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恬静地谈起离婚的种种事宜的同时,我接到姑姑的电话:爸爸由于郁闷喝多了酒,开车回家出了交通事故,撞死了人,正面临一场官司。而那天妈妈和大卫找我说他们很抱歉,他们决定离婚了。
我冲妈妈大叫:我爸爸出事了,出事了。他出车祸了,人死了。她着急地说:你说英语吧。谁死了?
我的英语表达妈妈很快领会了,说:吓我一跳,还好不是你爸爸死了。
可我爸爸会坐牢的。
妈妈上前安慰我:海伦,现在就剩下我们母女相依为命。
大卫像所有美国家长那样给我一个结实的拥抱: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
我说:有一件事情你们可以做的,就是祈祷我爸爸平安。如果他出了什么事,你们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爸爸出事后我时常无端地发脾气,而妈妈变得十分谦让,像对病中乱发脾气的孩子。她知道我心里很难过,竭力要对我好一些,可是我并不领情。饭桌上她不断帮我夹菜,可从来不问我是不是爱吃这些菜。从来不问,没有必要。她有权为我决定,她了解她的孩子。我却总是生气地把菜夹回给她。那个反感母亲美国化的小女孩现在开始反感妈妈的中国化。
她还不断地与我谈心,突然间要变成我的把兄把弟,谈话时会突然出现年轻人扮鬼脸耍酷的表情——将下垂的嘴角和满是皱纹的眼角挑起——以为这样就和我是朋友了。什么我们部门的白合小姐打算去哈佛,她到哈佛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找老公,她说优秀的男孩子都在哈佛。什么史密斯太太是我见到的难得的谈起钱会害臊的美国人,那天我们一起出去吃午餐,是她付的钱,后来我把钱还她,你不知道她有多脸红,我喜欢这样,像中国人。朋友间一谈钱就伤感情了。
她想这样活在我的生活里,也让我这样活在她的生活里。这样把两种生活混成一体。我要是真顺她的意思和她说话——像哥儿们那样地说话,说到半截她会突然点着我的额头,要我拎拎清楚她和我的关系:我是你妈,不是你的把弟。她不断更换新的沟通方式,结果却是越显生疏。她的自信心就在这期间不见了。
我告诉她我要搬出去住,妈咪,我的爸爸出事了,我不想再和你生活在一起了。
她才明白,我把爸爸出事也清算到了她的头上。你爸爸出事了,你怪我吗?是我骗了他的钱吗?是我叫他喝醉酒开车的吗?
是的,我怪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爸爸就不会像今天这么惨。妈咪,你还不明白吗?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我不像你,我也不想像你。
我想我跟她是不一样的人,而我也绝对不要成为妈妈那种人。可是这一点不是时时刻刻都很清楚,比如有一次我们参加大卫系里组织的派对,其中一个五十来岁的教授当场高歌一曲美国国歌。回家路上妈妈对大卫说:那个先生非常有魅力。坐在后座的我也忘记时刻与她唱反调的宗旨,点头附和:是的,他并不算英俊,但是非常有吸引力。妈妈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想到,看待男人我们英雄所见略同。正因为并不清楚,所以我要讲得特别大声:妈咪,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不像你。
妈妈莫名其妙道:我并不要你像我呀。
我立刻应道:我们总算有一件事情是有共识的。
接着,妈妈与大卫各自为自己的新生活重新张罗。妈妈忙着回国探亲,这一点也很让我生气,这个时候她还有心情探亲。大卫忙着另找住处。他把房子留给我妈妈,净身出户。他什么都不计较了,连独子都失去了,还有什么值得他计较的呢。妈妈请他先不要搬出去,等她从中国回来再搬。这样可以监督我是否逃学、是否回家过夜。
于是我有了一段与继父单独生活的日子。我时常找碴,指桑骂槐地指责他应该对我爸爸的不幸承担责任。
我爸爸惨透了。我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边翻着五花八门的杂志,一边平静地说我爸爸的事情,一切与他无关的语气。做为一个男人还有比我爸爸更惨的吗?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一到美国就跟人跑了,婚还没离呢。钱也被自己的哥儿们骗了。现在又出了车祸,要被判刑,加上他身体又不好。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让我爸爸摊上了?上帝太不公平了。我爸爸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凭什么呀?!
他忧伤地看着我,他十二岁的继女又回来了: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目光戒备的刚从上海来的女孩子,现在躲在十八岁发育良好的身体里,一切的敌意与戒备仍然存在,只是更外交化了一些。他知道我虽然经常在他的书房里指手画脚地辩论美国风行的文学作品,口若悬河地戏说好莱坞明星轶事,不男不女地抨击美国的外交政策,但我心底从来没有放弃对他的指控。一旦有机会,对他是六亲不认的。而且现在已经到了可以用英语表达的时候。
他看着我,不发一语。然后他说:上帝是公平的。你妈妈已经回去看你爸爸了。
什么?我妈妈回中国是为了看我爸爸?
他说:不然你认为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值得让她放下一切回中国的吗?
一天妈妈从中国打电话回来说爸爸的判决下来了,六年有期徒刑。你爸爸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喂,喂,你还在那吗?我说我还好。那你怎么不说话?我现在要睡觉了。我决定明天就回三藩市,你叫大卫来接我。我在用电脑。你吃饭了没有?我明天早上还有早课。我们竟然是这样对话的。那是这个家庭很不快乐的日子,谁都不快乐。
放下妈妈的电话,我出去喝酒。半夜回来发现大卫还在等我。他不像我妈妈那样追在我屁股后面盘查不休,只是疲倦地睁着两只灰蓝色的眼睛说他等门等得很累了,然后就转身上楼睡觉。这些年总是妈妈扮红脸,他扮白脸,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管起来总有点棘手。现在他又与妈妈离了婚,更何况他心里一堆的事情,他才懒得管我。其间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像说,你还没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吧?
帕特把我给甩了。
他“哦”了一声,毫不意外。十几岁的男孩女孩恋爱分手大概就是这样的。他对年轻人朝三暮四的恋爱故事毫无兴趣。
他背叛了我,他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就像我妈妈对我爸爸一样。
他呆呆地看了我一眼,决定不接我抛过来的球。海伦,你喝多了。
他接着上楼,又听见我说:我爸爸被判了六年刑。
他转过身,看着我。接着长途跋涉到我面前,给我一个对失意者结实的拥抱,对我说他很抱歉很伤心。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是抱歉什么,是对我爸爸的遭遇,还是伤心我的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