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峰觉得彭晓是在玩女人的伎俩。“她人格高尚?”周小峰用两只变了形的眼睛瞪着马民,“我牙齿都会笑跌。她高尚,她跟你约会打鬼哎?她这是让你觉得她是个好女人,于是你就会更进一步爱她,变得义无反顾地去爱她。这是女人的手段,这并不高明。”
“她绝对不是你说的这种女人。”马民反对周小峰的判断说,“你不了解她,你不知道,她是个极善解人意的女人,她好懂得男女之间的感情咧。我真的好喜欢她的。”
“你喜欢她是你的事。你只莫跟我说她高尚什么的就得了。”
“她真的很高尚。她知道我妻子的情况,她说她绝对不想与我妻子争夺我。”
“我说我的牙齿会要笑跌,你又不信!”周小峰对马民叫道,“她不想跟你妻子争夺你,她跟你睡觉,跟你幽会不是发神经哎?
我跟你讲明的,我倒是觉得彭晓这个女人不简单。你不要过于相信她的话了。”
“她很单纯。”
“你会让我肚子都笑疼!她又不是处女,单纯?还幼稚呢!”
“单纯是指思想,并不是指肉体。”
“她有什人思想?你实在读了叔本华的著作,女人就跟小孩一样,变化无常的。”
“你不了解她。”
“我会笑死去。”周小峰大声而不屑地说,把一口烟吐到马民的脸上,“就同你以前说你会笑死去一样。我不是看不起女人,我也爱女人。但衡量女人的标准,我们的祖先早就制定好了,是三贞四德,不是什么思想不思想。你变成爱情宝了。”
他们这番话是在工地上说的。两人坐在大厦的一角,一边注视着民工做事,一边抽烟,一边你不相信我我就偏要你相信地争论着这些事情。“你要是同王珊离婚,我还会对你有看法。”周小峰很正直地望着他,不屑他的爱情道,“王珊是个逆来顺受的极善良的女人,从不管你。你不应该抛弃她。你在外面玩,那是一回事,你抛弃她而寻找新的爱情,那我觉得你太对她不住了。你当年是那样追她,在我面前谈起她时,眉飞色舞,口水直飙,你就忘记了?”
“你莫夸张罗。”
“好,我夸张。你当时出来搞装修赚钱,是为了谁?我记得你说,你不能让王珊吃苦,你要让她有一种没白爱你的欣慰感,你当时对王珊评价那么高,你就没一点记性了?我还记得你结婚前对我说,王珊这个女人真的好。我夸张?我夸张了一句没有?”
“我那时候是爱她。”马民恨不得照着他脸上就是一拳,把他嘴巴打烂,但他忍住了。“她当时很漂亮,你也晓得,她的身材几好。但我并不知道,她会得神经箔…”“是的是的。她得神经病你就要抛弃她,你这套人——”周小峰喜欢说“你这套人”,这话里含着不屑一顾的意思。他又说了句:“我会笑死去。”
“你这样看,我也没办法。”
马民不想再跟周小峰说这些了。马民甚至觉得周小峰是故意跟他过不去,是条什么人都要咬一口的狗。马民端起搁在地上的茶杯,喝了口茶,眼睛就望着正站在架子上往天花板上钉龙骨的民工。“分好格子没有?”马民问那个包工师傅说。
“当然分好了,还要你马老板交代。”包工师傅笑了笑,在架子上回答说。
马民就把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些分成豆腐块块的木方。实际上他是不想再跟周小峰争论那些废话了,他认为周小峰不理解他。
周小峰没有体会到一个正常男人与一个女精神病患者生活在一起的那种痛苦,那种除了吃饭在一起,什么都不能沟通的痛苦。人是应该讲点感情的,可是他一想起她是病人就感到压抑,心上同长了一层绿苔一样。
“你在这里动什么歪脑筋?”周小峰看他不吭声了,便问。
“我有什么歪脑筋动?”他感到没劲,“我现在的脑筋就是离婚。”
“你女儿呢?”
“女儿当然我要,她那个懦弱的性格能带好女儿?你问得奇怪。”
“假如她要女儿呢?”
“女儿我要,我只有一个女儿。”
“假如她坚持要女儿你又怎么办?这些都是很具体的事情,你考虑过没有?”
“那就交给法院去判。我只有一个女儿,我不会再有女儿了。
按现在计划生育的政策,就算我和彭晓结了婚,也不能再生孩子。
她有一个两岁的儿子——放在她妈妈那里带着。只有一方没有孩子,才能生养一个。所以女儿我非要不可。”
“那你和彭晓并没有血缘的纽带,孩子是爱情的结晶,你们产生不了结晶。”
“结麻花咧!”马民看他一眼,抓住他的话说,“你也说了句宝话啊(宝活就是蠢话的意思)。我以为你周小峰永远不说宝话的。
原来人都有宝的时候。”
周小峰不承认是宝话,“这是你们以后要面对的事实。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如果没有孩子作为血缘纽带,夫妻生活还有什么爱情可言?”周小峰说,“彭晓现在是二十五六岁,比你老婆年轻漂亮,但假如她也人老珠黄了,你还会爱她?你爱麻花呢!”
