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一根根的电线杆、一条条的街道,然后找到一个电话亭,我站在无动于衷的人群间给妈妈打电话。我说我想你呀,妈咪。她说谢谢后,立刻问一句,你的钱用完了吗?她对我们之间的关系看得如此透彻且不抱希望。我告诉她爸爸死了。那边是沉默,良久的沉默。妈妈的悲痛出人意料。好一会儿,妈妈说了三个字:对不起。妈妈以为我会将父亲的早逝怪罪于她,就像以往的许多时候。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妈妈一直思念着爸爸,因为内疚就是一种思念。小姐,我的手机没电了,需要用电话。你可不可以快一点?有人在外面拍电话亭的门。
我没好气地说:不可以。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重要得过死人吗?
……小姐,你没事吧?嗯,你是,海——伦?
我侧过头来看他,他不等我看仔细,就抢着说:我是阿牛啊。天啊,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对他说:还记得你以前问我是否找到了我想要的吗?我已经找不到了。就在我寻找的同时我错过了我要找的东西。因为我要找的就是亲情。我爸爸死了,我再也找不到了。
当我们再次邂逅时,我们两人生活中各自有了一些变化。他的太太带着儿子回到美国,理由是上海太拥挤了,来自美国中部的她实在不适应。而我那时正沉浸于丧父的悲伤之中。他在这期间给我了很大的安慰。这种安慰不是一些实质性的帮助,而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心理因素。我对男人的感觉,往往取决于他出现的场景。在三藩市,对于我他是一个陌生人,而在这里,他却是一个家乡人。他的美国气质此时此处又赋予我许多中国男子无法赋予我的温暖与亲切。选择爱人的倾向是我弥补内心某种遗憾转向的一个表现。
我们有过一些快乐的时光。当然,我从来没有忘记他是一个已婚男子。当时我想,我不买东西,我总可以往商店橱窗里看看吧?但是我忘记了更关键的一条——记住千万别带钱,当你向橱窗张望的时候。
不难想像当我把这么一件不期而遇的商品带回家时,我祖父母的反应。
爸爸生病的两年间,全家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现在他走了,爷爷奶奶的视线全部集中到了我这儿。那个较劲儿、认死理儿的童年宋歌他们已经再也找不到了。她的孩童的躯壳淹没在十二岁那年的旅程上。那是一架飞向美利坚的飞机,它的航道是明确的。此航经历过十二年的对一个孩子心灵、习惯、观念的所有冲击、更换和洗礼,十二年后的完璧归赵已是不可能。从飞机上下来的是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海伦。
比如她现在看见鸡爪、猪蹄就反胃,别人吃,她很不解地问:你们知道这是踩在什么上面的吗?家里人一点点替她弥补记忆,说你小时最喜欢吃这些了。她说:那我一定被饿得够呛。
再比如晾衣服,她说上海变化这么大,可就是一点没变。你看这万国旗呀。万国旗?奶奶不明白。就是挂着的这些迎风飘扬的衣服呀。她解释,自己也奇怪,她这个十二岁就离乡的人怎么对这些无关紧要的词记得比谁都牢。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要把好不容易洗干净的衣服又拿到外面招灰尘。她觉得自己说这话时相当的无知,不知道奶奶怎么就听出了一种优越感。成城表哥对她说以后不要这么说话,爷爷奶奶听了会难过的。她说怎么了?成城想了想,大概伤害了他们的情感,民族情感。她充满了不懂世故者的苦恼:有没有那么夸张啊?成城说反正你以后注意一点就是了。她想了想最后说:如果这样就被伤害的话,那么我每天都在受伤。
爷爷奶奶开始叫我“美女”了,意思是美国女孩;或者“香蕉小姐”,意思是黄皮白心。说是开玩笑,谈笑之间含着一丝贬义。我一事无成,自由散漫,没有上进心,着奇装异服、半中半英的语言、不被社会主流接受的生活态度,那种异于中国社会的气质与神貌,爷爷奶奶已早有诸多微词。起初的新鲜与包容时间一长也就过期了。
与此同时,他们的外孙成城表哥顶着哈佛博士的头衔,成了一家上市公司的总裁,这才是他们期望的海外学子的形象。爷爷奶奶十分得意,逢人就说他们送出去一只青蛙,回来了一个王子。成城在国外这几年进步很大,把国外精华带回来了。言下之意,孙女是把国外糟粕带回来的那一个。他们本来期待回来一个公主,结果就来了一只青蛙。不,是一只癞蛤蟆。
奶奶总会趁我心情好的时候对我说:小歌啊,别写了。找份正经的工作吧。像你这样的人找份正经工作不难吧。写作的人多是个性奇怪的人。她想把孩子送去美国是为她能成为科学家什么的,折腾了半天就回来了一个作家,其实就是坐在家里,因为还什么也没有写成。就算做成了,那又如何?又与家人何益?毫无好处。她这么想。
他们为我在外贸局找到一份工作,被我回绝了。他们又说那到你表哥公司做吧。成城为了表示诚意,三顾茅庐,我一句话就把他给噎回去了。到你那干?归你领导?想得倒美。不去也好,我也是怕你到时候功高盖主啊。他只有自己找个台阶下。
我告诉他们不要给我找工作,我对自己教教书、上上学、写写东西的日子很满意。我是作家。我大声说。我的意思是对于我的种种怪诞,你们得谅解。
奶奶说:人家问你孙女在国外呆了十二年,现在回来在哪里发财啊?我们说你现在在教英语,在家里写小说。说出去都不像正经事。像你这样混日子怎么行呢?
怎么不是正经事了?非得要像表哥那样才像国外回来的?很抱歉,我没能成为你们希望的那样;我没能成为一个成功的回国人士。我没上过名牌大学,没有一个博士的头衔,更不能自己开一家上市公司。我觉得像我表哥这样奋斗来奋斗去的,成天就是成功啊,成名啊,钱啊,当官啊,也是很俗气的。我故意借题发挥,装腔作势道,知道吗?正因为你们对成功的渴望,搞得多少海外游子有家归不得,就算回来也得打肿脸皮充胖子,装得像亲王视察、贵妃省亲似的。
爷爷听到这里,他心里发腐的平静会动几动。
我就是不明白,单调的西餐养育出千变万化的西方人,中国菜那么丰富,怎么养出来的中国人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我还流了两滴泪,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借这副假模假样流真心诚意的泪。
奶奶在旁边连忙说:既然你不想找份正经工作,那么至少你不应该这么花钱吧。她是指我刚买的那一辆新车。奶奶又说,这不是美国。中国的公共交通很方便,你这不是浪费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