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爱之上

十一

没有果实的花,开了就是痛苦的。

但它兀自开了,无法收却,再不能合拢成原先那紧紧的花苞。只有一任凋谢,没有果实,没有种子,只剩下一根秃秃的残梗。

她好痛苦了一阵子。

那离去的山东小伙子,曾在她心里占了很大的空间。失去了他,心里便空了一部分,一时拿什么也填不满。她不叫自己想他,但她无法管住自己。想念受感情驱使,不受理智管束。她只有劳累自己,在训练中成倍地加大自己的运动量,用身体的困乏压住精神上翻腾不已的苦恼。苦恼也是无形的,就象那顽强的野酸枣秧子,有点缝隙它就钻出坚硬的、尖尖的芽子来。

可是,时间一长,渐渐就好多了。正象靳大成也想过的那句话:

“时光如水,能够渐渐把一切冲淡,无论是欢乐,还是痛苦,甜的不再甜,苦的不再苦。”

时光还象一张砂纸,慢慢地磨去你的棱角,你的光泽,你惹人注目的凸起处。叫你适应原先根本不能适应的东西。她象走钢丝,开始摆动得厉害,左摇右晃,几乎栽下来,可是逐渐她摆动的幅度就愈来愈小,直至取得了平衡,找到了稳定住自己的重心。这重心,就是在爱情曾经狂扯她时,使她终于没有被处动的东西。

总教练也看准这个东西在她身上发挥过神奇的威力,使她战胜了爱的魔法、爱的诱惑、爱的争夺。这东西正是总教练担心她丢弃的,也是总教练本人所痴迷的。因此总教练就更喜欢她了,并且牢牢抓住这万能的法宝,叫它在这姑娘身上继续发挥神力。

在这一段时间里,总教练有意给女篮一队安排许多场比赛,其中几场是硬场。有的比赛在本市,有的在外埠。她们有输有赢。赢球时的欢愉,输球时的别扭;打好一个球,哪怕一传一递,打得漂亮、谐调、出奇、痛快,所带来的快活;失掉一个球,哪怕无关紧要,所带来的恼火,都是其他任何人难以体会的。而对于一个真正的运动员来说,赢球对他的鼓舞与输球对他的鞭挞,同样是一种激励。这一切都一点点把凝结在肖丽心中的痛苦分割开,把她游离不定的目光逐渐吸引过去。总教练在每一场比赛都叫她上阵,出任全队“灵魂”的主力后卫,以使每场比赛的胜败得失都与她切切相关。场下总教练就集中力量训练她。用剀切和精到的战术分析引起她的兴趣,并把多少年积累的经验一股脑儿往她脑袋里灌输……这样就使原先在本队打主力后卫的老队员徐颖不满,以为总教练有意想使肖丽顶替自己。因为在这之前,徐颖一直打肖丽这个位置,现在为此而常常上不了场……

总教练的用心谁也不明白。但他高兴的是,他的做法已经在肖丽身上产生作用。而且还收到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肖丽的技术明显进步了。她的聪慧、吸收能力、善于创造性地发挥的才华,以及优良的身体素质,都再次得到证实。尤其她有种如饥似渴的进取心,仿佛拴结在这一切前头的快马,带着她向前飞奔。这样,尽管徐颖和队里三两个姑娘说出些不满、牢骚、甚至很难听的话,变成风言风语,传到总教练耳朵里,总教练也不以为然。因为,观众、行家、对手,以及本队的大部分队员都一致承认,在短短的时间里,这个二十岁刚过的姑娘已经奇迹般地一跃为这支全国篮球劲旅中当之无愧的主力了。她的出场与否,关系到全队的阵容、实力、士气和成败。任何地方、任何团体、任何一群人中都有一个关键性的举足轻重的人物。她就是这样的人物。她还是她的球队在最近举行的全国十二城市篮球对抗赛中夺得亚军的突出的因素。

她终于从个人爱的天地中彻底跳出来,看到一片无限广袤深远的天地。她象从小沟游到湖泊里的一条鱼儿。原先那小沟里的生活是充满迷人的诗意的。恬静、安详、温柔、清甜,沟旁是碧绿的苇秆,沟底是棉絮般又厚又软的水藻;偶尔兴起一点点波澜,不过是徐徐轻风吹动的,岸边垂下的柳梢儿撩拨的……那也是一种诗意。可是当它游入湖泊,感受到的全然是另一番景象。四外开阔,岸边陡峭,湖底满是坚硬的岩石。随时随地,都能碰到排天的大浪,飞动的漩涡,疾猛的潜流。需要搏斗,需要竞争,需要进攻;因此也需要意志,需要勇气,需要刚强和韧性。这里的一切都是强烈的、运动的、刚猛有力的,一切都是硬碰硬。一派壮观的景象,一股劲猛的气势,象大海的浪潮永不停歇地奏着一种激昂的调子。只有强者在这中间才能获得快乐。而尝到这快乐的鱼儿,是不会再返回原先那小沟的……

运动员有他们特有的快感与欢欣。

当他们在聚光灯的强光下,准备上场投人激烈的对抗,他们猫下腰勒紧鞋带,直起身子轻松地弹跳几下,此刻全身洋溢着充沛而渴望勃发的活力,洋溢着一种激情,这激情就象将要在歌唱家的喉咙里变成响亮的声音那样;当他们在观众热烈的助威声中,球儿脱手飞出,在空中划一道优美的弧线,轻巧地落人篮筐,这感觉就象画家在纸上画出最得意、最生动、最奇妙的一笔;当他们带着球机智地摆开一个又一个防守队员,就象数学家一步步顺利解开一道复杂的方程式;当他们终于打败一个强有力对手的瞬间,好比伐木工人你一锯、他一斧,终于合力轰然放倒一棵参天大树。那青葱的大木躺在地上,树上的积雪还莹莹闪烁地从半空飘落下来……

这不是由事业中所得到的幸福么?职业中包含着事业。有职业的人,并不都能感到事业的存在。谁感到了事业,谁才会懂得生活和工作的幸福,谁就会从个人的天地里跳出来而不觉得工作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负担,谁就会产生出一种忘我、无私、献身而使庸人莫解的壮丽精神,谁就会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并使灵魂变得更加纯净和崇高……

至于尚丽对于那桩随同靳大成一起消失的往事,是否还在思恋,别人很难得知。她与她要好的大杨也许会说些更深一层的心里话;这个傻里傻气的讲义气的高大姑娘总把自己放在肖丽保护人的地位上,即使她知道什么,也不肯向外泄露。而实际上她还知道有关那桩事一些关键的秘密,不曾对肖丽泄露过呢!本队一些细心的姑娘只注意到,自从那桩事后,肖丽很少再与男队队员接触,说话更少。有时男篮队长华克强找机会来和她说话,她却很少搭腔,甚至当众弄得华克强挺尴尬,别人看不过去,她并不以为然。人们说,她的心变冷了。果真是这样么?

