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没有想到大卫刚搬出去不久,我也离家了。
一天我开车到了十字路口,茫然四顾。希望发生一些事情,哪怕发生一场车祸也好。心情像诗中所写:“一辆不停的火车,不知道哪里应该下车?哪里可以下车?我要去的地方,可能正在着火。”我知道老早就潜伏于体内的破裂,现在终于可以形成局面了。我十八,我想逃。对家庭,对自己,对前途的突然厌弃、不知所措,还有巨大的不信任,我感觉只有逃才能解决一切。
这时是高中的最后一学期,面临着上大学。家长都替我们选择了实惠体面而又避免与白人正面冲突的行业,什么医生啦工程师啦会计啦。都说中国人含蓄,惟独在子女的期待上例外。他们明确地告诉你他们对你的期望:我要你这样,我要你那样。而婷婷和我天生不顺从。我要学文学,婷婷偏偏喜欢哲学。阿姨说:学哲学,要饿肚子的。婷婷说:那就饿肚子吧。姨夫说:任何一个“家”女人都可以和男人做得一样好,甚至更好。只有一个“家”女人是做不过男人的。你知道是什么“家”吧?婷婷白过来一眼:哲学家。爹地,你可不可以有点新意啊。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三百遍了。姨夫说:那你好好分析一下为什么吧。历史上有一个出名的女哲学家了吗?后来婷婷抵不住父母的软硬兼施,去柏克莱学了金融。
妈妈要我上柏克莱学医,只有医生才是越老越吃香的行业。当医生才是你的理想。我说:这是谁的理想?这是你的理想。你要是想当医生你就自己去当吧。她和我之间永远站着一个音乐学院外面路过的花季少女,那个理想不能得以实现的少女。我再次用一种明确的态度告诉她:我不是你。我不像你,我也不想像你。这就是我和妈妈之间永恒的没有新意的对话。大概我们一向如此,只是美国这个特定的环境把我们之间的矛盾夸大了,激化了。就像两只不起眼的小土鸡,突然被置于鸭群中,不可能不醒目。
妈妈说我都是为了你好。我说:你是为了自己好,表姐上了柏克莱,你也一定要我上柏克莱你才有面子。你只是关心面子,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她问那你心里想什么了?我说我想当作家。那是我的理想。妈妈扑哧笑了,就像大家说是奔着自由民主理想来到美国,到了这片新大陆谈的是奔驰股票百万新居,突然有个声音说“理想”,谁这么幽默,他们想。除了这么扑哧一笑还能如何,再就是说一句“你太年轻了”——只能如此处置他们曾经活跃又被现实击碎的梦。当然对于我妈妈还有一件事可做,就是打电话给大卫: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她要当作家了。天啊,作家。打算饿肚子吗?
她只是知道我不想学医,我悄悄地联系了几所东部的学校,妈妈不知道。每天回家,隔着厨房向妈妈叫:有我的信吗?妈妈起先不以为然,久了也会大声回上一句:有的有的,只是还在路上。
这一天,我想我申请的学校应该给我回信了,回家我问正在做饭的妈妈,有我的信吗?
在那里。妈妈并不看我,只是用嘴努努客厅的茶几。
我冲过去,信已经被打开了。我有点癫狂地大叫:你打开了?!
是的,我打开了。厨房里的声音竟然是平静的。
你打开了?!我仍然癫狂地大叫,你太过分了,你不可以随便拆开别人的信件。这是美国,不是中国。
那不是手写的信件,是打印出来的通知书。
这是什么逻辑?打印出来的信件就可以拆吗?
不打开我怎么知道你已经申请了东部的学校?你可能已经去了而我完全不知道。
那天在书房大卫不是告诉你了吗?
所以这事大卫知道而我不知道。
我是打算告诉你的。
哟,是吗?什么时候?你大学毕业的那一天吗?我以为你已经完全死了这个念头。
那难道你希望我像婷婷表姐那样吗?我说。婷婷虽然依照她父母的意愿上了他们希望的大学、希望的专业,四年之后把文凭寄给她的父母,意思是你们要的东西我给你们了。现在我要去读哲学了。
你这样突然决定太草率了吧。
突然决定?草率?我已经决定了六年。
你计划了六年,我怎么不知道?我看看你的计划有多成熟。你告诉我钱从哪里来?我没有钱让你去那里。
我可以申请奖学金。
你的成绩也能够申请奖学金吗?她加上一个语气词“吗”是尽量让自己讽刺的意味淡些。
我并没有为此受到太大的打击,我说:奖学金有许多种。
她还是不放弃对我的讽刺:我看你还是申请助学金容易点。
你有能力帮助我,不是吗?我的意思她当然明白——你不是偷偷地存了一笔钱吗?难道不是为我吗?
我和妈妈经过这些年的唇枪舌剑,知道如何把字面意思做得体面,让对方去听字面以外的意思,不轻易地被唇齿压轧出来的语言直接打动。
她沉默地看着我,还是假装不明白:你妈妈没有这么多钱给你。如果你今天是被哈佛这样的学校录取了,我会送你过去,但是你被录取的都是一些破学校,也不想上这里的好大学,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认识了哪个男孩子在那边?
没有的事。
那是为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
妈咪,这个也是我想问的。当年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
妈妈突然沉默了。
你回答我的问题啊?你为什么不回答?
妈妈非常哀伤地看着我,然后说:对不起,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你问错了问题,你应该问我六年后为什么还是回来了?
我说:那我也回答你吧。如果每天都想走就不需要找理由。
妈妈凄婉地冷笑一声: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我不会阻止你,也阻止不了你。只是我不会再在你身上有什么寄托。寄托便是断送。
我就是想离开,就像你想离开上海一样,我就是想离开这里。做我爸爸为你我做过的事情——让我走吧。让我过自己的生活。中国少女讲了美国少年人最常用的话:让我成为我自己。我知道自己有意小题大做。我希望与她彻底闹翻,这样就走得更无牵无挂些。
你不是想离开这里,你只是想离开我。你就像所有的宋家人一样。把我排在外面。这是宋家的传统吗?这都是什么毛病呀。
没有的事。我说。
没有?妈妈的凤眼高挑,那天你和你爸爸谈得很高兴,我来叫你们吃饭。你们一看见我就停止了,不往下说也不笑了。你爸爸一家人是这样,你也是这样。有一千次你们本来笑得很高兴,可一看见我,就停止了。好像有什么秘密一样。我有那么可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