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她看见我身着便服大大咧咧地从楼上迈着垮步下来。四目相望,显然我们是不和谐的。她为自己的郑重不好意思起来,少女般腼腆地对我笑笑,我太夸张了。我去换一套衣服。
娇小玲珑的她穿件黑色的薄纱外套,四周镶着纤细复杂的花边。让人能隐约地看到,或者想像到它里面的胸罩和内裤也是黑色的,有着同样的精致繁琐的花纹。我第一次得知——她不仅仅是母亲,首先她是一个女人。纯粹的女人,非常性感,而且是一个懂得性感的女人。她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申述她是一个女人。这点发现使我的内心微微震动了一下。她的面貌是杜拉斯讲到的那个样子:您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漂亮,您从前那张少女的面孔远不如今天这副被摧毁的容颜更使我喜欢。
不,妈咪,该换衣服的那个人是我。我由衷地表示歉意,拉着她的手说:妈咪,你真的很漂亮。女为悦己者容,现在我们两个生命中都没有男人,我们应该为彼此容一容。
从音乐会出来,我们就像两个感觉还不错的情侣一样,都有意延长我们的约会。妈妈问我:想不想一起去喝杯咖啡?在咖啡厅里我实在憋不住了,对妈妈说:妈咪,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呢?我这次回美国就是为了和你在一起的。你现在是我惟一的亲人了。爸爸没有了,阿牛也没有了。我只有你了。
妈妈很感叹地说:我只有你,可是你不会只有我的。
是吗?我冷笑,我担心,如果我一直遇不见自己的那个他呢?如果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遇见一个以为就是他了,结果正好相反。你知道我的。可能我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甚至控制不了。因为我总是知道得太晚。痛苦来了,我还傻傻地敞开胸怀当作幸福去拥抱。
我希望我有答案。
你知道我想什么吗?我想有一个什么也不发生的星期。
什么也不发生?你可以有我现在的生活。
有时候我觉得爱情就像雾,你得等待一层你看什么都挺好的东西过了后才知道里面的人是什么样。以后说不定我也会像你一样。
什么样?
要在后花园里种青菜。
而这时我们又哭又笑。
十二岁那年到美国,曾经让我和妈妈经历了所有古老、毫无新意却固执的仇恨和背叛。二十四岁回中国让我理解了那一切的经历,体会妈妈和我自己。我突然间发现,那个发誓不和妈妈一样的少不更事的孩子其实与她的妈妈非常相似,一样有着一个光洁高傲的额头,一双细长尖尖的手,骨子里更是一脉相承的。而且我和母亲犯了许多同样的错误,却为了完全相反的原因。我突然明白了很多,包括我和母亲之间所有的抵触、矛盾、疯狂而又无处可逃的爱恨感情的来源。我在无人的角落抹干眼泪。
我们很平静地过了一个星期,我们一起买菜、做饭、散步,我还和妈妈一起照顾我们的小菜地。那是我们最平静的一个星期,可是她仍然没有挽留我的意思。
终于到了那一天。机场。
这些年我常常出现在机场,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心情就像艾丽斯·杜尔·米勒的杰作《白色悬崖》中写的“我生长在美国,这里有我痛恨的,也有我可以宽恕的,但在世界上,没有地方是我想居住的”。所以我以为机场是最接近我要去的目标的地方。每次在这种地方,我都会想起许多与我一样离乡背井的人们,比如我妈妈、阿姨一家,比如安妮。
当有年轻女子的头影匆忙从我身边一晃而过,我常想会不会在这里遇见我少年时的伙伴。当然,我的眼睛并不可靠,她只挑想看的看,我只是希望能在这里见到安妮。她没有回头。她随着滚滚人流进入登机通道。可能我看错了,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况:她忘记了自己曾经叫安妮。这些年来,我启动作为一个作家的蓬勃的全部想像力,为我们的一次不期而遇设置场景。比如在某学院庄严的殿堂下,在修道院僻静的小道上,在不知名的乡间酒吧里,在夜总会的歌红酒绿中。思来想去,飞机场的场景应该最符合常情。她和我,这一辈子,大概都会在走与留、退与进、寻与觅之间撕扯着,难得解脱。
我和妈妈坐在机场大厅的椅子上,突然妈妈匆匆地往我手里塞礼物,仍然急促而羞怯。动作中出现了许多不必要的碰撞,声音与表情都有点走样。我看着她匆忙的双手,说心意领了,不要再送了。她不搭话,我也无法往下说。我怕自己一出口会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这类的话。我想妈妈害怕我说这样的话,那样她就再无处可逃了。我又觉得妈妈可能希望我说这样的话,那样她就不需要逃了。我说过我对妈妈从来不懂,有时候自以为理解了,答案却是错的。自信心也就全没了。
我收下了,用的是我爸爸的手。而也就在这时,我莫名其妙地发出一个笑。笑得如此恰如其分,又如此不像我。我想同样不是我在笑,是我爸爸借着我的音容笑貌对我妈妈发出这么一个笑——文琴,不要再内疚下去了。
这时广播响起最后一遍登机通知,我起身准备离去。妈妈突然在我的手心捏了一下,没有说话。我知道她想挽留我,只是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这样或者说自己这样做是否管用罢了。我熟悉这个动作,十三岁那年妈妈在医院曾经做过相似的挽留。
妈妈非常慈爱非常眷恋地看着我。我永远忘不了她的眼神,那种与生命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处得难分难舍、又不得不分开的暮年的目光。一切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一切都可能是永别。可能的。我已经失去了父亲,我害怕再失去母亲。这种害怕,这种预演的生死永别让我对妈妈产生悬心的爱,带着一些悲剧的血的颜色。让我从头再来,让我们从头再来。我心里冲动地喊着,脚步像追赶在一辆灵车后面,那般的悔不当初,那般的歇斯底里。或者我站在妈妈的墓前,像约翰·马切尔站在梅·巴特拉姆的墓前,石碑上妈妈的名字像梅的名字折磨约翰一样折磨着我,对我们说我们错过的就是她们。
我恸哭起来,妈妈也哭了。我们顺着哭声向对方靠拢,到了面对面,我们不再前进,相互辨认着。我们的认识正在重新开始,全新的、有深度的。我们内心深处都有许多隐痛和遗憾,不能全靠现在的自己对从前的自己进行安慰,我们更需要对方的安慰。
女儿,对不起了,在你小时候。妈妈重重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从来不认为我的决定是错的。但是我后悔自己做的决定——我希望我当年能做出相反的决定。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