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幸亏你不是我惟一的孩子(3)-美国旅店

这是一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毕竟她不是主角。而她最大的美德就是甘心作配角,而且不要求安慰,因此也没有那种得不到安慰的难过。现场仍然集中在她的儿子与前夫身上。

古典美人还在自欺欺人,继续她的逃避: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杰生再次识破她:对,这你说对了。你就是不想知道。你一直在逃避。对于我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想知道。

六年后,杰生重病在身,我曾与他谈过他的母亲,谈起了这个细节。我确信杰生是惟一一个和我一起记住它的人。他说他母亲一生不太想事情的。一开始是装糊涂,后来装得多了就变成真的糊涂了。从此也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了。

杰——生,大——卫,她禁不住叫着他们父子的名字。她知道任她如何拒绝,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话题像是要跑开了,大卫立刻收回,像他面对跑了主题的课堂。他喝道:你怎么可以对你妈妈和我做出这种事情?

他夺过那张贺卡,一下子撕成两半。他还想接着撕,手指却一再地错过准确点,贺卡的厚度不允许他这样。他大概以为这样就可以销毁一件事实,就像后来撕毁妈妈的私人银行帐单,撕毁它就可以否定它的存在。现在竟然撕不烂,他的目光哀伤极了。

我听得出来,也看得出,一股力量暂存在他体内:血液在他的血管里涌动,随时准备冲破那层纤细的浅紫色的血管喷涌而出,形成一种局面。他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困难,鼓起的青绿色的筋脉在表皮之下跳跃着。这一切表达着他对他极度的忍受。一旦放弃这种忍受,场面就会失控。

让我告诉你吧,你让我太失望了。让我再告诉你多一点。不过没有关系,我马上又要有另外一个孩子了。他发怒的时候,额头儿更亮了,射出可怕的冷光,他一句一字道,幸亏你不是我惟一的孩子。

这时我在一旁想,我妈妈心里一定也是这样庆幸着——幸亏我不是她惟一的孩子。

好极了,爹地,那么我想我应该说声恭喜你了。你可以有几个孩子,但是我却只能有一个父亲。那么现在由你告诉我,我们两个谁更惨?杰生惨笑一下说。

我在心里也说了同样的话。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那么我也就只能选择不接受你了。大卫说得那么哀伤,他的眼神溢起一层层的鄙视。那鄙视不是大卫的作风,而是他的教养。他是老派的人。

你认为是我选择成为这样的人吗?是我选择让你和妈妈伤心吗?我没有选择,IamwhoIam(我就是这样的)。

这样的谈话将何去何从,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他们都很清楚。可是没有办法了。只能这样。杰生转身夺门而去,他的步伐坚定而又迅速,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撞到了门口的鞋架。半晌,杰生的母亲才叫着他的名字,跟着他出去。

在这个以深蓝色的丝绒窗帘、红色的火焰翩翩起舞为背景的节日,这个漫画式的老人瞪着敞开的大门,一边头发长,一边头发短,还有愤怒得充血的红鼻头。他一个肩斜抵门框,一种柔弱无助的感觉出来了。当然这个时候他自己并不知道,于是可怜更加到位。那画面从节日气氛中跳了出来,独立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我妈妈走近这个漫画人物,目光温存。他也急不可待地亮出他需要安慰的老脸,索性让她看见自己老泪纵横。她伸手拥抱他,随便整理他激动的头发,她很认真地找出原来的发际,用手指头挑开他的鬈毛头,还原到起初的三七走向。动作轻巧而娴熟。她小声地在他耳朵嘘道:没事了没事了。那股子热气进了他的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受委屈的孩子。他也着实受到了安慰似的弯下腰扑在她肩上,那是一个单薄的肩头,但却有令人温暖的支撑。当然安慰他的还有她肚中他的孩子。

我后来才知道事情就出在那张贺卡上,是杰生的爱人写的。大卫无意中看到这张贺卡上热烈入骨的示爱,于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杰生喜欢男人,一种过分的喜欢。他的英俊他的才气对于女人都只是装饰品,却是为另一个男人而设的。以后大卫谈起儿子,只是心痛地说他应该结婚,多么优秀的一个青年。他当然知道这不是结婚不结婚的问题,但是他坚持这么说。他痛斥三藩市这座同性恋的大本营。这么一个把体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男人,偏偏遇上一个“不体面”的儿子。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据说”了。据说婷婷跑去找杰生:你一生没有爱过异性不觉得遗憾吗?他反问道:那你一生没有爱过同性不觉得遗憾吗?婷婷眼里有了一丝绝望,跟杰生眼里的那种绝望有几分相仿。她最后说:杰生你抱抱我好吗?这一抱,婷婷绝望得更加彻底了,知道那手臂不是为她设置的,是没有结局的。她望了杰生几分钟,转身跑了。

几天后这栋房子的远处出现了一个白人青年,凝视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他就是大卫的儿子。杰生再也没有回这个家,直到六年后。

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时常看见大卫一个人面对墙上的儿子,冲着这个儿子发脾气,也冲着他自己发脾气。每次电话铃一响,他日渐衰老的目光就发出一道孩子式的探询,电话一被拎起,目光便转为无望徒劳。我妈妈带着揭人隐私的语气说:如果想他了,就给他打电话。谁在想他了?他心虚地说,被人当众揭发后的羞愧恰恰证实我妈妈说对了。我妈妈叹口气道:你说咱们俩怎么回事?我有一个女儿和我不亲,你有一个儿子和你也闹成这样。大卫也跟着叹气道:我们还有机会。我知道他们是指他们要出世的孩子。他们想在我们身上的失误可以在下一个孩子身上得到纠正。我在心里也叹了口气:这个家庭里怎么不能有一点正常的人跟事呢?

可怜的大卫这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在失去第一个孩子的不久也失去了第二个孩子。