。我保证把信给你送到就是了。”华克强说。看来这事对于他,就象从人丛中间把球儿传出去那么轻松和有把握。

靳大成兴高采烈地捶了华克强当胸一拳,起身马上写个条子。

本星期六晚八时,老地方见面,能否,盼复。

把星期六晚做为约会时间是最便当的。周末本市有家的队员都回家团聚,肖丽每星期六晚也回家。靳大成是外地来的,周末也在宿舍里,只要他那天晚上说出去到商场买点日用东西,没人会起疑心。于是他怀着感激和信任的双重心情把条子交给华克强,并说:

“你要是碰不到肖丽,就交给大杨好了。”

“大杨?哪个大杨?”

“当然不是咱队的大杨。女篮的,杨光彩。她能很快把条子交给肖丽。最保险。”

“好呵!”华克强用手指捅了他一下说:“原来你小子还有个又大又丑的红娘哪!你为什么不早写个条子,自己交给她。你怕连大杨也给监视起来了?你的胆儿可真小。你在场上那股不要命的劲儿到哪去了?你等着吧!我担保今天晚上尚丽就能看见这条子。不过今天才星期一,你至少还得等上五天呢!”华克强怕同屋人听见,小声和他取笑。同时把这条子叠得小小的,塞进自己的运动裤屁股后边的小口袋里。

当天晚饭前,在洗漱室里,华克强就悄悄告诉他,那条子已经安妥地交到女篮的杨光彩手中。靳大成觉得好象从他心里拉出一根线,已经无形地通到肖丽那里去了。一时还觉得自己象只飞累了的、无处栖息的鸟儿,终于找到了可以稳稳当当落下脚来的枝头。爱之上九

他焦躁地等候消息。消息来得愈迟,他愈不安。过了三天,一个消息找他来了。他万万想不到竟是这样的消息。

这天是星期四。下午,前接体委办公室的办事员小给来找他,说叫他去办公室一趟,有事等他谈。他往办公室去的路上也没有任何不祥的预感。体委办公楼过去是一位盐商的公馆,又大,又讲究,又有气派。办公室是原先的客厅,一门敞亮的大屋子,三面墙镶着深褐色菲律宾木的护墙板,一面是大大扇围成弧形的落地玻璃窗,牖棂、门把手、墙壁上的挂衣钩都是铜制的。显得厚实、富丽又沉着。在酷暑期这房间也分外阴凉。他一走进来除去感到阴凉之外,还有种异样而冷峻的气氛。屋里有两个人等候他,一个是总教练卢挥,一个是胖胖的黄主任。卢挥正抽着烟。

总教练这次没对他发火,更没训斥他一句,却板着面孔告诉他,体委对篮球各队要做一次调整,决定撤换一部分队员,他是被撤掉的第一个队员。体委要求他尽快做好离开球队的准备。黄主任在一旁抬起又短又粗、刚好绕到肩后的胳膊,去搔他凸出一圈软肉的后颈,表情不象往常那样自然。对他说:

“你的出路我们已经帮你联系好了。仍然回到你原先在青岛的那个单位——链条厂。如果你想去青岛市队,我们可以帮你联系。”

尽管靳大成听到这意外又突然的决定有些发懵。但他完全听得出他们关于调整撤换之说是故意编造出来的官冕堂皇、不好辩驳的理由,也为了不亮出那可能使双方都十分难堪的真正原因。他决想不到体委对他这样不留余地,不顾情面,如此冷酷与淡薄。但他没有分辩,没有乞求,内心反而升起一股高傲的情绪,压住愤怒、委屈和种种可以拿出来争辩一下的道理,只谈谈地说了两个宇:“好吧!”负着气接受了体委的决定。他想了想,又说:“我明天晚上就走。我回去之后的事用不着你们管,在这里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走的事,别告诉任何人。明天晚上不是全体都去看电影吗?我自己走!”“可以。”