她这样想过:“早知这样,一切都不应该开始!”她后悔那桩事么?

谁会发现,每天早晨在围着体育馆大街上跑步训练时,每每跑到曾经与斯大成密约幽会的小街口处,她总要把头扭向另一边,加快几步跑过去……如果有人知道在那小街上发生过的甜蜜的秘密,就会由此而判断出,那件往事不过变成了无形而沉重的记忆,收藏在她心底。她丝毫不曾把它丢弃,不过将它藏得连自己也不想再看罢了……

一年后,肖丽她们的球队在全国篮球锦标赛上获得冠军。在刚刚比赛回来不久的一天,总教练把她叫到体委办公室,办公室黄主任也在。总教练光彩满面,用一种由于控制不住的兴奋而变了调儿的声音告诉她:“我告诉你一个最好的消息。”“是不是下星期要同欧洲劲旅布拉格女队比赛?”“比这消息还重要!我——”总教练吸了一口烟,似乎以此停顿一下,使自己的情绪保持住平衡;谁知烟是兴奋剂,反刺激得他目光灼灼发亮,他急不可待地大声说:“我祝贺你!”

“什么事,总教练?”肖丽一点儿也不明白。

“你被调到国家队去了。打主力后卫。”总教练说完,眼瞧着她,等待她高兴的反应。

这是所有运动员都会高兴的事。谁想她任了一下,微整的眉宇间竟然流露出一些怅惘情绪。

总教练问:“怎么?你舍不得妈妈?”他知道她没有爸爸,又是独生女,自小与妈妈没分开过。

“不,不是为了妈妈,是您……”她下边的话没有说出来。

“我?提这做什么?我们把你培养成材,就是要送到国家队去,为祖国争光。至于我——”总教练说到这里,扭头看看身边的黄主任,神秘地笑了。

黄主任把他的短短的胳膊绕到颈后,搔搔胖胖的后脖根儿,笑眯眯地对她说:

“卢挥同志也调到国家队去,任副教练,还是你的教练,你们还在一起,怎么样?”

“当然好!”她沙哑的嗓音透出强烈的喜悦,说,“什么时候?”

“等你们下星期和布拉格队打完比赛就走。”黄主任说:

“肖丽,布拉格队可是个强队,这是场硬仗,也是你在这儿最后一场比赛。你可得给观众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呵!不要人一走,也不肯费力气喽!”

她听着,笑着,全身却都热烘烘的,好象发烧似的。期待中模糊的未来已经变成现实,愈来愈明亮地接近她了。她抬起一双黑盈盈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地瞧着她的教练。爱之上十二

电动记分牌上显示出绿色的比分数是:61比60,布拉格队处于领先地位。

记时钟的移针距离终场还有五秒钟。钟面是红色的,正在“暂停”。暂停后的发球权在尚而她们手中。这短短的、转瞬即逝的五秒钟就变得至关紧要。在比赛场上、在运动员的生涯里,有的时刻真象到了生死关头那样令人提心吊胆。在这五秒钟内,只要肖丽她们投进一球,增加两分,就反以一分超出,获得胜利;如果投不进球就会以一分之差而失败;这样的失败会成为运动员一件抱憾终生的事。但谁又有把握进球或不进球?两方的胜败都决定在这难以预测的五秒钟内!看来布拉格队的姑娘们要在球篮前架起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墙,肖丽她们却非要破墙而入不可了!

双方队员都围在教练身边。在这些高个子的姑娘中间往往只能看见教练一双比比划划的手。

穿梭一样、一胖一瘦两个裁判员在空闲时间里,随随便便地蹓跶着,不时掏出手绢抹抹亮闪闪的前额;那个几十分钟内一直在场上、在双方姑娘的手里、在观众们的眼中飞来飞去的球儿,此刻一动不动地停在打蜡的地板上,等候姑娘们对它最后的争夺。

四边挤满观众的看台比起这比赛暂停期间空无一人的场内要热闹多了。四千张嘴巴,没有一张闻着;即使哑巴也在“呜呜哇哇”地发声。人们的猜测、焦急、担心、切盼,都混在声音里。整个体育馆象个嗡嗡响的大蜂房。布拉格队来我国已经赛过三场,全都取胜。今天是她们来访的最后一场比赛。观众们都巴望自己国家的运动员能够获胜,更巴望自己城市的运动员能够把荣誉和胜利从这强有力的对手的手中夺来。但还有五秒钟呵:除非是一名神投手,变神奇为事实。神投手也有失误的时候!

肖丽夹在她的女伴们中间,听侯卢挥布置战策。她不断地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掠一掠头发,尽管她一贯头脑镇静,此时此刻也难免有些紧张。面对着平均身高比她们高出十公分、防守严密、经验丰富的对手,如何能在五秒钟内发动一次急如闪电而又能奏效的进攻?

总教练卢挥沉默了十几秒钟才说话。他想使队员们的心情平静一下。尽管他内心的焦虑已到了快要燃烧的地步,但他的声音和表情却异常平稳。他知道,此时他的情绪最容易感染和影响队员们。他稳稳当当地向她们口授一条对策。他说要有一名“敢死队员”,接过球强攻上篮,有意制造对方犯规,夺取罚球权。只要罚中一球就能战平,投中两个就能反败为胜。他布置完策略后,才一指肖丽说:

“你来完成!”

