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马民把彭晓送回家就开着车回来了。马民回家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看看女儿。他想趁女儿睡觉后,同妻子谈谈女儿的将来,他希望妻子把女儿让给他。他要女儿,他太爱女儿了,他准备了一条说服妻子的理由,那就是“你要知道,你身边没带孩子,对你以后再组成一个家庭顺利些。”他准备同她说这句话,他觉得这句话应该能说服她,她毕竟还年轻,还可以再结婚。
他拧开房门,客厅里黑黑的,他随手按亮开关,客厅里顿时就通明透亮了。他走进客厅,关上门,换了双拖鞋就习惯性地首先步入厨房洗了手脸,接着就迈进妻子和女儿睡觉的卧室。妻子躺在铺上,睁着两只黄黄的大瞳仁,女儿折着身体睡在她一旁,脸冲着她,一只手搭在她的胸脯上。“你还没睡着?”他关心地问了句。
妻子看他一眼,不说话,把脸扭开了,视线抛到了台灯座子上。
马民坐到床边,先是瞧一眼脸色暗淡的妻子,接着把目光就一百个钟爱地洒在女儿脸蛋上。“她口水都流出来了。”马民说,伸手把女儿睡觉的姿势改变了下。“她脸都睡出了印子。”他的手摸着女儿脸上的竹席印,“我把她抱到我床上去。”
妻子没有说话。
他以为妻子同意了,就站起来要抱女儿到自己床上去。妻子开口了,“莫动她。”她说,声音不大,但那张木讷的脸上表情很坚决。
马民就抽出了伸到女儿腿下的手,走过来,重新看着妻子。妻子的两只服睛继续瞪着台灯座,目光是那种阴郁的目光。马民说:“我现在想跟你谈谈天天。我想要天天。”
妻子望也不望他,又把头扭到了这边,一张木讷的脸对着女儿。马民又走过来,好跟妻子对话。“你要知道,假如我们离了婚,你带着孩子,再结婚就困难些。”马民摆出通情达理的样子,“你还年轻,还只三十三岁,你还有机会找一个好丈夫的。你带着女儿,别的男人就会产生心理障碍,甚至不舒服,这点你要看清楚。”
“我不要男人。”妻子说,翻起眼睛蔑视地瞟他一眼,又把身体转了过去。
马民又走过来,“你这是说气话。”他想做通她的思想工作,“我是为你作想,再一个我也是为女儿作想。你太老实了,要是你给女儿找的继父……”“我不会找!”妻子打断他的话说,“你走开好不好?”她又翻起眼皮看他一眼,“你要离婚你就离,但你别想打天天的主意。天天是我生的。”
“天天身上有我的血液。”
妻子冷笑一声,又把脸扭开了。
他感觉到了妻子那张木讷的脸上的凄凉,感觉到了妻子眼睛里的烦恼。她的精神病还在治疗中。“你吃药吗?”他怀疑她没有吃药就这么问了句。
妻子不吭声。
“你今天吃药吗?”
“你莫假惺惺。”
“我虽然要跟你离婚,但我现在还是你丈夫,我还是关心你的身体,不是假惺惺。”
她没吭声,把脸又向另一边扭去。他感到沮丧,他认为可以说服她把女儿给他的理由,在她面前是那么不堪一击,话一说出口,就好像脸盆里的一个肥皂泡,自动灭了一样。我总不能让她这样的人带着女儿,我会不放心。他想,走了出来,走进了自己睡觉的卧室。他躺到铺上,心里非常没底地抽着烟。应该让她自己去想通这些事情,他吐口烟想。
他有三天没回家,他是特意腾出时间让妻子去思考离婚的大事。这三天,他睡在大厦旁边的一家招待所里,有两个晚上是同彭晓在一起,有一个晚上是同王经理他们玩“三打哈”。星期六晚上,因为彭晓要回她母亲家去看儿子,他也就决定回家看女儿。三天没见天天了,他心里还着实有点挂念。他开着车回家的途中,步入一家商店,买了一大包旺旺,他估计女儿见了旺旺,会高兴得跑过来抱住他。他想起女儿骂他“臭爸爸”的模样和平时的各种形态,就不由自主地笑了几下。她是我全身心的爱,他想。
妻子和女儿,还有妻子的妹妹都坐在客厅里。他走进家时,她们全当他是陌生人似地盯着他,都不说话,只有电视机在说话。妻子和姨妹看了他几眼就把目光移开了,女儿却继续瞪着他,又想叫他爸爸又生分的样子。“天天,爸爸给你买了一大包旺旺,你最喜欢吃的。”马民脸上挂着笑容逗女儿道,将手中的那一包旺旺晃了晃,“给你。”他把旺旺扔在了女儿身旁。要是平常,女儿会表现出很高兴的模样说“谢谢爸爸”,然后迫不及待地把塑料袋剪开,拿出旺旺吃。但此刻她只是望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到了荧光屏上。
“你好,”马民同姨妹打了声招呼,就又对女儿说:“哎呀,你今天蛮高傲埃”女儿看都不看他,眼睛仍然盯着电视机。他从女儿这种抑制自己的行为里,感觉到了妻子的影子。他甚至觉得女儿的性格这几天里有点变了。这样发展下去,不就成了王珊第二吗?不能让王珊影响她的成长。“爸爸带你坐汽车兜风去?”他说。
女儿说:“不,我不去。”
“爸爸把汽车开得飞起来,你去不去?”
