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等自己和我有个适应,有个感情酝酿的基础,就匆匆冲上前与我拥抱。我被她抱成各种形状。我从各种形状中挣脱出来,对她冷眼相向。这时立刻接到背后奶奶火热目光对我的喝彩,嘴角含着一个对妈妈的幸灾乐祸:你自己都看到了吧。
妈妈与挣扎出来的我这才开始相望,心里的混乱全部写在彼此脸上。我看见她的,她看见我的。这就是我妈妈吗?为了留在美国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已经不要我们了。而她那时也正这样感受我:女孩子过大的眼睛闪躲着,两颗大门牙咬住下嘴唇,下巴有点不知所措的后缩。女儿没有笑容的表情与她有些失态的热烈显然是不协调的。我没有像她奢望的那样张开双臂向她扑去,久别重逢应有的流泪和轻微的晕眩亦是不见的。如果那样她也不习惯。她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到她肩部的女儿,两条手臂又细又长。她只记得那个齐她腰部的六岁女儿,穿背带裤,常用缺了大门牙讲起话来的漏风的嘴哎呀呀带着童音嗲声嗲气唱“世上只有妈妈好”,这是她熟悉的。
是的,我们都对对方陌生。我可以承认,可是她不敢承认。她害怕。对于这种陌生感的承认,会引起更深的恐慌。为了阻止恐慌感,她略略挺挺腰站了起来,这时像是才反应过来我旁边还有我爸爸、她的前夫。她笑了一下,叫了声我爸爸的名字。
奶奶一直站在我后面,终于她放心了,原本心里没有把握的事情现在终于定下了。小女孩对妈妈的敌意暗中已经给了她最有力的支持。她现在可以说:那这事也不能由我们大人说了算,得听听孩子的意见。小歌不是小孩子了,有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大人的戏开场了。而我也终于有时间回想我妈妈与我不知怎么开始的,也不知怎么就结束了的见面与相抱。这时将刚才囫囵吞枣的一幕拿出来好好品味,要把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副表情每一抹眼神刻在心底印证。她身上那股奶香是我惟一不陌生的东西,它很独特,不是任何其他女人可以替代的。走失的小动物与妈妈得以相认靠得就是气味。她的两只手臂是修长的,修长得夸张,把我这样抱那样抱,手臂环绕过来,盘缠过去,轮番表达她的爱意,像一副翅膀把我整个人包裹起来,爱护起来。我忽然分不清这种拥抱是真正发生了的还仅仅是我渴望发生的。也许是我记错了,也许是我希望她那么抱我。我的记忆并不可靠。当我挣扎开来时我反而清楚:这些年我一直希望她能够这样抱抱我,希望她圆润修长的手臂紧紧箍着我。我越是挣扎得厉害她抱得越紧,直到我动弹不得,倒在她的怀里。刚才我是真挣扎还是假挣扎也分不清了,只是我不能如此轻易地与她言和,不能这么简单地让她、让我如愿以偿。在心底,我与我妈妈进行着新一轮的虚虚实实的拥抱,而它永久地印在我的心底。
奶奶并不让她孙女在一边无止境地发呆:小歌,你自己说你跟不跟你妈妈去美国?
现在我才注意到我奶奶,一个离休的妇联干部,熟悉计划生育。深色暗花的老太太装,齐耳短发,下巴尖利,表达着她坚定的意志。精瘦,抑郁下的那种瘦法,有太多的悲戚占领了她的身体。嘴巴锁得像花骨朵。一双对一切事物永远不满的眉毛似蹙非蹙,人生及这个社会总有太多的不满意令她眉头紧锁,计划生育做得不够彻底,贪官污吏太多,环保意识淡薄。不满对象中她的亲人无一幸免。蹙到她认为的极限,就会眉头拱成一团,花骨朵一开,张开两片很薄很扁的嘴唇,像顶着一支盛开的喇叭花。她蹙眉是忍,她开口则是忍无可忍了。妈妈说,你奶奶骂人骂得太多都把嘴唇给骂薄了。小时候不懂事,傻傻地把这话学给奶奶听。奶奶两片嘴唇一撅:你奶奶不是骂人骂太多把嘴唇骂薄了,是做检讨做得太多才把嘴唇给检讨薄了。
她站在老式的红木茶几前,一只手按在茶几上,另一只手指着我妈妈。全副武装,有备而战。妈妈肯定一进门就意识到这一点。
红木茶几的另一角坐着一个同我爸爸相貌酷似只是小了一号的老人在看报纸。他是我爷爷,我爸爸的老年版。
我的姑姑站在爷爷旁边,她永远站在爷爷一边,与她的母亲势不两立。而奶奶的年轻模样却完整地复制在她身上。
最后是我的爸爸。他站在我旁边、他家人的面前。他对自己的处境讨厌极了。一封信的几十种开头让他拿不出一个态度来。他冲我妈妈礼节性地笑笑,自己觉得过于宽容这个女人,如同纵容犯罪。那短暂的笑迅速地推出一个怒来,怒里残存着刚才的笑。他就是用这个没有到位的怒瞪了我妈妈一眼,立刻又觉得失礼。我爸爸把他写信的颠来倒去的情绪搬到现场来模拟。他的个子又高,头立于众头之上,所以每个表情都众目睽睽。全屋子的人看着这个大高个儿不断地前进、不断地折回,自我冲突着。几十封没有寄出去的信一时间我妈妈全收到了。
我突然难过极了,为我爸爸今天所要扮演的角色,今天的戏太重了。当我妈妈叫了他一声“宋伟”时,爸爸“呃呃”一声。五年来甚至更多时间的埋怨不满、体己的委屈,这一刻什么都说不清了。
这时姑姑开口了:小歌他们来了,就让他们三个人谈谈吧。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
奶奶立刻对姑姑投以她惯有的蹙眉,用了一股力使淡而稀的眉毛跳出原本的位置,拧成两根绳子。姑姑的话是这样的让她不满。
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谈吗?小歌可是跟着我们长大的。奶奶提醒道。她不说早些时候外婆也来看我,后来父母离婚也就影响到两家人的关系,她就不太愿意妈妈那边的人来看我。外婆年纪大了,来了几次,看了点脸色就不好意思再来了。
妈妈意识到,她已经被推到众人注目的舞台中心。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临时决定放弃对我的争取:离婚是我和宋伟之间的事情,我不希望把任何人扯进来,尤其不希望把孩子扯进来。离婚确实对小歌造成了许多伤害,但是这种伤害比起一个吵闹的家庭环境还是有限的。有时候我和宋伟吵架,小歌就吓得躲在被子里哭。这对孩子的身心都很不利。
观点是尖锐的,态度是温和的。奶奶斜了一眼过来矜持地点点下巴,右脚外伸,那是她在部队里的稍息动作,现在右脚冷漠地说,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你有说话的自由。你可以说下去。
我觉得离婚是我和宋伟最好的解决方法。我们没有感情。与其两个人痛苦地在一起,不如分开干脆。这样对谁都好。
奶奶冷漠的右脚收回,她已经抓到把柄了,她不能再等了:没有感情,当年我们帮你留在城里时,你怎么不说没有感情?我们送你去上大学,你怎么不说没有感情?我们把你从出版社调到师范学院时,你怎么不说没有感情?我们帮你开出国证明时,你怎么不说没有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