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恋是两颗心第一次碰撞。
就象两块带电的云,在天边静静而盲目地浮动着;忽然,它们碰到一起了,即刻发出夺目的闪电。就在这一瞬间,它们由原先那灰布似的、无生气的、凝滞的样子,变得一片灿烂辉煌;现出轮廓,现出层次,。现出重峦叠嶂般雄美动人的奇观。整个天宇因之变得生机十足、无限广阔和深远,整个大地也给这瞬息间闪耀的强光映照出另一番景象。天地万物顿时变得美妙、神奇、不可思议了。
心儿,你就这样、在这一撞之下,一切都变了。快乐的电光一下子把你照得通亮!
然而这快乐是游离不定的。冥顽的心刚刚被唤醒,一点清醒,多半朦胧。一如这闪电,忽明忽灭;一切好似历历在目,转眼便渺茫无迹。它又逼真,又虚幻,糅合着苦恼,掺杂着企盼。世界上凡是没有达到的,都是最美好的。正因为它的大部分只能用幻想去虚构、去补充、去填满,它才令你痴迷!
更由于,这两颗心在碰撞之前毫无准备,没有征兆,没有呼应,仿佛完全是偶然相碰一起。爱,往往来不及去寻找原因。就象肖丽和靳大成的初恋,当他们自己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坠入那消魂的境界中去了。
爱之上二
任你去猜吧——
她惹起他的爱,可能由于她那浅黑色的小鼓脸儿,洋溢着少女们所特有的、动人的、青春的气息;也可能由于她与众不同,分外惹眼。在市女子篮球队里,她年纪最小;她文静的学生气在那些壮汉般、粗豪的大姑娘的对比下就显得特别突出。她身材苗条,个子不高,每每站在那些高大结实的伙伴丛中,好似大树林里一株修长、俊美、枝叶婆娑、情致别样的小白烨树。她有一张见棱见角的小方嘴儿,嘴角深深地窝进去,嘴唇好象熟透的葡萄一样鲜嫩透亮。但这张嘴一天到晚总是紧闭着,难得吐出一两句话,在这群整天吱呀喊叫的女队员中间,就象水浪喧哗中一块婷婷默立的石头。哪儿没声音,她便在哪里。虽然本队队员都比她年长,她却不象一个小妹妹,反而有种大姐姐般的成熟、沉稳和娴静。这到底是天性如此,还是性格早熟,就无人知晓了。
她叫人琢磨不透的是,一进入比赛场,就好象立即换了一个人。惯常的沉静变得无影无踪,温顺的目光忽然变得凶猛、狠巴巴、虎视眈眈。平时处处几乎都看不见她,此时却处处问着她的身影。她从对方人缝穿插进去的动作,就象从几辆飞驰的汽车中间穿过去那样迅疾、敏捷,还有种不要命的架式。别看日常里她一言不发,在场上找同伴要球时.她叫得好响,嗓音沙哑难听,身上哪里还有半点文静?分明放纵着一股驾驭不住的野性……
他呢?他又怎么惹起她的注意?他可毫不出众!一个排不到主力阵容的队员,在队里队外都是不起色的。他是去年刚由青岛挑选来的队员,长得健壮,饱满而坚硬的肌肉里蕴蓄着充足而尚未使用出来的精力。很有可能被培养成一员冲锋陷阵的虎将,但现在还只是一块好铁,而不是一柄好刀。他的模样又十分平常,四方浑圆的肩膀,宽大的脸盘,上半部给一副挺大的黑框近视镜这着,下半部突出的是一张笨拙地撒着的厚嘴唇,唇上还有些软髭。这种极普通的相貌,在那种人来人往的大车站里是经常能碰到的。无论谁见了都觉得面熟,无论谁也不会多看一眼——他就是这种长相。他是男篮队里唯一的一名高中毕业生,打球之余,喜欢看书,床头上总堆着许多书,每当运动员们在宿舍里打打闹闹时,他就仰卧床上,把厚厚的书立在胸脯上,神往于那一页页的字里行间。他的书和眼镜便常被伙伴们藏来藏去。他性情宽和,对过分的玩笑也从不介意。有一次,体训大队男女篮球四个队集中学习,总教练兼女队教练卢挥叫他到前边念报纸。他拿了报纸上前站好刚刚要念,忽然发觉没带眼镜,眼镜忘在座位上,和一个硬皮的小本子放在一起。这时,坐在他身旁的男篮队长华克强,不等他走回来,就手疾眼快地把他的眼镜藏在椅子下边,为了当众取笑他。他走回到座位,找不到眼镜,一时弄得手里的报纸、椅子上的小本、衣兜里的钢笔都掉在地上,在大家的哄笑里,尴尬地涨红了脸。