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你不要我了吗?妈妈(2)-美国旅店

爷爷奶奶的关系非常微妙,多数是爷爷听我奶奶的,可爷爷一说话,奶奶就安静了。奶奶是那种表面很女权,骨子里极谦顺的女人。有一次她与爷爷吵架,爷爷说我不想和你吵,也不想再看到你。你给我走人。奶奶说走人就走人,我走了你别后悔。奶奶看起来如此厉害,搞了半天还处于“走人”的处境。

看过爷爷奶奶组织的这个家庭的人,都一眼看出他们由于不同渴望互补的猎奇心态。奶奶十五岁逃婚离家当了解放军。就在出嫁前的那个晚上,她对自己即将面临的本分、完全可预测的日子充满了绝望——一年后她的肚皮就会大起来,然后像村里所有的妇女那样旁若无人地敞开上衣喂奶;像村里所有的妇女那样毫不害羞地蹲厕所,一边蹲一边打听别人的家事,时不时地往土地上吐口水。祖辈积攒下来的本分让她害怕,害怕自己就此平庸下去。她萌发出了走的念头:背着一个花包袱、有一顿没一顿的食物,生活有了传奇色彩,连流亡经过臆想都有了侠客的光辉。

第二天新娘子就不见了,不久部队里多了个小女兵。她在部队里学会认字学会认识这个世界。众多的男兵,不可多得的几个女孩子。不好看的女孩子也成了大美人,何况她是好看的,更何况她是知道自己好看的。她一直享受着男军人的集体殷勤。他们远远地欣赏着她的美貌及她给整支部队带来的柔情,用心灵用目光疯狂地爱着她,却不奢望实质地拥有她。那沉默的关怀几乎成为我奶奶一生享受到的最完整的幸福。她在男人世界里迅速成长起来,成为一个目标明确、有心计的女孩子。几年之后这个农村姑娘回到村里,已经是一个讲话一套一套的女干部了,看人眼珠子也不正了。

再说我爷爷的背景:他父亲是留美博士。爷爷出生于上海租界,就读教会学校。上教堂,说英语,在中国接受全套的西方教育,英文不亚于中文。八十年代初期夏威夷一家杂志的总编来访中国,吃惊爷爷的英文这么好,问他是不是来自大陆?这个大陆指的是美国大陆。更让总编大人吃惊的是,爷爷居然对美国的几大杂志如数家珍。爷爷是1949年后才不读这些杂志的。出于天真的理想,投身革命,与自己的家庭决裂,与自己的阶级决裂。这样的人注定一生坎坷。

这样两种背景的男女第一眼看上时,就像两辆狭路相逢的车子在交会中互放光芒,想相让却无法相让,只有一起坠入深渊,在深渊中飞翔与下坠。两人之间阴差阳错地产生出一种奇怪的吸引力——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与进步的解放军之间的由于天差地别所产生的渴望互补的神秘激情。

爷爷在政治上的幼稚及永远表现着顽固笨拙不合时宜所带来的麻烦,使他感到他“必须努力改造洋奴意识”。他觉得自己有被纠正的需求,被像奶奶这样青春勤劳、政治上敏锐和对人情世故通晓的女人纠正。

奶奶亦感觉自己就是为拯救他而生,她担心他的意气用事最终会给他带来噩运。悲天悯人的女性情怀产生一种能量,是居高临下的慈悲为怀,那就是拯救爷爷的生命——政治生命——它在那个年代比肉体的生命更重要。她放弃了政治前程远大的某司令某军长,与爷爷走到了一起。她用自己做为“革命道路是可以选择”的活例,先教育她的丈夫,接下来是她的一双儿女。

奶奶像给学生批作文,操一支红色钢笔圈点,去掉爷爷文章中所有不光明的言语,而且解释这话的错误及不堪后果。才华于文人在其次,关键是立场。才华对于站错立场的文人只会带来无尽的灾难。奶奶的教诲或者说恐吓对爷爷显然发生了作用,一个顽童猛然意识到他的顽劣将带来的惨痛后果。他又一次认为自己是需要被纠正的。奶奶趁机,不经爷爷同意就加上一两句紧跟时代的口号。奶奶将改好的稿件封了口寄走,爷爷脸上的惊悸还没有过去,最多气息奄奄地说:干脆换成你的名字好了。他的意思是反正也面目全非了,何不把他的名字也换掉。发表的文章爷爷自己是不看的。味儿全变了,他说。平庸透了,他还说。他没有被奶奶磨得无棱无角,反而因为有奶奶在思想上把关,爷爷更加大胆,于是奶奶更加勤奋地偷梁换柱。

奶奶政治上的世故很快就表现出来而且获得实惠,比如她判断某某人还没倒,是因为此人还被称为“同志”。她还有力地指导我的爷爷应该与谁来往,应该培养一些对自己感恩戴德的人,而且要让他们的感激发自内心。这群人中有一个是我外公,当时是我爷爷的部下。当然奶奶也有失算的时候。外公就在一场清算斗争中出卖了爷爷,他第一个跳出来揭发爷爷。

时代成就了这样的一批婚姻。时代过去了,婚姻也结束了,理由多为没有感情。而爷爷奶奶的婚姻却存活下来,而他们并不相爱。得知我妈妈要和我爸爸离婚,理由为没有感情,第一反应不是感同身受,而是大骂我妈妈忘恩负义。我才知道,爷爷奶奶婚姻的维持靠的就是不忘恩负义。经过相互的扶持与讨伐,他们产生了共同生活的诚意。就算对方是颗瘤,也血肉相联了。

他们吵了一辈子,老了吵不动了,就一起帮子女带孩子。一天一个孙女把玩具狗给拆开,螺丝找不到了。两个老人从工具箱里找来一个差不多的螺丝,安装好了后,孙女才从床铺下找出原本的螺丝,两个老人又齐手拆刚才的螺丝,却拆不下来了。他们说:已经锁紧了,现在只能这样了。以后这个螺丝再也没有掉下来。爷爷奶奶维持着一种耐人寻味的婚姻关系:不是最正确的,却是最牢固的。孙女还认为她有一对恩爱的爷爷奶奶。

这个孙女就是我。

在门外的爸爸就趁我爷爷那一嗓子后的平静推门进去了,冲着厅里喊了一嗓子:来了啊。像是报告我们的到来,又像是问候妈妈的来访。

妈妈的目光越过高大的爸爸直接落在躲在后面的我的身上。

那是我和我妈妈第一次见面。当时的情景今天依然清晰,多年等待的画面,就意味着必然记忆深刻。从第一眼开始,就像放置于私有的空间,只有她和我,周围的其他人全部消失了。她穿着一件芥末色的便装,回国新买的。梳着八十年代末最时尚的头型,刘海吹得高高的像半屏山头。皱纹是新添的,将这几年海外的不易藏在里面,不作剧烈的脸部表情还轻易觉察不到。还有一颗新补的牙,就连这颗洁白无辜的牙齿也遭到了我奶奶的强烈抨击:我算是看透这些从国外回来的人了,不是老说美国人牙齿又白又整齐吗?国外什么都好,但是国内的好处也是要捞捞的,中国的牙科不差,当然价格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