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天下的父亲都一样(2)-美国旅店

有时候我很喜欢看两个男人之间的行为。他们似乎比女人善于应付这类局面。他们都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们以不知道来掩饰,掩饰不了了,也要假装他们能应付,任何时候。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爸爸和王海涛见面会是什么光景。

我可以替我妈妈感觉出她在场的内心混乱。站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就能知道妈妈从一个婚姻走向另一段婚姻所做的全部修正,甚至是矫枉过正。十八岁的我已经可以替我妈妈对这两个男人进行一些分析了。继父比我父亲复杂多了。我爸爸是和谐的,尽管他经常发脾气、摔东西,但他是自然的、统一的,很少有自我冲突的时候。

继父表面上有着温和的性情,温文有礼、通情达理,但他满心都是悖逆,他无法摆脱这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悖逆,他无力跳出命运中规定好的东西。就像我父母那个年代的中国人没有选择地必须去爱毛泽东,否则就会孤立。就像我们这群少男少女会去崇拜某位歌星,在演唱会现场像吃了摇头丸似的尖叫摆动身体。我们的出生已经有了一些安排,我们只能照办。我们既然不能选择出生,我们也无法选择这些安排。

只是继父内心的悖逆如同他表面的和谐,是建立在一种关系视野上的。悖逆在过程中呈现出一种分离,但在他性格的结果上却形成了和谐。因为他不服气,不断地在精神与现实、传统与现代、超验与经验、固守与变异中自我调整与说服,不断地对各种悖逆有机融合,终于整合为一种和谐。他的和谐就是由他的冲突形成的,这就是我妈妈的再次选择。

我这个讲法有点矛盾,可我妈妈能理解。她的爱情就是对这番对比和探究之后产生的。她为他艰难的和谐着迷,她理解他吃力的跟随。这与她的气质与经历相匹配。他让她觉得安全。他镇定了她。

爸爸与继父见面的时间很短,用各自非常有限的中英文交谈。谈得很简单,却很认真。他们感到应该用这种态度对待这次见面,毕竟此别今生都不一定会再见。果然这是两人惟一的一次见面。

两人微笑,且频频点头,很有默契。我走过去一问,才知道一个谈的是金星的事,一个谈的是木星的事。他们还以为他们谈的是一件事,见我过来,与我核对对方是不是这个意思,我笑道:是的。他们也笑了,非常纯真的笑:我就知道是这个意思。总在两种语言之间徘徊与困惑的我第一次感觉言语不通的便利。人类起建巴别塔,上帝下来变乱人类原本一样的言语,这是一种祝福。彼此用微笑交流,这样的交流是没有误会的,因它的朴素而具备最原始的准确。在善意的情感面前,一切语言都显得太具体太肤浅了。

我让出空间给他们,不去听他们到底说了什么。无须追究,因为最本质的交流就在这微笑中。

回家的路上,大卫话不多,安静地听着我声情并茂地讲述关于我爸爸的一切。听着听着,心里忧郁起来。他想,过不了几年,在这个少女的婚礼上,他会告诉她,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子,可是女孩子仍然会如此声情并茂地对他说关于她爸爸的一切。我猜想他心里说了什么,因为我问他你在想什么,他说他想他的儿子了。杰生这时刚刚从哈佛的法学院毕业,回到三藩市成为一名见习律师。

我不以为然地说:那么就告诉你的儿子。

他摇摇头:这就像在瘤上贴邦迪——不管用。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在这个时候要求原谅有点自私吗?

好吧,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你们就这么下去,你们会失去另一年,再一年。直到一天,你发现一切太晚了。另一方面,让生气走开的好处就是你也不需要再生气了。

大卫盯着我,意思是那你和你妈妈的关系呢?原来道理我也都懂,只是办不到。

可大卫办到了。几日后,大卫就请他孩子的母亲转告他的孩子,希望他能回来一趟。仅此而已,他并没有多说。到了那一天,他没有参加任何活动,还取消了一个会议,专门刮了胡子,修了鼻毛。全副武装地去跟儿子谈和。

现在他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茶几上那盏昏暗不醒的台灯投出一小块的光线和大面积的影子,为大卫的这次谈和预备着心情。他恰好坐在台灯的暗影里,昏黄的灯光如同一把无形的剪子,将他从黑夜里裁剪出。脸部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具有剪影的分明,呈透明的黑暗。饱满的额头、深陷的眼睛、宽大的鼻子都上了色。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具色彩。我为他泡了一杯茶,他竟然没对我说谢谢,仿佛陷进无法自拔的呆想。

他又回到了六年前我对他的认知中,回到剪影的时代。我喜欢这剪影,灌注了大卫的沉默而本色的语言。最基本的情感就在这剪影之中。

杰生很晚才回来。他刚刚从橄榄球场上下来,头上倒戴着运动帽,手上握着橄榄球,汗水细珍珠般地撒在脸上。眉宇间洋溢着激动,赛场的兴奋还没有从他脸上完全褪去。他带着自己世界的精彩突然闯入他父亲为他预备的世界里。他的神情与眼下青灯黄卷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他显然没有把父子之间六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太当回事。

面对大卫的隆重,杰生有点不知所措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没有关系,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会一直等你的,一直等。大卫说,眼睛从花镜中跳出来。

一直等?杰生眼珠子快速地转动了一下,很是提防,像是有一个陷阱等着他。

是的。我想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等你了。大卫同时也在等自己,等自己的愤怒逐渐退去,等自己的父爱逐一回来。

爹地,你是要对我说什么吗?杰生不放心地说,总是这样的吧——在厨房里妈妈和你说话是为了一次免费的教导;在客厅里爸爸等你是为了一顿痛骂。

不,仅仅是简单的问候你还好吗?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

大卫看着儿子,说:我想你,儿子。不,我想我们。

一声“儿子”,杰生险些落泪,他才知道自己这六年的失去。可他偏偏对这猛来的一阵关怀凶恨起来:爹地,你突然间说,你好吗?你怎么样?我想你。你不要忘记是你叫我离开家的。好,那我回答你,我都很好。非常谢谢。

那就好。那就好。大卫还是那么忍辱负重地一笑,像不计较孩子无理取闹的慈祥父亲。而那笑明显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痛苦都收藏住。

这种微笑可以引起任何一个子女的内疚,杰生也不例外。他收敛自己的态度,问道:那你们呢?你们大家好吗?

我们也不错。我们还是老样子,海伦就要上大学了。还有婷婷,还记得吧,海伦的表姐。你知道她在读什么吗?在读哲学啊。大卫加了个感叹词,他的意思是:你自己看看,你把好好的一个姑娘逼到去读哲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