总教练点点头说。他很满意他的要求;这要求正好消除自己所担心的。但沉了片刻之后,他又觉得不是滋味。以往,总教练从来没有这样送走过一个运动员。如果说他把全部心血和感情都倾注在篮球运动中,这心血感情就分成若干份而把每一份都分给一个队员。选来一名队员多一分喜悦,送走一名队员凭添一分伤感。但是,当一名队员将被送往国家队时,他那伤感中更糅合甜蜜;当一名年龄已大、没有前途或伤残了的运动员离队而去时,他这伤感便混杂苦涩。因为他知道从此这个运动员就结束了聚光灯下生龙活虎、快乐明亮的运动生涯了。此时此刻,他总是依依不舍的。更尤其,斯大成离队是他坚持要体委这样决定的。靳大成要走了。他不会成为肖丽精神中的搅棒了,自己也就不象原先那么恨他了,内中反生出一点点内疚。口气变得温和下来,他拍拍靳大成说:

“明天我来送你。”

“不!”他说;“我不要任何人送。我明白,我是例外的。不应当受到任何人欢送!”他说完扭头就走了。

他从体委办公楼走出时,头晕目眩,好象刚刚受了重重一击。他记得,一次他和拳击队的队员赵宝刚打拳玩,他被赵宝刚突然一个左直拳击中下颚时,顿时浑身无力,意识混乱,脑袋又重又空,就是这种感觉。但那一次是肉体上的,这一次是精神上的。支撑他自尊心的高傲的情绪松垮下来,一种委屈心情象因棉花堵在他胸口上。他无论如何想不到总教练会一脚把他踢走,而且做得如此干脆。竟然事先没对他透过一点风声,就悄悄办好他离队和安置的手续,不给他留一点余地。他看着这片与他从此无关的楼馆房舍、茂树繁花,看着这不再属于他的生活,他真想挥起拳头把这寡情和冷漠的一切都击得粉碎!他明白……总教练这做法显然为了肖丽。可是总教练不是说,只要他不再与肖丽联系,就不会对他采取任何措施吗?他不是一直没同肖丽联系过吗?这究竟从何而起?难道总教练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不……于是他想起他给华克强的那纸条。对,只有那纸条会促使总教练断然做出这个决定。这纸条是怎样才落到总教练手里的呢?是肖丽因为决心与他思断义绝才交出那纸条来的?不,不,那决不可能。要不是华克强?……

中午,本队队员训练回来,见靳大成一个人躺在床上,脸色也难看,都以为他病了。他说自己确实有些头晕,已经向总教练请了三天假。华克强也不问他,忙过自己的事就拿着脸盆去洗。好象他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也好象他一切情况都知道了。过一会儿,华克强回来,恰巧屋里没旁人,靳大成坐起来,一把抓住华克强的手腕,急切地问:

“克强,你那条子交给谁了?”

“什么条子?”

“托你交给大杨那条子。大前天中午交给你的。”

华克强瞥了他一眼,稍稍停顿一下说:“我给大杨了。怎么?”说完,目光在靳大成脸上转。

“没什么。”

“大杨说什么了?”

“我没看见大杨。”他说。然后不再说什么。

华克强走了。靳大成想了想,赶紧又写了一张条子。这次他要亲自把条子交到肖丽手中了。反正他已经不是这儿的人。他与肖丽的事大概也就从此完结。他只想再和肖丽见一面,尽管这可能是最后的一面,对于他并没有什么意义了。他象个临终的人,本能地想再睁一下眼看看生活,看看亲人,但不论他看不看都将离去。他把条子放在口袋里,准备碰到肖而就设法给她。

中午、下午、傍晚。他都没有碰到肖丽。肖丽去哪儿了?如果明天还是这样,恐怕今生今世再也难见。

第二天上午他去买好当夜返回青岛的车票,然后去体委办公楼办理离职手续。在走廊里,偶然从一扇敞露的门缝里发现肖丽正伏在桌上抄写什么。难道这是总教练有意把她调来做些事,好使他们在他临行前见不到面?怪不得昨天一天没有寻到她!她吃饭肯定也在这边的食堂。他看见肖丽的座位临窗,窗子又是敞开的。他忙走出楼,从院于绕到大楼侧面那扇朝东的窗下。这儿恰恰是院子拐向后边的一个死角,没人往来,只有数株黄蔷薇,每逢春末夏初繁花满枝,此时却凋败已尽,只剩下一片单调而浓密的绿叶。他把身子藏在枝叶里,防备被窗内的旁人发现。然后把纸条轻轻扔进去,正巧落在肖丽的眼前。肖丽一惊,扭脸来看,他却转身疾走了。

这房间也很大,肖丽坐在这边,另一边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办事员,正背对着她,使她得以打开纸条看。上边的字使得她惊异得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并差点儿叫出声。这上边写道:

我已经被开除了。本周五乘夜车离开这里。此事别人

谁也不知道。我周五晚八时还在老地方等你。我们最后告

个别吧!