肖丽今天打得出色又顽强。总教练布置战策时,已经看到肖丽狠狠咬着下唇,眼睛直直盯着他,目光里有种要求充当这名“敢死队员”的强烈渴望,就象一名勇敢的战士打仗打红了眼,要舍身去炸掉对方的碉堡一样。实际上总教练也认为肖丽完成这任务是最合适的。他之所以事先没提出她来,为了先在她心中点燃起求战的欲望。他深知,一个运动员没有这种欲望,就没有勇斗的锋芒、决心和行动。果然尚丽说:

“好,我来!”

裁判吹哨,暂停时间已过,比赛就要开始,运动员纷纷上场。肖而转过身正要回到场上时,总教练赶上一步,一拍她肩膀轻声说:

“带球往里冲,什么也别怕。无论如何也得拿下这两分!”

肖雨从总教练这句话感到了他内心的焦灼。她什么话也没说,上场了。她具有一个优秀运动员必备的素质,在火烧眉睫的关键时刻也尽力能使情绪稳定下来。

哨儿响了,球儿传出来,这群高大的布拉格队姑娘都张开长长的手臂,采取死死的人盯人战术。表面一间变成绿色的记时钟的秒针开始向终点移动。全场的观众沸腾起来。肖丽摆开看守她的队员,接到球儿,转身运球,以异常突然和快速的动作切人对方防守的腹地。对方两个金头发的防守队员扑过来,她肩膀猛地左右一摆,并预感到这个防守队员中间会被她虚晃出一个空档,果然一个防守队员被她晃开了,空档出现了!她不顾一切腾身跃起,斜着身子象一张纸片插入那空档,单手托球上篮。她知道,这两个防守队员只要“关门”堵截她,就会造成犯规。但对方在这至关紧要的时刻,也是不顾一切硬扑上来堵截她。过于猛烈的前冲使她的身体失去重心;这时,她感到小腿什么地方被一个滑溜溜的东西绊一下,身子象飞出去的话直条条向前栽出去,收也收不住,再做任何自我保护性动作也来不及了,跟着“嘭”地摔得头昏眼花,她使劲摇摇头,以使自己清醒过来,看到的却是许多条腿、许多只脚,还有红黄色的袜子和自球鞋……她竟摔出五、六米远,直到端线外边。裁判员紧急地吹响哨子,对方犯规了,记时钟的表面又变成红色,秒针停止在最后一秒钟上。该由肖丽主罚犯规球,肖丽还卧在地上没站起身。大杨跑过来,把她扶起来,问她:

“你怎么样?”这声音淹没在四边观众对防守队员明显犯规的不满的哄喊声里。

她刚要站稳,忽觉自己的左腿好象不是她的,麻木,没感觉,好象根本不存在这条腿,力气也用不上;身子忽地一歪就倒了。运动员都围上来,布拉格队运动员也过来对她说着听不懂的外语,跟着总教练带着背着药箱的保健医生急急忙忙地跑来。当保健医生轻轻捏一担她的膝盖,她突然感觉疼得钻心;她有生以来从未这样疼痛过,差点叫出声来。保健医生站起身附在总教练耳边说了两句,总教练的脸色立刻变了。扭头对大杨说:“快抬下去,送医院!”

但是肖而坚决不肯下场,她抓着大杨粗粗的胳膊,用右脚支撑地面爬起来,她两次尝试着用左脚触地,但脚尖几乎掠着地,未及用力,膝头部位就发生难忍的、撕裂般的剧疼。莫非膝骨摔碎?她来不及想,双方的角逐正处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她两手抱住大杨的肩头,右脚一蹦一蹦跳到罚球线前。她坚持要罚球,无论总教练、保健医生和裁判怎样劝阻她,她也不肯,

她在罚球线前,微微拾起左脚,将身体重心移到右腿上,由于剧疼、紧张和一时不能控制住身体的平衡,她的右腿有些抖颤。举起球的双臂和上半身有些摇晃。刹那间,她感到篮球架距离自己那么远,球那么重,她几乎没有力量把球儿投到那里。她就死盯着篮筐,努力使自身稳定和平衡。汗水从额头淌下来,“嗒嗒”滴在地上。四外观众都给这场面、这做法、这顽强的精神惊呆了。大部分观众不觉站起身来,没人出声,怀着担忧心情,紧盯着她在这艰难情况下的两次投篮。

记分牌上还是61比60。罚球之后的比赛时间还剩下最后一秒钟。无论哪一方都无法利用这过短的时间了。两方的胜败都押在肖丽的手上了。

当肖丽身体略略稳定、手上也略有把握时,她一扬手,珠儿从她手上飞出,好象她的心也跟着飞去了,数千观众的心也随着球儿飞去了。这球儿在空中有些飘飘忽忽,也不象她平日投篮那样干脆利索地应声人网,而是碰到篮筐,并在篮圈上弹了两下,这时人们的心就象球儿一样蹦了两下,终于落入网内。

鸦雀无声的体育馆内,突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裁判拿着球,等候她第二次投篮。她抬起手背抹抹汗,有了这一分,她心里镇定得多了。但她独腿支撑的身子又开始左右摇晃起来,似乎站不住了。她抬手叫大杨过来,手扶着大杨硬梆梆的肩膀小憩片刻。大杨眼里噙着泪,一双小眼睛亮闪闪的,对她说:

“小肖,算了。平了就行了,咱不受这份罪了!”

这话反在她心里激起一股倔犟劲儿,她一推大杨的肩膀,说:“你躲开!”然后大声对裁判说:“开始吧:”她伸手向裁判要球儿。为了避免由于疼痛而止不住牙齿喀喀打战,她的一上齿把下唇都咬破了,渗出血来。

裁判员明白这姑娘不会支撑许多时间,赶紧把球儿递给她。这次她一接过球就好象有了十足的把握了,她果断而熟练地把球儿举手投了出去。金黄色的球儿也仿佛毫不犹豫,一下子把人们的希望填进篮筐,刷地一响,球儿进了。一片欢呼声、掌声、叫声。不知谁欢叫一声;

“赢了!”

