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永远是你的大鼻子犹太爸爸(3)-美国旅店

现在我站在大卫的书房。

我的目光环绕着这间空了的书房,成捆的打包好的书籍等待随同他们的主人一起迁移。他的书房极能代表他的学识,久了也就代表了他。我记不得多少次看见他躲在小山坡似的书籍后面,实在看不出与中世纪的抄书匠有什么两样。他常常看着别人的好作品出神,而且做片刻的休息——好作品让人不忍一口气读完,就像人参果不能一口吞下,总要一点点慢慢品尝。这注定,他可以将任何学术发挥到极限,但不会是原创。小心翼翼地翻书、思考比较,在别人的创造上再创造。别人的智慧火花可以被他无限地燃烧下去。除了他,没有人知道火苗的来源,即使知道了都得承认:他已经大大胜过参考本,且不留痕迹。博古通今触类旁通的他,已经进入中国武侠小说里讲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境界。

这些往往不为人知。只有他异国来的继女,通过半掩的书房门才窥视出这一切。有几次我看见一个谢顶的知天命的男人躲在一堆堆的书山后面,犹如幕后的主事,预期着他的作品在幕前的表现。偶尔闯出一两声笑来,是对自己美文的欣赏,也突然会有一长叹,定是感到遗憾。他仿佛错坐了时空,坚守着自己没落的王国。顺手理理头顶不多的毛,一触全是外现头皮,想起我妈妈的数落:就那么几根毛了,别动了。我曾经建议道:中国有一个101,挺灵的,叫我妈咪给你买一点。他说那你先在鸡蛋上面试试,如果鸡蛋可以长出头发,那我的头才有希望。我说真绝望,那你伤心吗?他说我是有一点伤心的,可是我发现你比我还伤心。我发现他还不算太糟,除了对文学,他对任何事物都有幽默感。

大卫从外面进来,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在他书房,有点愣,然后他笑。他一直都有好的笑容,只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何地播送出一个笑容:从耳朵后面形成一股力,五官齐心协力地推出一个笑容。当这个笑容完成时,一个对我的态度在他心里也迅速出炉。

当我们这样面对面时,我意识到昨晚的荒唐,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搞成这样。他反而心静如水了,像是历经一场险后的那种临危不惧。

我向你道歉,为昨天晚上。

他点点头,表示接受我的道歉,却不肯再多说什么。

昨晚上我喝醉了,语言行为都很错误,我不应该对你做这样的事情,我不应该……

他打断我,拒绝我的细节回忆,抬起头:我不记得了。

哦。

他又说:你最好也忘掉它。

我又“哦”了一声,因为除了这么哦一声,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今天就要搬走了。大卫另起话题,他不愿意再继续昨晚的话题。

我也要走了,我要去外州读书了。

说这话时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好像已经收到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就差我去报到的口吻。这事我一直没下决心,这时倒觉得它是条路,甚至是条惟一的路。

决定了?

我点点头。

这事一定要和你妈妈商量好了才行。

商量了就走不成了。

不要这样从你妈妈身边走开。

那是你的工作,大卫。

我和你妈妈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

是因为我妈妈存私房钱的事情吗?

他点点头,不过又说:也不全是。离婚的理由从来都不是只有一个的。我只是有点伤心,我为她放弃了那么多东西,又给了她我的一切。可她却这样对我。

可我妈妈也为你放弃了许多,她甚至为了你放弃了她最不该放弃的东西。

什么东西?

我呀。我听出自己有点嘻皮笑脸,还有点拿腔拿调。可是我只有借着这副假象才能表达真诚的情感。

海伦,我仍然需要你明白一件事情:你妈妈不是因为我而和你爸爸离婚的,更不是因为我而留在美国的。事实上我觉得大概正好相反。我听出他的抱怨,他觉得这正是他上当的地方。

我笑,有点玩世不恭。意思是:谁信呀。

他看了我一眼,知道无法说服我,就算说服了又如何,又有什么意义。他说:这些对我已经无所谓了,对我已经过去了。你信不信都罢,但是你至少应该相信你妈妈不可能为了我而放弃你。她不可能为了任何人而放弃你。你妈妈非常爱你,如果你就这样离开她,她会伤心的。我知道你们母女有些不痛快的过去。但是你妈妈也已经为此付出了足够的代价,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那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妈妈?

他愣了一下:我可以原谅她,我也正在原谅她。只是我们不再相爱了,我不能爱她了。

那如果我也不能再爱她了呢?

那将是很可怕的。大卫一字一句道。

我有时候会很害怕,不知道下面的路该怎么走。

不用怕。想好了再做决定,如果没有想好,就先原地踏步,千万不要乱走。

我应该好好记住大卫的这句话,它足够我用一辈子的,可惜我还是乱走了,连回头的路都找不到。

这时妈妈突然敲门进来说搬家公司要走了,她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了。自从爸爸出事后,自从她从国内回来,她变得雷厉风行起来,凡事麻利而有主见。

妈妈又问我和大卫在谈些什么,大卫心虚地对我妈妈说:我们在谈她申请大学的事情。其间他匆忙地看了我几眼,希望我与他唱双簧。我缄口不语,不参与他的演出。他只能自己越说越卖力:海伦她想去东部上学。果然这很快地转移了妈妈的注意力:又是这个话题,我说过多少遍了,上柏克莱。

妈妈、大卫和我,暗里形成一个三角。它像一个指南,提醒我昨晚的迷航到了何种程度。面对妈妈,我想,我要摆脱,摆脱她及这里的一切。我心不在焉,我在想一件事情——离家。

我们再次道别,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给我一个临别的拥抱——竭力避免我喝醉的一幕。

再见,大鼻子犹太爸爸。

我爱你,女儿。

这句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也只能是这样表达了。他的独子死后,他对我的爱有增无减,却是父爱的总和。仅此而已,也只能如此,才能将昨晚的失误纠正,才能一天一天不罪恶地过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