周五就是今天呵!

一股强烈痛苦、生离死别般的感情涌上来。她不可能、也不会有任何力量能抑制自己了。她一手抓起纸条,扭身往外跑。紧随着她一连串慌慌张张的动作,椅子歪了,水杯碰倒了,痰盂盖儿被撞到地上。她什么也顾不得了。使得同屋那上年纪的女办事员扭过头低下前额,一双吃惊的眼睛从眼镜上望去,却只见她背影一闪,已经跑出屋去。

她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失魂落魄一般跑着。跑过走廊,跑下台阶,跑到院子,忽然差点儿和一个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只听对面发出一个沉稳、熟悉,带些怨怪的声音:

“你这是到哪儿去?”

她抬起头,总教练就在面前,目光惊异地停在她表情奇怪的脸上,跟着就明白她已经知道靳大成将要离队的消息了。只见肖丽下巴直抖,嘴唇哆嗦,牙齿怕冷似地咯咯打颤,声音抖得更厉害:

“您,您不是说妥了吗,您为什么……为什么?”

总教练从未见过她这种近乎失常的神情,担心会出现更严重的情况。他用手扶着她的肩,劝慰说:“不要这样,肖丽,你-一你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你听我说明白,你也就明白了……”他边说,边把她扶进办公楼楼下一间空无一人的小工作间。他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一时显得手足张惶无措了。

她一进屋就哭了。泪水止不住往下淌,并且“呜呜”哭出声来。好象憋了一肚子委屈的孩子在大人面前,要痛快地发泄一通似的。他还是头一次见她哭,而且哭得这样伤心痛楚,这是怎么啦?他看着她这悲痛欲绝的样子真是无法理解。她不过与靳大成刚刚有些要好罢了,即便分离,也不该这样生离死别一般呀,难道她还出了什么别的事吗?

他不知该怎么办。仿佛他搬一个又大又沉的柜子,不知从哪里下手;又不能眼看着她失去控制的感情象决口的洪水奔泻不止。他给她斟水,递给她一条手巾抹泪,除此他就再不知该做些别的什么事了。便在她身前转来转去,半天来嘴里只反复地重复一旬无效又无力的话: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她那直盯着前方的目光一阵阵变得尖利吓人。使他害怕;他叫她,她也不理他。那目光好似停在一种幻象上。“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的声音哆哆嗦嗦,连舌头都僵直不灵了。他简直以为她要疯了。

过了这个高潮后,她拿起手巾擦擦脸上的泪,扭身端起杯子喝一口水,他见状,一直揪紧的心才稍稍有点放松之感。开始劝她。“你想想看,体委这样做为了什么?不是为了你的前途吗?我,我,我难道还会害你。靳大成他,他不该……我不说了,有些情况你未必了解。体委为了确保你的前途,为了体训大队的风气不搞坏,不得已才这样做。你还要我……我还对你说些什么呢?你,你要恨就恨我吧!是我促使体委做出这种决定。我,我的理由是充足的!是充足的!呵,对不对……”

他今天不象往常在队员们面前说话那么从容,那么有条理。有份量、有说服力;他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都没有这样笨嘴笨舌、话不成旬的时候。似乎他连思维都混淆不清了。如同一个不识水性的人落入水中,不知深浅,不知上下左右,四边一片无边无际的液体,两只手乱抓却抓不得一点可以借力逃脱出水的东西。心里的话全搅成了一团,究竟哪句话目前最需要,最有用,最得力?在不明自的事物面前,任何巧妙的唇音都笨拙无用。但他还得一个劲儿地说下去,好似他的话一停,她又会出现刚才那种叫人担惊受怕的反复。

