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马民到工地上看了看,小廖告诉他,要进水曲柳板了。“水曲柳板只能用今天一天的了。”
“我知道了。”马民瞄了眼正在锯水曲柳板子的两个乡下木匠。
马民从走进装修的生涯起,就是自己亲自进材料,因为材料中钱的出进不是小数目。往往有这样的说法,搞装修,主要是赚材料钱。这虽然不是那么准确,但也足见材料的出进是很大的了。
马民心想,上午回家打个转身,下午再去材料店进水曲柳板。马民回家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同女儿说说话,逗女儿玩玩,因为他觉得他应该是可以把女儿争取过来的,毕竟女儿只有两个最亲近的人,他和她母亲。马民离开工地,开着车来到湖南商厦,停好车,为女儿挑选了两套很贵很漂亮的裙子,其实女儿已经有好多条裙子了,但他要用这两套漂亮的裙子收买女儿脸上的笑容。他不能让她太一边倒。要是妻子是个正常的,又有一定工作能力的女人,那也没关系,可现在这种情形,女儿跟着她,身心发育都不可能健康。
他开着车到家时,女儿正坐在茶几前吃康师傅方便面,这无疑是吃早餐,可现在已经是十点多钟了。“爸爸,”女儿看见他进来,叫了声。
马民瞧着女儿,见桌上没有鸡蛋,就很不高兴。“你妈妈呢?”
“妈妈在睡觉。”女儿说,目光迅速落到了他手中的花裙子上,“我的裙子!”女儿立即这么叫了声,兴奋地站起来。
女儿抢过马民手中的裙子就往卧室里走去,“爸爸跟我买了两条好漂亮的裙子。”
马民没有听见妻子吭声,只见女儿又满脸愉悦地拿着裙子走出来。“你喜欢吗?”马民看着女儿,“这是跟你买的公主裙,漂不漂亮?”
“漂亮。”
“爸爸是好爸爸吗?”
女儿愣了下,“爸爸,你不要我们了是罢?”女儿犹豫着问他。
马民对女儿的提问大为感动,“爸爸怎么不要你呢?爸爸最爱的就是你。”马民说,把女儿拉过来搂在了怀里。“哪个跟你说这种话的?”
女儿不回答他的提问,却反过来问他:“那你怎么不回来睡觉?”
“是不是你妈妈跟你这样说?”
“我问你为什么不回来睡觉?”女儿一字一句他说,很认真地看着他。
马民说:“爸爸很忙,要赚钱。”
这时有人敲门,并叫道:“天天。”
“爷爷奶奶来了。”女儿讲,忙去开门。女儿称王珊的爸爸妈妈为爷爷奶奶。女儿嚷嚷叫叫地拉开门,果然是王珊的爸爸妈妈。
“爷爷奶奶,”女儿欢快地叫了声,迎了上去。
“天天,小乖。”岳母唤了声,接着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岳母脸上的笑容就同浆糊做的一样,一见到坐在沙发上的马民即刻就凝固了,还开了拆,就是说表情变得很难看了。“妈妈呢?”岳母忙低下头问天天。
天天说:“妈妈在睡觉。”
岳父跟着走了进来,本来脸上也布满了针对外孙女的笑容,一见马民,脸上也迅速像一块晒开了坼的农田,那是他脸上的皱纹给马民产生的感觉。岳父七十岁了,很瘦很黑,五十年前他是湘北游击队的一名队长,曾提着一把从伪军连长手中缴来的二十响驳壳枪,前前后后打死过二十七个日本鬼子。解放初期,他是一名说一不二的区长,镇压反革命的运动中,他下令枪毙了好几个地主。其中一个地主还是他的远房亲戚,其实十分不够枪毙的资格,但他为了表示对共产党忠心不二,做出了大义灭亲的姿态。这就是他后来一直睡觉不安的原因。他后来的好几十年里,一直捧着不求升官只求干事的原则,不声不响地做着很多事情,以此赎罪什么的。他曾经对马民明确表态说:“我这一生中做了一件错事,那就是在镇反中杀多了人。”
“你爸爸觉得他不该下令杀一个姓邓的地主。”岳母对马民解释说,“那个地主其实又没什么罪,只是他让一个女佣人的肚子大了,你爸爸就下令把他枪毙了,当时正好处在镇压反革命的运动中。那个姓邓的地主还是你爸爸的亲戚,说起来,你爸爸还应该叫他叔公。当时别人就看你爸爸在这方面的态度。”
“哦,是这样,那没办法的。”马民说。
“是的是的,”岳父说,“当时别人都盯着我,所以我有什么办法?!”
