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很静。走的人少,步子又轻。学生一般不愿意上这来,即使到这都不由自主地放慢步子。像我走在这,脚步轻拿轻放,总担心不小心吓醒了威严。这里的地板跟教室区的像是两个时代的,新新亮亮的。办公室的门打开,我一进去就关上了。
米雪小姐原本不想对我如何,也没说什么重话,只是希望看到我悔不当初的伤心样。开始她是用“品行”“诚实”这些词的。她说:令人吃惊的是,许多学生作弊竟是无师自通。对心中没底的答案就答c,因为卷子放下来后很容易改成a,b,d,然后再说老师看走了眼要求重新打分什么的。十几岁的孩子就学会投机取巧,这能不让我们痛心疾首吗?你知道老师最讨厌什么动物吗?
女孩子两眼大瞪,连起码的猜猜也懒得做,很不凑趣。
米雪小姐自讨没趣地说:最讨厌的动物是cheetah(印度豹),因为它听起来太像cheater(作弊者)了。
我,偏不在她面前表示我有所谓,把手插到裤子口袋里。
她急得要命,拼命在我面前忍住不说出“道德败坏”这样的话。最后忍不住了:作弊,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很严肃地对待它。这是关于道德品质的问题。
刚从中国来的小女孩就是不明白:十六岁的玛丽每天放学要先去接她两个月大的孩子;彼得的钱包里从不缺避孕套,可是从来没有人说他们的道德品质有问题。而她不过是脖子往前伸了伸,这跟他们比起来算什么呢?这怎么就道德有问题了?
我的英语激动起来:你们美国十几岁的中学生动不动就怀孕,这才是很严重的问题,这才是关于道德品质的问题。
米雪小姐斜着身子看了我一眼,好像发现鸟讲人语般吃惊:这个孩子平时话都说不清楚,怎么突然英语就好了起来?她不知道愤怒能让人唇枪舌剑,让人伶牙俐齿。
第二天,妈妈也进了这扇门。进去时她的脸是白的,出来时脸又青又红。一半是被气的,另一半是被羞的。她就用这张恼羞成怒的脸把我押到停车场,三下五下折起我细长的手脚,装到车里,又用安全带狠狠地固定在座位上。
下着大雨,又是下班高峰期,所有的车子都动弹不了,车灯红彤彤亮成一片。天被雨哭得脸肿肿的,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我侧过脸望窗外,麦当劳那只鲜艳的黄色标志高高竖立着,我以前一直觉得它像一个好看的微笑,今天觉得它像一只撅着的等着挨揍的屁股。我再侧过左脸,是妈妈侧面的大特写。恼怒像火一般从她好看的眼里喷出,她保养得很好的脸,也残留着被火烧过的拧扭。难怪微笑变成挨揍的屁股了。
要骂就骂吧,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我挣扎了一下绑在身上的安全带,大义凛然地说。
你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她的声音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又高又尖,似乎被金属打击乐猛然一敲,响亮出一种压迫后的愤怒,你怎么可以作弊?你在欺骗:你在欺骗自己,也在欺骗别人,最主要的是你欺骗知识。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美国人最在意诚实了。
少和我谈美国人,你又不是美国人。
那在中国就可以作弊了?你在中国就作弊吗?她左手扶着方向盘,翘起右手细长的手指头数落道:逃学、偷窃、作弊,你还有什么没做的。
我还没有吸毒。
你敢?!
你不要逼我哦,不然我明天就去吸毒去。
她果真不敢再逼我了。她知道我的一身反骨远超出她的认识。
世界上任何东西也许都可以通过欺骗获得,只有一种东西是无法欺骗的,那就是知识。她一下子成了“中央新闻”,字正腔圆,抑扬顿挫。
我沉默片刻。
读书不是为了老师,不是为了父母,是为了你自己。你作弊到底是在骗自己还是骗别人?是你自己。
仍然沉默。
你知道cheating在英文里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你背着我爸爸干的就叫cheating。我激动地说,像堵了好累的污水终于找到泄口,又像一把迟迟不肯亮相的暗器,在最关键的时刻亮了出来。我的英语就是为了这个不备而来。
妈妈连忙斜过身子看我,呆了一下,是与米雪小姐同一种的吃惊。她才发现我的英语程度远比她认为的要高。我已经能将这个cheat活学活用了。cheat,破坏规则、作弊出猫、欺诈哄骗。这个词还是英语生动利索些。考试作弊是cheat,感情中的不忠诚也是cheat。它将出轨者那点侥幸、卑屈和玩弄公之于众。
我要回家。我叫。
你正在回家。她也叫。
我要回自己的家,回上海的家。我说罢就去打车门,妈妈迅速地把车门锁了。
我要下车。我提高嗓门说。
你哪里也去不了。她的嗓门比我更大。
妈咪——我突然大叫。
闭嘴吧。
妈咪——车。
一辆面包车已经冲了过来。
我无力描述那场车祸,只能用一系列的字眼概括:血、救护车、鸣叫,交通混乱。他们并不一定是按照此排列顺序发生,有些是瞬间同时发生的,有些则有前后。我们被送到了医院。我无大碍,妈妈失去了她的孩子。她额头飘着散发,嘴巴半张,发出走调的呻吟。一见我,像是等待我去营救似的大张双臂。妈妈弱小极了,需要我在她身边壮大声势。小歌啊,你妹妹没了。你不能再走了。
我正在犹豫,一回头就看见她的脸出现垂死的老母鸡那种哀态:悲伤的目光从美丽的眼睛里流淌出来,身体也如同受伤的母鸡那样微微地抖缩。十一岁那年妈妈回国,也是用这种目光望着我爸爸,让爸爸不痛快却心甘情愿地让我去美国。
如果说我还无法从她的表情判断出她的真诚,那么她的手绝对是真诚的。妈妈握住我的手,随之在我手心做了一个极为轻微的细节性动作:用手指在我的手心上施了点力,很轻,却有一股内在的力量从她体内传递出来,而我要的理由她也传递给了我。与六年前机场的分别相反,她不是甩开我的手,而是握得更紧了。六岁那年被妈妈松开手去,就已经注定我对手的表达格外敏感。
越是惊天动地的事件,越是过眼烟云,记住的往往就是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它被珍贵地保藏下来,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记得它的力度与它留在我手心的感觉。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动作让我改变了主意,我没有回国。我真正见到爸爸是在五年后,高中的最后一年。
突然我们母女二人很悲壮地拥抱在一块,成为没有彼此的一体。在对方的怀里才知道两个身体是那么的合体,那么的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