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每天都想走就不需要找理由(2)-美国旅店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在抛弃妈妈。我具备抛弃她的能力吗?我不敢相信我有这样的超凡能力。我看见了她眼中的孤独与忧伤,这于我是陌生的。事后我回忆起这过程,许多细节已经记不起了,记得的只是妈妈这张被抛弃的抑郁的脸。突然间我对她产生了悬心的痛。我可以以妈妈的眼光去看待,以她的感受去感觉她的孤独:奶奶喜欢和爸爸咬耳朵,妈妈不小心闯入,他们立刻中断交谈。目光像被突然切断的电波一样落在半空中。她知道只要她一转身出去他们的目光立刻会重新接头。果然她一转身,就感觉到这母子两人的目光打在她的后背上。她痛恨这种心领神会,好像做着一笔勾当,别人休想介入。在这样的家里她能不想逃吗?

现在她惟一的女儿也如此对她。女儿和几个朋友在厅里看录像带聊天,到处是“啊”“哈”之类的女孩子的欢笑声。她强颜欢笑问你们在说些什么,女儿回答:女孩儿的东西呗。眼神中对她的闪躲及余兴未尽的热烈,将她抛弃了。她看了她们一眼,趿着拖鞋悄悄地走开了。

再比如那天女儿和宋伟在房间里谈话。分别六年后的父女谈心,她知趣地让出空间,在厨房里准备饭菜。一切就绪了,她向女儿的房间走去。门半掩着,里面此起彼伏的笑声。她忍不住凑上耳朵,因为她不记得她与女儿有过如此的笑声。她敲敲门,即便敲得很小心也像不速之客有点心虚,生怕打扰别人。说笑声马上中止了。你们说什么说得这么高兴,让妈妈也听听。她想学她姐姐那种周旋自如,却留下太强模仿的痕迹。没什么,女儿说,同时飞快地扫了她爸爸一眼,像打了个暗号。她自觉无趣地说道:那就吃饭吧。女儿又说:好,我们马上就来。她离开房间,替他们带上门。里面还是一片安静。因为她走得还不够远。果然等她到了走廊,里面又爆发出了说笑声。

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妈妈突然讲起气话。

妈咪,你也这么大年纪了,别老让自己生气。

妈妈看了我一眼,说:你能不能别总让我生气?

这种不快乐是你自己选择的。我帮不了你。

这次争吵的和解近乎悲壮,她没有再问我的事情。大概觉得像我这种女儿不管更好。养我这么个孩子真是挺头痛的:胆子小主意大,责任心小权力大。我已经不愿意在家里再呆下去了,再也不能忍受母女二人装聋作哑的相处。

可有一天我回家,她说道:这儿有一笔钱。如果你真要去外州读书,你就去吧。妈妈坐在长沙发上,旁边点着一盏小台灯,她藏在暗处。房子突然大了起来,大卫走了,我也要走了,只剩下她。我突然内疚起来,渴望我们彼此说些惜别之言,如果气氛足够的话,甚至不妨大哭一场,作为母女分别的纪念。

妈咪,你终于肯把那笔钱拿出来给我了吗?

不,这钱是大卫给你的。

大卫不仅赞助了一笔金钱,而且说服了我妈妈。我妈妈也奇怪大卫怎么一下子在最计较的金钱上面不计较了,我知道为什么,破财消灾呗,把我打发得远远的。

大卫搬出去后,租了间一厅室的公寓。他又回到了单身汉的生活,日子过得还正常:一天吃两餐加一把药丸,一星期跑步一次,一个月洗车一次,一年看牙两次,有事没事就看看心理医生,偶尔晚回来了,还有一个年轻的女邻居迎出,以关心生命安全为由探问经过。近五十的大卫还受这等礼遇,日子还能差到哪儿去?他的一些已被我妈妈更正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没有还原,比如以录像带取代电影院的习惯,不过这也为他提供了与女邻居交流的机会,起先是一借一还的,后来就直接两个人一起看了。

我到他那里时,他正与一名拉丁裔女子在楼梯口攀谈。直觉告诉我,她就是大卫经常提及的女邻居。两个女人同时去望大卫,眼神都在说:她是谁?大卫匆忙为我们介绍:她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邻居。

他们匆忙道别,然后带我去他的公寓。他知道我会去找他,在我到之前他把一切都思虑好了,现在只是在我面前将他的思虑用语言表达出来。他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情要告诉你,我要结婚了,希望你来参加我的婚礼。这次他是用他的婚礼纠正那晚的失误。

我点点头,表示不吃惊:你回到你的前妻,哦,不,是你的前前妻那里了吗?