就在这时,女篮那边忽地站起一个姑娘,就是肖丽,她沉着脸走过来,弯腰从椅子下边拿出眼镜递给他,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回去,她的脸色很难看,显然不满意大家这样去刺激和伤害一个人的自尊心。她这突然的举动和严峻的神情,使大家不自觉都抑制住笑声,这笑声再回味一下就显得轻浮和无聊了。靳大成戴上眼镜,望着她走去的背影呆住了……是不是以后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好象一支动听的曲子,总是从几个悦耳的音节奏起?他不知道。反正从此他的眼睛到处搜索她。她那印着“6”号的红杉子总在眼前掠来抗去,夜晚躲在床上一闭眼,那红衫子就停在眼前不动了,还时时出现在荒诞离奇的梦里。
体训大队包括篮球队、排球队、拳击队、举重队、击剑队和手球队,所有队员都住在一所三层高宽敞的运动员大楼里,一楼是食堂、会议室和教练员的宿舍,二楼住的都是小伙子们,三楼上都是姑娘。他们起居饮食在一起,各自有其操练的训练馆和运动场,还有一个占地挺大的花园。花园那边是该市唯一的一座有四千个席位、漂亮堂皇的体育馆。他们在这边所付出的努力辛劳,都将在那边接受公正的鉴定。他们虽然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场地上锻造自己,但在食堂、在会场、在走廊、在楼梯、在花园的飘溢着香气的甬道上,时时可能碰面。这段时间,一种想碰见肖丽的渴望折磨着靳大成,他常常要在可能碰到肖丽的道儿上多流连一会儿,或者为了制造一次见面的机会而费腿多往返跑上两趟。但奇怪的是,先前他们碰面时,还笑一笑,说一句半句话。现在碰到了,却有种说不出的紧张的感觉,又说不准到底是对方紧张,还是自己紧张。反正她现在最多只是朝他点点头。特别是当他俩偶然单独碰到一起时,她好象没看见他,低着头急急走过去,一只手还不大自然地掠一下额角的头发——其实额角并没有头发垂下来。她每每紧张时都有这么一个习惯动作。
这以后,一次男女篮球队与外埠来访的球队比赛时,女篮比赛结束,男篮的队员们都挤在出场口,马上就要上场。女篮队员们拿着上衣,有的披着外套,纷纷走下来。今天女篮打得分外好,男篮队员顺手从身边的桌上拿了汽水给这些获胜的女将们表示祝贺,靳大成刚拿了一瓶汽水,正巧肖雨迎面走来。当他把汽水递向她时,有种莫名其妙的怯生之感,连平日里大家说惯了的笑话也不敢说了。忽然,他发现她的目光直对自己,自己的目光一碰她的目光,心里立刻象过电一般陡然颤栗了。他头一次见到这种分外强烈的、异样的、又怕人的目光。一瞬间,他竟受不住地要躲避开这目光,但不知哪来一股力量便他牢牢地盯住她的眼睛。除此之外他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了,傻子似的呆呆立着。就在这一刹那,肖丽从他手里拿过汽水瓶去了……他依旧呆着,直到身后的队员推他一下,说:“进场了,你怎么还不动?你睡着了?!”他好象才明白自己的存在。今天比赛时,教练叫他替补一个受伤的主力.队员上场,他却打得糟糕透顶,简直不会打球了。手里拿着球没有拍就跑起来,惹得全场观众哄堂大笑。他仅仅上场三分钟就被换下来,下场后还差点儿走到对方队员那一边去,他完完全全地胡涂了,天地上下都分不清了,自己也感觉不到自己了。天呵,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被苦恼逼迫得下了无数次决心之后,终于鼓足勇气偷偷地给她写了一封信。即使一名真正的勇士,逢到此时也是怯弱的。他把信揣在衣兜里,晚饭后悄悄跑到体育馆西边挂在墙上的邮箱前,看好没有熟人,赶紧把信塞进邮箱的投入孔,在回来的路上他就后悔了;许多该写的话一句也没写,不该写的反倒罗罗嗦嗦写了一大堆。满纸废话连篇,既无文采,语言又不通畅,为什么恋爱的第一封信这样难写?
