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我先坐一站公共汽车,接着又转了一站车,然后走在这条窄长的弄堂小路上。这条路本是不长的,只因为道路的狭窄,看起来长罢了。加上昨天刚刚下过雨,路有些湿,地面一小片一小片的小水洼闪着光。我们不说话,走得专心:低着头,将裤脚提高,避免湿了鞋子。这条路更是平白地长了起来。天是阴的,太阳其实还在,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太阳的影影绰绰,躲在乌云后面心事重重的样子。空气是异常的清凉,夹带着被雨打湿后无力张扬的泥土的气息。因为我妈妈突然回来了。奶奶常当着我的面说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奶奶多数时候是恨的:你妈妈太过分了。你妈妈做人不地道。女人都是忘恩负义的。偶尔也会有明白的时候:如果不是我在你爸爸妈妈之间瞎搅和,他们可能也不会到这份上的。突然妈妈真的回来了,而且知道妈妈在美国生活不错,奶奶更是恨上加恨,说:她回来干什么?!来见小歌吗?告诉她门儿也没有。在她对这个家造成这么大的伤害之后,我为什么要让她见小歌?我很生气地对奶奶说:到底是你见她还是我见她?为什么任何事情都要扯上你们大人?奶奶也很生气地对我说:奶奶真是白疼你了。你知道你妈妈这次回来为了什么吗?
妈妈这次回国想带我去美国。我清楚。爸爸他们当然更清楚。
小女孩有点记不得妈妈了。以前心里有她的许多好处也一一忘了去。首先忘记的是最好的事情:她发烧,妈妈一夜没睡守着她。还有妈妈录的十盒“妈妈给宋歌讲故事”。小时候这个小女孩喜欢听故事,每天晚上缠着妈妈讲童话故事,什么《白雪公主》《渔夫与金鱼的故事》,妈妈困得不行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小女孩摇醒她,妈妈还没有讲完呢。妈妈看着两眼大瞪的女儿又开始讲下来,完全是胡编了,讲到哪儿算哪儿。小女孩又摇醒她,妈妈你讲的不对。妈妈眼皮沉重地说,妈妈实在困得不行了。明天再讲吧。后来她就将故事录成妈妈给宋歌讲故事,一共十盘。想什么时候听就什么时候听。
还有一些不太好的记忆也在消失:比如她强行带小女孩子去学琴。她用颇为悲壮的语气对小女孩子说,妈妈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把这钢琴给你买回来。
后来就连妈妈的模样也淡薄了。小女孩对妈妈的印象太少了,总固定在一两件事情上。成长并不全是好事。好的记忆变坏,坏的记忆变得更坏。就说那十盘录音带吧,出国后她打电话给小女孩,小歌呀,你还在听妈妈给宋歌讲故事吗?听呀。我都能背了。妈妈,等你回来我给你讲故事。几年后她问小歌,你还记得你说过等妈妈回来你要给妈妈讲故事吗?不要,我最讨厌童话故事了,那都是骗人的。现在更大了些,一提起十盘录音带,她小嘴一撅,我妈妈最偷懒了,就会拿录音带来糊弄人。
我拎着裤脚的手突然一松,停了下来。我对爸爸说:我不想见到她。我想说的是如果你不想我去见她,我就不去见她。不知怎么的,这话出了嘴就变了样。
爸爸没有说话,用那张巨大的芭蕉叶似的右手拍拍我的右肩。拍得很是心痛,就是要拍走我心中的许多犹豫与不确定。他希望有人也能这样心痛地拍拍他的肩。
我是不会跟妈妈去美国的。我又说。
爸爸也不会让你走的。
爸爸微微一笑,是一个尽量不让我察觉,却是感到欣慰的笑。
快到了,爸爸说,然后背对着我蹲下,用手指指他的后背:来,哥儿们。他的背温暖而平坦,他的气味安全而踏实,他的手有力而干燥。他带我走过这一程漫长的泥泞路,那是我独自不能胜任的距离。
小小的阳台挂着色彩缤纷的衣服,被太阳夺去水分后在风中轻浮地飘扬。气味爽洁干净,像是同一种洗衣粉,跟着谁家的红烧肉味道混在一起,飘扬着那种活泼的、人间烟火的、永不绝望的情绪。衣服后面是一扇扇门和玻璃窗,没有衣服遮挡的时候可以反射出路上的景物,被遮盖时就像一只只闭着养神的眼睛,什么都收在其中。
到了门口,我和爸爸正想进去,听见奶奶的声音:侬这次回来是——
我们知道妈妈已经到了。奶奶是上海乡下人,几十年来上海话在她那里起了生色,要它软就软要它硬就硬。软起来,像棉花糖,融入嘴里嗲得很;硬起来,像是铁蚕豆在嘴里,嘎巴直响,叫人闹心。
我和爸爸像同谋一样对望了一下,我们想知道妈妈会怎么回答。我从爸爸扫过来的眼神猜到了自己相似的眼神。那种心心相印是外人体会不到的。它是我与爸爸生活十二年,带着勾结、秘密的心照不宣的同盟。
这种对话的前面应该是这样的一种过渡性对话:你回来了?我奶奶语气清淡。回来了,妈妈说。终于回来了,我奶奶还是那种清淡的语气,意思却是强烈的——你还敢回来,看来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我妈妈硬着头皮又应道:回来了。去美国多久了?五年了。哦,这么久了。那边都好吧?还好。那就好,一个人在美国也不容易呀。哦,你也不是一个人,有人可以帮你呀。你这次回来是——奶奶突然转到正题上。
我妈妈听出不友善,主动问:奶奶,你和爷爷身体好吧?妈妈按照我的辈份叫“爷爷奶奶”。这为我妈妈找到一个破口,像我在美国管她叫“妈咪”一样。另一种称呼就是另一种关系,亦是一种掩护。
我们两个老的还是老样子。奶奶不主动说起我爸爸和我的情况,只字不提。她要妈妈提。这需要胆量。奶奶就是要看看我妈妈如何提起我。
孩子好吗?妈妈问。她明知要掉入陷阱,却毫无退路。
果然我奶奶见她主动进入自己的埋伏,比她设想的要早,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没妈的孩子能快乐到哪里去呢?小朋友骂她“没有妈妈的孩子”,回家告诉我,我说下次他们再这么说,你就说,我有妈妈,只是妈妈不在身边。她问我这有区别吗?我想了想,是呀,对孩子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我妈妈无言以对。内疚主导了她一切的情绪。这些年在海外的孤独、艰辛,她都无法说,不能说,都是自找的。见到这家人的难堪也是次要的。就这样,奶奶掌握了妈妈的内疚,于是进一步地掌握了她的一切。
孩子的事让孩子自己解决,你这个老太婆在这瞎吵什么?突然有人浊声浊气地喊了这么一嗓子,是我爷爷。他一定是再也听不下去了。因为他轻易不开口。他听了一耳朵的妈妈和奶奶之间的蠢话。现在他再也不要听了,他平静地摘下助听器。他想,他对别人的嘴巴没有主权,总可以对自己的听力做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