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子碗叉子筷子,妈妈的酱油、辣油,还有大卫的奶油、番茄酱,让我爸爸一目了然地看见妈妈与继父如何在一个地盘里相互侵略,又相互包容。
四菜一汤,都是我爸爸爱吃的地道的上海菜。说是便饭,我们已经吃了一个星期的准便饭了。妈妈这些日子里反复练习这几道爸爸爱吃的菜,不停地问我,好不好吃?跟你奶奶比起来?后来我出于同情与厌烦大声回答她:好吃极了。她才不往下问了。桌上摆有鲜花,是我妈妈最爱的百合。餐具也是很少拿出来用的英国产的骨瓷,是妈妈和大卫结婚时,大卫母亲送的礼物之一。我们平时都是用餐巾纸,这次换上了餐巾布。
不需要去听我父母都说了些什么,其实他们什么也没说。那些谈话永远是无关痛痒的。现在想起,还是一片的温馨,仿佛是和睦的三口之家。
爸爸,你有女朋友了吗?我突然说。
爸爸说:小歌已经是小美国人了,学会美国人的直来直去了。
妈妈训斥道:你这孩子真是没大没小的。妈妈眉宇间轻微的动怒,眼神却充满了少女般的求知欲。她比我还好奇。她是希望我问的,因为她不方便问。
这有什么的?我就有男朋友了。
你有吗?妈妈盯着问,我怎么不知道?
你们现在不就知道了吗。
海伦!
我笑着对爸爸说:这是妈咪在饭桌上最常说的一个单词,海伦海伦海伦。就像一只鹦鹉一样。一次我们到法国餐厅,她也这样突然海伦一声,人家还以为她在叫服务员呢。
爸爸的眉宇出现瞬间的迟疑,他想,等等,怎么一个叫“海伦”,一个叫“妈咪”,这两母女他完全不认识一样。后来一想,这是美国啊。他也只能这么想了。他自己消遣自己:海伦?妈咪?喂,我没走错家门吧?
叫习惯了。我随便地打发他。妈妈也不答理他,因为这个问题我们都不愿谈,谈到一个程度,再深不下去。
爸爸感觉蹊跷,蹊跷到一个地步,他也只能暂且回避,回头慢慢消化。他另起话题说起我姑姑的孩子,成城这孩子真有出息,自己考上哈佛的全奖了。
妈妈说:我就知道这孩子错不了。成城从小就不让大人操心。当年她回国对我姑姑说,将来成城如果想出国深造,她一定会全力帮忙。我姑姑说:成城是会出国读书,但他必须自己考出去。
我听完就说:这个学期完了,我要飞到东部去。我要去那里上大学。
说完有点心虚地等待妈妈的反应,不料她只是轻微地笑笑。她无非想表明她不把我的话当真,不把孩子的任性当回事。
我说:你没有意见吗?妈咪。
妈妈仍然平淡地说:你最好是选择加州的大学,给我学一个找得到工作的专业。
我喜欢那边。我一直都想去那边。
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一直想这事。
爸爸说:好,独立。像你妈妈。
妈妈扫了爸爸一眼,爸爸马上配合地闭了嘴。妈妈接着说:她不去东部,她上加州的学校。这是我可以负担的。句号,不要再争了。
为什么我非要在这里?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虐待你了。
我妈妈像大多数的中国知识女性一样,敏感、有点自恋和对这个世界隐约的羞耻感,却严重地缺乏幽默感,特别是拿自己开玩笑的幽默。突然间幽默起来,我都不知道如何做表情。而我爸爸先我一步知道这时可以(或者说应该)笑。
他笑了,我才跟着笑。最后我妈妈自己也笑,她才意识到她也会幽默。而她感觉我爸爸是最早一个开发她幽默潜能的人。
临走妈妈往爸爸手里塞了一包东西,再次从我的辈份发出称呼:这是给爷爷奶奶的。这是给姑妈的礼物,这个是给姑夫的。没有给爸爸的东西。其实我妈妈最想送的人就是爸爸了。可是那样礼物就不是礼物了。她几乎没有去看我爸爸的眼睛,埋着头,她在哭时从来不红的鼻头会在她害羞和激动的时候发红,红得晶莹剔透。她的动作急促而羞怯,却不想让我们察觉这种急促与羞怯,生怕她由于内疚急于想补偿我爸爸一家人的心情被我们发现。
我明白这些礼物的意义,它有自己的表达方式。就像妈妈改口按我的辈份称爷爷奶奶一样,它是另一种表达方式。礼物就是请求。
爸爸看着她前妻慌乱的手,说:你这是,唉,太客气了。他笑了两声,又接着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妈妈把礼物从自己手上递出去时,一阵丢掉包袱后的轻松。
是我爸爸太客气了,客气到不想让我妈妈再这样内疚下去,于是收下礼物,收下我妈妈包装在礼物里的无限内疚。那么重感情地冲妈妈笑笑。这笑让我妈妈知道自己已被原谅了——他即使没有原谅他的妻子,但他一定原谅了他孩子的母亲。于是她更深地内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