他等回信,没有口信,他接连写了几封信,依然没有得到片言只字的回复。他在信里的话一次比一次胆大,碰到她时反而一次比一次胆小,甚至都怕碰到她了!最最折磨他的,是他猜不透她对那些信究竟怎么想。他从她那没黑色、表情沉静的小脸儿上看不出任何反应。他自以为投下几块大石头,却不见一点波纹。一天午后,他从宿舍的窗子里看见她在花园那边小径上独自散步。他怀着一决成败的冲动跑下楼,穿入花园,走到她面前,问她:“你收到我的信,为什么不回信?”
他有股不顾一切的势头了。
谁料到她那么镇定。她抬起眼睛——这双黑盈盈的眼睛里再没有那次接过汽水瓶时闪露出的目光了。她从微微张开的方方的小嘴里吐出的声音,有种严肃的意味:“我没收到你的信。”
一时,他感到阳光失去了暖意,空气也凝滞了。
他还想说什么,想挽留什么,想争取什么。她已经走了。
爱之上三
男篮队长华克强是个机灵非凡的小伙子。他在队里同肖丽在女篮中的角色一样,是一个控制球的后卫队员,而且早已是闻名全国的一名出色的后卫。依照篮球专业里的俗话说,他是打“灵魂”的。在比赛场上,特别当面临势均力敌的强队和强手时,一个球队的阵势、谋略、士气和应变能力,往往集中在这样一个“灵魂”的身上。激烈的对抗需要有勇又有智,他恰恰是个智勇双全的人物。舍身忘死的运动员容易找着,擅长智巧的运动员却很难遇到。华克强正是这样“用脑子”打球的队员。他今年二十五岁,运动员与作家大不相同,二十五岁的作家还不易受到人们承认,运动员到了二十五便被称做“老运动员”了。可是他十九岁刚刚入队时,已然这样成熟和老练。在比赛胜败千钧一发的关口,很少手忙脚乱,依旧镇定如常,甚至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显露他的优长。这样一个队员在队里久了,地位就不一般。他是教练在比赛场上的化身,场上失去他,如同部队失去指挥员,剩下的只有散兵游勇。在场下,在生活里,在队员与队员之间,便无形中成了一种主角。至于他的模样,同他在场上的表现一样,是聪明外露的;一副漂亮聪明的面孔,高高的额头和鼻梁,尖尖而翘起的下巴,一头自然打卷儿的褐色的头发,看上去有点象混血儿。明亮的眸子从那深深的眼窝里随时随地闪出他敏捷的内心反应。他个子不高,长长的腿,周身的皮肤异样的白,在伏日的酷晒下只能发红,不会变黑,尤其穿上白色的背心裤权,在场上跑起来分外耀眼,好象一只雪白俊健的山羊。他是整个体训大队公认的头号“美男子”,不只一次收到了不相识而热情奔放的女青年的求爱信,有的甚至寄来照片。这些女青年中,有的迷他一手好球,才迷上了他;有的则醉心于他的外表。他每次收到这样的信就立即撕掉,连同照片都撕得粉碎,悄悄扔了,也不声张。因为体训大队有条,严厉的禁规:运动员在队期间绝对不准谈恋爱。尤其篮球队的总教练卢挥对这种事嫉恨如仇。三年前女篮有个叫陈爽的队员与一个大学生交朋友,卢挥一怒之下把她开除了。有了先例,规矩就有了苛刻的不可逾越的尺度。在老队员中,大家对这种事都存着戒心,不敢触犯,尽管有人在外边悄悄进行,对队里却严守秘密,装得象一群尼姑、和尚一般。
华克强凭着他的敏感,第一个发现了靳大成的心事。他谈话颇机巧,没花什么气力就获知靳大成的全部隐秘。一来由于靳大成对他抱有好感,钦佩他的球技和聪明。虽然他文化程度只有初中二年级,但天资聪慧补偿了他学业上的欠缺。在同队那些简单粗浅、缺乏头脑的队员里,似乎只有他最能了解自己。为此靳大成也给他以最大的信任。二来,初恋的秘密是种藏不住的秘密。它怕被人知道,又欢喜被人知道,它还是种甜蜜的痛苦,折磨人的快乐,当靳大成把这桩事吐露给华克强后,心里反而说不出的畅快。内心的幸福盼望有人分享,此时仿佛终于有人来分享他的幸福了。“你真以为,她就是喜欢上你了?”华克强问。“嗯!”他脸颊给兴奋的火烧得火辣辣的,一味地点着头说:“我能肯定。、”
华克强脸上掠过一道阴影。这瞬间即逝的表情没有使如醉如痴的靳大成注意到。华克强又问:“你用什么证明?”“我给她写过信。”“傻瓜,那怎么能证明?她给你回信了?”“没有……”靳大成懊丧地垂下头来说,“我问过她,她说没收到。”
华克强笑了,说:
“这倒是有趣的事。信她肯定收到了。如果她想拒绝你,就会当面责备你。为什么说没收到?”