过度的紧张和兴奋,与随之而来的彻底的松弛,使她再也支撑不住。她眼一黑,身子一软,倒下去。在她昏倒下去那一瞬间的朦胧的意识里,感觉到几条有力的胳膊架在她的后腰上,好象还有总教练的声音:

“快抱住她!”爱之上十三

总教练愈是回避谈论她的受伤情况,她愈感到自已这次摔伤非同一般了。一个被医生和亲友封锁真情实况的伤病人总是极其敏感的。她透过总教练脸上的尴尬的微笑,看到了这硬撑着的微笑的后边隐藏着一种深深的海意与担忧,又透过这海意与担忧模模糊糊联想到自己的以后与将来。她表面上依旧那样沉静,而每当医生、护士和总教练走进屋来时,她就用一种探询和追究的目光盯着他们的脸。他们便不禁扭过脸去,躲开她的目光,倒好象对她有什么愧疚似的。她呢?从不向他们问一句有关自己情况的话,似乎她不敢问,不敢从对方嘴里证实自己已然猜到了的可怕的伤势。

她的膝部打着厚厚的石膏。这石膏在她眼里却象一层透明的玻璃,连皮肉也是透明的,可以一直看到自己的膝骨。有一天在她的梦里,那膝骨忽然没了。

总教练常来看她。医院探视病人时间是一周四次,总教练几乎天天来。但从来也不谈那场球,不谈临近眼前的去国家队的事,甚至连任何有关打球的事也绝口不谈。那么谈什么呢?总教练向来是,一沾上球就滔滔不绝,一离开球就成了哑巴;好象世界上的事离开了球就不多了。现在只有尴尬地笑,不安地搓着手,还不断地重复这两句话:“别着急,别着急……没关系,没关系!”

医生只说;“你感觉怎么样?”

护士的话就更节约,总是这三个字:“有事吗?”

什么叫有关系和没关系?肉体再痛苦也不怕,骨头断了、裂了、碎了都没关系,只要能复元、上场,依旧象先前那样龙腾虎跃般驰骋在比赛场上就成!一个运动场上的强者,时时都有种冲人剧烈的对抗里抖一抖威风、施展一下本领的渴望,这渴望火辣辣地烧着她的心。但是她从周围找不到可以使她这种渴望获得些许安慰的迹象。

体委领导,各队队员、甚至还有些球迷来看她,打听情况,为她担忧。她一直硬装出一种不以为然的样子,好似她明天就能上场比赛。难道她就这样一下子被抛出灯光辉煌的球坛,难道她这条劲健有力的腿竟然一转瞬就变成残废?这怎么能令人相信!于是她以惯常的镇定把不安压制在心里,自尊心还帮助她守住感情的大闸,不使它流露出一点一滴。只是一天傍晚,妈妈来看她,房里只剩下她娘俩时,她流了泪,却没说为什么流泪。妈妈当然知道她受伤的真情,没说什么,也没掉泪。妈妈靠着做一名普通内科医生的微薄收入,把她从小拉扯大,娘俩相依为命。家里没有男人的女人,整天必需和生活、各种事、各色人直接打交道。生活把妈妈磨练成一个倔强的人。肖丽个性中的倔强因素就是从妈妈那里受熏染而得来的

有一次,她队里的几个伙伴来瞧她,其中有徐颖和大杨。徐颖表现得轻松、快活、有说有笑,比起平日来分外反常。自从肖丽近一年多在队里受到重用而渐渐取代了徐颖原先的位置后,徐颖便对她有股说不出的别扭劲儿。在一些有争议的小事上,徐颖总是故意站在她的对面,用一些或明或暗的话刺激她;背后还说了她一些不咸不淡的话。今天徐颖竟然有说有笑,尤其与坐在一旁的高个子姑娘大杨阴沉不语、皱巴巴的神情形成鲜明对照。虽然不能说徐颖有些幸灾乐祸,但她的笑声却化做一根根尖硬的针芒扎着肖丽的心,使尚丽受不了!

女队员们走后,总教练来了。他又坐在她床头的椅子上,尴尬地笑,搓着手。但尚丽已经不能忍受这种状况继续下去,她不等总教练说什么“别着急……没关系!”之类的话,就突然问:

“我问您,我以后还能不能打球?”

总教练惊呆了。他知道早晚会出现这种场面,这场面已经摆在眼前。他吞吞吐吐,有口难言。

“您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其实您什么都知道,为什么瞒着我?”她说。她动了感情。

总教练慌了。这个表面上沉静镇定的姑娘,一旦受感情驱使就象脱缰的马一样难以驾驭。在靳大成离去那天上午他已经领教过一次,当时自己慌乱无措的感觉现在还能回味起来。他真怕她再来一次,便忙说:

“肖丽,你先镇静一下,事情并不象你想象得那么坏?”

“不管想象如何。我就问您,我还能不能打球?”她问,已然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总教练一见这眼泪,自己的眼睛也潮湿了。这是他抑制了半个多月的眼泪。每每在这心爱的、曾经前途无量却突然失去一切的女队员面前,他都有股热泪要涌溢出来。他一直在努力约束着自己。但此刻他朱去了那股自我的约束力——因为,眼泪能够引出眼泪,尤其在亲近的人之间。它还能冲开理智的堤坝,使感情得到奔泻的自由。他再没有力量对肖丽守住秘密了:“听我实说吧!你的伤的确很严重。这责任在我,是我叫你不顾一切去制造对方犯规;没料到,这场比赛的胜利竟以你的腿为代价……作为教练,这是不能原谅的错误。我已经向领导申请,不去国家队了,并请求撤掉我总教练的职务……”

“您说这个干什么?”肖丽流着泪说,“我不问这些。我问您吧——我是什么类型骨折?”她泪光闪闪的黑盈盈的眼睛直逼着他。

看来他不说不成了。他沉吟半天,用极低沉和极平稳的语调说:

“粉碎性膑骨骨折。”

似乎这种语调可以减轻事情的严重性,但这消息的本身却等于宣布一个运动员的“死刑”。

她听了这话,瞪大眼,足足呆了一分钟,突然她抡起双拳疯狂地、象擂鼓般似地“嘣嘣”砸着自己腿上的石膏,一边用吓人的声音大叫:

“我恨我的腿,我恨我的腿呀!”

