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自己对父母的了解,我猜想他们大概会这么想我。
我绝对是父母优缺点的大融合。这个少女拥有她母亲的额头鼻子,她父亲的嘴巴眼睛。甚至可以看到十八年前——确切地讲——是十九年前的那股子激情。她的父亲母亲如何铆足一股劲儿,一股子不达目的永不停止的劲儿及对彼岸的快乐永远够不着的焦虑,一心一意地制造她。然后在大家庭的饭桌上像老牛反刍一样将根本来不及体会的快乐重新拿出来回味,那份避人耳目所享受的快乐竟然被放大夸张了,比实际发生的强烈。原来肉体的快乐比起心理上的满足是微不足道的。他们在众目睽睽下望着对方激情浇湿的发梢,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们是这样的相爱。
时间的推移,场景的转换,过去的就真的过去了。现在,这股子激情使他们有点害羞,甚至微度的羞耻。这种羞耻感立刻让他们围绕这个少女展开话题。
英语没问题。小孩嘛,学得快。想不到吧?她现在的写作是班上最好的,老被当作范文读。是吗?小歌。她刚到美国时是挺不适应的,上课听不懂,而且她老觉得自己家庭跟别人不一样,心里有事。后来发现美国像她这种情况挺多的,就不再有想法了。现在应该说都不错了,成绩也有进步。这边功课简单,有时我还给她加点题,她表姐有一些国内的数学课本,有时我也叫她做点。钢琴课一直在上着。刚来时我担心她压力太大,没让她学钢琴,过了几个月什么都比较适应了,我就又带她学琴了。小歌,给你爸爸弹一首。对了,小歌,把你们科技课上做的模型给你爸爸看看。
妈妈流利而毫不连续的单口剧伴随着她的许多习惯性手势。中间也有停歇,观察对方的表情,等待对方的反应,也有爸爸时不时传来的“这样啊”“噢”的应和声。只是那声音比较起妈妈夸张的语气来,显得毫不重要。我就在妈妈的口头指示下弹了一首曲子,又秀了我的模型。
很困难地挑出我这六年的优秀表现,我妈妈带着一点夸张的欣喜陈述着,像向前来视察工作的领导汇报工作。妈妈也适度地加了我无伤大雅的小毛病,比如爱睡懒觉,还有点丢三落四。她说这些小毛病时,也习惯地掺杂着对我一贯性的微微的摇头,表示对年轻一代自由散漫的容忍。她要爸爸知道这些小瑕疵,正是因为她对女儿的身上那么一丁点儿的不完美的不纵容姑息产生的。当然这点小毛病也很大程度上增加了她的汇报的可信度。六年粗糙的美国生活在妈妈的打磨下有了光泽。逃学、偷窃、作弊、与她无休止的争吵,都从谈话中一一省去。其实应该听听她是如何对大卫抱怨我的,它的可信度高多了。妈妈当然不愿意让爸爸一到美国就听说这桩桩的不快,她更不愿意让爸爸看到她和我的不和,这是她绝对不愿意让我爸爸一家人知道的。她在反诅咒。
爸爸平稳地点点头,像是还满意妈妈的工作汇报。
我的在场,才让妈妈意识到她是女主人,有勇气起身尽女主人的责任:我随便做了几个菜,马上就好。小歌,带你爸爸参观一下你的房间。
我把爸爸领到我的房间,就像妈妈把我领到这一样。不同的是,我望到哪里,妈妈就解释到哪里;而爸爸望到哪里,我随着他望,爸爸问了,我也无太大的兴趣回答。爸爸四处察看后坐在床角说:要是跟着爸爸,爸爸就不能给你提供这么好的条件。我想爸爸一定也是因为这个送我到美国的,现在他认为自己做对了。我没有说话,事后我很想告诉爸爸:与他在一起的时光不是大房子可以取代的。
我问:你们这是什么代表团啊?
他答:上海中小企业家代表团,嗨,这个名字挺大,其实就是公家花钱让我们出来免费旅游一下。
我问:那感觉怎么呢?
他笑:像赶集一样,像我们插队那会儿到镇上赶集——走马观花呗。
我问:美国跟你以为的一样吗?
爸爸“啊”了一声,没有听懂。
我又解释:美国是不是无非就是比中国先进些、科学些、进步些,同时也冷漠些、人情味少些?相对落后与贫穷也挺好的。什么事情都需要使上力气,花上心情。每件事情完成得都不容易。在美国什么都一刷卡就行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作答,隐隐约约得知我并不局外,从始至终我都不局外,我什么都知道。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听你妈妈说你要考柏克莱,学医?
哪里,那是她说的,又不是我想的。爸爸,我要到纽约去上大学。
他立刻警觉地问:那你妈妈同意吗?
为什么要她同意?
他明白刚才在客厅的一片昏然的祥和是个幻象。他想了一会儿,急速地分析他对此所负的责任。他发现他对这一切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又不是在上海滩混世界的老大,他能怎么样。他只能说:小歌啊,你看爸爸这个人吧,嘴巴没边没沿的,说话有时候没分寸,爸爸以前说你妈妈的那些话也都是气话,这么多年了,你不会还记得吧。
爸爸,不关你的事。我恬淡地说。
妈妈突然敲门进来:说什么说得这么开心?我也听听。
没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和爸爸有过一段相依为命的日子,那份深情像一张网一样。妈妈应该能想像它的密度,而她永远也进不来。
妈妈败兴地说:噢,那吃饭吧。
到了楼下的餐厅,妈妈冲我爸爸招呼:随便做了几个菜。便饭。
妈妈没有像做他老婆时那样大叫:宋伟洗手去。爸爸也没有咋咋呼呼道:洗过了。其实他只是到卫生间背着手听了一会水流声,意思意思。真的吗?有没有用肥皂洗?妈妈像幼儿园阿姨问道。用了用了。爸爸又咋咋呼呼地想混过去。妈妈走近他:把手伸出来我检查一下。爸爸理亏却不认输地反驳:我又不是刚刚上完厕所,为什么要用肥皂。妈妈立刻转向我:小歌,告诉你爸爸,为什么吃饭前要洗手。讲卫生。小女儿奶声奶气道。你真是连一个五岁的孩子都不如。妈妈瞟了爸爸一眼,随手把他往卫生间的方向推。那一眼真是媚极了。
这些对我的父母已经是永远的过去了。属于夫妻的争吵与亲密对于他们真的过去了。
我爸爸嘿嘿一笑:太客气了。
这是张中国传统的红木饭桌,腿脚细细的,吃力地顶着一张沉重的桌面。雕刻着拐弯抹角花里胡哨的图案,给灰尘找到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地,也给我妈妈一个与灰尘作战的机会。我妈妈在中国古董店喜欢上了这张桌子,它站在大厅的一角,上面摆着中国陶瓷,还有一瓶花雕。周围与之相称的有纸扇子,中国字画。你看它多好看。我就是喜欢红木家具,它们永远不过时。妈妈对大卫说。之后又去看了几次。大卫终于趁着一个降价机会买回来,事后妈妈并不喜欢。她只是喜欢想要一样东西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