“我也这么想过。但又想,她是不是悄悄地把信处理掉了?根本不想理我……这事真叫人费解。”靳大成说。他那张宽大的脸上满是担心的神色。
“如果她把信保留起来呢?”华克强说,“那就能证明她喜欢你了。”
“对!”靳大成的眼睛在镜片后一亮。跟着他又蹙起眉头说:“我怎么能知道她把信保留起来没有呢?”
华克强听了,深眼窝里目光明亮地一闪。他想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马上俯过身,把嘴唇凑在靳大成的耳边,悄声教给了他。好象在球场上,他授给他突破对方严密防线的一条妙计。靳大成听着,给华克强的聪明智巧惊呆了。华克强说:
“你用这法子,保证能试出你那些信的下落。如果她还收着那些信,肯定就是对你有意思了。”
靳大成朝他感激地笑着。其实华克强这样热心帮助斯大成出自一种心理——他很想试探这个可爱的姑娘是否真的喜欢上别人。
靳大成依照华克强的妙计,给尚丽写了一封信,然后又把这封信誊抄一遍。两封信看上去一模一样。他把一封信寄给肖丽,另一封留在自己手里。
信寄出两天后,他便寻找与肖丽单独说话的机会。他找到了——这天中午,肖丽从操练馆日来得最晚,上楼放了衣服再去食堂,也就比旁人晚一些。靳大成看准时机,躲在通向食堂的走廊拐角处等候,眼瞧着肖丽来了,他就迎面走上去,按照华克强教给他的话一宇不差地说了;“我大前天寄给你的信呢?”“没见到。”肖丽说着就朝食堂走去。“等一等。”他说,“你别骗我了。信收到也没关系,你怎么乱扔?多亏刚才我在院里抬到了。如果别人捡到看了怎么办?”
“什么?”肖而惊讶地扬起黑盈盈的双眼。
靳大成把留在自己手里的那份誊抄的信拿给她看,说:
“你看,不是那封信吗?”
肖丽顿时失去往常的镇定,慌忙拿过信一看,不禁轻声叫起来:“不对呀!你的信我都锁在箱子里了,不会有人动呀!”跟着,她提着这封信的复制品转身跑回楼上宿舍去了。
靳大成真高兴哪!他终于从这姑娘一时的忙乱中窥见她守在心中的秘密。这秘密好比躲藏在云后的月亮,厚厚的云彩遮得严严实实,一片漆黑都不见,此刻风吹云动,月亮忽地浑圆而皎洁地显现出来……原来她把他的信都锁在箱子里呢!还有什么更可珍贵的事实能证实这姑娘在悄然无言地爱着他呢?多少天来,他饭菜不香,今天午饭忽然胃口大开,内心的喜悦使他的脸变得格外生动。华克强在一旁看到了。走过来,把两条胳膊交叉地架在他肌肉丰满的方肩头上,小声问:“怎么样?”“好,好!”他嘴里塞满东西,只能乐呵呵说这么两个字。
爱之上四
快乐只是短暂的一忽儿。当他吃过午饭就发现,肖丽跑四楼上后再没下来,也没吃饭。随后他便十分明确地感到他与肖丽之间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他碰到她,她不单不瞧他一眼,而且脸色异常难看。开始他并不明白这变化的原故。他处处留神察看她的神色,寻找这突变的根由。他发觉,她在同队女伴打闹时,连平时那样的微微一笑也没有了。她总是紧皱眉头,咬着下唇,紧板着的面孔似乎含着一股温怒。有一天晚上,体训大队的各队都集中在会议室,听取击剑队出国回来的观感和体会,肖丽坐在距离靳大成左边挺远的地方,他一扭头,看见肖丽正侧过脸盯着他。他俩的目光一接触,肖丽竟然狠狠瞪了他一眼,跟着把头转回去。这一眼,使他如人冰潭,寒彻肌骨,连心也凉得发颤。但这么一来,他反而变得清醒,有所悟地想到,是否因为自己那封假信触怒了她?对,对,肯定是这样。