“你爸爸那时候手上有好大的权,那时候枪毙人又不像现在这样还要经过法院审判。”岳母解释说,“说一声枪毙他,就把某个人拉下去枪毙了。”
“那时候是瞎搞。”马民说。
“就是就是。”岳父懊悔地承认道,“那时候我们也不懂法律。”
“那时候枪杆子就是法律,”马民说,对岳父深表同情地一笑,“无所谓。”
这是去年马民在岳父岳母家聊天时说的话。这会儿,马民看见岳父,本想叫一声“爸爸”,见这位老革命阴下脸来,马上就决定不叫了,心里想:当年他阴下脸来是可以下令枪毙人的。两个老人在他面前都表现出了尴尬,岳母甚至不知道是坐下来还是站着好。马民听见岳母站在茶几旁,又重复地问天天道:“你妈妈呢?”
“爸爸、妈妈。”王珊走了出来,她只穿着很随便的睡衣,头发乱蓬蓬的,两只大大的眼角旁还有很明显的白眼屎。她没有看马民,而是对她爸爸妈妈说道:“坐罗。”
岳父忙说:“我们坐。”那张皱纹交错的脸上,对女儿展开了不少笑容。
马民原是坐在长沙发中间,忙移动屁股到当头,岳父便在沙发上坐下了,岳母则坐在沙发的扶手上,贴着岳父。他们与马民之间仍然有一个座位的距离。女儿天天迅速填补了这段距离,她一屁股坐到了马民和岳父之间的沙发上。“爷爷,”天天对老人说,“爸爸要和妈妈离婚。”女儿说着,回过头来看了马民一眼,那神情表明她是站在妈妈立场上的。女儿以为她向爷爷一告状,爸爸和妈妈就不敢离婚了一样。“哼,”女儿还对马民“哼”了声,意思是她就是要告状,好像他阻止过她告状似的。
妻子看女儿一眼,岳父也看她一眼,岳母也瞧着她。她成了四个大人一时的“焦点”了。岳母一直是做妇女工作的,她总能及时应付这种难堪的处境。“天天,给妈妈抽张椅子来呀。”岳母唤外孙女说,以鼓励她做事来打开这种空气凝固的局面。
天天果然就去矮柜旁搬弄折叠椅,又说又叫,很高兴的情形。
四个大人同时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更得意了。他把折叠椅拉开,说:“妈妈坐。”
“做得事做得事,”岳母当即肯定她的成绩说,“是个好小朋友。”
妻子在折叠椅上坐下了,仍然是头发乱蓬蓬,眼角旁粘着白眼屎。“我没事在屋里睡觉。”妻子坐下时说,“天天自己泡的方便面吃。我没管她。”
“懂事懂事。”岳父也表扬天天说,目光扫了眼还搁在茶几上的没吃完的方便面。
马民心里想,她要是拿开水瓶时,掉在地上爆了,看你怎么向我交差。你这样不负责任,让她拿昨天的剩开水泡方便面吃,难怪泡得这鬼样的。
“我还跟妈妈泡了一碗,”女儿骄傲地说。
“天天能干呀。”岳母又表扬她说,“晓得招呼妈妈了。”
“我迷迷糊糊的,”妻子说,“天天说要跟我泡方便面,她就真的泡了。”
“天天大了,又长高了。”岳父看着外孙女,脸上散发着慈祥的笑容。
马民觉得自己在妻子这一堆人面前是个陌生人一样,他们都不找他说话,他们甚至都不望他,而是一味地盯着天天。马民觉得很没趣,心里就决定走。马民站了起来,这时他感觉到岳父和岳母都把视线抛到了他身上。马民没有理岳父岳母,因为他们进来时的那种神态是有点敌视意味的。马民绕过茶几,往门口走去,马民拉开房门时,岳父开口了,“马民,你坐下。”岳父说,“我们谈谈。”
马民说:“我工地上还有好多事。”
“只占用你几分钟。”岳父说。
马民就搬过一张折叠椅,在他们对面坐下了。岳父看着马民,是那种想窥伺到马民心里的目光。“我是听满妹(姨妹)说,你准备同珊珊离婚?”岳父说。
“是的。”
“你们不是很好吗?”