“妈妈不去我就不去,”女儿说。
马民觉得女儿真懂事。她有时候真的很懂事。“哎呀,你好像不叫做马艳天,叫做马大猪了埃”马民逗女儿说。
“你才是马大猪咧,你莫回来还好些。”女儿站在母亲的立场上说。
马民正想发什么火,姨妹瞅着他开口了:“马民(她平时是叫他姐夫),”姨妹说,“你要跟我姐姐离婚?”
姨妹是个很好强的女人,自以为了不起的女人,在一个什么公司当什么经理,手上可以画大字样地批什么钱,还可以拿公家的钱请客,穿得很时髦很洋气。她是财经学院早几年的毕业生,运气比她姐姐好几十倍,一开始就跟领导接上了轨。马民历来不喜欢她脸上的自以为是,见她这么问就很干脆地回答:“对,是准备跟你姐姐离婚。”
“我要请律师跟你打官司。”姨妹瞥着他说,“你不能随便就抛弃我姐姐。”
马民火一蹦,眼里面都是怒火地看着她,他真想一脚踢过去,让她滚远点。“我和你姐姐离婚关你什么事?”马民火道,“要你在这里多什么嘴?!”
姨妹只是个被周围的人宠惯了的漂亮女人,耳朵里赞美的话听得大多了,面对这种刀子见血的质问,她却跟她姐姐一样,脸色苍白,一时想不出对答的话来。
“你要请律师,你只管请!”马民跟她讲霸道道,“我还怕你请律师?你请律师就吓得我住?我也是吃菜的虫!”这句话在长沙市话里的意思是,你有狠我也有狠。
“好罗,我会要请律师的。”姨妹说,“你别想跟我姐姐离婚。”
“你们吵什么罗?”妻子发话了,“离婚就离婚,有什么大不了的!”
“姐姐,你不要说这种话。”姨妹显得很老练的派头,“姐姐你不要太老实了。”
马民冷笑一声,真想给她一个耳光,打走她那自以为是的蠢气。为什么有的女人会这样蠢,真以为自己能够阻挡什么事情?他看了眼妻子,本想把姨妹吼出去,“你给我滚出去,莫在这里鬼样的。”
但他没吼出口,他见妻子一脸惶惑地瞧着他,火气就咽了下去。他知道妻子担心他对姨妹态度粗暴,他不想在伤妻子的心的状况下,还抹妻子的相。妻子是个面子观念很重,且又固执又懦弱的女人。她是一只已经受了伤的猫,他这么想,不理姨妹了,而是瞅着女儿。“你望着我干什么?”他转移火气说。
女儿回答道:“你这个臭爸爸。”
“爸爸可以带你到北京去玩,还可以带你到上海去玩,带你坐飞机。”
“我才不去北京呢,我才不坐飞机呢。”
他觉得女儿说话的口气很像妻子以前跟他说话时那冷淡的口气,他甚至觉得她就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女体操队员,女儿的腰功确实很好,是她母亲小时候的雏形。我不能让她沿着她母亲的轨迹发展下去。他这么想。“到爸爸房里去,爸爸跟你讲爸爸小时候捉蛐蛐的故事给你听。”他记起女儿有一度特别喜欢听他小时候捉蛐蛐的故事。他总是在女儿的想象中形容他捉蛐蛐是如何艰难,又如何千辛万苦地捉了只八条蜈蚣守洞的蛐蛐,而这条蛐蛐又如何如何厉害,把什么蛐蛐都打得狼狈逃窜等等。“爸爸又有一个新的捉蛐蛐的故事,几好听的,你听不听?”他用期待的眼光瞅着女儿。
“不听,哪个听你捉蛐蛐的故事罗,我才不听呢。”女儿看不起他捉蛐蛐的历史道。
马民心里说爸爸是爱你的,就站起身,拉开门,走了。
马民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行驶着。彭晓此刻正在她母亲家里逗儿子玩,这是肯定的。她妈妈帮她带着儿子。她妈妈只有她一个女儿。她妈妈是一九六四年下放到江永的知青,她父亲也是知青。他们只有彭晓一个女儿。他们很乐意带外孙子。彭晓的母亲是知青的时候,由于出生是资本家家庭,只好咬着牙蠢干,结果“炸”了腰,现在病退在家,自然就乐不可支地带着外孙玩。彭晓只需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大回娘家做做母亲就行了,平时还轮不到她为儿子操心。他不能剥夺她做母亲的乐趣,况且她丈夫也许在她娘家扮演好女婿呢。周小峰那里也不能去。他现在跟邓小姐正热火朝天地恋爱呢,两个人说不定现在正在床上如胶似漆。周小峰难道是个老实人吗?他是老实人,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老实人了。邓小姐脸上一脸俗气,笑容跟纸做的一样不好看,周小峰对邓小姐的感觉正好相反,他认为邓小姐好就好在脸上不俗气,笑起来很单纯。这个猪!马民当然还想起了别的朋友,但他估计他们不是在家里做好爸爸——任自己的儿子或女儿迫害自己,就是坐在牌桌上搏斗,拚死拼活什么的。今天是星期六,很多人都是事先就安排好了今天的行动。没意思,没味。