别看肖丽的年龄在队里最小,人缘也好,但她的伙伴们很少跟她逗笑,不知她怎样赢得比她年龄大的姑娘们一种又亲切又敬畏之情。更何况,谁又会用这种轻挑、欺诈、恶作剧的手段去对待一个少女最庄重的事情?自己不是从书里看过这样的话吗——“初恋少女的盾牌,便是一颗自尊心”,还有“自尊心是世界上最敏感、最脆弱的东西”等等,为什么自己把这些名言都忘了,使用那愚蠢的办法去试探对方?他开始埋怨给他出主意的华克强了。华克强却不以为然,反告诉他说:“女孩子都是这样,诚心给你点颜色看,你不理她,她也就软了。”
他不再听华克强的话了。
他刚刚瞧见爱的彼岸,那里却又陷落。眼前一片虚茫,空得没抓没落。他垂头丧气。由于明白了原由,他连看一眼肖丽的勇气都没了。他很自己糊涂一时,恨自己蠢笨、恨自己粗俗,甚至认为自已根本不配这个正直、内在又严肃的姑娘——奇怪,他这么一想,反倒有种摆脱痛苦的轻松感。但他依旧恨自己,恨得要死,整天真有点半死不活的样子。
可是,过了半个月,他正在拿一个小搪瓷杯,在训练馆外边的水罐前接水喝,忽然给一只大手抓住腕子拉向一边。水洒了一身,杯子险些落地。他一看,原来是女篮队的大杨,杨光彩。这个农村长大的傻里傻气的姑娘,身高一米八十六公分,脸上身上的汗毛很重,远看显得挺黑。力气却大得出奇。别看她的动作和她长长的腰板一样僵硬,但她能在比赛场上控制“制空权”。在队里被戏称做“空军司令”。此时,靳大成被她拉到墙角,用胳膊顶住,一双小眼死盯着他,气冲冲地说:“你要是再跟小肖耍花招,我就跟你拚了!”
他不明白下边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该说什么,惊讶地望着她。这大个子姑娘却从袖口里拿出一个折叠的纸条给他,只说:“给你,看吧!”就迈着生硬的步子走了。
他打开纸条,上边只写几个字:“今晚八点,在体育馆南门对过的小街上等你。”字迹细小而秀丽,却没署人名,是不是肖丽?
晚饭后他按时悄悄去了。那是条不起眼的又短又窄的小街,没有几户人家,入夜后很少行人。街道两旁的槐树粗矮两茂盛,繁密的枝丫横斜交盖,几盏路灯只能洒下斑驳疏落的光影。他走进这又黑又静的林荫小路,感到有种很浓的树叶气息混在夜空里,说不出的杨美。他从小街这端走到那端却不见一条人影。待他刚要折头往口走时,忽些发现身前不远的街心立着一个姑娘苗条的影子。肖丽?果然是她!他的心立刻跳得快了。他走到她面前,正不知该说什么,肖丽就问他:“你用假信骗我,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他怔了。面前尚丽的脸正这在一块很浓的阴影里,看不见她此时是什么表情。他不明白肖丽何以提出这个问题,又怎么知道他使用的那个不高明的伎俩是有人为他出谋?他给尚丽冷峻的口气逼得刚要回答,一想到自己不该说出华克强,便支支吾吾起来。
肖丽的问话更加生硬和急迫:“是不是有人给你出主意?”
他真不好回答。“好了!”肖丽说:“我知道你是没有这种小聪明的。我也不问是谁了,只要知道不是你就行!”她停顿半刻,又说:“请你下决心不要再给我来信了。你,你知道——我多么爱打球!”
她不提爱他,却说爱打球,什么意思!这句不着边际的话使他懵然莫解。这时,在她那阴影笼罩、晦暗朦胧的脸上,分明闪出一种强烈、灼热、渴望的目光,更使他如人大雾中一般糊涂起来。未等他弄清她的意思,她忽然伸出一只手,说:
“来,握握手,咱们的事从此结束了吧!”
