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大卫是对的,我从来没有刻意为我们母女关系做过什么,除非向妈妈要钱的时候。
回到家里,出于羞愧,我对妈妈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味地不满与抱怨,可是她并没有察觉,只觉得我怪怪的。我们都没有去谈我和他的事情,我不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她也小心地避开了。有火炉看,我们可以不必大眼瞪小眼;有茶水,我们不必一定说话。我们以为这样呆在一起,就可以把这些年的吵吵闹闹的不和不被追究地这么蒙混过去。现在才发现不是这样。它的距离没有消失,只是转变为成年人形式的冷静。岁月在我们之间砌了一道桥,坚固得像金门大桥。我们经历了相互的亏欠和感谢,救济与索取,一切之后,局面形成了。我们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我心里酸酸的,觉得自己与妈妈真正和好是不可能的。我们沉默着。沉默的时间越久,气氛越尴尬,我们两人也就越显得胆怯,对气氛回天乏术。我明白妈妈和我一样的心情:太多的遗憾,没有可能弥补了。
没话说的时候,我就摆弄自己的手指。十指尖尖,像新剥的葱。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的手一眼,好像它们是不相干的事物,突然问:你现在还弹琴吗?
我学了十几年的钢琴,虽不断地拜师学艺,而且请的老师都很好,但奇怪的是我的钢琴始终不能进入境界。妈妈曾经天真地问我的钢琴老师,我的女儿能不能成为钢琴家?可怜的老师这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么幽默的问话,最后只能送给我妈妈一句名句——只要音乐在,我们就不能说没有希望。
我现在用这手写东西。我说。现在我的文学之路也走得不平坦,而且也看不出来有什么平坦的未来。我就接着聊起我现在正在读的书,但不知道如何对她说我正在写的书,那对我才是重点。她也没有说她读了我的小说,她也不对我的作品做任何评价,但是我感觉她是看的,而且看得比谁都认真。
我说起爸爸的死,妈妈没有回应,那样静着。好一会儿她对我说起我是怎么生的。你那个能闹啊,大家都以为会是儿子,结果是个女儿。你奶奶有点失望,可是我喜欢女儿。女儿跟妈妈贴心啊。这时,我们无意中四目相望,都为事与愿违的结局别扭。她认真地说起我出生的情形,我的样子、形状、颜色、体重、声音。我如何真正意义上占据了她的身体,又如何浴血奋战杀出她的身体,如何的分裂。我们母女二人如何从半夜拼搏到第二天清晨。
爸爸告诉我你曾经帮助他还债。我突然冒出一句,很唐突,可话一出口,我知道它早就在舌尖等得不耐烦了。
她微微点点头,但是她的表情明显告诉我她不想谈这件事情。
如果妹妹在,该有十五岁了吧。很显然,我又挑起了一个很坏的话题。其实我常常在想,如果妹妹在的话,她一定有一个比我更好的母亲。妈妈在我身上的失误都可以在下一个孩子身上纠正。有时候我真希望我能有个弟弟妹妹,这样妈妈就不需要把希望都放在我一个人身上了。
她没有作答,反说起我的中文很好,看来有语言环境就是不一样啊,一下子就长进了。
我说:其实学语言要有斗志,要有目标,像你们当年学英语为了托福,为了出国,所以掌握外语比较快。
她笑笑:有道理。那你的目标是什么?
为了自己不孤独。
她没有接我的话。这种话是很难接的,尤其在亲人间。妈妈起来拿水果,她佝起的身体曲线柔美。领子空出了一个大当,我又无意中注意到了她的乳房,还是很好的一对乳房。不是西方人一味讲究的硕大,是东方女人谦虚地略略下垂的真材实货,像丰收的果实。那种弧度那种形态,从少女到为人妻为人母所蕴含的激情与爱意,那种慷慨只有这样的乳房才拥有。
我的眼睛像又黏在她乳房上,像我十二岁那年初来美国时一样。我的眼睛嘴唇正在出动去接近那双乳房,感受那份激情与爱意。婴儿感觉世界不是从眼睛开始,而是嘴唇。从吮乳开始,从母亲那里开始。母亲那里有充分的养料:奶水和童话。
吃点水果吧,她说。她把我的嘴唇从她的乳房上强行地推开,却推不开我婴儿期对它的留恋。
我们已经不能像我十二岁时那样抚摸,我们只能用目光抚摸了。我希望自己能再次躲入十二岁的形骸里,再次来过。
妈咪,我要回上海了。
其实说这话时,我是希望知道妈妈的态度,如果这次她希望我留下,我会的。可妈妈却问:日子定了吗?
日子还没定,我却在心里定下了日子:快了,就是一个星期后。我是希望给妈妈造成一种紧迫感以逼出她的态度。
她没有,她对我说:如果你认为这样好就去做吧。
我不明白她。她是对我过于失望,根本不需要我在身边,还是不想左右我的决定,让我自由选择?我真的不明白妈妈,只是看着她拿着线头穿针眼,对着火苗,没有成功,她换了一个方向,对着灯光,再试了一次,仍然没有成功。我接过她手头的针线盒。她这时也笑着摇了摇头,“自己老了”的那种笑法。我心头猛生一股疼。人生哪怕再多的遗憾,她也没有多少余生去弥补了。
我突然说:妈咪今晚有空吗?我们可以去听场音乐会。没想到妈妈对我的建议那么吃惊,像承受不了一样,音乐会?我说:对。你和我?对。你又缺钱了吗?没有。那你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吧?也没有。
她的目光更加怀疑,在灯光之下,她的皱纹细细地紧绷着,眼睛里倦怠的红丝微微提防着,像面对着一场阴谋。
我只是觉得我们两人去听场音乐会不错。
她黄灰色脸上的细密皱纹终于舒展了。在许多时候,她的皱纹诉说着我对她的亏欠。我与那些在美国长大的华裔子女一样,对中国父母进行着敲诈,情感敲诈。比如我的信用卡还不起了,她会帮我还。一遍又一遍地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你再这么大手大脚就自己还钱去。我知道她骨子里的中国脾气,后半生都在美国也改不了的中国脾气。内心会泛起对她极大的内疚。
妈妈极其看重与我的这次约会,特地为此打扮起来。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后退一步,观察全身,再微微转身,看侧影。她的相貌也在有秩序地变老,腹部有步骤地一寸一寸地出现,乳房有分寸地一点一点地下垂,哪里也不突然。她不用担心哪一天经过商场的大镜子,哟,哪儿来一个老太太呀!定神一看,是她自己。她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她知道这一切的有秩序来自她的节制。五十几岁的中国女人,收拾收拾还是很耐看的。她这辈子没有恨过谁,这时她会讨厌镜中的这个女人,因为她知道这个女人是她想背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