总教练赶忙上去用力抓住她的手腕,流着泪说:

“你恨我吧!是我害了你。”

肖丽摇着头,哇一声大哭起来。这哭把多少天里积满心中的苦水一下子进发出来,好似溢满洪水的大江决口一样.倾泻得那么猛烈和痛快。

爱之上十四

在骨科医院后院僻静的、空气清爽、绿荫深处的角落,每天上午都有一个姑娘拄着单拐来到这里锻炼。起初,她是靠拐杖和一条腿一走一跳地来到这里的,另一条腿不得不打弯儿,脚掌不着地面地悬起来。此后不多时间里,她便扔掉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她走得那么艰难,不时因疼痛而咧一下绷紧的嘴唇,并经常抬起手背抹一下汗津津的前额。偶尔还因支持不住面栽倒在地,倒了再慢慢爬起来。很快她就能比较平稳地行走了,并开始用那条受伤的腿做单腿的轻跳,还抓着一棵溜直的小树干蹲下去……而站起来又谈何容易?她必需抓住小树干,用双臂力量帮助无力的膝头直立起来……三个月过去了。她已经能够离开小树,单凭自己的双腿蹲下去再站起来。有一次,她病房的护士小刘看见她这动作,大吃一惊,悄悄告诉给吴医生,吴医生又将这令人惊奇的情况告诉给卢挥。卢挥说.

“吴医生,您不是说,她的腿要僵直吗?”

吴医生说:

“精神因素所能发生的效力,往往会超出科学的估计。”

“那么您认为她可以重新回到运动场?”

“不,我不这样认为。因为她现在的活动量已经超出负荷。她膝盖里积水很多。”

“您为什么不制止她这么做。”

吴医生说:

“依我看,这姑娘决不会听从我的劝止。除非她相信她的腿不会恢复如初,便会自动停止这种又傻又执拗的做法。”

卢挥沉吟不语。

其实肖丽已然感到她的腿不能复元。每次锻炼回来,那膝头都酸痛、肿胀、积水,转天早晨疼得脚不能挨地。但她强忍着痛楚,依旧坚持锻炼,这动力来自强烈的愿望。任凭痴想来支配她这还执的行为。可是时间一长,她的愿望就由高调转入低调。事实愈来愈清楚地、不可改变地摆在她面前:她的膝盖就象一个破旧、生锈、残损的车轴,生涩、发皱、转动不灵。四头肌开始萎缩,原先那发亮的、凸起的、坚硬的肌肉,软软地变平了,失去饱满丰腴的光泽……她渐渐心灰了,希望落空了,意志崩溃了。人在不能左右自己时,就容易感到命运的存在。她觉得命运仿佛有意跟她开了一个无情又狠毒的玩笑。偏偏将要把她举到顶点时,突然反手把她猛摔在地上。此生此世,壮心未已,难道只能等着它一点点耗干待枯?她的心情真是坏极了,尽管每天早晨还在锻炼,那只是给几个月来生活的惯性推动着,并没有任何目的,正如她的前景一片空茫,哪里是她的去处?哪里是她的归宿?

今天她在后院活动一会儿,有些疲惫。每每膝头一疼,心情就格外沮丧——这疼痛是那条伤腿提醒她依然未愈。她心境黯淡地拄着拐杖慢慢回病房。走到大楼的拐角处,只见一个男人背朝她坐在一个石凳上。在她的印象里,这男人好象天天都在这儿。她无意地瞥见这人在画画儿,留意地一看,这人的腿上放一个硬皮本,在画院里的杂树、小沟、木桥和远处那房舍……她忽然发现这人没有右手,是用左手在画。她有些好奇,走过去公立在这人身边看他画画,也不打搅他。这人似乎感到背后有人,回过头来,那是一张削瘦、苍白的中年人的脸。这人看看肖丽说:

“刚练完?”

“是的,你在画画。”她客气地答话。

“对,这是我的职业。”这人说。

她看一眼这人缠着绷带、吊在胸前、短了一截的右手,禁不住说:

“你……”

“我到船上画画时,右手不小心被缆绳搅断了。我只好锻炼左手画画了。”

“可是,左手能同右手一样熟练吗?”

这位中年画家露出微笑。风趣地说:

“画画是我的生命。我从小就把生命给了它,答应一辈子为它服役。这就象欠了一笔债。右手还不了,左手接着还,能还多少就还多少。还不清下辈子再还。”

她觉得,这一半玩笑的话里好象含着什么东西,等到她回到屋中细细一琢磨,竟被这句话打动了。多少天沉重地压在她精神上的搬挪不动的烦恼,仿佛给画家这句话一扫而空。精辟的思想象一把钥匙,会一下子打开幽闭很久的大门。她感到心里象推开一扇窗于那样敞亮,曾经激动她、迷惑她、吸引她的那种灼热的力量,又来紧紧攫住她了。她从上午想到中午。忽然在午饭前穿上外衣走了。护土小刘来送饭时,发现屋内空空,不知她到何处去了。

当天下午三点钟,是医院病房的探视病人的时间。总教练和胖胖的黄主任来了。他们此次来不单为了看望肖丽,还带着一个艰难的任务。因为医院通知体委说,肖丽可以出院休养了。体委必须对尚丽的安置做出决定。今天他们就是来向肖丽宣布这个决定。要肖丽离开球队,调到体委办公室做办事员。卢挥预料如果把这个不得已的人事变动的消息告诉肖丽,就会引起这姑娘在感情上的再一次风波。因为他从肖丽近些天异常颓丧与焦躁的表露中,已经感到这姑娘精神上几乎不能承负任何重压了。重压之下,不是压垮,就要暴发一次骚乱,大至社会,小到心理,都是如此。因此他把黄主任找来。在需要用嘴巴解决难题时,总是多一张嘴巴比少一张嘴巴强些。