他握着她的手,好象任何感觉都没有。似乎只感到这手冰凉、汗淋淋,仿佛刚从水盆里伸出来的一样。他茫然地问:‘
“咱们还没开始,怎么就结束了?”
肖丽芜尔一笑。这一笑,又好似给了他无限的东西,给了他一切;他所盼的,都给他了。跟着肖丽从他又大又厚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来,转身跑了。
他直怔怔地站在原处,看着她跑去的背影。这身影很快就在重重夜色中消失。随后是渐渐远去而依然清晰的脚步声。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口事?一切都似是而非,一切都似有若无;他好象得到一切,又好象失去一切。事后细细品味,更多的是担忧和苦恼,而不是欢欣与满足。她接受了自己的爱?虚无飘渺,没有一点根据;她拒绝了自己的爱?却是实实在在的。看来这是一次作为告别的相见了。“从此结束!”——他长长叹口气,一遍遍绝望地重复这句话;当他陷入了深深的沮丧里,那个傻里傻气的大个子姑娘杨光彩又暗中塞给他一个条子。又是那细小而秀丽的字迹,又是那时间、那地点.他去了,她依然告诉他那么两句话:“我多么爱打球……咱们的事就从此结束吧!”
一次又一次,一直没有结束,一直在宣告结束。而他们的爱情就在这窄小、静谧的小街上,在这喃喃地、愈来愈无力的“结束”声里真正开始了。
一片云影从月边移开,一只鸟儿腾空而起,一汪清水终于从碎开的冰片中间漾起涟漪……他们终于跳上同一只小舟,随着微风轻浪,陶醉在同一节拍的爱的摇晃里。
爱之上五
总教练卢挥独自在屋里使劲地吸烟。屋里的空气已然浑浊,浓烟弥漫,好似什么东西烧着了。那就是他的胸膛;胸膛里冒火,简直要从嘴里蹿出几尺的大火苗子。他脸上布满怒气,仿佛罩着一块可怕的阴云,已经不止一次地、无声地响起雷霆了。
事情出在昨天晚上。一场表演赛中,男篮一队的靳大成和女篮一队的肖丽分别请了假。这件事当晚就在整个体训大队里引起种种猜测,他都听到了。而早在这之前的一个多月,他就耳闻一些风声,他暗地里留心察看,果然发现肖丽和斯大成有些反常:这几天这个愁苦不堪,那几天那个神魂颠倒。尤其在比赛时,只要靳大成坐在一旁,肖丽好象只是人在场上,心在哪里鬼才知道呢!瞧,她把球儿传到了对方手里!瞧,她又莫名其妙地撞在对方身上……这还是肖丽吗?别是着了魔吧!他把这些惹人起火的事都压在心里,愈压爆发的可能和力量就会愈大。到了昨天晚上,事情终于变得公开了、不可隐瞒了,他憋在心里的忿怒也就抑制不住地要爆发了.
今天一早,他召开全体篮球运动员的一次会。他在会上讲了话,讲得那么激动,在台前一边说,一边走来走去,一句话一个“是嘛!”点着的烟抽了几口就抬灭,灭了又点上。这位三十多岁的教练,在运动生涯上,十分老练,富有经验和威信,但在待人接物上,总那么简单,天性的纯真,易于冲动,使他仿佛永远也不能成熟似的,好象流动的水,总也结不成冰。瞧,他今天遇到这件事,又沉不住气了,终于愤愤地说出发生在篮球队里违反队规的恋爱事件。他的火气很大,话说得也粗鲁:
“谁要谈恋爱就给我脱下运动农。我这里不是婚姻介绍所,打篮球还没有男女混合队呢!胡来!”
大家听了悄悄地笑。虽然他没点出人名,人人心里都有数,暗暗把目光瞥向靳大成和肖丽。靳大成垂下了头,肖丽却挑战似地扬着脸没有任何表情,脸色渐渐变得十分难看。好象她在任凭别人骂她、怀着幸灾乐祸的心理讥笑她、用世俗的观念来亵读她内心最神圣的东西。
当卢挥看了她一眼之后,忽把话题转到别的问题上。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冲动中当众揭开这件事,会使她处境尴尬难堪。而他说过这些话,并不能消除心中盈满的怒气。等他冷静下来,就有一个问号在脑袋里旋转起来。这问号已经在他脑袋里转了一个月,甚至转得他头昏目眩,也没答案,只有愈来愈明显的恼人的事实。可是……他想。难道她真的要放弃自己刚刚开端不久、可望放出光华的运动生涯?难道她对篮球运动那么如痴如狂的热爱竟会被这种看不见的男欢女爱魔术般地取代?他不能相信、不能容忍、不能眼瞧着自己心爱的运动员这样轻易地被夺去!