马民对自己说。马民一想起姨妹那种自以为可以扭转乾坤的神气,心里就很来火。我要不是看在妻子的份上,早就一个嘴巴掴过去,要她半边脸是肿的。他有气地想,她还用请律师来威胁我,这个神经!我原来对她印象还好一点,认为她比她姐姐能干,原来也是个不清白的女人。我要不是怕过于伤害了她姐姐,真的要对她不客气。她还麻花样的干涉我。我不离婚也要离婚给她看,让她知道她是多么蠢。她以为我害怕法院,害怕律师和我纠缠。我害怕什么?我除了害怕女儿,我什么都不害怕。这个世界有什么东西值得我马民害怕的?不与流氓打交道,不去犯法,你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他的车不知不觉地开到了距彭晓父母家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他就是开车把彭晓送到这里分手的。他立即决定还是打彭晓的传呼,决定剥夺她一次做母亲的快乐。他把车速放慢到跟爬一样,拿起手机按了彭晓的传呼机号码。当然很快就有了彭晓的回话。
“我想约你去听听歌,让别人的歌声驱赶一下我们的烦恼。”他这么说。
彭晓在电话那头一笑,“现在已经九点钟了。”
“那有什么关系?夜总会可以玩到十二点,离十二点还有三个小时。”
“你硬要去玩?”
“是的,我就在你父母家外面的路口上。你出来罗。”
她出来了,脸上飘扬着芬芳的笑容。马民老远就嗅到了这种笑容里扬出来的芳香,马民很高兴,他一个电话,她就出来了,这证明她心里有他。马民打开车门,她那张香喷喷的脸钻了进来,接着身体也进来了。“我一看见你,心里就高兴。”马民对她说。
她对他一笑,那种笑容里芬芳四溢。马民开着车朝前奔去,驶到一处没有路灯的地段里,马民停住车,“我要好好地亲你下,你太让我动心了。”马民说,抱住她,脸就很激情地凑了过去。“我可能为你,女儿都不得要了。”他吻她的嘴时说。
“你不起说你只有一个女儿?”
“她太旗帜鲜明地站在她妈妈的立场上了。”
她笑了,“怎么呢?”
“她原来最喜欢听我说捉蛐蛐的故事,她现在连这都不肯听了。”
“你捉蛐蛐的故事很动人是罢?”
“不,但她喜欢听,这也是因为我没别的故事讲。”马民说,“我刚才对她说,我跟你讲个新的捉蛐蛐的故事,她说‘我才不听呢’,这个小东西。”
“我倒是很想看看你的天天。”
“会有这一天,她跟你一样的聪明可爱。”马民说,又开着车朝前机去。
“我们莫到歌厅里去,”彭晓折过头对他说,“歌厅里太吵了,应酬就没办法,不是应酬,歌厅里就没点意思,吵得耳朵是聋的。”
“那你说到哪里去,我听你指示?”
彭晓笑了笑,“我们就这样兜兜风蛮舒服的。”
“到招待所去,我房间还没退。”马民对她一笑说。
“我下面还没干净。”
她是指月经还没去完。马民知道她早两天来了月经,在招待所里,她曾当着他的面换过纸。马民觉得很没趣,“那就到湘江边上去坐坐,然后去吃点宵夜。”
“我发现你蛮喜欢去湘江边上埃”
“我小时候经常到河里游泳,喜欢在江边上看晚霞。”
两人在湘江边上下了车,走过一片树丛,走下防洪大堤,坐在平缓流淌着的河边上。马民想起自己小时候经常背着父母和老师下河游泳,和街上的几个同学一起,从木排上下水,就笑了起来。“我有次差点淹死了,”马民对她说,看着波涛粼粼的湘江。
“那时候我读小学三年级,才刚刚学会游泳我和一个同学比谁憋一口气,在水下游得远,结果我游错了方向,钻到排下面去了,一抬头,头顶着木排。我当时是多么想出来透一口气呀,我就一口一口地吃着水,手摸着木排往前游着,居然游出来了。”
“不是想死就可以死的,是命数到了才会死。”彭晓举个例子说,“我父母单位有个男人自杀,四十几岁了,不晓得什么事情想不通,从三楼的晾台上跳下来,可是并没有摔死,只是摔了个半死。可是有的人挤公共汽车,被别人挤得往后一倒就死了。”
马民笑了,觉得跟她在一起什么时候都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