马民心里想什么很好?“我跟王珊已经没什么感情了。”马民看着岳父说,这是他第一次当着王珊的面说这种话,不由得就看了王珊一眼。王珊表情很紧张的样子,两片嘴唇紧闭在一起。“另外,我觉得王珊病了以后,对我感情也淡漠了。”
“你这个人讲话没有良心。”岳母一脸激动他说,声音很大,像是她从前在单位上跟谁吵架一样。“你那时候追求珊珊时,可不是这样一张嘴脸,你心太狠了。我珊珊有病,你就要离开她,这证明你那时候爱她就是假的。”
“这两年,我对王珊已经仁至义尽了。”马民望一眼天天说,“我陪她去精神病医院看病,我送她去学足部按摩,我每天督促她吃药。我对得起你女儿。”
“你是决定了要跟珊珊离婚?”岳父瞪着马民问,脸上也是那种维护女儿利益的激动形容,为此皱纹变得更加“苦大仇深”了。
马民想,我已经让这位老革命生气了。要是他现在手上还握着那把二十响的驳壳枪,那我就成了他打死的那二十七个日本鬼子中间的一个了。“我会把王珊的生活安排好,这你们不要担心。
这套住房就留给王珊,这里的一切都给她,我还准备给王珊二十万元做生活费。二十万元的利息钱,一个月都是两千多元,是您们现在拿的离休加起来的一倍还有多。她还可以请个保姆招呼她。
她可以什么都不做。”马民说完这几句话,掏出烟来点了一支,他想我已经够好的了。
“你这个人没有良心,”岳母说,“你现在赚了钱,就想到外面找女人,你这跟旧社会的流氓没有区别。解放初期镇压的那些地痞流氓,就跟你现在一样。”
马民想幸亏现在是九十年代,不然八成也被这个老革命镇压了。“你女儿有病,你难道要我跟一个不可能治好的病人生活一辈子?”马民这句话一飙就出来了,他说完之后,觉得这句话确实很重,足可以把一个人打伤。“我有我追求自己的幸福的权利。你们并没管她,你们让她从小就变得性格压抑,她还只十一岁就把她推到省体操队去不管了,这使她一点都不晓得做人,一点都不会搞好关系!你们做父母的,并没对她尽到父母的责任。王珊自己总是说,她是家里出去得最早的!我对她已经够好的了。”
“那个时候她到省体操队去,还是一种光荣。”岳母驳斥说,声音很大,她极力要修正马民的思想。“别人还羡慕得不行咧。你不知道就莫瞎说。”
“我瞎说。”马民冷笑一声。
妻子开口了,“争什么争?吵死!”她那张灰暗的甲虫样的脸上表现出了厌倦,“随马民去。马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反正想开了,过一天算一天。”她说着,脸上肌肉激烈地抽搐起来,出现了一个很深刻的“八”字,那是她要哭脸的前兆。她为了不至于在父母面前流泪,站起身朝卧室走去。“要吵你们出去吵,我听不得!”她步入卧室的那一瞬说。
马民和岳父岳母顿时都住了嘴,因为他们都知道王珊有病,受不了这种唇枪舌剑的刺激。岳父和岳母都把视线抛到了窗外,马民把视线落在天花板的豪华型吊灯上,那里有两个白瓷灯泡早已烧坏了。马民早就要换它,妻子也这么指示过他,但他一直懒得动手。他的目光就盯在那两只烧坏的灯泡上,心想明天或后天,还是替她把这两个灯泡换一下。女儿天天跑进卧室去看妈妈,这会她走出来,对外婆说:“奶奶,妈妈哭脸了。”
岳母忙站起身,向卧室里走去。女儿跟着岳母向卧室走去,忽然回过头来瞧着马民,脸上是那种谴责的表情道:“臭爸爸。”
马民顿时勃然大怒,“你还说一遍看!”马民凶道,“一个嘴巴掴死你!”
女儿赶紧溜进卧室,还把门呼地一声关死了。马民心里很不愉快,站起身,觉得再也呆不下去了,走到门旁,拉开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