两年前的事好象一幅画,又逼真地出现在眼前。
那是初夏。他去观看体委和教育局联合举办的一九五九年市中学生女子篮球赛,打算看看有没有可以培养成材的运动员的苗子,以补充正在老化、战斗力日趋下降的市女子篮球队。说真话,那天他来根本不抱有什么希望,却意外地发现了肖丽。凭着他老练和雪亮的目光,一眼识到这姑娘的反应、弹跳、速度、意识和身体素质都不寻常,是个一样不差的标准的后卫材料,而且有着很大的潜力和可塑性——这可确确实实是意外的发现!球赛完了,他走到她面前,问她:“你几年级?”
“高三。”她说。一边用块毛巾擦着脸上的汗。那张鼓鼓而浅黑色的小脸儿没有任何表情。
“你认得我吗?”他问。
“您是市队的卢教练。”她说。仍然没什么表情。
在这大名鼎鼎的市队总教练面前,一个少年业余球手居然表现出如此平静从容的态度,而不象有些一心想高攀的业余队员马上摆出一副招人喜欢的样子。他以为这姑娘是那种把运动当做业余爱好、一心想考上大学、另有志向的年轻人。那就太可惜这么难得的好材料了!有的人同时具有几种不同素质,发挥其中任何一种素质都能成材,她可能就是这样的人。但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拉上球坛,因此鼓足劲儿准备说服她。那脸上完全是一副传教士劝人人教的神气。“如果我现在就调你到专业队,你愿意来吗?”他问。
这姑娘抬起一双黑盈盈、动人的眼睛,那鼓鼓的小脸儿居然放出光彩。她点点头说:
“现在?我愿意。”
她说得一点也不含糊。他听了反而感到惊讶。
“你不想考大学?你也不想上完高中了?”
“您不是说‘现在’调我吗?”这姑娘告诉他:“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篮球运动员。”
这姑娘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猜想与意料,但他听了却是心花怒放。他最爱听自己看中的年轻人口中说出这样有决心和有志向的话。他把兴奋抑制在心里,想再试一试这姑娘决心的大小,便故做思虑地沉了片刻,问她:
“你多高?”
“一米六四。”
“对于篮球运动来说,可借矮了些。”他装做有些遗憾那样摇了一下头说。他见她没说话,便又说,“你今年十七吧!可能还能长一点儿。”
“不,我不大可能再长高了。可是——”这姑娘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所说的话分明是在反驳他,“我能在高个子中间找到空间。您也以为篮球只是高个子的运动吗?”
卢挥说不出话来了。他本想试探这姑娘献身篮球运动的决心的程度,故意说了反话,却使自己陷人被动。他发窘地笑着,心里反而更加喜欢这个性格倔强的姑娘。他深知,意志往往能在能力的限度之外创造奇迹。他忽然哈哈大笑,一拍这姑娘的肩头转身而去。回到体育大队,就跑到前院的体委办公楼去,对体委办公室的黄主任说:
“老黄,快去办,我要她了!”
“谁”胖胖、温和、富态的黄主任惊奇莫解地睁着一双小圆眼睛问:“你说的是谁呀!”
“那姑娘!就是她!”
“唉,老卢,哪个姑娘?哪儿呢?姓什么、叫什么?”