他说得磕磕巴巴,艰难费力,语言乏味失色,可是他明知自己的话苍白无力,却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地重复着。从上午九点直说到吃午饭的时候,他的喉咙好象烟囱那样干燥发烫,声音变得沙哑了,整个口腔的唾液似乎也已用尽。他不知道,到底是想法支持他的舌头,还是舌头支持他的想法。当他发现肖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虽然神情不象刚才那样激烈和吓人,却仍旧满面凝聚着焦虑与愁苦时,他感到自己的力量已经用竭,毫无办法了;灰心丧气使他浑身立刻感到疲软松垮,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神气无可奈何。可就在这时,肖丽忽站起身说:

“您不用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同时给了他一个清醒的、开朗的目光。这目光比任何保证和表示都可靠。比她这两句话也更明确。

她又使他出乎意料之外了。

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进行了一上午单方面的艰苦的舌头的进攻之后,正准备全线退却时,他已经是绝对的胜利者。这真是件奇妙莫解的事。他哪里知道,她正是被他那些结巴、费力、乏味而用心良苦的话打动了,被他那些反常、笨拙又絮叨的唇舌打动了。虽然他没说出一句头头是道、含义精辟的话来,她却感受到他那直出胸臆的真情,以及他并没表达清楚、但完全可以征服她的道理和思想。

整一下午,肖丽都在体委办公楼里,闷闷地抄写两天前总教练交给她的篮球队训练大纲。总教练说办公室人少事多,临时调她来帮忙,实际上正如靳大成猜测到的,这是总教练的有意安排,为了避免靳大成离队之前再与肖丽接触。这天下午,肖丽坐在座位上一动没动,手里的笔也没停,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总教练几次悄悄溜到门前,从门缝和钥匙孔里看不出肖丽有任何异样和变化。连肖丽的笔尖在光滑的纸面上沙沙磨擦的响声都清晰又均匀。快下班时,总教练笑吟吟进来说:

“别忘了,今天晚上看电影,快收拾一下吃饭吧!”

“不。”肖丽抬起她有些红肿的眼睛,仍象往常那样沉静地说:“我今天头疼,不去了。”

总教练听了一怔。立即敏感到,是否她知道靳大成夜车走,她要去送他上车?想到这里,中午间才明亮起来的心情,此刻又暗下来。

“还是去吧!今天的电影一连两场,看看电影精神一放松头就不疼了。”总教练说。

“不,我不去!”

总教练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他转过身时,脸和心同时沉下来,再没说别的便走了。

她呢?

她有一种心情,愈接近天黑来得就愈强烈。爱之上十

晚饭过后,体训大队的人几乎全部去看电影。夜幕降下时,整座宿舍大楼象一面庞大的黑影耸立着。唯有三楼顶靠左边的两个窗子亮着灯,那是肖丽的房间。二楼男队员的宿舍都黑着灯。

这时男篮一队寝室的灯忽然亮了。进来开灯的人是总教练卢挥。他见屋里没人,却看到靳大成的铺位上放了一个墨绿色硬帆布的箱子,还有一个大网克和一根粗麻绳子,显然这是用来填装杂物与相打铺盖的,靳大成本人到哪儿去了呢?总教练关了灯,走到楼外大门旁的传达室一问,传达室值班的李大爷说,刚刚瞧见那个戴眼镜的山东小伙子出去。

“办公室的黄主任来了吗?”

“没见呀,他来干啥?”

“哦?噢,他送个人。您还见别人出去了吗?”

“好象还有个女的。”老李抽着一杆烟。说完就把绿石头刻的烟嘴塞进他熏得发黑的唇缝里。

“谁,肖丽吗?”总教练马上问。

老李一见总教练这焦急紧张的样子,好奇地扬起眉毛,连眼角的皱纹也带上去了。他把烟嘴拔出来说道:

“不是呀!怎的?”

