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我们家进来个男人,梳着循规蹈矩的偏分,脸色新鲜,带一股得当的古龙香气。我觉得这个男人还是有点看头的。爷爷奶奶,他是我的男朋友,叫阿牛。
爷爷奶奶好。从这称呼来看,阿牛确实是一个对中国家庭人情世故通晓的美国人。
两个老人嘴巴半启,像是记忆只上来一半,另一半再也上不来了似的。我大叫一声爷爷奶奶,试图把另一半记忆给唤回来。是老外啊?!奶奶还是把吃惊叫了出来。尽管上海的涉外婚姻已经相当普遍,但对这个家庭仍然意味着破坏和侵入。
他会中文。我补充一句。
奶奶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会中文的老外就不是老外了吗?
爷爷奶奶请阿牛在家里用午饭。好的。阿牛回答的同时,发觉自己的西服外套已经被奶奶迅速且殷勤地脱下,挂好。好像相女婿越相越中意的丈母娘。
亲爱的,别自作多情了,我奶奶那是在执行缴械的工作——剥了你的这身人皮,看你往哪儿逃。
爷爷奶奶退到厨房,我对阿牛说:不是说好了只来坐一会的吗?天啊,你不是中国通吗?我奶奶问你要在这里用饭吗,那只是礼貌。你应该回答不,谢谢。阿牛不解地问我:他们请我在这里吃饭,如果我说不,这是很不礼貌的。我生气地说:你虽然会中文,但你对中国人的人情世故仍然一知半解。阿牛也很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只是不知道你们家的人情世故。我无奈地说:等着吧。你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牛入虎口了吧。阿牛有点愣,像忠实的牛那样有点愣。然后用手把领带拉松,把脖子从紧扣的领子里探出,像水蛇那样四处游动一番,表示他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气。
鸿门宴开始了,对他的审讯也开始了。当然是从很家常的聊天开始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地在人家身上打转,让人如坐针毡。那种带进攻性的打量毫不掩饰挑剔和审判的意味。那种打量几乎是残酷的。奶奶后来解释说,你没发现吗?他的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一只蓝的,一只绿的,所以不知道应该看哪一只。
你在哪里工作?
她的意思是你的收入如何。
你住在哪里?
她的意思是你的房子大吗。
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她的意思是你的学历如何。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她的意思是你的出身背景如何。
奶奶再问:你和我们家小歌是怎么认识的?
阿牛笑了,以为终于等来一个轻松的话题,精神饱满地说:那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我们是在药房认识的,那天特别巧,小歌去给她爸爸买药,而我也正好去给我太太买药……我们已经分居了。
你太太?奶奶一字一顿地说,然后盯着他,狠狠地带有压迫力地盯着他,并突然大叫一声我的名字:宋歌。奶奶生气的时候总会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
我连忙用英语对阿牛说:如果你不想在我家发生命案的话,赶快走。
阿牛受到提示,他起身想做个告辞的姿势,又因为过于高大和起身太急,不小心撞到饭桌的吊灯。他知道——这个地方不容他。他身上残存着告辞的动作一下子又缩了回来。这个被迫停止的告辞现在看起来真的很像是躲避一场追杀。
别忘记把你的衣服带上。我奶奶提醒道。
接下来的几天,奶奶都不愿意和我说话。不知道是我回避她,还是她回避我,不大的房子被我们回避出很大的空间。一天回来,阿牛送我到楼下,回家奶奶很严肃地对我说:你和那个有妇之夫到底要到什么时候?这是她正常的样子,严肃是她的本色。
奶奶的嗓音开始爬音阶:你们还在楼底下亲亲搂搂的,你怎么不知道廉耻?中国现在也有很多婚外情,那都是地下进行的,你倒好,明目张胆地宣告自己是第三者。你也太张狂了吧。
对不起,我不是职业第三者,我不知道第三者的法则。
奶奶的两条细而淡的眉毛又开始拱成肉棱:那你总有做人的法则吧。注意一点影响好不好?你们这样在我们小区当众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我的香蕉小姐,这是中国啊。
我又不是为了别人活着的。这是我的私生活呀。
奶奶出现了片刻的沉默,而她的这段沉默是在挑我的刺,我浑身上下都让她不顺眼。然后她说:我们觉得现在你应该重新学习做一个中国好女人。她的表情不再是无意义的严肃了,严肃地让你知道你正面临一场指控。
什么是中国的好女人?
稳重、端庄、矜持、贤淑,笑不露齿,不张狂不惹是生非……
让我再补充一些吧。我说,中国好女人就像维多利亚时期那样,好女人都是保守、性欲低下的,只有坏女人才开放,喜欢性什么的。
奶奶当场就吓瘫了。不是认为我说的不对,而是她这辈子都没有想到有人这么张口就来地与她谈性。奶奶看了我一眼。那种看法完全是正派人物看反派人物,好女人看坏女人。一会儿后她说:王明今天打电话来了,多好的一个孩子啊,他哭了。一个男人会为女人哭,他一定是喜欢她的。你有过婚史,他也接受,人家对你的过去一点也不在意。
我离过婚怎么了?不要讲得好像我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要知道许多男人是很在意这个的。
那让这些男人见鬼去吧。
他事业有成,有教养,有分寸……
我打断奶奶:他这么好,那为什么你不自己嫁给他?
我说完就回房间了,一会儿后出来,对奶奶说:我对我刚才的态度向你道歉,但是我不为我的话道歉。
她忧伤地说:我只是希望你老了不要像你爸爸一样,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会的。我会和阿牛结婚的。我仍然站在自己房门口,保持一个随时可以逃的姿势。
她笑,她的笑比她的严肃更让人生畏。她是在笑我孩子似的一厢情愿。
他们已经分居了,他们会离婚的。
你怎么可以相信一个有妇之夫的话呢?
我相信他。
如果你老老实实地找一个正派的美国人也就算了,可你呢?你妈妈和一个有妇之夫搞在一起,你也要和一个有妇之夫搞在一起。前车之鉴啊,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真是近墨者黑。美国真是一个大染缸。
谁是墨?当然是我妈妈,还有美国。她觉得我那变了质的性情,与我的血统有关,与美国有关。她得宽容对待。
小歌,你知道你如此自甘堕落的下场吗?奶奶的嘴角向一边撇去,她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她怕自己说出更不入耳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