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生不置可否地翘了一下左边的嘴角。
大卫沿着自己的思绪说话。他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杰生翘起的嘴角吐出一个词:可以。有人说,大卫说到这里,稍停了一下,因为他要说到一个让他痛苦六年的字眼。他需要做如此的喘息,再继续作战,有人说,说同性恋是上帝憎恶的事情,是违反自然规律的。你怎么看?
杰生露出“我就知道有一长篇大论等着呢”的表情,他说:爹地,每次你问我对某件事情的看法时,其实是你想告诉我你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你知道我的看法。
我想你也知道我的看法。
大卫点点头,坚持不与儿子计较,坚持用那种慢条斯理的父亲的语气:你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但是你总需要回答人家这个问题的。我问你,不是要告诉你我的看法,而是要让你知道如何回答人家。一定会有人这么问你的,一定会的。他们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你。你要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杰生失语了。不知道这番宠爱的话从哪来,又因何而来。杰生知道父亲已经将自己从“他们”“人家”群中分离出来,父亲一定分离得撕心裂肺。
大卫避开儿子的目光,像是自己领受不起一样:不要这么看着我;也不要以为我赞同你。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仍然希望你可以像正常人那样。只是我是你的父亲。
我是正常的,我并没有要求作一个同性恋。
大卫点点头,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没有,就像我没有要求有一个同性恋儿子。
这进一步的宠爱让杰生更加失语。好一会儿后杰生哑着嗓子呛道:为什么?我的意思是你以前对我那么的不屑。六年了你从来没有关心我,没有生日卡,没有一个电话。六年啊。我等你电话等了六年啊。
我努力地想给你打电话也努力了六年,儿子。
现在你又突然接受我了。为什么?
大卫站起来。一边摘下眼镜,在他的衣角上拭去灰尘,一边点点头,像是说他知道他会这么问。他说:大概是因为时间到了吧。那天我陪海伦去送她的爸爸,我突然意识到,我有一个儿子活在这个世上,而我却不了解他。除了他是同性恋之外,他什么都不曾让我失望。他是一个好孩子,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儿子。无论你是什么,你都是我的儿子。这是最重要的。
大卫深凹的眼睛突然填满了泪水,为自己这六年面壁思过翻来覆去的痛苦。他重重地拍拍儿子的肩,那重量是他自己。他说:我爱你,儿子。
这泪水这重量让杰生的心极易被感动,他感到那是一种牺牲。杰生叫:爹地。
大卫顺着这声叫流了更多的泪:儿子,我想我们两人总要有一个人先跨出这一步。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先跨出的这个人会是你,爹地。
儿子,这个人应该是我,只有接受了你,我才能接受我自己。你不知道这六年我是多么的自责。
因为你把我赶出家吗?
不仅是因为这个,大卫的眼神哀哀的,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才导致你成为同性恋,是不是小时候我对你不够关心?是不是我和你母亲离婚让你对男女关系不抱希望?是不是我给你学业上太多的压力?我怀疑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
大概只有我知道大卫的书房这几年平生出多少关于同性恋的书,包括中国的《品花宝鉴》。有一次他问我,你觉得同性恋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我说不知道。这些假定没有得到证实之前,它们便是亚科学。像大卫这样的父母,就不可能不自责。
大卫小声地呜呜哭了起来,一声哀似一声。嘘——嘘——,杰生上前,抱住父亲,在父亲耳边轻轻吹着,温存地拍哄他的父亲,像在安慰一个孩子。但这不但没有止住大卫的泪,反而让大卫落下了更多的泪。
杰生移到他父亲对面,在他面前蹲下来,杰生对大卫说:同性恋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也许这些还没有被证实,但是,爹地,我告诉你什么是已经得到证实的,那就是你是个好父亲。
谢谢你,儿子。
说谢谢的应该是我,父亲。
六年后的这一天,他们此刻的相见,经过太多的思念等待,犹如战乱之后的相逢那般的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