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插在我们中间,拱手让出主角的位置,看这对母女怎么可以风风火火地战争,现在怎么又胡里胡涂地和好。先是自相搏斗,现在又互舔伤口。怀孕又流产整件事好像与他无关一样,而成了这两母女的事情。他夹在中间,不是感觉自己失落尴尬,而是自觉碍事,似乎妨碍到了我们什么。他站在一旁,踱着方步。步子越跨越大,自责也越来越真切。
我和继父的关系也是从那以后开始改变的。我的意思是我和他本来没有关系,是通过我妈妈才有了关系。我们主要是通过共同享用我妈妈做的所谓的中西合璧的晚餐,穿着同样烙下我妈妈不贤惠痕迹的一排扣子的睡衣,来了解对方的。那以后我开始真正地了解他,而且接受他。
我站在他的书房门口。
灯光将他从黑夜中勾勒出来,就这样,明暗二色。灯光照亮了他因为秃而呈嫩红色的头顶。他的面部就像纸头像,不是公园里花几块钱三下五除二剪出的一个轮廓粗糙、面貌模糊的纸人,而是神秘的中国民间艺术家的杰作:线条清晰、眉眼鲜明。由于没有语言交流的管道,他的举止行为成为另一种交流。他那没有完全张开就合上了的双臂,跟在我妈妈后面伸出的随时准备帮忙的双手,端着饼干盒站立在我房门口的样子都是一幅幅极生动的剪影,且独立存在。它们尺度的分寸感与动作的艺术性,巧夺天工。那是语言之前的语言——它耐人寻味又不乏最基本的表达。
大卫的形象理应更深刻,妈妈的丈夫对于我不可能仅仅是几幅剪影,但我几次都扭扭头把目光移开,总用打哈欠瞪眼睛面对他,不愿加强他的形象。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大卫长得不难看,梳着循规蹈矩的偏分,眼睛凹陷,越发衬出那管标志性的大鼻子。他与我爸爸非常不同。我爸爸是个天生的孩子,而他是个永远的老人。那般的睿智,端庄典雅。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还不能对这个对比给予更多、更准确的解说,在今后六年同一屋檐下的朝夕相处中,我会给予它更多的观察,直到可以完全诉诸言词。
我冲大卫笑了笑。大卫也很高兴地对我笑了笑。
其实大人很喜欢对他们友好的孩子。大人认为孩子拥有比自己纯净的心,来自孩子的友好就是一种获胜。越是成年,与世界有越多的接触,越是希望赢得孩子的好感。当然这一点是我成年后才发现的,孩子意识不到这一点。正是因为意识不到,这种友好显得尤其珍贵,而且神秘,带有某种不可探知的仲裁。
我叫了他一声:犹太爸爸大鼻子汉堡包。那是种孩子式的戏耍,要惹大人生气,也要惹大人高兴,总之注意到孩子就行了。
他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想起那句“我庆幸自己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对我抱歉地笑笑。他想这个小女孩再怎么反叛,也没有反叛到喜欢女孩子啊。他的身子倾出书桌,他的目光也倾出眼眶,那是一个邀请:让我进他的书房。
一排排的书规矩地立在书架上,书桌上躺着几本常用的资料书。其中一本字典翻了又翻,受过潮,又被岁月一点点地烘干,渗下一条条土黄色的印子。纸张膨松,两片深红色的硬皮封面如何也裹不住臃肿的身躯,索性随它春光外泄。这些书或站或躺都像战士,守卫保护着他们的国王大卫。这里是一堆有气息的知识学问。
你有很多书哩。你都读过吗?我指指书架。
哦,它们只是装饰品,为了让客人有个好印象的。我从来不读。只有无趣的人才读它们。
我笑了,他也跟着笑起来。
你喜欢读书吗?
我点点头。我想先应下来,以后可以慢慢喜欢。
他突然有点讨好地说:如果你喜欢,将来这些书都可以是你的,我的孩子。
现在回想,我知道自己的心是在这一刻被牵动了。这个失去两个孩子的父亲想以他的全部财富换取一点好感与亲情,就像愿意拿全部玩具去换取一点友谊的儿童,那般的无助与可怜巴巴。
喜欢读书好呀。他试探性地轻微地拍了一下小女孩的头,知道这次是被允许的,才施了力上去。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呻吟道。小女孩知道自己做了某种顶替。他看她的目光是那么慈爱,她却看不到自己,看到的只是他不在场的儿子。然而他带有乞讨性的慈祥已经让小女孩不忍把头收回来。女孩子甚至有点怜悯地想,就让他拍拍吧。
他也感觉到这种亲情的可疑。他感谢小女孩没有揭穿,没有像她妈妈那样跟在他后面大声唠叨:别死要面子活受罪了,给你儿子打电话吧。他感谢这一切。
他问我读过哪些美国作品,喜欢谁。
我说我在中国时读过《麦田里的守望者》,当然是中文版的。我喜欢J·D·塞林格。
他是犹太人。大卫冒出这么一句。
大卫的犹太特性早被我刺激出来了,现在只是找到了一个入口。接着他告诉我美国几位著名的犹太作家,辛格、贝娄等等,他说,他们都是诺贝尔奖获得者,他们都是犹太人。他又告诉我犹太人获诺贝尔奖的比例是世界其他民族的二十八倍。支配当今世界思想的有三位是犹太人:马克思、爱因斯坦和弗洛依德。再接着他就说起法西斯惨无人道的大屠杀,而犹太人却从中学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自强不息。
这时他看见他面前的瘦小女孩,两眼大瞪,目光茫然、不解,还有点莫名其妙——好像在说这个大人在说什么呀?就是在饭桌上面对他的发言我最常见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讲多了,也深了。他感到对牛弹琴般的无趣,但是他并不遗憾,因为他尽了责任和义务。
大卫需要我在现场去进行这么一场演讲。他需要观众,然后进入无人之境。他忘乎所以,他只管他自己,自娱自乐。而他又会因此而受挫。因为他太把观众当回事,所以常对观众是否会产生共鸣不自信,一不自信就陷入冷场的窘境。
正当他挫伤之时,那个小女孩眨了一下她的黑眼睛,说:那个著名的作家海伦呢?她也是犹太人吗?
他笑了,刚才的失意一扫而光:她的继父是犹太人呀。
我冲他做鬼脸。
他一本正经地说:人人都是犹太人,只是他们不知道。
我是后来才知道这是马拉默德的名句。大卫欺负我年幼无知,随便摘抄名人名句,而且不说出处,长大后,读了书长了见识,我大有上当的感觉。
他说我现在应该读一些英文书籍。他站了起来,到书架前面,想找一本适合我读的书。他的目光扫视着一排排士兵的面孔,粗而短的手指划过一排排士兵的肩,就像元首阅兵。思考的时候就把圆圆的食指按在滚圆的鼻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