“你爱麻花呢”的意思就是你爱鬼呢——就是说你根本不会爱她了。马民没有反驳他,因为到那个时候爱情可能是没有了。马民就一笑,“到那时候又找一个填补就是。”马民这么说,“现在的人,今天不晓得明天的死活,哪个还想那么远的事情?”把烟蒂朝角落里一弹,站起身,向楼上走去。
楼上的那班装修队伍正忙着吊顶,手脚比下面这班快一个节奏,现在正在封水曲柳夹板了。小廖在这里监工,正折着头,举着手机同谁说话,见他走来,就匆匆忙忙把话煞了尾。“马老板。”
小廖放下手机说。
马民看他一眼,目光抛到顶上,对站在脚手架上的几个乡里木匠说:“站稳点,注意安全就是的。”他用目光测量了下高度,估计跌不死。“慢点摔断了手脚,吃亏的是你们自己,我是不管的。”
“晓得咧,马老板。”一个民工说。
“晓得就好,就怕你们睡着了没醒。”马民笑笑说。
马民在装修工地上上下下蹿了几趟,交代了一些事情,随后走出大厦,开着车向家里驶去。他满腹心事地步入家门时,是下午四点多钟。他之所以这么早回来,是因为他约了彭晓六点钟在药膳酒家吃晚饭。妻子和女儿都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见他回来妻子脸上绽开了一片刨木花似的笑容,“你回来了。”妻子说废话道。
“回来了。”他这么回答了句,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小爸爸,”女儿看着他叫了声,马上又把视线落到了荧光屏上。电视正播放着老掉了牙的《西游记》,这是给中小学生看的暑假电视节目。
“我打盆洗脸水给你洗脸?”妻子高兴地望着他说。
“不洗。”
“洗个脸人舒服些。”
“不洗。”马民绷着脸说,狠了狠心,决定立即同她摊离婚的牌。“我想同你离婚,王珊,真的我很想跟你离婚。”
妻子的脸色变了,变得两只大眼睛愣愣地望着他。她的脸本,来就是黄泥巴颜色,此刻成了暗淡的土色。他继续狠了狠心说下去:“我没有办法,我觉得我们生活在一起没有语言,我心里确实一点都不爱你了。我一直就想跟你说,我真的想跟你离婚。”
妻子瞧着他,两只眼晴睁得大大的,像两粒板栗样。
“我给你二十万,这套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都留给你。你有这套房子,再加上二十万块钱,你的生活比一般女人还是要好过些。
你还可以再结婚,真的,你甚至还可以找上个年轻点的,一心一意招呼你的丈夫。”
妻子的嘴唇开始紧张地抽搐起来,脸色变得更加灰暗了。
“其实你和我生活在一起,你并没味。”马民瞥着她,吐口烟,“你自己想,我一天到晚在外面,你又有什么意思?你其实还很年轻,还可以找一个爱你的男人。”
妻子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两行热泪从她的眼眶里滚了出来,顺着她暗淡得如甲虫壳样的脸颊滴落了下来,她的嘴唇却紧张地闭着,闭得嘴唇都变了形,像兔子的嘴唇一般。
“你要想得开,这个世界有时候是残酷的,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马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脑袋里空空的了。“我觉得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要想开点,思想不要往死胡同里钻。
人只能活几十年,你这样一想就会对一切事情都无所谓。”
女儿这时把视线从电视机上移到了他们身上,女儿当然能够分辨清黑白了。女儿历来就是旗帜鲜明地站在母亲身边的,每次他和妻子争执,女儿总是一边倒,骂他“臭爸爸”什么的,这可能是她和母亲厮守惯了的一种条件反射。“臭爸爸,”女儿骂道,偏着头斜视着他(她当然看见母亲的眼泪了),“坏爸爸,没用的爸爸,要不得的爸爸。”
马民瞪了眼女儿,“你乱说罗,招呼我一个丁公磕死你。”马民凶道。
“哪个怕你罗?”女儿讥讽的模样一笑,一张小脸显得非常可爱,“我才不怕你呢,你只晓得欺负妈妈。你是个坏爸爸。”
马民真想磕女儿脑壳一个丁公,但是他觉得这没有道理。“你还说一句坏爸爸看?”他威胁女儿说,“看我不打你!”
“坏爸爸,就是坏爸爸、臭爸爸、没用的爸爸。”
马民站了起来,马民其实可以伸手就打她,但马民的目的主要是吓她。女儿见父亲站起身,迅速就跑开了,跑到了妻子的屁股后面,“你打不到,怎么罗?”女儿脸上露出了得意,“你只晓得打人。你莫回来了,我和妈妈两个人过,不要你这个臭爸爸。”
马民真想打人了,但是妻子制止了他。“你走罗,”妻子见女儿坚定地站在她那边,仿佛一下子恢复了勇气似的。“你走罗你走罗,我带着天天过。”
马民觉得今天说到这个份上够了,让她思想一下,心理上有个接受过程。“我走,”他说,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女儿站在他身后说:“你走,你再不要回来了。”
马民回头瞧了女儿一眼,马民本想对着女儿屁股就是一巴掌。
但女儿对他做了个怪脸,举起两只小手放到两边脸上,对他手指动了动,把舌子一吐,“也”了声,还眨了下眼睛。马民心中的那股怒气被女儿的这个“怪脸”冲跑了。她真是个聪明可爱的女儿,马民出门时想,我连碰她一下都舍不得。她身上有我对一切都不那么在乎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