卢挥愈急就愈想不起这姑娘的名字和所在学校。他用拳头凿脑袋,脑袋里反象空的一样。
半个月后,肖丽就调了进来。卢挥把她安排在一队,由自己亲自培训。肖丽便成了市女篮中一名年纪最小、个子也最小的队员。
情况比估计得好,这是最使人高兴的事。
教练最愿意碰上这样的运动员。好比雕塑家手里一块软硬度正合适的泥块,并且有很强的韧劲、拉力和耐性,似乎想叫她成什么样,她就能成什么样。她刚强、执着、坚忍的个性,加上优良的身体素质,使她很快就掌握住各种高难度动作;她内涵而不外露的聪颖与专心专意,使她能够对卢挥的指导意图心领神会。她精神上还有一种天生的难能可贵的稳定、冷静和成熟,使她能在比赛中发挥出训练得来的最好成果。这样她的技术和水平就眼看着日日拔高,好象夏天涨洪时,从河边的标尺看猛长的水线。快得往往使卢挥都暗暗吃惊。
一个能够成材的学生碰到一名有眼力又有办法的教师,好似在强健的母体内重新投一次胎。在好铁匠的手里,一块劣铁能打成一柄好刀;在低能的凿刻匠的手下,一块美玉也会变得砖瓦不如。幸亏肖丽碰上了卢挥——这个国内公认的第一流教练。丰富的教练经验和训练办法自不必说,他还是一位运动心理专家。他注意把握运动员的身体特点之外,更注重掌握运动员的个性。好比一个优秀的高级军事将领,往往把对下级指挥员性格的了解看得比每支部队的武器配备更为重要。善于抓住人的精神和心理因素,办法就能多上一倍。而卢挥对尚丽的了解不仅于此,他还感到这姑娘和自己颇为相象,就象两只麻雀那样相象。开始他只感觉他俩很象,却不知象在何处。他找到他俩性格中一些相似之处,比如内在、倔强、认真……还有呢?似乎总还有点什么——在至关紧要的地方。一天早训前,他去训练馆,看见空荡荡的馆内只有一个穿红衫的姑娘用油墩布拖地。头天刮了一夜大风,馆内地板上蒙上一层灰蒙蒙的尘土。这姑娘正起劲地拖着,身后拖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明洁的反光。他细一看,那红衫子上印着“6”的号码,原来是肖丽。他心里忽然感动起来,并一下子悟到了他和冯丽那关键的共同之处——他们都对篮球运动有股疯狂的爱。只有这股爱,才会对球场也怀有一种感情。就象老农对土地也有着深挚的感情一样。卢挥感到自己心里有根弦,给这情景引起的激情撞响了,发出明亮悦耳的共鸣。他是个出名的“事业狂”,二十年来他把所有心血都倾注在事业上,甚至花费两个小时去看电影都觉得可惜。真正从事事业的人,对一个投身到事业中来的人,马上会涌起强烈的爱。他还认准,这样一个姑娘将来必然能在事业上做出一番成就,谁也拦不住,谁也别想把她扯出球坛。
但是,现在他不明白了。男篮那宽肩膀的壮小子靳大成施展了什么魔法,怎么会一下子就把肖丽单纯的生活、平静的内心、专注的精神天地全搞乱了?
他不明白这一切,恐怕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这原因与他自己当年的奇特的婚姻有关。
他是独生子。父母一直切盼有个女儿,却盼不来。一次父亲到河南办事,赶上那里闹大水,遇到一个十来岁、无亲无故、没人养活的孤女。父亲生了怜悯心,收这孤女为义女带回来抚养。那时卢挥比这女孩子大两岁,便以兄妹相称,后来这女孩子长大,父亲舍不得这苦命的女孩子嫁出去,再遭什么不幸,便做主叫她和卢挥成婚。卢挥自小喜欢这义妹,并不反对,高高兴兴顺从了父亲的意志。但他们的婚姻是没有经过恋爱的婚姻,是从兄妹之情过度到伉俪之爱的。尽管他俩的感情融洽和谐,却从未尝过初恋与热恋的滋味,没有感受过恋爱时那甜美、醉心、令人颤栗的力量。因此他无法理解靳大成与肖丽之间发生的事。更由于,他认为这种事与他酷爱的事业水火难容,便象痛恨窃贼一样痛恨靳大成,好象靳大成把他的一件珍爱的宝贝偷去了。同时他也恨自己对这件事反应迟钝,没有在刚刚开端就察觉出来而断然把他俩分隔开……
卢挥想着,忽觉手指象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生疼,原来是夹在指间的烟卷已经烧到根部,烫了手指。他赶紧把残剩的烟蒂按灭在烟缸里。这一果决的动作,使他联想到必须把眼前这桩恼人的事尽快而毫不犹豫地根除。
他已经着手进行了。刚刚他派人去找靳大成来谈话。他怀着一腔盛怒,等候着发泄对象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