“那是谁,您没看清楚?”总教练不管对方的问话,只自己一味地问。

“没大看清。肖丽那姑娘我还不认得。看过她们打球呢,谁还不知道小‘6’号!刚才那个个子大,好象是那傻里傻气、大脚丫子那闺女。”

“大杨,杨光彩?”

“我可说不好。也不知那闺女叫个啥。这楼里好几百号人,我哪能个个连名带姓都叫出来?能认得脸儿就算不错啦。”

总教练忙拉开门,站在门口扭头向上望去。肖丽的房间仍旧亮着灯,窗子里有个人影走来走去。那窗子虽然又高又远,人影又小,他一看就认出是肖丽。

肖丽在屋里,靳大成出去了,杨光彩没去看电影,这是怎么回事?他想了想,回到传达室掏出烟来,让一支给李大爷,自己也点上一支抽。他打定主意,反正不让肖丽和靳大成见面就成。靳大成是夜里十一点钟的车,黄主任一会儿带两个办事员来给靳大成送站。只要靳大成回来,他就跟着靳大成一同去招打行李去;只要肖丽出来,他就设法拦住肖丽。他抱定宗旨就死守在这里了。反正好不容易解开的线头不能再叫他们接上,只等靳大成一走就此万事大吉了。

手表的时针快指向八点钟了。眼前,时针象分针一样快,分针如同秒针一般飞跑,秒针简直在表壳里飞旋起来。她一边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一边抬起手腕看表。看来她并非盼切约会的时刻,而是害怕这时刻的到来。生活中有些时刻是具有威胁性的。她几次热泪一下涌到眼边,忽然冲动地拿起外衣要去赴约,但好似有什么力量,磁石一般把她拖住不放,使得她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手背果决地抹下眼泪,转回屋中把外衣扔在床上,仿佛要断然与那难以摆脱的东西切割开来。当时针已经堪堪越过八点钟时,她给一种内心冲动的感情所推动,再难自制,一把抓起外衣就往外跑。好象这一跑便不再回来。就在这时,她的脚“腾”地碰到什么上,原来是个球儿,一个桔黄色崭新的球儿,给她的脚碰得飞快地向墙壁滚去,撞在墙上后又迅速地迎面滚回来;圆圆的、金色的、亮闪闪的,这正是她酷爱的、迷恋的、包含着无限未来事业的一个实实在在的象征呵!刚才好象要被她一脚踢去,可是这皮球却仿佛是一个与她有着深厚感情的生命,此刻带着一股热烈的激情朝她扑来。她感到心里又卷起一个更强劲的浪潮,把她刚刚那一阵子泛起的情感压下去。她忽然把外衣使劲甩到屋角,猫腰把滚来的球儿抱在怀里,拉开门跑出去,一直跑到训练馆,打开半个球场的灯光,将球儿朝着那挂着漂亮的雪白线网的球篮投去。她一个接着一个地投。空荡荡的训练馆内响着球儿撞地的“嘭嘭”声。她投呀、投呀、投呀,尽力保持这股冲动,尽力使自己在这自我的强制中忘却其它一切。一边,她不自觉地流下泪来,泪水滴在衣襟上、地板上、球儿上,并给球儿带着飞进篮筐。她象一个机器人没完没了做着同一个动作,又象一个发狂的人不叫自己稍有停歇。最后,她连时间都忘却了,身上的力气渐渐没了,精神也麻木了,还勉强地把球儿一下下朝篮筐扔去。扔呀!扔呀!扔呀!失去力量控制的球儿,歪歪斜斜地飞出去,撞在篮板又弹回来。她还是扔呀扔呀……

忽然,馆内的灯灭了。只剩下门口一盏照明灯。灯光里站着一个人,是总教练。总教练走过来。

“我……”她喉咙干得厉害,沙哑得几乎没有声音。

总教练看见她满身汗水,满脸泪迹。他被她感动了。表露出会心的满意的微笑,还有种怜借之情。

十一点过了。那时间是她生涯中第一道难度的关山,她却翻越过去了。

她终于凭着自己的力量克制住自己,以一种爱战胜了另一种爱,从爱之中站到爱之上。

她身体抖颤得厉害,不知由于内心激荡所致,还是由于夜凉。总教练忙脱下外衣披在他心爱的运动员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