他俩走进病房,却听护士小刘说肖丽在午饭前就不辞而走。他俩听了颇觉奇怪,三个多月来尚而从来没有离开过医院,她会到哪儿去呢?等了一个小时,仍不见她回来。总教练心里有些惶惶然,他正要打电话到肖丽妈妈的医院去询问。护士小刘跑进来告诉他们尚丽回来了,跟着就听到单拐的拐杖头一下下触及走廊地面的声音,由远而近,渐渐清晰。总教练最不能忍受这声音,这一下下就象敲击他的心一样。

他猜想,肖丽进来时准又是近些天来那一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当肖丽走进来时,却使他暗暗吃一惊。这姑娘的脸上竟然容光焕发,黑盈盈的大眼睛闪烁着奕奕神采。就象当初在比赛场上,他叫:“肖丽,上场!”她应声跑过来时那样。

“您二位来了!”

肖丽朝他们点点头,把拐杖往床头柜上一倚,似乎她跑了很长的路,身子已经疲累。但精神分外而异常的好。

“我们来看你……”总教练说,“顺便还想跟你谈一件事——”说到这里,下边的话就含在嘴里说不出来,只得扭头求援似地看黄主任一眼。

黄主任短粗的胳膊搔着肥胖的后脑壳,硬掬着笑,用尽可能温和蔼然的口气对付这个难对付的姑娘:“医院通知体委说,你可以出院了。”

“我知道。”肖丽说。她鼓鼓的浅黑色的脸儿上,表情很平静,这就使黄主任减少了顾虑。

“肖丽,你人很聪明。我不说你也明白——”黄主任略略停顿,肖丽的平静好似鼓励他接着说下去,“你的腿不能再打球了!这是出乎大家意料的事。对你,对球队,对篮球运动都是一个无法挽回的很大的损失。卢挥同志已经接连向体委做了几次书面检讨,并打报告请求不去国家队担任教练,还请求撤掉他总教练的职务。领导上初步研究,同意他前一个请求,至于是否保留总教练职务,领导还在考虑。”

“我——”肖丽说。

“你先别说。我知道,你想替卢挥同志辩解,对吧?现在先不谈这个问题。我们想和你谈谈,关于你的工作安置问题……”

“您不要管了,我已经解决了。”肖丽说。

“解决?”卢挥问她,“什么时候解决的?”

“刚刚。”

“谁给你解决的。”

“我自己。”

“你想到哪儿去?”

“还干这一行!”

“那怎么行!”卢挥说、他以为肖丽还强着劲儿要打球。几个月来,肖丽明知自己的体育生命已经结束。却抱着异想天开的痴想,苦苦锻炼,也等千为了一种不切合实际的精神而苦苦折磨自己的身体。他宁肯叫她感情上再出现一次风暴,也不能叫她这样麻醉自己了。他下狠心断然地说:“你,你的腿不行了!”

“行!”

“不行!你不能再上场了!”可以在场下。”肖蔚说。卢挥听了这话不觉一怔,心中大惑不解,他迷们地问总“什么意思?”“您不是也在场下吗?”肖丽反问道。卢挥仍旧没明白她的意思。他扭头看看货主任,两人面面相觑,互相在对方的脸上都找不到答案。肖丽深深的嘴角微微浮现出一点笑意,声调平稳地告诉他们自己所做的决定:“我做教练工作。”

卢挥任了一瞬,等他明白过来之后,便立刻喜形于色。大声说:“这个,这个完全可以。你有头脑,完全可以成为一名好教练。哎,老黄——”他对黄主任说,“这个要求,体委可以考虑吧!女队正缺教练,肖丽可以跟着我,我保证能把她带出来。”

不等黄主任开口,肖而就说:

“不用了。我有地方去!”

卢挥又是莫名其妙。他自以为对尚丽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肖丽的做法总超出他的意料。

“你去哪儿?”

“去河东体育场,教业余体育学校的少年女子篮球队。我刚才去过,一切都联系好了,你们给我办手续吧!我的东西请您转告大杨,替我送到河东体育场职工宿舍第十二号。我明天出院直接到那里去!”

“你为什么不回到体训大队,非到那儿去不可?”卢挥间。

肖丽没有回答。她低下眼睛,下意识瞧着自己盲目搓动的手指。而卢挥已经给自己的问话找到恰当的答覆:一个倔强的人,是不愿意回到自己栽倒的地方的。

“那你为什么偏要去业余体校,不去一个正式的球队做教练?比如市体院队,你如果去,他们准欢迎。”卢挥说。

肖丽忽然抬起头说:“我想,您应当明白。”

卢挥一接触到她那亮闪闪、燃烧一般的目光,就全明白了。共同的嗜好与志向,使他们不需要用语言做为桥梁就能相互理解。他刚刚来医院时,索绕心头的那些顾虑流烟一般消散了。这姑娘象曾经摆脱与靳大成的爱情一样,又一次用自己的精神力量战胜自己精神上沉重的苦痛。从一个失却了的天地之外,找到了另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本来,卢挥是想给她充填力量来的,此刻却受到她的鼓舞,周身都是热烘烘的。他找不到能够表达出内心激动情绪的话来,只是不住地朝她赞许地点头、点头……

她每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好象都叫他明白了什么。爱之上十五

河东区是这座城市里新开发的、不大象样的一个区。它与繁华的市中心隔着一条即便干旱时节也依旧有水的宽阔的河,由于地处河的东岸,便不知给哪个缺乏想象力的人在当初划分市区时起名叫做河东区。

