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嗔怪:大鼻子犹太爸爸呀,我喝多了,需要休息一下了。
我冲他撒娇,发赖一般投靠到他身上。有点异感,有点越轨。祸就是那天闯下的。我竟然可以借着父女亲情这个幌子感受一份后面的抖缩的亲近。我突然想:我妈妈要是这时进来会怎么样?我突然有点怕,怕的却不是妈妈进入,而是我竟然会这么想。这才让人害怕。大卫也吓了一跳。僵硬着表情,像对我闯下的祸他无法收摊似的。看着我那张邪恶又无邪、图谋不轨又一派天真的笑脸,看着我在父女之间钻男性女性的空子,拿我毫无办法。
我却笑笑,嘴角往里一窝,一副见多识广的派头:笑他小题大做,笑他不够坦荡。这笑是那种不需要太大本事就可以行走江湖过五关斩六将的女子所擅长的。想来,那个他一摸头就躲的十二岁继女还是比较好相处的。
他还没有从刚才的僵硬中融解出来。你喝醉了,你应该休息了。他急需对这一切做纠正,否则似乎就会失火。他从拥抱中松出来,转身上楼。
先生。
他回头,那少女冲他摆了一个自以为最撩人的姿势。
我看见那少女两片涂得发亮的嘴唇像喇叭花一样嘟起。身体前倾,上衣跟着前倾露出空隙。一种女性的慷慨就出现了。两只脚向外,膝盖靠近,翘着个屁股,身体展示老猫似的母性的挑逗,脸上却是孩子气的嘲弄,就像握着彩球挑逗一只小狗,手上握着一样足以让小狗上蹿下跳的宝物,却不忘提醒它永远够不着。
而他看不见这些。他的眼睛只看他想看的。他只看见我微微发热的削薄的肩,上面停有他的热量与重量。他只看见我由于喝醉酒而微醺泛红的脸颊。只能这样地看。
不要叫我先生,我是你的继父。
已经不再是了。不是吗?
他看出我眼里的痴迷、轻佻,还有一点少年狂妄的野蛮与无赖。精灵的邪恶,想把所有的事情弄糟、不出事不爽的隐约的犯罪感,以及对他的仇恨。这一点他也看出来了。
我永远都是你的继父。我越是想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他越是一股子不出差错的理智与分寸,不断地收拾与补救。速度之快,动作之准,好像是我在自我纠正。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转身上楼。
我对他的背影说:至少我不是同性恋。
以前我若说这话,他会气得恨不能与我同归于尽。现在他忧伤地看着我,连生气的劲儿也没有了。头发无精打采毫无光泽地耷拉着,身体坍塌地站立着。全身上下都是忍受:忍受我,也忍受他自己。
海伦,我知道你爸爸的事情让你很难过。你妈妈明天就要回来了,我希望你注意自己的行为。
要是妈咪看到不是更有意思吗?
他把那恐慌卡在喉咙里,没有喊出来。但仍让我看到他眼神里的寒噤,眼神太复杂了,恐慌、怀疑、求饶、耻辱。他比我还要害怕这件事情。当然我也怕。我们都害怕,怕的似乎又不是一样东西。他害怕后果,而我害怕起因;他害怕犯罪后的审判,而我害怕的却是要去犯罪的秘密欲望,我能把事情破坏到什么程度?
他的眼神什么表情都有了,就是没有意外,他似乎并不太意外。他知道我是讲得出这种话的。他在我刚来美国的时候就发现我内心有叛逆的基因。可他却听不得这种话。他希望将此再次归咎为我非母语的用词不当,他宁愿是我表达的过激与偏差。那个十二岁的中国女孩子说英语总是那么可笑,现在他想把她再次看成“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姑娘,再那样护短地笑笑,没有笑出来。
同时他知道我是故意夸大其辞,并没有把事情真当回事,谢了幕该干吗就干吗。他想这个少女是蛮不讲理的。十八岁的她对感情是这样的胡搅蛮缠,就像十二岁的她对全新语言的放纵一样。说完一通刚刚学会的差强人意歪打正着的词或句,突然给你一个带鬼脸的笑容,要求把刚才的话一笔勾销。
所以他也不要真当回事。他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避重就轻道:你妈妈看见了会杀了我的,因为我让你喝得这么醉,又这么晚回来。
我并不清楚在我醉后蒙头大睡时,大卫在书房里如何来回踱步,像刚历经了一场险。走到头是墙,再走回来,走到头还是墙。他完全没有出路。喝下一壶的咖啡,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
我只知道第二天迷迷糊糊地醒来,头痛得厉害,意识在半睡半醒中漂浮。听见一阵开车房门声,行李哀怨的拖拉声,厕所里的瀑布声,我知道我妈妈回来了。然后我听见一个男中音的独白,说他已经找到住处了,现在立刻就要搬家。中间有些停歇,是我妈妈在说话,我听不太清楚,从能听到的那部分看不出特别的意思——它可以出现在妈妈与任何人关于我的对话上——是不是海伦又说了什么伤人的话?告诉我海伦哪里又得罪了你。妈妈在迅速地猜测她走后发生了什么,但她只估计到我对大卫吵嘴的那一部分,对于我诱惑大卫完全没有料到。她忙着替我向大卫道歉:你不要把她说的放在心上。海伦这个孩子就是这样,她嘴巴很厉害,心地并不坏的。大卫说:我早就决定要搬了,可以离图书馆近些,我想写点东西。他自己说完也感觉理由都太牵强了。
接着就听见外面充满搬家公司响亮的吆喝声和搬运声。
我起床站在窗口向下望去。大卫站在搬运工人中间,显得单薄,是知识分子智力劳动下的那种瘦法。他与大家大声地打着招呼,开着玩笑,哈哈大笑。斯文的他故意模仿搬运工人能吃能睡才有的,从丹田发出的开怀大笑,与他沉静的本性很不相宜。我想他是希望能有这么一副笑声,以为这样一笑就摆脱了自己的刻板形象,成为另外一种人:不多愁善感,不处心积虑——就是有点像我爸爸那种性情的人。但这样笑过几声后,搬运工人也发现了他的真性情。他属于那么一种男人:不挥霍时间,也不挥霍金钱,可也不像中国人那样勤俭节约;有上进心,是那种识时务、懂得离开空中阁楼脚踏实地的上进心;知足地维持现有的生活,同时为下一个可能的机会做好准备。他不是那种天真不懂世故的男人,可他也不世俗,不功利。
他活得沉默而凝重,时刻呈现一种风采。可是我那天突然担心他有一天会失声痛哭。
我跑下楼去大卫的书房,在楼梯口碰见妈妈,她飞快地向我报道国内的情况,你爸爸让我转告你的任务是好好考SAT,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嘴里应付着她,知道了,知道了,接着跑。妈妈在我后面纳闷我怎么对我爸爸也不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