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站在红木茶几前,声情并茂地做着演讲,像当年学潮中那些穿蓝裙子的女学生。嗓音开始越来越高,越来越激动。这些都是妈妈受惠于宋家的地方,都是对妈妈良知的鞭笞。她的眼睛明白无误地向妈妈传递这样一个信息:你忘恩负义。
我听出意思了。妈妈在国内没有和爸爸离婚,是她的失误。她可以在出国前的任何时候与爸爸离婚,那将只是难断的家务事中的一桩,而不会让爷爷奶奶骂“忘恩负义”。她可以在爸爸砸东西的时候和他离,也可以以爸爸对她出国不配合为由和他离。她错过一个又一个离婚的机会,到了宋家对她再无利用价值时离了。错过的许多机会和遗失的年华使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匆忙地把自己推到众目睽睽的舞台。她怪不得别人。
你一到美国,就知道感情了吗?你根本就不配谈感情。你在美国做的那些事情是一个懂得感情的人做的吗?想留在美国没有错,错在留美的手段。奶奶吼叫着,锋利的目光像一把飞刀直指妈妈,直指妈妈内心隐蔽而又阴暗的那部分。妈妈显然就像被电击中一般矮了下去。
奶奶的嘴巴上下启动,一些细碎的唾沫星子从她的口腔飞出来,有几滴落在我妈妈的脸上。妈妈并没有去擦,更没有扬长而去,她反而比做宋家儿媳妇时顺从。她知道,被别人责备比被自己责备好过得多。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你爸当年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们家老爷子倒了,墙倒众人推,他还不赶快来推一把,当然推得比谁都卖力。他以为这样他就脱了干系。后来自己不是也被人整了吗?结果挂了一个畏罪自杀的骂名。这就叫报应。
妈,你说这些有意思吗?爸爸不耐烦地说道,嫌恶地制止了他的母亲。
奶奶瞪过来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倒护着她。她害得你还不够吗?她害得你家破人亡。
妈妈害得爸爸家破不假,人亡那是后来的事。奶奶这话真是不祥征兆,那是很多年后我才想到的。
教训完儿子,奶奶又开始说我。走到我后面,双手压住我的双肩,以我作为最为鲜活的个案:这些年你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吗?宋歌最需要母爱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决定离婚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你将失去宋歌,后果自负。
我拒绝当作活例,抖动着两肩。奶奶在暗里越发狠地压住我,让我动弹不得。她的头颅安放在我的头颅上,一老一少的两个头颅非常滑稽,可是奶奶毫无察觉,仍然斗志昂扬做着报告:这个家不是你要呆就呆要走就走的,孩子更不是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丢给我们的。你以为你寄回几张美钞就能解决问题?那你实在是想当然了。文琴啊,做人要有良心啊。你的良心都让——
她的嘴唇已经摆好进攻之势,我的在场提了醒,大人常常会因为孩子在场表现出好品行。那个脏话缩了回去,成了没有响的爆破音,嫌疑却是免不了的,我已经听出奶奶要将愤怒撒在哪一种动物身上了。后来我就替奶奶在美国完成了这项交接仪式。
我妈妈一听,以为谁在对她念女儿的信呢。今天算是找到根源了,妈妈终于忍无可忍了:怎么这么熟悉呢?我一直在想一个小孩子水平怎么这么高,今天我可算明白了,后面有高觉悟的奶奶。离婚本来就已经对孩子造成伤害,你们还不断地扩大这种伤害。你们以为你们是为孩子好吗?你们简直是把我女儿当成你们的人质。我告诉你们我女儿不是你们的人质,不要动不动就拿这些来吓唬我。你们这样,我可以去告你们。
嘿嘿,奶奶尖声冷笑两声,频频点头,像是终于等到了好戏,好呀,还要告我们?你试试,你去看看正义是站在我们这边,还是你那边?奶奶她做了一辈子政治工作,确实有水平,不然人家怎么说“正义”,而不是“法律”。
婆媳二人长久的不和,又长久的忍耐。此刻不和仍存在,忍耐却不需要了。
爸爸突然厚着嗓子说:小歌你和你妈妈出去玩玩吧。
这个节目是他临时加的,没有预先的计划。他大概也觉得对我太不公平了,让我这么小就听这么多的东西。
妈妈匆匆地向爸爸投以感谢的目光,又匆匆地拉上我出门了。
奶奶相当失落,她本来是要主持一场人间正道的,现在就这样让一件事情不了了之。她是那种非常需要在每件事上分出黑白的人,而且这个是非公断是由她来主持的。不难想像我和妈妈出门后,她的两条眉毛将如何地拱成一团,嘴唇嘟得像朵盛开的喇叭花。
终于到了我和妈妈独处的时候。妈妈很快发现和我谈话相当困难。我不主动附和她,她附和我更是徒劳。小歌,今天你想做些什么?我不说话。想吃肯德基还是麦当劳?我仍不说话。她想了想,决定换个方式。我们去吃肯德基好不好?我摇摇头。那我们去吃麦当劳怎么样?我还是摇了摇头。那我们就吃汉堡王怎么样?这回,她没有等我摇头,就接着说,我们就去吃汉堡王吧。
小歌呀,你想不想妈妈呀?
我的脸从汉堡王儿童套餐里浮上来,看着她。她迎接我的目光说:妈妈可想你了,每天都希望早点见到你。那你想不想妈妈呀?
我点点头。
她立刻笑了,高兴得有点暧昧。知道我虽然人小,已经知道察言观色了。爸爸奶奶不在,态度稍微好些。以为一切如故了,以为她仅仅出了一趟差回来,像是每次出差回来,她也是这样问的:想不想妈妈呀?想。哪里想呀?心心想。我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有多想呀?我的两只细长胳膊就会伸出来比划出个长度:这么这么想。
他们说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吗?
这是哪个大坏蛋说的?
妈妈突然不用成年人语言,躲入儿童的语林中,童话里对人物的评价全出来了。我才明白为什么讲童话的都是大人,孩子只是在听。大人从中太受益了。愤怒、尴尬,还有不自信通过孩子的语言也可以在孩子面前得到适当的发挥与掩饰。
他们都这么说。
妈妈怎么可能不要你?你是我的全部!
那你为什么不回国?
她看着面前泪眼婆娑的女儿,不说话。多少次的越洋电话,女儿就是这么把她逼得走投无路。为什么不回国?为什么和我爸爸离婚?为什么要在美国?为什么跟别人结婚?答案太多了,可哪一条在女儿面前站得住脚?当然她也许也想说:为了孩子。她更清楚一出此言,我定会双脚直跳:为了我,为了我,为了我你就不应该这样!最好的回答就是不说话,让我发泄,让我尽情地发泄。
为什么?我又问。
因为妈妈买的是一张单程机票。她只能这么回答了,又说,你跟妈妈去美国好不好?
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而是问:那我爸爸怎么办?这个时候,这个问题妈妈显然没有答案。以至于后来她对我爸爸说的一些话显得那么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