它没有一座旧式建筑,也没有一座新式的漂亮楼宇。大多是构造简单、格局一致的、四四方方又没有任何美化装饰的红砖楼房。更多的则是一排排灰瓦顶子的简易的工人居住的平房。每间房子一户居民,煤球炉子、自行车、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只能放在屋门口。一片房子只有一个带水泥下水池的自来水管和一个小小的、群蝇乱飞、臭气冲天的厕所。这些工人住宅是由于距离工厂上班较近而择地建造的,故此工厂与住户相杂。千家万户不起眼的小烟囱与工厂林立的高射炮筒般的高大烟囱交错在一起。住家烧饭、炒菜的香味越不过工厂高高的围墙,工厂燃烧过的废而无用的烟尘灰渣却由烟囱口居高临下地洒入万家。这里的商店、饭铺、酒馆,都是应急需而开设的,虽然简陋却营营地挤满了人。整个区仅有一家电影院,座位很少,但最劣等或最陈旧的影片也会赢得场场满座,即使酷暑严寒和雨雪天气里也一样如此。

这个区的东西边缘还与田畦水洼相接。如果外地人在这里走一走,很难相信它是这座有名的大城市的一部分,好似盛馔佳肴的宴席上莫名其妙地摆上一大碟乌七八糟而又没味儿的炒野菜。又很象一个内地新兴城镇尚未成形的胚胎。它还没有一条象样的街道。由于多少带着一些自由发展的味道,一切都没纳入有条不紊的管理,各处的电线都象老房子的蜘蛛网一样东拉西扯;道边的小树不过碗口来粗,夏天里投下的荫凉遮不住人。伏天里,没有修整和保护的土地经烈日曝晒,表面粉化,热风一吹,漫天黄沙,于是街面、树木、房顶和所有放在户外的东西都蒙上灰蒙蒙的一层。

就在这中间,有一座体育场。所谓体育场,不过四边有围墙的一块很大的黄土地。这种地方最大的优越之处,便是地皮非常富裕。体育场只在南北两面有不大高的砖砌看台。看台下倾斜的空间被分隔着一个个洞穴式的小屋,便是体育场的办公室、器械室和少数的职工宿舍。场子东西两端孤零零立着两个挂网的足球门,好象戳在那里的两个单薄的木头框子,球场四周的跑道是用附近工厂废弃的炉灰渣子轧上的;一边有几副新旧不一、歪斜不整的篮球筐架。这点点体育设施便使得体育场愈发显得空荡。逢到雨天,体育场就要关闭几天大门,担心孩子们来踩坏满是黄泥的场地。这里的孩子们却有无数地方可玩,球场外到处可以找到宽绰的空地,用两块碎砖头摆个球门就能玩上半天。可是喜欢打篮球的孩子们则必需等候体育场开门。但心急的孩子往往不等开门就翻墙而人,光着脚丫,把沾着泥巴的球几扔来扔去。就在这简陋的条件下,却产生了大批足、篮球的人材。市队中大部分队员都是从这野地里、风沙中、大大阳下跑出来的。体育场的工作人员每每看到这些不守规矩、翻墙进来的孩子,就大声吆喝轰赶他们出去。孩子们对体育场这些人恨透了,却只喜欢一个瘦瘦的、黑黑的女教练。她从不驱逐孩子们,相反总是带着一种温和的笑意看着这些大胆而快乐的小球迷们。日子一长,孩子们都知道她姓肖,是业余体校少年女子篮球队的教练,左腿有点毛病。每当她给少年女队上课时,围墙的墙头上便坐上一排大大小小、脸蛋沾土、皮肤晒得乌亮的孩子们,欣赏地瞧着这位女教练每一个漂亮的传接球和运球动作。她那出奇准确的投篮,引得孩子们脏得发黑的小嘴唇里不断发出“啧啧”的赞赏声。

她对这些小孩们的赞美声有何感受呢?一个原先在成千上万观众热情的欢叫和颂扬声中生活的运动员,如今好比脱开轨道的飞船,跌落到这远避尘嚣的冷清的一隅之地,竟以天真稚童们的赞许为满足么?

运动员退出比赛场之后的生活,难免寂寞和昔闷。火热通明的球场,发狂一般的观众,争先恐后蜂拥而来的记者,总是和风华正茂的运动员作伴相随的。那时,看台上不断呼喊你的名字,报纸上不断报道你的消息,电视屏幕上不断出现你的形象。连你爱吃冰棒都是球迷们津津乐道的事。你是花坛中最惹眼的一朵呵!在每一个时间,都有一个生命处于鼎盛状态;而每一个生命都有它夺目的黄金时代。过后,时间会将这一切无情地从你身上摘下来,转送给另一个人,一个昨天还是默默无闻、不声不响的新人。荣誉只是一个接力棒,它仅仅在你手上传过而已。于是你在舆论中、在宣传上、在人们口头和目光集中的地方,以至在人们的心中变得渐渐淡漠。你最多只给同时代的观众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但新一代的观众总盯着比赛场上新一代的佼佼者。随后你就被遗忘,或者根本不被人知。更尤其象肖丽这样一个运动员,她是在突然之间——几乎是在一瞬间,永别了球坛的。那就如同把绿叶青葱的一大枝,猛地从树上扯落下来。她的兴衰仿佛海上大浪一样大起大落;想起过去那一切,真好似流星般一闪即逝呢……

她今年已经三十岁出头了。十年过去了。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的事,谁也不想知道她心里的事,谁也休想知道她心里的事。

