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请你再重复一遍。
他当然听见了我的话,但他觉得应该给我一个机会把话收回去。
我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谢谢他的机会了。你需要我说出来吗?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听着,如果她平安无事……他又伸出手来握我。他认为自己是一动不动的,但我感觉他的手心有了轻微的松弛。
我说:已经没有如果了。
你说什么?他笑笑。他认为我这样假装坚强是孩子气的,甚至是愚蠢的。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
是的。你说的没错。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探查、挽留、遗憾、眷恋,一一传给对方。当我们这样手握着手走在上海外滩时,让我们误以为我们都很无辜,无辜地享受得起这份无法命名的关系,无辜地坚信相爱中的人有什么过错。现在回到了我们熟悉的环境,那种混沌的无辜失去了。我们知道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将这份无法命名的关系维持下去。
回忆起在上海相识相知的日子,我们交换了一个会心且衰弱的微笑。像是笑一段童年往事。那种笑只属于穷途末路的情侣;那种笑让我们确定一切已经事过境迁了。不是吗?人们只会对自己孩提时代的往事有如此缅怀和坦诚的笑容。因为它的久远和幼稚,人们已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而且纠正。
我说:我们可以这样下去,如果我只是我,你只是你,但我不只是我,你也不只是你。
你要我离开吗?
不想,但这会是最好的方法。
我们再次分手,两人都用了一股内力,一股不让对方察觉的力量,渐渐地从对方的手心挣脱。我们持续地握手,再持续地分手。什么都在这之间了,回答已是明确的了。我们作为恋人向对方追探的一切,对方一一作了回答,自己也一一作了交待。奇妙吗?手具有大量潜语,而且非常诚实。无需再用嘴巴去绕弯子,讲一些虚情假意的话去哄自己,也哄别人。
我们都感到一阵的轻松,却不敢去承认这种感觉。同时我得知,他和我大概一样,在一个陌生的国度,他把我当作一个特别亲切的人,期待着一场意外的温情。
我带着受伤的爱情去找大卫。有时候我感觉他是除了我父亲之外惟一理解我的男人。他缓缓地半起身问我喝什么,茶还是咖啡?我说我喝可乐吧。他说你的选择是在可选择之外的,我这儿没有,那是年轻人喝的玩意儿。我说那我就什么也不喝了。然后忙叫他坐着别动:我来帮你。他动作加快:不用,你这个不喝茶的年轻人,会把我的茶糟蹋的。我说:为什么老人都喝茶?你年轻的时候喝不喝茶?他说不。我笑道:怎么回事?一天你觉得自己老了,你觉得自己得喝茶了。他喝的不是超市里五美金一大包的立顿茶包,是正宗的毛尖,看着茶叶一点一点地化开。一个懂茶道的人。
我要出一趟远门了。
又要走了?去南极吗?
我想了想,说我要去中国。又说我要回中国了,自己心里一沉,本来还没决定的事情现在倒好像已成定局。大卫,你知道我在美国的时间并不多了。
大卫定定地看着我:你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也不多了。你看,我们都老了。时间都不多了。
大卫,你还记得我妈妈的那本私人帐户吗?
我知道大卫从来没有忘记,说“还记得”,言下之意是他曾经遗忘过,那是对他的尊重。我说:其实她是为了替我爸爸还债才动了那钱。
我知道。我去银行查的。对不起,我是比较计较钱的问题,你妈妈和我常为这吵架。她偷偷地存私房钱,还寄给她的前夫,你要搞清楚,她把我的钱,或者说我们的钱寄给他的前夫?!这种事情我真接受不了。最重要的是她还背着我干。她至少应该和我商量,我并不是一个不通情达理的人。他说,我有时候真是不了解她。
我也不了解我妈妈。我说。
我想大卫和我真的都不了解我妈妈,这其中很大的原因在于我们不了解我妈妈或者说他们这一代中国人的心路历程。我记得某一个黄昏,妈妈站在后园的绿叶鲜花中,夕阳将她的脸照得朦朦胧胧的,头发灰白一片在夕阳的照耀下云朵般地飘着。她面朝东方,望着某处,那是我永远无法进入的茫然。我叫了她一声,她缓缓回头,从极深的思虑中出来,对我笑了一下。而我却看到一种伤痛,我说不好那是一种怎样的伤痛,也说不好伤痛在哪里,却明显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周围的鸟语花香顿时全哑了声、败了色,我突然意识到她是站在一个舞台背景上,四周附着沉重的黯淡的历史。
但我希望我妈妈幸福。我又说。
那就表现出你希望她幸福的样子。
我叫:我又做什么了这次?
他说:问题不是你做了什么,而是你什么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