他摇摇头。

是不是她拒绝了你?她终于做对了这次。然后一脸坏笑地看着他。我可以想像她会讲出多么文艺腔的话,什么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我了,什么你要的那个女人已经不存在了,什么我要为自己活了。

大卫说我和妈妈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与其担心他会回到他前妻身边,还不如担心他跟一个未来可能出现的女人跑了。像他就从来不担心我妈妈会回到我爸爸身边。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她这样想过。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又问:那到底是谁?

你见过的。就是我的那个女邻居。

我嘲笑道:还要结婚啊?看看你在前面两次婚姻中的损失吧。第一次婚姻你住在山顶的房子里,与我妈妈的婚姻你们就搬到平地上了,现在第三次婚姻只能住在公寓里了。

如果我再离一次婚,我只能搬到地下室去了。有时候我也感觉婚姻制度是为女人设置的,女人一旦结婚了,好像什么保障都有了。男人不太需要婚姻。可我是一个对婚姻有信仰的人。

我嘲笑得更厉害了:对极了,一个结三次婚的男人才有资格说自己对婚姻有信仰。

他告诉我说,你看有些人不断地交女朋友同居,但他们不结婚,而他一旦爱上,承诺对他并不困难。

我听出实质:年纪愈来愈大了,需要强行征用爱情。因为爱情比名望与权力更能安慰一个开始走向暮年的人。

对于他给予我的赞助,我表示感谢:等我将来赚了钱,我一定会加倍地还你的。

他连忙做了几个健身动作,大声说:那我要努力锻炼身体,争取活得长寿些才能等到这一天。

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

一会儿后,他又说:你来我这,你妈妈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们两个有点小麻烦。

这绝不是你妈妈的话,“有点小麻烦”,你妈妈从来不这样说话。

好吧,她说叫你去见律师,关于离婚的最后事项。

他很舒服地“哈”了一声,说:现在听上去才像是你妈妈的话。

你们真的要到这一步吗?

他点点头,不过他要我明白:你知道我一直很努力成为你妈妈的好丈夫,你的好继父,但是不成。

我对大卫说:做为一个继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谢谢你,女儿。我真希望你是我的女儿。大卫与我拥抱,俯下身亲我的额头。亲吻与拥抱,没有男性的痕迹,只有父性的符号。

还好不是。为什么?他说。我显然伤了他的心。

我若是你的女儿,恐怕你受不了我漫无休止的顶撞。

他微微一笑。那是他惯常的笑容,笑得那么爱护。

不过原则性的东西不会变,如果你和你妈妈需要帮助,你们所要做的只是开口。

我想了想,知道大势已趋,赶紧自寻出路。我想问一下,我的零用钱还是照发吗?

他笑了:原则性的问题不会改变,包括你的零用钱。

原则性的问题包括我走的那天你去送我吗?你知道我的行李很多。

他点点头:我说过你所要做的只是开口。

看来你们离婚对我没有什么伤害,那我感觉好点了。

在外面要小心男孩子,特别是美国男孩子,他们不会让你清静的。他们会千方百计把你骗上床。

就像你对我妈咪吗?

他没有像我妈妈那样“受不了”的窘状,而是大大方方笑给我看。毕竟是美国家长。我第一次约会时,他还交给我一盒口香糖。为我具有纪念性的初吻做好芬芳的准备。约会回来,他问怎么样,我说还可以吧,但是我禁不住开怀大笑。他揶揄我:对于一个仅仅“还可以吧”的约会,你的笑容是不是也太灿烂了些。

他们送我到机场。那时正是八月底九月初,机场许多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我只注意到几个与我同龄的年轻人,我在猜想他们去的是哪一所学校。我马上要去纽约了,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前途有了把握,丝毫想不到跟妈妈和大卫说一些临别的话,比如我想你们,再比如我爱你们。而妈妈举着部相机,要我一二三笑。我想想都觉得头大,更觉得自己离家乃明智之举。妈妈十八岁那年离家上山下乡,而这时我也正好十八。十八岁,童心未泯,就匆匆地想加入成年人的行列。离家的心情像大逃亡,我还向妈妈要了自己从小到大的照片,丝毫不留。留给妈妈的是在机场的留影。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生活,只是匆忙地离开家,晚逃不如早逃,能逃多久就多久。

他们在后面望着这个年轻女孩子的背影,妈妈看了大卫一眼,酸酸地说:你看看,她居然没有回头多看我们一眼,就这么走了。她从来不放弃任何机会去说明我们多么不一样。

大卫说:那是因为她知道你们是多么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