她一年四季,无论春风拂面、懊热蒸身、秋凉爽体、寒冽袭骨,她天天都做着同一件事。早晨带领从本区中小学选拔来的小姑娘们做身体素质训练。每周两个下午,进行篮球技术训练。星期天,她要和小姑娘们形影不离地周旋一天。其它时间,她或是在太阳底下平整场地,或是在自己的单身宿舍里修理有关训练器械。她一直住在这看台下边的、只有十来平方米的小屋里,由于看台是倾斜的,这屋子的里边便是坡顶。还由于背阳,终日透不进一缕光线,只是偶尔从远处工厂的一扇高高窗子的玻璃反射来一块黄黄的光,斜映在墙壁上,只一会儿就消失掉。逢到秋雨连绵的季节,小屋地面返潮,总象刚洒水一样湿淋淋,潮气沿着墙跟向上渗升,壁上满是斑斑驳驳、重重叠叠、有湿有千的水渍和湿痕。空气污浊和阴冷。她那条受过伤的腿就感到疼和沉重。可是不论腿怎样难受,她从未放弃过一次课。她对她的小队员们要求严格、认真、不宽容和一丝不苟,有时甚至是苛刻的。在上课时,她比她们耗费的体力都大,为了纠正一个姑娘的错误,她要拖着那条伤腿接二连三重复地做示范动作,致使损坏的膝盖里边发出咯哧咯哧的声音,她常常用自己的行动感动某些粮生懈怠念头的小姑娘们。每天晚间,她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那条放平了的左腿几乎疼得不能转动。她连这肉体上的痛苦也从不对别人说。她已经向市体育学院输送了三名有前途的女篮队员,成为市体育界众所周知的一位能干和勤苦的教练。但市区每次举办有关的教练工作座谈、交流、进修活动,她从不参加,只要来一些材料看。她不愿意在那些场合露面,也不愿意见到原先那些熟人。她消形匿迹,好似隐居起来了。

在这间小屋,只有一张床铺,塞在坡顶的里角;还有一张小桌,床头和案头堆着许多专业书籍和其它杂书。垂在屋子中间的一盏没有灯罩的小灯,给她接长了电线,拉到桌子和床头之上。每晚她就在这灯下撰写训练教案,做有关攻防技术的研究。墙上没有画,没有电影剧照,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张标示着她的少年队出勤的表格,还有用硬纸板自制而成的球场模型,桌前有个原来装中药的纸盒,里边放着许多纸块,徐上红白两种颜色,写上号码,好似棋子,作为两个队队员的象征,用来向小队员们形象地讲授比赛时各种战术和应变的阵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装衣物的木箱。平时箱上铺了报纸,可以坐人……这便是她多年来生活的全部内容。至于本人吃穿好象都是多余的。三十岁出头的老姑娘,整天穿一身褪了色的、沾着球印的运动衣。偶尔外出便在外边罩一件蓝布褂子,骑一辆旧车。整天不苟言笑,只忙着她的事。在她来到体育场最初一段时间里,体育场的负责人多次表扬她的工作成绩、生活作风俭朴等等。几次选她为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红旗标兵、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等等,每每这种场合,她都是尴尬、下意识、习惯地抬起左手掠一掠头发,并不显得怎样高兴,似乎这种事对于她并不重要。当一个人对某件事非做不可时,不大在乎旁人对他的毁誉及荣辱,更不需要从哪里借一些堂皇的名义。

生活并不是公正的。它常常象个昏君,赐福给恶徒,却降灾给忠于它的人。他不费举手之劳,往往会获得意外之财,一生一世也享用不尽;你勤奋不已,却会给贫病纠缠终身。无能之辈可能飞黄腾达,默默劳作的人们可能终生永伏社会的底层,承受着重负和捶击。如果你认为生命的快乐,不是付出和贡献,只想酬报,期待荣华,那么你最终多半会落得绝望……

前几年从天而降的“十二级台风”使尚丽失去了妈妈。妈妈受到早已死去的爸爸的历史问题的牵连,死得颇为凄惨。在这之前,她还有时骑车回家看看妈妈,现在连这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了。肖丽更是子然一身,整天呆在体育场里,哪儿也不去。而在那个时代里,人们看待一个人有个奇怪的、荒诞的逻辑,就是完全看他的爸爸。爸爸身价的高低,能够使一个蠢材受到重用,而人材被视如粪土。这一逻辑竟然改变和决定了那时代无数人的命运。尽管肖丽在儿时就失掉爸爸,她对爸爸的印象都是从爸爸留下的照片上得来的。但肖丽照例在人们的眼里一下子变成了个灰溜溜的人物。单位领导好象忽然发现她脑袋后边有反骨似的,对她另眼相看了。至于人们,已经把注意力从工作中移到人事关系上;人事上有条妙不可言的阶梯,有心计的人可以从这里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在这个世间万事、道德人伦、是非曲直可怕的颠倒中,肖丽却依然如故。她象一池凝固的水,任何狂风也吹不起波浪;又好比一座钟表,按照自己一贯的速度运行。在那个如同万花筒一样瞬息万变的生活舞台上,她身边不少同事,为风头、机会和利欲所诱惑,刚在一个潮头上钻头露面,又给另一个潮头灭顶淹没。有的被作为坏头头搞垮,有的被单位掌权的势力挤走,有的在波动中调离了事。唯有她,仍旧默默做着自己的事。屈辱、歧视、淡漠、打击,好象都没有感觉到。有人说她麻木不仁,有人说她冷漠无情,有人说她胆小怕事,有人说象她这种家庭成份的人只有乖乖干活才能在单位站住脚。这些话她都听过,又好象从没听过。谁能想到,当她在运动场上用哨儿声招呼那些小姑娘们时,当她从某一个小姑娘身上看到进步、找到潜力、发现才华时,她会把任何难熬的痛苦一下子都忘得干干净净,把除此之外任何富贵荣华都不看在眼中。

有一次她带着自己这支少年女子队到一家工厂进行表演比赛。这群十五、大岁的姑娘是她多年培养起来的队员中最有希望的一批,前锋后卫,人手也齐。这群姑娘是她的宝贝,当她想到她们可以预见的锦绣前程时,心儿都跳快了。在表演赛中,她的一个得意的后卫队员张莉,打了一个十分漂亮的连续过人而后上篮的动作。四周观看的工人们都大声喝好。这时她身后发出一个苍哑的声音:“瞧,这多象当年的肖丽!哎,你知道尚而吗?”

她一听,心立刻揪紧了。她没有回头,只听另一个人说:“不知道,肖丽是谁?”这是个年轻人的嗓音。“嘿!那是十多年前市女篮一队的后卫,外号叫做‘小燕子’,球打得真叫绝,后来腿摔坏就不打了。真可惜,那种球不多见了!”

肖丽还不知道自己当初在观众口中有过“小燕子”这么一个外号。这是头一次听到。

此刻她心里陡然翻起一股热浪。谁知是甜蜜、是苦涩、是自豪、还是自卑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